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晶
只不過,對于某一條唐令復(fù)原而言,《開元禮》并非唯一的史料依據(jù),因此還需要仔細(xì)比勘其他文獻(xiàn)。仁井田陞在復(fù)原唐令時,對于不同文獻(xiàn)的文字性差異以雙行夾注的方式予以標(biāo)出,這就為后續(xù)研究提供了寶貴的線索;而《唐令拾遺補(bǔ)》的執(zhí)筆者則在《唐令拾遺》的基礎(chǔ)上提供了更多可供參照、比對的資料。對于《開元禮》而言,這種復(fù)原唐令的方法其實就是施以“他校法”,“凡其書有采自前人者,可以前人之書校之,有為后人所引用者,可以后人之書校之,其史料有為同時之書并載者,可以同時之書校之”*陳垣:《??睂W(xué)釋例》,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1997年,第120頁。。在“他?!钡耐瑫r,自然也應(yīng)運用“對校法”,“以同書之祖本或別本對讀,遇不同之處,則注于其旁”*陳垣:《??睂W(xué)釋例》,第118頁。,這樣或許能夠解釋部分文獻(xiàn)記載的不同之處。
根據(jù)張文昌的整理*張文昌:《唐代禮典的編纂與傳承——以〈大唐開元禮〉為中心》,臺北:花木蘭出版社,2008年,第103、106頁表二“臺灣與日本所藏《大唐開元禮》版本及收藏地一覽表”、表三“中國大陸所藏《大唐開元禮》版本及所藏地一覽表”。,目前所存的《開元禮》版本有十余種,分藏于海內(nèi)外各個機(jī)構(gòu)。學(xué)界通常使用的版本是作為洪氏唐石經(jīng)館叢書之一、出版于清光緒十二年(1886)的公善堂???以下簡稱“??尽?*目前中、日學(xué)界所影印出版者,皆是東京大學(xué)東洋文化研究所大木文庫藏光緒十二年洪氏公善堂???,即汲古書院1972年版、民族出版社2000年版。以下凡僅稱“《大唐開元禮》”者,皆出自民族出版社2000年版;若是引自文淵閣《四庫全書》本或文津閣《四庫全書》本,則分別稱為“《大唐開元禮》(文淵閣本)”、“《大唐開元禮》(文津閣本)”。,而目前業(yè)已影印出版者,還有《四庫全書》文淵閣本和文津閣本(以下分別簡稱“文淵閣本”、“文津閣本”)。由于《四庫全書》所收《開元禮》為兩淮鹽政采進(jìn)本,洪氏曾任兩淮鹽運使等官,校刊本卷首又載有四庫提要,所以池田溫曾推測,??舅鶕?jù)或許是《四庫全書》本。但是??久堪腠?0行、每行20字,而《四庫全書》本是每半頁8行、每行21或22字,二者行款并不相同*[日]池田溫:《大唐開元禮解說》,古典研究會出版:《大唐開元禮》,東京:汲古書院,1972年影印本,第828頁。。高明士比勘文淵閣本與校刊本,發(fā)現(xiàn)二者之間存在若干差異,認(rèn)為并非出自一個版本*高明士:《戰(zhàn)后日本的中國史研究》,臺北:明文書局,1996年,第293頁。。張文昌根據(jù)臺北“國家圖書館”藏朱紹頤撰《大唐開元禮校勘記》所附《??睒嵋?,指出洪氏??境鲎灾旖B頤之手,朱氏以陸本為底本,參校《通典》、丁本、浙本、李本、婁本、上海本等*張文昌:《唐代禮典的編纂與傳承——以〈大唐開元禮〉為中心》,第105頁。。劉安志撰文指出,校刊本卷三十九《吉禮·皇帝祫享于太廟》“饋食”脫漏了有關(guān)高祖、太宗的祭儀,而文淵閣本依然保存相關(guān)文字*劉安志:《關(guān)于〈大唐開元禮〉的性質(zhì)及行用問題》,《中國史研究》2005年第3期。?,F(xiàn)查文津閣本,此段亦存在脫漏*《大唐開元禮》,《文津閣四庫全書》第215冊,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5年影印本,第691頁。。
