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曉玲
(華僑大學 a.文學院;b.閩南文化研究中心,福建 泉州 362021)
《荔鏡記》[1]《滿天春》《麗錦》《賽錦》是現存的四種明刊閩南方言戲文或曲子集,其中后三種書收于《明刊閩南戲曲弦管選本三種》(一般簡稱為《明刊三種》)[2]。這些戲文都在很大程度上記錄了當時的口語,為我們研究近代閩南方言的演變提供了寶貴的“史料”。
關于《荔鏡記》和《明刊三種》的方言歸屬有爭議,在探討這些文獻的相關語言現象之前,有必要綜述前人的觀點,確定它們的方言歸屬。
筆者看到的討論《荔鏡記》方言歸屬的至少有饒宗頤(1985)[3]、曾憲通(1991)[4]、龍彼得(2003)[5]、梅祖麟(2000)[6]、施炳華(2000)[7]、鄭國權(2001)[8]、王建設(2002[9]、2009[10]、2012[11])、曾南逸(2009[12],2012[13])等人。這些學者的觀點大體可以分為四類:
第一類觀點認為《荔鏡記》純是潮腔作品,以梅祖麟(2000)為代表。
梅祖麟[6]264提到了《荔鏡記》中五個潮州方言獨有的詞匯,包括“目汁(眼淚)”“床(桌子)”“東尸(廁所)”“呾(說)”“乜(什么)”,認為這些詞匯不見于泉州方言,所以《荔鏡記》應是潮腔作品。
第二類觀點將《荔鏡記》簡單視為泉潮合刊的作品,但沒有提出《荔鏡記》中泉潮方言的比例,饒宗頤(1985)、曾憲通(1991)都是持此觀點。
饒宗頤指出,《荔鏡記》“分明標題曰‘重刊五色泉、潮’①原書末“重刊五色潮泉”,饒文作“重刊五色泉、潮”應是筆誤。”,是“合泉州、潮州二本加以會刊”。[3]5換言之,饒宗頤根據《荔鏡記》所題“泉潮”二字認定《荔鏡記》是泉潮合刊的戲文。
曾憲通也將《荔鏡記》戲文及其上欄的《顏臣全部》歸為“潮、泉插科戲文”。曾憲通指出:“所謂‘潮泉插科’,就是潮州和泉州二本合刊”。[4]11
第三類觀點認為《荔鏡記》雖是泉潮合刊作品,但以泉腔為主,包括施炳華(2000)、王建設(2002、2009)。
施炳華[7]194指出“《荔鏡記》是南戲戲文。南戲戲文屬于地方戲劇,地方戲劇的最大特色是地方語言——方言;方言決定音樂的特色,方言與音樂密切相關。《荔鏡記》全書有九處特別標明‘潮腔’——用潮州音樂;那么,未標明的就是‘泉腔’。全書77支曲牌,潮腔只占1/9弱。所以,《荔鏡記》是泉州的南戲戲文。也就是說,《荔鏡記》的表演舞臺是在泉州,當然應該說泉州話”。
施炳華[7]195-196進一步指出,《荔鏡記》中的一些方言用字(包括俗字和方言詞)在潮腔的明萬歷本《荔枝記》中并未出現;而萬歷本《荔枝記》的用字“與純粹是潮州方言的劇本《金花女》、《蘇六娘》大多相同”,其中“有一些潮州劇本的語詞,未見于《荔鏡記》”,“可證《荔鏡記》的用字、語詞大不同于潮州劇本,則《荔鏡記》是以泉州話為主無疑”。施炳華列舉了《荔鏡記》中一些潮腔的成分。[7]197-200
王建設(2002)[9]一一反駁了梅祖麟(2000)[6]所提到的《荔鏡記》中五個潮州方言獨有的詞匯,指出這五個詞匯有兩個(“目汁(眼淚)” “床(桌子)”)并未見于《荔鏡記》,而是分別見于潮腔的《蘇六娘》和《金花女》;另外三個有的(“乜(什么)”)泉州方言至今仍使用,有的分明見于后來的泉腔戲文(“呾(說)”)或仍在泉州郊縣使用(“東尸(廁所)”),根本都算不上潮州方言獨有的詞匯。王建設(2002)進一步指出,曾憲通(1991)[4]所收錄的181個見于《荔鏡記》的潮腔詞匯只有9個泉州話不用,而同文收錄的260個其他潮腔戲文的詞匯,泉州話不用的多達93個。而《荔鏡記》中也有一些今泉州方言使用而潮州方言不用的詞匯。王建設同時引用施炳華(2000)[7]所列舉的帶泉州色彩的俗字和方言詞來說明《荔鏡記》的“泉州色彩”濃于“潮州色彩”。
