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文凡,王 慷
(吉林大學(xué)文學(xué)院,吉林 長春 130012)
張孝祥是南宋著名詞人。其詞,無論從質(zhì)來講,還是就量而論,都在唐宋詞壇上占有相當(dāng)?shù)匚?。論質(zhì),據(jù)王兆鵬先生對宋代詞人歷史地位的定量分析,張孝祥位于綜合排名的第20名;(王兆鵬《唐宋詞史論》,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3年9月,第93頁)論量,孝祥存詞224首,在唐宋詞人中排名第17。(同前第105頁)但遺憾的是,雖然早在孝宗乾道7年(1171)張孝祥詞即由劉溫父輯錄成編,彼時孝祥方去世兩載,后來其詞的流傳版本亦多,然而卻無注本。直到1993年,黃山書社出版了宛敏灝先生之《張孝祥詞箋校》,才給這位質(zhì)量兩高的詞人提供了進(jìn)一步研究的足資參考的張集校箋本。2010年6月,中華書局重版了宛老的《校箋》一書,并經(jīng)過彭國忠的校正,較之舊本,又有提高,踵事增華;而人世滄桑,19年后,當(dāng)我們摩挲宛老遺著之際,不禁感嘆:孝祥詞集,久而無箋,至今箋注本唯此一種,宛老真足為孝祥知音矣。
張孝祥詞值得研究,不僅因為他年少才高,立身正直,且壯年早逝增人哀思,從唐宋詞史的角度來說,由于張孝祥詞上祖東坡、下啟稼軒,以一人之作而勾連兩個詞壇巨擘,單憑這一點,孝祥詞就值得人再三思之。這樣說并不僅僅是從三家詞作在風(fēng)格上的相似立論,而是有確實的材料可以佐證的。張氏《文集》謝堯仁序云“于湖先生天人也,其文章如大海之起濤瀾,泰山之騰云氣,倏散倏聚,倏明倏暗?!壬鷼馔贪俅歇q未慊,蓋尚有凌轢坡遷之意……是時先生之詩文與東坡相先后者已十之六七,而樂府……今人皆以為勝東坡。但先生當(dāng)時意尚未能自肯,因又問堯仁曰:使某更讀書十年,何如?堯仁對曰:他人雖更讀百世書尚未夢見東坡,但以先生來勢如此之可畏,度亦不消十年,吞此老有余矣?!比~紹翁《四朝聞見錄》乙集《張于湖》亦記載孝祥每作一篇詩文,必問門人曰:比東坡何如?如果再聯(lián)系到南宋初年的“蘇文生,食菜羹;蘇文熟,食羊肉”的社會總體趨向,那么孝祥能夠“三元及第”顯然是對蘇軾詩文相當(dāng)精熟的。這是孝祥祖構(gòu)東坡的一面。
再說孝祥啟辛的一面。張孝祥雖僅比稼軒年長8 歲。(張孝祥(1132-1169);辛棄疾(1140-1207))但是,正如王兆鵬所論“張孝祥,是南渡詞人群與中興詞人群之間的過渡人物”(34)他崛起于李清照、朱敦儒、張元干等已逝之后,縱橫于稼軒馳驟詞場之前,從清雄曠放而又時露剛勁的詞風(fēng)而論,孝祥都理應(yīng)是稼軒追模的最近楷范。更何況,稼軒于孝宗乾道四年(1168)后才在詞壇嶄露頭角,而如前文所述,乾道七年(1171)張孝祥詞集既已編就,這為稼軒學(xué)張?zhí)峁┝擞辛Φ闹С帧?/p>
上所述之文學(xué)史意義雖不足以盡于湖詞,但于湖詞有此文學(xué)史意義已自不朽,這也是《張孝祥詞校箋》具學(xué)術(shù)價值的原因之一。
《校箋》一書主要分為前言,校記,箋釋,年譜四部分。在前言中,宛老以孝祥之心為心,將孝祥詞中最能概括其平生的激蕩之詞為綱,輕拈詞話,如周密《齊東野語》、賀裳《皺水軒詞筌》、楊慎《詞品》《朝野遺記》、陳廷焯《白雨齋詞話》等,旁征《宋史》《資治通鑒》等正史,博引與孝祥交好如韓元吉、龐佑甫等之和詞,一并入手,像一部小史概括了孝祥的一生。先生于《校箋》后另附上詞人年譜,而宋代其它詞人的箋注或校箋版本很少能看到,這一點宛老未遑多讓。李一飛在《〈張孝祥年譜〉辯誤》中一語中的:“《宛譜》對譜主的生平、行跡、著作進(jìn)行了廣泛而詳細(xì)的考證……對研究這位愛國詞人作出了貢獻(xiàn)。”(吉首大學(xué)學(xué)報1989年第三期)最令人敬佩的是,宛老根據(jù)乾道七年(1171)建安劉溫父所編之《于湖先生長短句》和嘉泰元年(1201)張孝伯在南昌編印的《于湖居士文集樂府四卷》,《于湖居士文集四十卷》,張孝祥墓志和其它相關(guān)史料等在《校箋》后所列張氏世系表及說明,上至祖籍,孝祥父、伯父,下到孝祥之兒孫,其家系世譜,一概了然。孝祥、李氏、同之等為古今所疑惑之處撥云見日,清晰可考。
