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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華終不謝,一洗窮愁聲”
——論晚清樊增祥“娛情”詩學觀

2018-03-28 15:15:31薛超睿

薛超睿

(鹽城師范學院文學院,江蘇 鹽城 224000)

樊增祥(1846-1931),湖北恩施人,自進士而入翰林,從縣令漸陟督撫,于清末地方司法及力推新政方面貢獻頗多,是體制內(nèi)官僚由保守轉(zhuǎn)向開明的典型人物[1];同時他又是一位文才卓犖,喜好吟詠的詩壇巨擘,生前即有“詩豪”之譽。其創(chuàng)作之巨,今已難確數(shù),章士釗《論近代詩家絕句》云“郁律蛟蛇四萬篇”[2],錢基博估計有三萬余首,陳衍稱萬余篇;樊增祥去世后不久,好友欲整理其遺著,結(jié)果感嘆“多至二萬首,無法整理,可為太息”[3],現(xiàn)存詩文詞著作,除光緒三十二年付梓、后收入《續(xù)修四庫全書》的《樊山集》《樊山續(xù)集》各二十八卷外,尚有《閑樂集》一卷(1906)、《二家詠古詩》《二家試帖詩》各一卷(1901)、《二家詞鈔》一卷(1902)、《瞻園》五集(1911)、《集外》八卷(1912-1914),另有《樊山滑稽詩文集》(1913)、《樊山集七言艷詩鈔》(1916)、《近著樊山詩詞文稿》(1926)等;還有不少散見于民國報章,晚年無暇蒐集,筆者據(jù)此估計,樊氏一生作詩當逾兩萬多首。

(一)前人有關(guān)樊增祥詩歌的論述

樊氏好為艷體,同輩和后學對此各有軒輊,如汪國垣《光宣詩壇點將錄》謂之“細寫朝云,篇篇綺密,多應(yīng)秀師呵叱。詩尚側(cè)艷,自少至老,不變其體”[2];陳銳諷曰“其詩如六十美女,蓋自少至老,搔首弄姿,矜其敏秀,為一時諸名士所不能及”[4],以致有“樊美人”之譏,樊氏生前即有耳聞,但并不以為意;從知人論世角度看,現(xiàn)實中他“無歌舞酒色之娛”、“疑為若何翩翩年少,豈知其清癯一叟,旁無姬侍,且素不作狎斜游者”[5],發(fā)妻亡故后十余年竟未續(xù)弦,連小妾都不曾娶,誠見詩如其人也并非絕對和唯一[6],故王闿運曰“大要為小旦作,故無深致。邪思亦有品限[7]”,由云龍亦道“蓋因物興感,偶奇閑情,正不必實有其事,要無害其人格耳”[8]。

樊增祥生平以詩為茶飯,無日不作,無地不作,陳衍謂“嘗見其案頭詩稿,用薄竹紙訂一厚本,百余葉,細字密圈,極少點竄;不數(shù)月又易一本矣”,由云龍比之“如百戰(zhàn)健兒,不愧薩都剌”,都指其創(chuàng)作多且速;他也沾沾自喜于此“才人落筆氣豪健,倚馬速成累百紙”,并以“多讀多做多商量,廬陵詩法盡于此”為不二法門,而瞧不起苦吟派“”見人三日不成一字,或積學半生,箸書不盈寸許者,輒目笑之以為鈍士”。這種能速不能遲的才人一病,被陳三立揶揄為“造詩機器”,大量作品面目雷同、形同套語,難免匠氣有余而情旨不足“惟刻畫工而性情少,采藻富而真意漓,千章一律,為世詬病”[2],晚年之作更“益庸濫,大都屬文字游戲,詩道至此,可稱一厄[9]”,正如陳子展所言“其長處在才氣奔溢,短處在賣弄天才,貪多貪巧”[10]。