王建設(2009)[10]所提供的證據與其2002年的文章大體一致。
第四類觀點認為《荔鏡記》除了少數注明“潮腔”的曲牌外,其他基本都是泉腔戲文。持這一觀點的包括龍彼得(2003)、鄭國權(2001)、曾南逸(2009、2012[13])。
龍彼得[5]4指出,《荔鏡記》“本子里特別刊明為潮州腔的只有九支曲牌①一說10支(參見鄭國權,2001:13)。,這就意味著所有其他的曲牌都出自泉州”。
鄭國權(2001)[8]提供了三種證明《荔鏡記》為泉腔戲文的證據。第一種證據是俗字使用證據,潮腔的明萬歷本《荔枝記》俗字“(帶)”“要”“赧(咱)”,泉腔的清順治本、光緒本《荔枝記》分別作“(帶)”“卜(要)”“懶(咱)”,而《荔鏡記》和泉腔戲文一樣使用俗字“”“卜”“懶”,而不用俗字“”“要”“赧”。第二種證據與龍彼得(2003)、施炳華(2000)同,即《荔鏡記》中有10個注明“潮腔”的曲牌,說明其他曲子都應是“泉腔”。第三種證據是戲文傳承證據,《荔鏡記》部分戲文見于泉腔的清順治本、光緒本《荔枝記》,但不見于潮腔的萬歷本《荔枝記》。
曾南逸(2009[12]、2012[13])指出,梗攝開口舒聲字白讀(例如:生、更、暝、醒、井)在泉州方言與山、咸攝開口三四等舒聲字白讀(如:天、邊、染)韻母合流念-,而潮州方言梗攝開口舒聲字白讀-不與山、咸攝開口三四等舒聲字白讀-合流,而《荔鏡記》的押韻卻顯示該書中梗攝開口舒聲字白讀已經與山、咸攝開口三四等舒聲字白讀合流。所以《荔鏡記》應是泉腔戲文。只有那9支注明“潮腔”的曲子才是潮腔戲文。
在上述四類觀點中,第三類和第四類在證據的搜集上更充分,所以這兩類觀點應該比較接近事實的真相。但第三類和第四類也有區(qū)別:第三類觀點并沒有清楚地說明哪一部分曲段屬于泉腔,哪一部分屬于潮腔,我們具體應該怎么判斷,只是籠統地說整個戲文泉腔色彩濃于潮腔;而第四類觀點則清楚地交代了除了9支注明“潮腔”的曲子外,其他的都是泉腔作品,所提供的證據也比較清晰。
因此,我們傾向于同意龍彼得(2003)、鄭國權(2001)、曾南逸(2009、2012[13])的判斷,認為相關字音的演變確實反映《荔鏡記》除了少數注明“潮腔”的曲牌外,其他基本都是泉腔戲文。
當然,《荔鏡記》一書中,除了10支標注“潮腔”的曲牌之外,并非都是泉腔戲文。《荔鏡記》一書共有五個部分:下欄《荔鏡記》戲文、中欄《荔鏡記》詩畫、上欄《顏臣全部》曲子集、上欄《新增勾欄》、上欄《新增北曲》。其中,下欄《荔鏡記》戲文、中欄《荔鏡記》詩畫、上欄《顏臣全部》曲子集為泉腔戲文;上欄《新增勾欄》、上欄《新增北曲》則為官話作品,雖然《新增勾欄》也夾雜少數閩南方言詞匯[8]111-115。此外,《荔鏡記》戲文中一些官家場合的對話也是藍青官話,而非閩南方言[7]200-201。
我們討論《荔鏡記》語言現象時應排除所有非泉腔成分:上欄《新增勾欄》、上欄《新增北曲》、《荔鏡記》戲文中的潮腔曲牌、《荔鏡記》戲文中的藍青官話。此外,中欄《荔鏡記》詩畫部分雖是泉腔成分(詩句為泉腔成分,畫則無所謂腔調),但由于其中的詩句都以絕句形式出現,詞語大多是文化詞,這部分詩句也暫不適合納入我們的討論范圍。