而《校箋》最足以深入人心之處是其發(fā)前人所未發(fā),證前人之未證,將孝祥的出生地到其婚姻愛情、詞的背景年代之迷霧撥曉,且其每首詞都有詳盡的箋釋,辭氣噴薄、唯筆所向,無不盡意,有些甚至可以當(dāng)做令人賞心悅目的詞之賞析。下做具體之說明。
一、先以孝祥出生地名的考證來舉例。一般認(rèn)為,安國出生于和州歷陽郡烏江縣,在今安徽和縣的東北部。然而,有兩本對后世影響極大的書左右了人們的觀點:明代楊慎《詞品》卷四云:“蜀之簡州人?!泵珪x跋《于湖詞》又說:“蜀之簡州人也?!辈簧俸笕吮阊匾u此訛誤,如《(錢氏)中國文學(xué)史·第五編·第四章》與《(社科院)中國文學(xué)史》中就寫到安國是“蜀之簡州人”。宛老在《校箋》后的《張孝祥年譜》中特意指正,并通過《宋史》中的《張孝祥傳》,涵芬樓景宋本《于湖居士文集》附錄《宜城張氏信譜傳》與陶刻《景宋本于湖先生長短句》中安國的原籍來證明其出生于烏江縣而并非蜀地。
二、《校箋》前張孝祥事跡主要流傳于《古今女史》與《玉簪記》,其編纂了很多孝祥的風(fēng)流韻事,如《古今女史》所載:“宋女貞觀陳妙常尼年二十馀,姿色出群,詩文俊雅,工音律。張于湖授臨江令,宿女貞觀,見妙常,以詞調(diào)之,妙常亦以詞拒于湖。后與于湖故人潘法成私通情洽,潘密告于湖,以計斷為夫婦,即俗傳玉簪記是也?!钡@是否是于湖真實的人生事跡,并不為世人所知,宛老根據(jù)對《念奴嬌?風(fēng)帆更起》一詞地反復(fù)琢磨(字面只是說給一女子送行,宛老覺“望夫山”“遙憐兒女”“雖富貴、忍棄平生荊布”都似作者與被送人有夫妻關(guān)系),加之張同之夫婦墓志及其它有關(guān)資料,前后相勾連穿掇,遂大致得出孝祥之人生軌跡:孝祥先與李氏相慕相愛,生子同之,于紹興二十四年(1154)擢進(jìn)士奪秦塤第一觸怒秦檜,冤將祥父下獄,至檜死得出,此時的孝祥心有余悸,將并無婚姻名分的李氏以學(xué)道為名隱藏,后又結(jié)妻表妹時氏。宛老又從孝祥的文如《于湖文集》卷三十《亡妻時氏宿告文》與其詩《送仲子弟用同之韻》來佐證同之為孝祥長子與母李氏與孝祥的關(guān)系。其后,更是從孝祥詞中找出了其對李氏真情思念的數(shù)篇佳構(gòu)。尤其是兩首《木蘭花慢》,其“惟有樓前溪水,伴人清淚長流”“霜華夜永逼衾裯,喚誰換衣篝”“無言竟日,斷魂雙鶩南州”“奈醉時言語醒時愁,擬把菱花一半,試尋高價黃州”等語,一往情深,“谷口園林、當(dāng)時驛舍”使詞人目擊心傷,發(fā)于“情”,沉于“怨”,只作斷腸人語。清代賀裳《皺水軒詞筌》評其曰:“升庵極稱張孝祥詞,而佳者不載。如‘醒時冉冉夢時休。擬把菱花一半,試尋高價皇州’,此則壓卷者也?!贝_為巨眼。這幾首詞的箋釋都是發(fā)前人所未發(fā),使得孝祥詞中撲朔迷離、虛恍誕幻的篇什有了既真實又深入的解讀。
三、宛老既騰踔于詞壇,其對詞的欣賞自是如春蘭秋菊,繁香不斷。詞的朦朧性,曲折性使得許多詞的欣賞往往停留于字義,很多詞作賞析都望文生義,斷章取義,以致詞人所表達(dá)的意義不得以明晰。宛老將“搞清本事或?qū)懽鞅尘啊保ā对~學(xué)概論》)尊為詞欣賞的第一要素,尤其對《校箋》中的詞做了辛勤拓理的遠(yuǎn)足征程。如張孝祥《六州歌頭》一詞,《宋詞選》《唐五代兩宋詞簡析》都認(rèn)為是孝宗隆興元年(1161)孝祥任建康留守時在宴席時所作,其本事?lián)冻斑z記》“近世張安國在建康留守席上賦一篇云……歌闕,魏公為罷席而入?!毙⑾樵诙虏鸥罢僦浇脑聫埧kx開,二人相交甚短,宛老認(rèn)為,這些詞如“霜風(fēng)勁、隔水氈鄉(xiāng)”并不符合春夏之交的節(jié)令氣候。且符離之潰,遠(yuǎn)在淮河流域交戰(zhàn),如何也不能從建康“看名王霄獵,騎火一川明”!有力的雄據(jù)證明了此詞應(yīng)是高宗紹興三十二年(1162)年初春作。
宛老于《張孝祥詞校箋》一書后又出《張孝祥年譜》補(bǔ)正一文,將原年譜中一些錯誤的地方予以糾正,這種謙和,敦厚的精神都讓我們銘感不已,其對詞苑的貢獻(xiàn)有目共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