(二)樊增祥詩作的游戲化傾向

筆者認為,樊增祥的艷體詩作,多出于有意的游戲目的,創(chuàng)作不抱嚴肅態(tài)度,如其吟詠艷事最力的《十憶》詩二百首,不避內(nèi)閫隱私,公開直露“惟有溫韜鞳膝金”、“布指偷量小鳳鞋”等不足為外人道的夫妻秘辛,盡管結(jié)尾以“愿度鴛鴦”作廣大教化,表現(xiàn)齊家之道下有節(jié)制的欲望,主旨并無誨淫,但用最俗艷的筆,寫最正當?shù)氖?,缺乏隱喻寄托,仍不脫流于表象的玩賞意趣。至于他“最負盛名”的前后《彩云曲》,其事乃得知于耳食,輾轉(zhuǎn)相傳已有多處失實,歷史細節(jié)更無從考證[11],連他自己都坦承“游戲筆墨,不足以登大雅之堂,窺其意,似不欲人再說,大有后悔之意”[12],所以只是一部暗含作家情色想象的戲說之作。

樊增祥的艷體詩中還有一大類詠物題材,所詠之物與詩人情感之間是相對獨立的,具有顯著的體物傾向;而將詠物又著一層艷感,則是樊增祥對宮體詩及韓偓《香奩集》的繼承,如《詠燈》:

嶺南佳制玉蓮新,金盞蘭膏故未貧。有味青編如昨日,相思紅豆是前身。蕭寒夜雨

宜閑話,隱約秋星替寫真。愿得長明依繡佛,垂花雙照玉臺人。

所詠器物或是女性肢體的延伸,或為女性身體的裝飾,都是借著聯(lián)想得到性感的滿足,詩中句句切合物體特征,又處處關(guān)涉女性色彩,達到物的艷化與人的物化合二為一,形成“麗而不淫,新而不纖”的風格。這種詠物詩“就題言之,則賦也”[13],即專意敷陳設(shè)色,隨物賦形,強調(diào)“巧言切狀,曲寫毫芥”;重在“不黏不脫”,句句不現(xiàn)所詠之物,盡相又不致刻露,以形似之物比擬,圍繞主題正反烘托,而無論“借物言志”的命意,這種無寄托的詠物,袁枚謂之兒童猜謎,朱光潛亦稱“大半根據(jù)隱語原則”[14],帶有游戲的意味。

除了艷體詩,樊增祥集中最多的就是郡齋詩,輾轉(zhuǎn)州縣,事簡人閑,于是在官舍內(nèi)精心布置,自得其樂,這種生活態(tài)度“使仕宦生活中的一切——風景、官署、齋室等都與吏隱之名聯(lián)系起來,甚至還要繪成圖畫,屬人賦詩,標榜自己超脫于宦勞俗累的心跡”[15],如其早年所作《擬桃花源詩三首敘》:

仆親為負米,觍顏折腰,既蹀躞于風塵,更屏營于嫠緯。嗟乎!隙駒百年,單門八口,何慮不給而就微官。昔人不能降志于督郵,而顧手版倒持,為茲仆仆哉!茍有一廛,如淵明所記,稻田鱗比,花竹蟬嫣,所不即歸,有如江水,因擬是題,寓息壤之意,若以吾意在避秦,則失之遠矣。

意圖已很顯豁,既要獲得風塵俗吏的現(xiàn)實利益,又希望超越俗務(wù),居官如隱。樊增祥“不甘閣束方求外,雅好樓居為學仙”,時常在官廨和書齋中佛道雙修“睡起閑尋道藏書”、“轉(zhuǎn)珠惟誦藕花經(jīng)”,以致“忘是儒生忘是吏”,超脫得一塌糊涂。

樊增祥對郡齋吏隱與繁忙公務(wù)分得很清:

或疑君勤求民隱,綜覈精嚴,何能分題賭韻,如其在公車時;余之于詩如陸羽之茶,劉伶之飲,義取自娛,事無妨廢,居常服膺宋儒玩物之誠,公事未畢,不得讀書觀畫,及退食蕭然,綠茗一杯,石葉數(shù)片,清吟抱膝,入興成章。