總之,目前我們雖然無法得見散諸各地的不同版本,從而梳理出《開元禮》的版本源流,予以系統(tǒng)的比對??保趶?fù)原唐令時,應(yīng)該盡量綜校各種可入手的版本,并參考朱紹頤所撰《大唐開元禮校勘記》*臺北“國家圖書館”所藏朱紹頤撰《大唐開元禮??庇洝饭?50卷,并附《??贝橐芬痪?,共為8冊,為清宣統(tǒng)元年(1909)溧水朱氏子弟據(jù)朱紹頤手稿所為謄清本。內(nèi)有朱紹頤之弟朱紹亭所撰《大唐開元禮??庇洶稀?,敘述此書來源梗概,可供參考。本文以下引用則簡稱以“《??庇洝贰?。,以免因版本訛誤而發(fā)生錯誤判斷。如??尽堕_元禮》卷二《序例中·大駕鹵簿》載:
次玉輅,(青質(zhì)玉飾,駕青騮六,祭祀、納后則乘之。)……次乘黃令一人,丞一人,騎分左右,檢校玉輅等;次金輅,(赤質(zhì)金飾,駕赤騮六,饗射還、飲至則乘之。)次象輅,(黃質(zhì),以象飾,駕黃騮六,行道則乘之。)次木輅,(黑質(zhì),漆之。駕黑騮六,田獵則乘之。)次革輅,(白質(zhì),鞔之以革,駕白騮六,巡狩、臨兵事則乘之。)各駕士三十二人。*《大唐開元禮》卷二《序例中》,第22頁。
覆檢文淵閣本和《通典》,僅見玉輅、金輅、象輅、革輅,并無上引??镜摹澳据`”及其注文*《大唐開元禮》卷二《序例中》,《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646冊,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第51頁;杜佑撰,王文錦等點校:《通典》卷一○七《禮六七·開元禮纂類二·序例中》“大駕鹵簿”,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第2781頁;長澤規(guī)矩也、尾崎康編:《宮內(nèi)廳書陵部北宋版通典》第四卷,東京:汲古書院,1980年影印本,第545頁。;文津閣本在“革輅”及其注文之后作“次木輅(闕)”*《大唐開元禮》(文津閣本)卷二《序例中》,第608頁。;《校勘記》卷二以“次木輅”為條項,其下記有“次木輅并注黑質(zhì)以下十三字,《通典》、浙本皆脫”。雖然現(xiàn)在已經(jīng)無法確定在《開元禮》編纂完成時此處有無闕文,但起碼可以推知的是,杜佑撰寫《通典·開元禮纂類》時所參考的《開元禮》文本,可能已經(jīng)缺漏了“木輅”及其注文;這一有所缺漏的文本傳至清代,《四庫全書》的兩個本子分別對此作出了不同的處理,文淵閣本一仍其舊,而文津閣本則以標(biāo)記有闕的方式進(jìn)行提示。至于洪氏???,雖然補(bǔ)全了所闕之文,但卻插錯了“木輅”所在的次序。
《唐六典》卷十七《太仆寺》“乘黃令”條載:
凡乘輿五輅,一曰玉輅,祭祀、納后則乘之;二曰金輅,饗射、郊征還、飲至則乘之;三曰象輅,行道則乘之;四曰革輅,巡狩、臨兵事則乘之;五曰木輅,田獵則乘之。(凡玉輅青質(zhì),以玉飾諸末,駕六蒼龍;金輅赤質(zhì),以金飾諸末,駕六赤駵;象輅黃質(zhì),以黃飾諸末,駕六黃騮;革輅白質(zhì),之以革,駕六白駱;木輅黑質(zhì),漆之,駕六黑騮也?!篑{,則太仆卿馭;五輅駕士各三十二人……)*李林甫等撰,陳仲夫點校:《唐六典》卷十七《太仆寺》,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第480481頁。《舊唐書》亦將之列為“唐制”,見劉昫等撰:《舊唐書》卷四十五《輿服志》,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19321933頁。