參與探討《明刊三種》的方言歸屬的學者包括:龍彼得①龍彼得先生1999年曾與王建設先生探討《明刊三種》的方言歸屬問題?!褒埍说媒淌谡J為《明刊三種》應屬于漳腔,不過,他并沒有提及具體證據。”(王建設,2002:5)、鄭國權(2001)、王建設(2002)、曾南逸(2009,2012b)。
這些觀點主要可以分為三類:
第一類觀點認為《明刊三種》是漳腔戲文,持此觀點的是龍彼得先生,但他并沒有提供任何證據。
第二類觀點認為《明刊三種》中的《滿天春》以泉腔為主,但明顯有漳腔色彩,持此觀點的是王建設(2002)②王建設(2002)主要探討《滿天春》的方言歸屬,未詳細探討《麗錦》《賽錦》的方言歸屬。。王建設[9]5-10通過比對若干戲文,認為《滿天春》是泉腔戲文,但又舉出了9段帶有漳腔色彩的戲文。
第三類觀點認為《明刊三種》純是泉腔作品,持此觀點的是鄭國權(2001)、曾南逸(2009,2012[14])。
鄭國權[8]180-182指出《明刊三種》中的曲段相當一部分被今泉州南音保留,同時許多詞匯都是泉州方言現存詞匯(鄭國權沒有論證這些詞匯是否在漳州方言保留),所以《明刊三種》“是地地道道的‘泉腔’方言戲曲文學”[8]182。
曾南逸(2009、2012[14])指出梗攝開口舒聲字白讀(例如:生、更、暝、醒、井)在泉州方言與山、咸攝開口三四等舒聲字白讀(如:天、邊、染)韻母合流念-而漳州方言梗攝開口舒聲字白讀?不與山、咸攝開口三四等舒聲字白讀合流,而《明刊三種》的押韻卻顯示該書中梗攝開口舒聲字白讀已經與山、咸攝開口三四等舒聲字白讀合流。所以《明刊三種》應是泉腔戲文。這與曾南逸(2009、2012a)論證《荔鏡記》的方言歸屬的方法一樣。
曾南逸(2009)[12]8-11從語音和詞匯兩方面逐一考察了王建設(2002)[9]提出的9條“漳腔色彩”的證據,認為這些證據都不成立。語音方面,曾南逸指出,王建設提出的漳州方言才能解釋的押韻問題放到泉州方言中都屬于押韻比較寬的“通押”現象,而與之原理相同的通押現象在明清泉腔戲文或今天泉州梨園戲戲文及童謠中確實都可以找到,所以相關戲文用泉腔和漳腔都能解釋得通,而非只用漳腔才能說通。因此,像這類泉漳兩地都說得通的押韻現象,算不上“漳腔色彩”。詞匯方面,曾南逸指出王建設所提到的今天漳州獨有的詞匯,如“石步(石頭)、使(使用)”等,在明清泉腔戲文中都曾出現,有的在今天泉州南音唱詞中也出現了,所以這些都屬于今天泉州方言消失的古詞匯,算不上是漳腔詞匯,因此也不足以作為《明刊三種》有漳腔色彩的證據??傊?,曾南逸認為王建設所提的用來論證《明刊三種》帶有“漳腔色彩”的9條證據都是用泉漳方言能解釋得通的現象,不是只用漳州方言才能解釋得通,此類證據無法排斥泉州方言,所以不能就此說《明刊三種》具有“漳腔色彩”。
筆者傾向于同意曾南逸(2009,2012[14])的判斷,認為《明刊三種》是泉腔作品,不帶任何漳腔色彩。
龍彼得認為《明刊三種》是漳腔戲文,而王建設(2002)也認為《明刊三種》有漳腔色彩,我們推測這兩位學者認為《明刊三種》與漳腔有關的原因是因為《滿天春》和《賽錦》都刊刻于漳州③王建設(2002:10)指出:“但戲文在漳州地區(qū)流傳的過程中,受到一定的修改,增加一些方音色彩,甚至形成漳州演出本,這都是完全可能的”??梢娡踅ㄔO(2002)認為《滿天春》的“漳腔色彩”應該是因為在漳州地區(qū)流行造成的。。但是施炳華[7]194及王建設[9]10都提到明人何喬遠《閩書》中的一段話:“龍溪,漳首邑也,……地近于泉,其心好交合,與泉人通,雖至俳優(yōu)之戲,必使操泉音,一韻不諧,若以為楚語?!保ā堕}書·卷之三十八》第九頁)根據這段話的意思我們可以推斷,《明刊三種》中的《滿天春》和《賽錦》雖然刊刻于漳州,但既然是泉州梨園戲戲文,沒有漳腔色彩也是理所應當的,否則將被“以為楚語”。