工作中嫻于事務(wù),雷厲風行,退食后沒有理由不可以逸樂,于是郡齋詩充當了消遣宦情的工具,從中很少讀出憂國憂民的淑世情懷“掃除天下非吾事,只辦蕭齋對短檠”,而多是“官閑玩物華”的閑情逸致;這類作品常被評價為“格調(diào)降低、平淡瑣細”,卻忽略了生活中應(yīng)有的園林之趣、詩酒之樂,在形塑文人中的重要意義,所以換個角度審視這些流連光景的小詩,其中不乏個性化、自然態(tài)色彩,流露著知足保和的情緒;而郡齋作為詩人的私人領(lǐng)域,屬于一個獨立于社會整體之外的個人主體,這一領(lǐng)域里的緊張總是被小心翼翼的加以調(diào)理,從而呈現(xiàn)一種游戲的面貌“在游戲的領(lǐng)域里,一般沒有價值的地方可以創(chuàng)造出價值,原本微不足道的事物可以加倍增值”[16],這就是郡齋詩的價值所在。

入民國后,舊人物所仰賴的政教體制逐漸被邊緣化,遺民成為一個尷尬的群體,樊增祥先是在滬上與諸老結(jié)超社,后應(yīng)袁世凱之邀進京作了伴食參政,帝制失敗后以鬻字自活。晚年的進退失據(jù),是他對義利之辨的解構(gòu),對士林道德的棄絕,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傳統(tǒng)文學的載道觀念也隨之蕩然;詩中充斥嘆貧嗟老之語“黃金散盡還北走,坐使籠鳥慚冥鴻。大夫七十當致仕,我猶乞食顏為紅”,時人也多由此抨擊其文人無行[17]。樊增祥晚年所為益庸濫,如和易順鼎“凌亂放恣、拉雜鄙俚”的《數(shù)斗血歌為諸女伶作》而作的《后數(shù)斗血歌》,用意變本加厲,語辭離經(jīng)叛道,荒誕如“西京妖姬南國麗人之天癸”,粗鄙如“牛溲馬勃敗鼓皮”,頹唐已極,無以復加,論者無不扼腕“詩道至此,可稱一厄”[9]。但樊增祥將其收入《樊山滑稽詩文集》,表明實有意而為之,以產(chǎn)生反諷與挖苦效果,達到犀利尖銳的責罵目的;世俗化甚至粗鄙化的書寫,是語言的游戲與狂歡的另一側(cè)面,是對崇高的消解,對傳統(tǒng)的顛覆,具有黑色幽默的意味。

最后談?wù)劮鱿橛玫渲械挠螒蚧瘍A向,他喜摭拾僻典,前人多言之,批評者如周達謂之“只做到生典熟用,有時且不免生典生用,其于熟典生用,不肯為,亦不能為”[4],欣賞者如陳衍調(diào)之“安石、碎金、樊榭、冬心諸家視之,當羨其沉沉夥頤矣”[18]。用典貴在常典反用、熟典生用、僻典偶用,要之隸事須無不達意,善達曲折之意,在此基礎(chǔ)上可出其不意,產(chǎn)生陌生化的效果;而樊增祥用典,不過盡其對偶工巧之能,意在炫博矜才,晚年尤好詩鐘,猶如科舉之試帖,以典實工麗為鵠的,正合他腹笥鴻富、炫技逞才,故時常技癢而借此排遣。

(三)樊增祥的娛情詩學觀探析

縱觀樊增祥留下的兩萬余首詩,除了在重大事件、歷史關(guān)頭發(fā)表一些大聲疾呼、關(guān)注現(xiàn)實之作外,絕大多數(shù)都比較清新博麗,彌漫著一種歡愉之情,這是對傳統(tǒng)“詩可以怨”論調(diào)的反撥,有人稱其詩“春華終不謝,一洗窮愁聲”,他亦夫子自道:

文字多悲哀,豈有康樂理。揚云反離騷,吾恰與之似。將詩代絲竹,正賴陶寫耳。操縵必和平,具食貴甘旨。五色選緋綠,七情專愛喜。

人皆謂余身居樂觀,文無苦語。且夫殷憂屯險之遭,人生所不能免也,淡泊寧靜之致,人生所不能無也。故宣圣以貧而樂為難,而廣成以修厥身為壽。大抵樂府之遺,多以怨抑為工,曲屈其思,而婉微其旨,凄艷其質(zhì),而幽哀其音。小雅騷經(jīng),由來舊矣。仆百憂纏骨,六鑿腐心,顧其為詩,了無苦語,良以終歲焦勞,惟此一事。是孔顏樂處,猶復虎賁屈子,優(yōu)孟杜陵,哀樂樂哀,亦何自苦。明知愁語易工,歡悰難述,抑亦反離騷,蜀道易之遺意耳[19]。