如上文字與《開元禮》基本相同,結(jié)合《太平御覽》所載《鹵簿令》節(jié)文,《唐令拾遺補(bǔ)·鹵簿令》一丙[開七]的相應(yīng)文字應(yīng)該調(diào)整為:“次革輅,(白質(zhì),之以革,駕白騮六,巡狩、臨兵事則乘之。)次木輅,(黑質(zhì),漆之。駕黑騮六,田獵則乘之。)各駕士三十二人?!?/p>
當(dāng)排除因版本不同帶來的文字訛誤、缺省之后,就需要思考“他?!彼鶐淼男畔ⅰH纭堕_元禮》與《唐六典》都是復(fù)原唐令所依據(jù)的最重要的基本文獻(xiàn),二者成書的時間相差不遠(yuǎn),承載的也都是開元之制。然而,即使是如此相近的文獻(xiàn),就相同事項所作的記載也存在許多細(xì)節(jié)性的差別,更何況還存在許多可據(jù)以復(fù)原同條唐令的其他史料。數(shù)種文獻(xiàn)之間,或摘錄的文字詳略不一,或關(guān)鍵性的字詞略有差別,這就給唐令復(fù)原工作造成了若干困擾。
由此再來反觀《開元禮》所反映的唐制年代,若無其他確切證據(jù),我們也不應(yīng)將吸收新制的文字徑直斷為《開元二十五年令》。事實上,即便是法令中標(biāo)有類似于“著令”的用語,也存在隨時被廢棄的可能性,未必會被修入未來的律令格式。
如開元七年以后,朝廷屢屢發(fā)布詔敕,申令在部分祭祀中停止牲牢血祭、改為使用酒脯。以下逐一列出相關(guān)詔敕:
(1)開元十一年[九月七日]:春秋二時釋奠,諸州宜依舊用牲牢,其屬縣用酒脯而已。[自今已后,永為常式。]*劉昫等撰:《舊唐書》卷二十四《禮儀志四》,第919頁;《通典》亦見相同記載,唯詳略有差;而《唐會要》所載之文則與此有異,“開元十一年九月七日敕:春秋二時釋奠,諸州府并停牲牢,惟用酒脯。自今已后,永為常式”,《舊唐書》與《通典》所載皆指州府依舊用牲牢、屬縣改用酒脯,而《唐會要》所載則意指州府停用牲牢,未知孰是,暫從《舊唐書》與《通典》之說。參見《通典》卷五十三《禮一三·沿革一三·吉禮一二·釋奠》,第1475頁;王溥:《唐會要》卷三十五《釋奠》,北京:中華書局,1955年,第642頁。此外,[]為據(jù)相關(guān)文獻(xiàn)所作的文字補(bǔ)入,下同。
(2)(開元十八年)八月丁酉詔曰:祭主于敬,神歆惟德,黍稷非馨,蘋藻可薦。宣尼闡訓(xùn),以仁愛為先;句龍業(yè)官,以生植為本。普天率土,崇德報功,饗祀惟殷,封割滋廣,非所以全惠養(yǎng)之道,葉靈祇之心。其春秋二祀及釋奠,天下諸州府縣等并停牲牢,唯用酒脯,務(wù)在修潔,足展誠敬。自今已后,以為常式。*王欽若等編:《冊府元龜》卷三十三《帝王部·崇祭祀二》,北京:中華書局,1960年影印本,第359頁?!短茣肪矶渡琊ⅰ废荡嗽t于開元十九年正月二十日,且“春秋二祀”作“春秋二時社”(第424頁)。
(3)(開元)二十二年四月詔曰:春秋祈報,郡縣常禮,比不用牲,豈云血祭?陰祀貴臭,神何以歆?自今已后,州縣祭社,特[以牲]牢,宜依常式。*王欽若等編:《冊府元龜》卷三十三《帝王部·崇祭祀二》,第360頁;錄文校以《唐會要》卷二十二《社稷》,第424頁。又,《唐會要》卷二十二《社稷》系此詔于三月二十五年(第424頁)。
(4)其年(開元二十二年)六月二十八日敕:大祀、中祀及州縣社稷,依式合用牲牢,余并用酒脯。*王溥:《唐會要》卷二十二《社稷》,第424頁。
根據(jù)詔敕(1)和(2),自開元十一年九月始,諸縣釋奠不用牲牢,而到了開元十八年八月,所有州縣的春秋祭社和釋奠都不再用牲牢。然而,依據(jù)詔敕(3)、(4),開元二十二年四月,對于州縣祭社使用牲牢一項,采取全面解禁的措施,兩個月后又再次明令重申。簡言之,自開元十一年起,釋奠不用牲牢的規(guī)定逐步由縣擴(kuò)展至州;而州縣祭社不用牲牢則始于開元十八年,廢止于開元二十二年。