《明刊三種》雖是泉腔作品,但其中亦不乏非泉腔成分,這些非泉腔成分都集中在《滿天春》中。
其中《滿天春》下欄第十二出戲《山伯訪英臺》可能是藍青官話作品[12]12;第十七出戲《尼姑下山》、第十八出戲《和尚弄尼姑》應該都不是“梨園戲劇目”,而是正音戲[8]180;《滿天春》上卷上欄第36頁至40頁前題“摘潮調陳伯卿”,應是潮腔作品[12]12。
本文通過綜述前人關于《荔鏡記》和《明刊三種》的方言歸屬的研究,結論是:《荔鏡記》和《明刊三種》都是泉腔作品,但有少數非泉腔成分。
我們的后續(xù)研究即可以此為出發(fā)點,在排除非泉腔成分的條件下,討論《荔鏡記》《明刊三種》的相關語言現象。
[1] 泉州市文化局,泉州地方戲曲研究社,編.荔鏡記荔枝記四種[M].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2010.
[2] 龍彼得,輯.泉州地方戲曲研究社,編.明刊閩南戲曲弦管選本三種[M].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1995.
[3] 饒宗頤.《明本潮州戲文五種》說略[M]//明本潮州戲文五種.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1985.
[4] 曾憲通.明本潮州戲文所見潮州方言述略[J].方言,1991(1):10-29.
[5] 龍彼得.古代閩南戲曲與弦管——明刊三種選本之研究[M]//泉州地方戲曲研究社,編.明刊戲曲弦管選集.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2003:3-4.
[6] 梅祖麟.閩南語復數人稱代詞形成合音的年代[M]//丁邦新,余靄芹,編.語言變化與漢語方言——李方桂先生紀念文集.臺北:“臺灣中央研究院”語言學研究所籌備處,2000:261-269.
[7] 施炳華.《荔鏡記》音樂與語言之研究[M].臺北:文史哲出版社,2000.
[8] 鄭國權.泉州明清戲曲與方言[M].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2001.
[9] 王建設.明刊閩南方言戲文中的語言研究[D].廣州:暨南大學,2002.
[10] 王建設.略論明刊戲文《荔鏡記》的方言歸屬[M]//甘于恩,主編.南方語言學:第一輯.廣州:暨南大學出版社,2009.
[11] 王建設.明弦之音——明刊閩南方言戲文中的語言研究[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2.
[12] 曾南逸.四百多年來泉州方言韻母的演變[D].北京:北京大學,2009.
[13] 曾南逸.也談《荔鏡記》的方言歸屬[M]//中國語學研究·開篇:第31輯.東京:好文出版社,2012.
[14] 曾南逸.也談《明刊三種》的方言歸屬[M]//南方語言學:第4輯. 廣州:暨南大學出版社,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