錢鐘書曾以中西兩種理論對舉,解釋詩何以怨:

鐘嶸的“詩可以怨”,目的是“使窮賤易安,幽居靡悶”,是把詩當做活人的止痛藥和安神劑,強調(diào)了作品在作者生時起的作用,能使詩人和艱辛冷落的生涯妥協(xié)相安,借“可以怨”獲得排遣、慰藉或補償。

弗洛伊德認為“在實際生活里不能滿足欲望的人,死了心退一步想,創(chuàng)造出文藝來,起一種替代品的功用,借幻想來過癮”[20]。

樊增祥更接近弗氏之說,現(xiàn)實已經(jīng)夠累了,何必再于詩中寫悲,徒增煩惱?故在詩中力求淡靜之心,不作苦語。其次,陳衍指出樊山“歡娛能工,不為愁苦之易好”,一反韓愈“歡愉之辭難工,窮苦之言易好”之道而行,筆者認為,此大概受益于袁枚“富貴詩有絕妙者,誰謂歡愉之言難工”的說法,只要寫我性情,不必強為悲喜,嘗謂“昌黎云‘可憐無益費精神’,然作詩能娛我情,則非無益;吟不覺苦,自然成章,亦于精神無損。若如昌黎則真擲金虛牝,吾不為也”,于是走向了“要以敷鬯為宗,不以苦僻為尚”的詩學另一端。

吉川幸次郎曾總結(jié)過宋詩的一個特征,即開始認為人的生命不能僅僅被描繪為痛苦,而應(yīng)超越痛苦,故宋詩中有一類與以往詩歌只能述怨的傳統(tǒng)斷裂,并有所修正,西昆體首當其沖,對樂的主題加以肯定,對無病呻吟似的哀苦之詞則不以為然;歐陽修則主張,即使有理由感到沮喪和緣分,也應(yīng)該保持一種雅然而樂的姿態(tài)。胡曉明也提出,在中國詩史上,有一條淺宋型路向“如公安派、性靈派,他們主張個人主義的,更多表現(xiàn)一種現(xiàn)實人生的情感化、情緒化和生活化傾向,其骨子里是一種世俗化的‘小人’文學”[21]。筆者以為這是一股隱伏于“唐型詩”與“宋型詩”之間的潛流,中唐元白、南宋四家、清代性靈是其源脈,樊增祥則處于殿軍。這條路可能是中國文學向現(xiàn)代性轉(zhuǎn)型的一個早期兆頭,它的俗化傾向的確與新興都市的某些口味契合;而樊增祥對自我情感化、情緒化和生活化的摹寫,回歸到世俗化和非功利的文學價值觀,某種程度上帶有“為藝術(shù)而藝術(shù)”的旨趣,所以他的作品在上世紀二三十年代被屢次翻印或為證明。

但樊增祥詩學觀的弊端也很明顯,詩對于他而言,與其說是目的,毋寧說是手段,常為作詩而作詩,難免為文造情之?。晃膶W創(chuàng)作文學創(chuàng)作得之于才識膽力,是一種感性的思維活動,而樊氏客觀、精明,又有幾分淡漠的天性,使他時常站在情外寫詩,從而表現(xiàn)出過于節(jié)制的把持;且歡愉之辭,多浮于其表,易散漫而一發(fā)無余,所以比較淡薄而難以深入人心。從文化精神看,晚清民初國勢日疲,士人呼喚陽剛,詩文多為載道“托命國運,回應(yīng)危機,書寫時代情懷,記錄詩人心史”[21],雅正與淑世是主流的詩學特征與文化品格;從詩學路徑講,近代詩歌正是以矯正性靈末流,回歸杜韓傳統(tǒng)而發(fā)端;樊增祥卻與此正道迥異其趣,耽于美感主義與辭章技巧,難免不合時宜,給正統(tǒng)主義者留下缺失士人擔當?shù)馁乇∮∠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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