在成書于開元二十年的《開元禮》中,《序例》明確規(guī)定:“祭中山川及州縣社稷、釋奠亦用少牢?!补﹦e祭用太牢者,皆犢一、羊一、豬一、酒二斗、脯一段、醢四合。若供少牢,去犢,減酒一斗?!?《大唐開元禮》卷一《序例上·俎豆》,第19頁。其中,“州縣社稷、釋奠”的祭祀使用少牢,而少牢包括羊一、豬一、酒一斗、脯一段、醢四合。此外,根據(jù)《開元禮》的五禮儀注,諸州祭社稷*《大唐開元禮》卷六十八《吉禮·諸州祭社稷》,第352頁。、釋奠*《大唐開元禮》卷六十九《吉禮·諸州釋奠于孔宣父》,第355頁。與諸縣祭社稷*《大唐開元禮》卷七十一《吉禮·諸縣祭社稷》,第362頁。、釋奠*《大唐開元禮》卷七十二《吉禮·諸縣釋奠于孔宣父》,第366頁。等所適用的禮儀,也與《序例》保持一致,如“祭器之?dāng)?shù),每座尊二、籩八、豆八、簋二、簠二、俎三(羊、豕及臘各一俎)”。由此可見,《開元禮》并沒有吸收上述停止牲牢的新制。對此,筆者擬討論三個問題:
第一,即使詔敕中明確標(biāo)記“永為常式”、“以為常式”、”宜依常式”等字樣,也可能被新的詔敕所廢止,而無法被修為“常法”(即“律令格式”),如詔敕(3)、(4)之于詔敕(2)中的州縣祭社部分。而且前敕即使沒有被后敕廢止,也可能為之后的立法者所拋棄,如詔敕(3)、(4)并不涉及詔敕(1)、(2)有關(guān)州縣釋奠不用牲牢的規(guī)定,那么它們有無被吸收入開元二十五年的立法?劉禹錫《奏記丞相府論學(xué)事》載:
開元中,玄宗向?qū)W,與儒臣議,由是發(fā)德音,其罷郡縣釋奠牲牢,唯酒脯以薦。后數(shù)年定令,時王孫林甫為宰相,不涉學(xué),委御史中丞王敬從刊之。敬從非文儒,遂以明衣牲牢編在學(xué)令?!裰?jǐn)條奏:某乞下禮官博士,詳議典制,罷天下縣邑牲牢衣幣。如有生徒,春秋依開元敕旨,用酒醴、腶脩、腒、榛栗,示敬其事,而州府許如故儀。*劉禹錫:《劉禹錫集》卷二十《奏記丞相府論學(xué)事》,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253254頁。
劉禹錫通過追溯開元之例,論證釋奠祭孔不必拘泥于牲牢衣幣,希望能夠在縣一級按照“開元敕旨”,推行薦以酒脯的祭祀方式。從“罷郡縣釋奠牲牢”一句來看,因涉及州縣兩級官府的釋奠,所以玄宗所發(fā)“德音”(即“開元敕旨”)應(yīng)是上引開元十八年的詔敕(2)*若詔敕(1)的原文如《唐會要》所載,此處所指應(yīng)追溯至開元十一年(723)。。在劉禹錫看來,由于開元二十五年的立法者“不涉學(xué)”(李林甫)、“非文儒”(王敬從)*《舊唐書》卷五十《刑法志》載:“(開元)二十二年,戶部尚書李林甫又受詔改修格令。林甫遷中書令,乃與侍中牛仙客、御史中丞王敬從,與明法之官前左武衛(wèi)胄曹參軍崔見、衛(wèi)州司戶參軍直中書陳承信、酸棗尉直刑部俞元杞等,共加刪緝舊格式律令及敕……二十五年九月奏上?!?第2150頁)此外,王敬從的生平事跡不詳。《唐會要》卷七十六《貢舉中·制科舉》所載景龍二年茂材異等的及第名單中有“王敬從”;《文苑英華》卷三九三《中書制誥一四·憲臺一·御史中丞》收有孫逖所撰《授王敬從御史中丞制》“中書舍人上柱國王敬從……可中散大夫御史中丞,仍充京畿采訪處置等使,勛如故”。分別參見王溥:《唐會要》,第1387頁;李昉等編:《文苑英華》,北京:中華書局,1966年影印本,第2000頁。,導(dǎo)致“明衣牲牢”被編入《學(xué)令》。由此可見,釋奠不用牲牢的新制雖然在開元二十五年立法之前并未被廢止(否則便無需歸罪給李林甫和王敬從了),但也沒有修入《開元二十五年令》。
第二,從前引詔敕(1)、(2)、(3)的“常式”和詔敕(4)的“依式”可知,釋奠不用牲牢而用酒脯的規(guī)定在“式”,但從劉禹錫所述可知,“明衣牲牢”之法在《學(xué)令》。那么其法源究竟為何?
日本《養(yǎng)老令·學(xué)令》“釋奠”條載:“凡大學(xué)、國學(xué),每年春秋二仲之月上丁,釋奠于先圣孔宣父,其饌酒明衣所須,并用官物?!?黑板勝美編輯:《令義解》,東京:吉川弘文館,1988年,第129頁。劉禹錫所謂的“明衣牲牢”即與《養(yǎng)老令》中的“饌酒明衣”相應(yīng);《唐六典》卷二十一《國子監(jiān)》“祭酒司業(yè)”條載:“凡春、秋二分之月上丁,釋奠于先圣孔宣父?!?李林甫等撰,陳仲夫點校:《唐六典》卷二十一《國子監(jiān)》,第557頁。這一表述亦與《養(yǎng)老令》“釋奠”條大致相同;劉禹錫所論為“罷郡縣釋奠牲牢”,并不涉及太學(xué),由此可以推斷,他所批判的開元二十五年《學(xué)令》應(yīng)當(dāng)包括州縣官學(xué),這一點也可從《養(yǎng)老令》此條以“大學(xué)、國學(xué)”作為規(guī)范對象來加以印證,因此《開元禮》卷一《序例上·神位》所載“仲春仲秋上丁,釋奠于太學(xué)”*《大唐開元禮》卷一《序例上·神位》,第16頁。并非《學(xué)令》的全文;《令義解》卷十五《學(xué)令》“釋奠”條所載《古記》稱:“釋奠儀式,并所須物等事,具有別式。”*黑板勝美編輯:《令義解》,第446頁。也就是說,《養(yǎng)老令·學(xué)令》此條只是一個概括性規(guī)定,至于“大學(xué)、國學(xué)”的釋奠儀式、祭祀之物等都由“別式”規(guī)定。結(jié)合前文所引唐代史籍中的“常式”、“依式”之語便可推測,開元年間的立法應(yīng)該也與此相似。
第三,如前所述,開元二十年九月“頒所司行用”的《開元禮》已將同年四月頒布的《許士庶寒食上墓詔》吸收入內(nèi),為何沒有采用前引詔敕(1)、(2)所載新制?
1.開元九年五月頒布的祭祀名山大川的詔敕尚未出現(xiàn)以酒脯代牲牢的要求,“諸州水旱時有,其五岳四瀆宜令所司差使致祭,自余名山大川及古帝王并名賢將相陵墓,并令所司州縣長官致祭,仍各修飾灑掃”*王欽若等編:《冊府元龜》卷一四四《帝王部·弭災(zāi)二》,第1751頁。,但到了開元十二年十一月,玄宗頒下敕旨,要求“有司所經(jīng)名山大川、自古帝王陵、忠臣烈士墓,精意致祭,以酒脯時果用代牲牢”*王欽若等編:《冊府元龜》卷三十三《帝王部·崇祭祀二》,第359頁。。根據(jù)前引詔敕(1),玄宗改革縣學(xué)釋奠在開元十一年九月,由此便可推測,改革的意向醞釀于開元九年到十一年之間。據(jù)《舊唐書》卷一九二《隱逸·司馬承禎傳》載:“開元九年,玄宗又遣使迎入京,親受法箓,前后賞賜甚厚。十年,駕還西都,承禎又請還天臺山,玄宗賦詩以遣之。”*劉昫等撰:《舊唐書》卷一九三《隱逸·司馬承禎傳》,第5128頁。因此,從時間上看,司馬承禎確實有可能在血祭問題上對玄宗發(fā)生影響。
2.在前引開元十二年十一月詔之后,玄宗又于開元十四年六月“以久旱,分命六卿祭山川。詔曰:……但羞蘋藻,不假牲牢,應(yīng)緣奠祭,尤宜精潔”*王欽若等編:《冊府元龜》卷一四四《帝王部·弭災(zāi)二》,第1752頁。。這種因旱祈祀不用牲牢的做法,并非沒有被《開元禮》接受,如《開元禮》卷三《序例下·祈禱》載:“凡京都孟夏已后旱,則祈岳鎮(zhèn)海瀆及諸山川能興云雨者于北郊,……祈用酒脯醢”*《大唐開元禮》卷三《序例下·祈禱》,第32頁。;同書卷六十六《吉禮·時旱祈岳鎮(zhèn)于北郊》所載祝文稱:“謹(jǐn)以清酌、脯醢,明薦于東方山川,尚饗”*《大唐開元禮》卷六十六《吉禮·時旱祈岳鎮(zhèn)于北郊》,第348頁。;同書卷六十七《吉禮·時旱就祈岳鎮(zhèn)海瀆》所載祝文稱:“謹(jǐn)以制幣、清酌、脯醢,明薦于神,尚饗?!?《大唐開元禮》卷六十七《吉禮·時旱就祈岳鎮(zhèn)海瀆》,第350頁。因此,在血祭問題上,《開元禮》雖然在州縣釋奠和祭祀社稷之儀上“仍準(zhǔn)舊禮”,但在山川祭祀上已出現(xiàn)了折衷儒、道的傾向。雷聞?wù)J為:“對于國家祭祀,道教一直試圖加以改造,然天地、宗廟之祭祀直接涉及王朝的正統(tǒng)性,難度太大,從岳瀆祭祀開始改造或許要容易些?!?雷聞:《五岳真君祠與唐代國家祭祀》,榮新江主編:《唐代宗教信仰與社會》,第64頁。從《開元禮》的編纂來看,此點確實有所體現(xiàn)。但是若將它歸結(jié)為儒家與道教之間的角力,為何體現(xiàn)尊崇儒家圣人的釋奠之禮最先被施以改革,且遲至開元二十五年立法,州縣釋奠才改用“明衣牲牢”?
劉禹錫提倡縣學(xué)不用牲牢祭祀的理由是“《祭義》曰:‘祭不欲數(shù)?!墩Z》云:‘祭神如神在?!c其煩于舊饗,孰若行其教道”*《劉禹錫集》卷二十《奏記丞相府論學(xué)事》,第253頁。,亦即祭祀不必奢靡浪費,尊仰孔子之道不在繁文縟節(jié)的祭儀,而應(yīng)是推行夫子的“教道”。他以開元敕旨作為立論依據(jù),認(rèn)同玄宗推行酒脯之祭的做法,這便提示了玄宗改制的崇儉用意。早在先天二年(713)八月,玄宗曾頒布敕旨稱:“《禮》曰寧儉,《書》戒無逸。約費嗇財,為國之本……自徇于奢,是不戒也;心勞于偽,是不經(jīng)也?!?王欽若等編:《冊府元龜》卷五十六《帝王部·節(jié)儉》,第625頁。開元十二年正月,又下敕曰:“是以所服之服,俱非綺羅;所冠之冠,亦非珠翠。若弋綈之制、大帛之衣,德雖謝于古人,儉不忘于曩哲。庶群公觀此,當(dāng)體朕之不奢。”*王欽若等編:《冊府元龜》卷五十六《帝王部·節(jié)儉》,第626頁。這種崇儉之風(fēng),完全符合孔子所謂“禮,與其奢也,寧儉。喪,與其易也,寧戚”*程樹德撰,程俊英、蔣見元點校:《論語集釋》卷五《八佾上》,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145頁。的儒家之道。只不過,這種崇儉之道一旦與更高位的儒家原則相沖突,如不用牲牢祭祀對于血祭傳統(tǒng)的違反,便會遭到抵制,上述開元中期有關(guān)牲牢祭祀的政策反復(fù)即為體現(xiàn)。至天寶三年(744),玄宗再度頒布詔敕:“祭必奉牲,禮有歸胙。將興施惠之教,以廣神明之福。比來胙肉,所進(jìn)頗多,自茲以后,即宜少進(jìn)。仍分賜祭官,及應(yīng)入衙常參官廚共食。”*王溥:《唐會要》卷二十三《牲牢》,第447頁。這或許體現(xiàn)出玄宗的無奈:既然祭祀用牲是禮的要求,不能更改,那么就減少供給的胙肉數(shù)量,以達(dá)到“不資于廣殺”*王溥:《唐會要》卷二十三《牲牢》,第447頁。的目的,在崇儉與守禮之間實現(xiàn)平衡。
總之,筆者以為,開元年間有關(guān)祭祀方式的改革,既有道教、儒家之間圍繞血祭進(jìn)行斗爭的背景,亦需考慮玄宗的崇儉傾向。
《天圣令·喪葬令》宋十八載:
諸四品以上用方相,七品以上用魌頭。方相四目,魌頭兩〔目〕,并深清(青)衣朱裳,執(zhí)戈揚盾,載于車。*天一閣博物館、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歷史研究所天圣令整理課題組校證:《天一閣藏明鈔本天圣令校證附唐令復(fù)原研究》(以下簡稱《天圣令校證》),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第355頁。以下凡涉《天圣令》條文者,皆引自該書“校錄本”。
對于此條,用以復(fù)原唐令的基本資料有以下兩種:
《開元禮》卷三《序例下·雜制》:凡四品以上用方相,七品以上用魌頭。*《大唐開元禮》卷三《序例下·雜制》,第34頁。
《唐六典》卷十八《鴻臚寺》“司儀署”條注:其方相四目,五品已上用之;魌頭兩目,七品已上用之。并玄衣、朱裳,執(zhí)戈、楯,載于車。*李林甫等撰,陳仲夫點校:《唐六典》卷十八《鴻臚寺》,第508頁。
《開元禮》卷一三九《兇禮·三品以上喪之二》“陳器用”載:
啟之夕,發(fā)引前五刻,搥一鼓為一嚴(yán)。(無鼓者,量時行事。)陳布吉兇儀仗,方相、(黃金四目為方相。)志石、大棺車及明器以下,陳于柩車之前。*《大唐開元禮》卷一三九《兇禮·三品以上喪之二》,第664頁。
同書卷一四三《兇禮·四品五品喪之二》“陳器用”載:
啟之夕,發(fā)引前五刻,搥一鼓為一嚴(yán)。(無鼓者,量時行事。)陳布吉兇儀仗,方相、(黃金四目為方相。)志石、大棺車及明器以下,陳于柩車之前。*《大唐開元禮》卷一四三《兇禮·四品五品喪之二》,第678頁。
同書卷一四七《兇禮·六品以下喪之二》“陳器用”載:
啟之夕,發(fā)引前五刻,陳布吉兇儀仗。魌頭、志石、大棺車(六品以下設(shè)魌頭之車。魌頭兩目。)及明器以下,陳于柩車之前。*《大唐開元禮》卷一四七《兇禮·六品以下喪之二》,第708頁。
《唐六典》卷十八《鴻臚寺》“司儀令”條注載:“其纛五品已上竿長九尺,六品以下五尺?!倍短焓チ睢试崃睢匪问泡d:“諸纛,五品以上,其竿長九尺;以下,五尺以上?!?《天圣令校證·喪葬令》宋19,第355頁。按照前述學(xué)界對《天圣令》所據(jù)藍(lán)本的通說,據(jù)此復(fù)原的《開元二十五年令》應(yīng)該也是“六品以下五尺”*仁井田陞復(fù)原為《開元七年令》,參見《唐令拾遺》,第823頁;吳麗娛先是認(rèn)為應(yīng)從《開元禮》之文復(fù)原唐令,即“六品以上長五尺”,后來又修改了這一看法,傾向于按照“六品以下長五尺”復(fù)原,分別參見《天圣令校證》,第689頁;吳麗娛:《唐朝的〈喪葬令〉與唐五代喪葬法式》,《文史》2007年第2輯;吳麗娛:《關(guān)于唐〈喪葬令〉復(fù)原的再檢討》,《文史哲》2008年第4期。。從常理而言,“五品以上……六品以上……”的結(jié)構(gòu)只能導(dǎo)致后一種情況僅適用于六品這一個等級,既然如此,徑稱“六品”即可,“以上”便是贅文。若是采用前文所述“對校法”,便可發(fā)現(xiàn)《開元禮·序例》所載“六品以上”的記載源自洪氏公善堂校刊本*文津閣本亦同。參見《大唐開元禮》(文津閣本),第613頁?!缎?庇洝穭t記為“婁本九下脫尺六二字”,換言之,婁本的原文應(yīng)是“五品以上纛竿九品以上長五尺”,若以此句脫“九尺”二字為思路,則可標(biāo)點為“五品以上,纛竿[九尺];九品以上,長五尺”,這就與“六品以下,長五尺”同義。,根據(jù)文淵閣本,此處為“六品以下”*《大唐開元禮》(文淵閣本),第66頁。。
喪葬規(guī)格雖然所涉細(xì)節(jié)都顯得相當(dāng)瑣碎,但與日常生活密切相關(guān),故而唐廷不惜犧牲法律穩(wěn)定性的要求,一再地進(jìn)行調(diào)整。如《唐會要》卷三十八《葬》載:
開元二十九年正月十五日敕:古之送終,所尚乎儉。其明器墓田等,令于舊數(shù)內(nèi)遞減。三品以上,明器先是九十事,請減至七十事;五品以上,先是七十事,請減至四十事;九品以上,先是四十事,請減至二十事;庶人先無文,請限十五事。*王溥:《唐會要》卷三十八《葬》,第693頁。
而《唐六典》卷二十三《將作監(jiān)》“甄官令”條載:“凡喪葬則供其明器之屬,三品以上九十事,五品以上六十事,九品已上四十事。”*李林甫等撰,陳仲夫點校:《唐六典》卷二十三《將作監(jiān)》,第597頁?!堕_元禮》卷三《序例下·雜制》載:“凡明器,三品以上不得過九十事,五品以上六十事,九品以上四十事?!?《大唐開元禮》卷三《序例下·雜制》,第34頁。
其中,開元二十九年所頒之敕稱“五品以上,先是七十事”,因此若非史籍有誤,開元二十五年《喪葬令》的規(guī)定可能是“七十事”,而《唐六典》與《開元禮》所載“六十事”,就可能是開元七年《喪葬令》的規(guī)定。若暫且不論此點,開元二十五年定令以后,至開元二十九年便迅即以敕改令,那么前述開元七年至開元二十五年之間的變動,便也在常理之中了。
而且,根據(jù)開元二十九年敕,原本唐令并未涉及庶人使用明器的情況,這并非是對庶人不加限制,而是秉諸“禮不下庶人”的心態(tài),不把庶人置于使用明器的行列之中。敕文之所以規(guī)定庶人使用明器限十五事,只能是因為庶人仿照有品之官,大興厚葬之風(fēng),立法的目的是讓庶人在法定的范圍內(nèi)使用明器,從而貫徹儉葬,“古之送終,所尚乎儉”。與此同理,前述《開元禮》兇禮儀注規(guī)定六品以下無纛,《序例》與《唐六典》規(guī)定六品以下纛長五尺,這也未必是提升六品以下官的喪葬待遇,毋寧是通過法定的方式來加以限制。所以,無論是將使用方相的官品下限從五品提升至四品,還是規(guī)定六品以下用五尺之纛,或許都是《開元二十五年令》抑制厚葬之風(fēng)的一種措施,與前述玄宗的崇儉之道相合。
此外,喪葬規(guī)格涉及諸多方面,并非每個層面都保持同步增減的勢態(tài),相關(guān)標(biāo)準(zhǔn)亦隨時被加以調(diào)整。如《唐會要》卷三十八《葬》載:
據(jù)此,使用方相的群體被限縮到三品以上,但使用魌頭的群體則擴(kuò)大至庶人;而使用九尺之纛的群體被限縮至三品以上,六品以下所用之纛卻加長到七尺。至于明器的數(shù)量規(guī)格,除了庶人以外,又回歸到《唐六典》和《開元禮》的標(biāo)準(zhǔn)。到了會昌元年(841)十一月,御史臺奏請條流京城文武百僚及庶人喪葬事時,喪葬規(guī)格又是一變:
在這一規(guī)格中,方相的使用群體被擴(kuò)展至五品以上,而且各個群體所能使用的明器數(shù)量則較開元、元和為多。
總之,法定的喪葬規(guī)格無法保持固定不變,調(diào)整的內(nèi)容、幅度會隨著社會現(xiàn)實的不同而發(fā)生變化,即使是為了達(dá)到抑制厚葬的相同目的,所采用的標(biāo)準(zhǔn)也會有高低起伏,若非如此,便會發(fā)生“雖詔命頒下,事竟不行”*王溥:《唐會要》卷三十八《葬》,第695頁。的后果。由此可見,前文推測《開元七年令》所定“五品以上用方相”與《開皇禮》的“四品以上用方相”有別,而《開元二十五年令》修改《開元七年令》,再次回歸《開皇禮》的標(biāo)準(zhǔn),如此反復(fù)的修法過程其實并非唐代立法的特例。
《開元禮》作為唐令復(fù)原所依據(jù)的最重要的文獻(xiàn)之一,在唐令復(fù)原研究進(jìn)入精耕細(xì)作的今天,尤應(yīng)被更加細(xì)致地加以利用。本文立足于對若干復(fù)原成果的檢證,提供一些可能性的猜測,大致可以作如下總結(jié):
第一,當(dāng)《開元禮》所載文字與其他文獻(xiàn)出現(xiàn)差異時,首先應(yīng)當(dāng)綜核各種可入手的版本,從而確定其記載本身是否存在訛誤或缺省,如前文所列舉的《唐令拾遺補(bǔ)·鹵簿令》一丙[開七]和《天圣令·喪葬令》宋19的復(fù)原。
第二,在考慮記載本身是否有誤的同時,亦應(yīng)注意《開元禮》所載之制并非純粹是開元七年的立法成果,其中雜糅著開元二十年以前隨時頒布的新制。而且,面對隨時頒布的新制,《開元禮》的《序例》與五禮儀注的更新也未必完全同步,存在《序例》適時修改而五禮儀注未曾修訂的可能,如前文所列舉的《天圣令·喪葬令》宋十八的復(fù)原。
第三,對于開元七年之后頒布的、明確標(biāo)有“永為常式”等字樣的新制,無論是《開元禮》的《序例》還是五禮儀注,都可能不加吸收,仍然“準(zhǔn)舊禮為定”,而且這些新制有可能隨時被廢止,未必會成為開元二十五年立法的一部分。由于史籍缺載,當(dāng)時紛繁復(fù)雜的立法爭議或已湮沒無聞,如開元二十五年有關(guān)“明衣牲牢”的《學(xué)令》。
總而言之,當(dāng)不同文獻(xiàn)針對同一事項出現(xiàn)記載差異時,我們至少需要考慮兩種可能:文字錯訛與制度變遷。若可通過版本比對、輔以相應(yīng)理據(jù)而判定為前者,則予以簡單訂誤即可;若是文獻(xiàn)中留有蛛絲馬跡,通過邏輯推演,足可證成后者,那么便可將它們標(biāo)記為年代不同的兩條唐令。只不過,在具體的研究當(dāng)中,因為存在太多“變量”,如令、式難辨和禮、令不同等,我們很難找到放諸四海而皆準(zhǔn)的“規(guī)律”,也未必能夠排除其他各種可能性。更何況,目前學(xué)界對于《開元禮》的細(xì)致研究仍嫌不足,尤其是尚未進(jìn)行梳理版本源流、通校文字差異等基礎(chǔ)性的文獻(xiàn)工作,因此本文所述不過是一個開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