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麗香
生活中總會有些事情,當時并不在意,等到過了二三十年甚至更長時間之后,經(jīng)歷了歲月的過濾,它會突然從記憶中冒了出來。這時候,你已經(jīng)有了足夠的滄桑來懂得它們了,卻已經(jīng)時過境遷。
回想起我那個已不在人世多年的婆婆,下筆時眼里便泛起了淚花。夕陽斜過那座破爛不堪的土屋,她草芥一樣的人生在閃爍的淚光中便有了光芒。
我認識她和初識那個完全陌生的家都是從那個土屋開始的。我定義這個歪歪斜斜的房子叫土屋,完全是因為它所使用的材料,從墻根到屋頂,還有那個貼在山墻外喘著粗氣的大煙囪都是用泥巴垛起來的。這樣稀奇的造型,是我在幾年前邂逅“東北十大怪”展覽時才對上號的。這是一戶曾經(jīng)闖過關(guān)東的人家,他們的生活里多多少少地還保留著關(guān)東人的生活習(xí)俗。因經(jīng)常搬遷,至今仍一貧如洗。
鄉(xiāng)下的春天真實而樸素,遼闊的田野到處散發(fā)著勃勃生機,蟄伏了一個冬天的人們,開始著手把夢想變?yōu)楝F(xiàn)實。我就是在這樣的季節(jié)里,懷揣著女兒家的羞澀和浪漫,深一腳淺一腳地走進了婆家的村莊。熱熱鬧鬧的訂婚儀式很快地結(jié)束了,我以為我將來的日子會從這里開始。三間青瓦房正面朝陽,透過玻璃窗戶,不大的院落里幾棵杏樹芽苞初放,雖然沒有媒妁之言描繪的人間美景卻也能遮風(fēng)避雨,二十剛出頭的我,身上潛藏著擁有整個世界的野心,覺得眼前的一切都那么美好。
按照當?shù)氐牧?xí)俗,訂了婚的女孩子已被認定是婆家的人了。儀式后,會被領(lǐng)著到處轉(zhuǎn)轉(zhuǎn),因為你終將是這里的主人,應(yīng)該熟悉一下婆家的一切。當我被引導(dǎo)著走進另一處院落,邁進另一座土屋的時候,我聽得很清楚,眼前的土屋才是我真正的婆家,剛才那三間正面朝陽的青瓦房不過是借給我們舉行訂婚儀式用的。在我生活的經(jīng)歷中,還從沒有見過這樣逼仄的土屋,一個門口一扇窗戶一間房。屋里地面坑洼不平,灑上點水就變成了打滑的稀泥。棚頂?shù)慕斩挍]捋干凈,熏黑的葉子掛著厚厚的灰塵像要落下來。屋子中間有一道齊腰高的土墻分散著生活的壓力,左邊是一鋪土炕,右邊是冒著熱氣的灶臺。格子窗蒙著塑料,照進來的光線有限,盡管是正午,仍感覺昏暗得有些透不過氣來??簧献粋€上了年紀的老太太,穿著一身藍色的大襟衣服,整個人寬寬大大的,此時正倚著行李欠著身努力地朝我微笑,看得出她很疲憊。這時候,就有人搶上來主動替她做了解釋:前天上集采買訂婚用的酒菜摔壞了腰動彈不得,她正是我在剛才那個訂婚的場合始終沒見著面的婆婆。一瞬間,我知道我單純的夢想在跨過那個門檻的那一刻就被徹底摧毀了,我盡可能地壓制著情緒不露聲色,卻決定看完一走了之,從此與這里的一切再也沒有任何關(guān)系。但一個年青人的心思很容易寫在臉上。我拖著沉重的腳步,忘記了最起碼的禮數(shù),逃也似地跑出了那個家門。突然,我聽見了一聲慘叫,回頭,我的婆婆摔倒在院子里,大骨架身子壓倒了一片幼苗。我在很小的時候就沒了母親,在我的生命里我是多么渴望能出現(xiàn)一個像母親一樣疼愛我的人,但我知道那只不過是一場夢。人們七手八腳地扶起婆婆,又齊刷刷地把目光對準了我,我收住腳步,感嘆上天的這種安排讓我無可奈何,如果不是婆婆的那一跤,或許我會決絕地離開那個家,從此陌路,各奔前程。也許是緣分未盡,不由自主我還是走了回頭路,我不知道該去怎樣安慰那顆比身體更疼的心。
我和他相處并不那么順暢。三十多年前,幸福會更多地依賴于物質(zhì)。在世間我們終究不能免俗。生活的艱辛我在爹媽渾濁的淚水里讀過,我害怕貧窮的日子,除非迫不得已有誰愿意飛蛾撲火?我鄭重地向他提出了分手。深秋的夜很涼,明月傾瀉下來的光輝籠罩著整個小樹林,只有零星的落葉靜靜地回歸大地。對于這段姻緣,我們都清楚,再怎么挽救也是徒勞,轉(zhuǎn)身向后都有自己更寬廣的路可走。
我是個很傳統(tǒng)又特別在意自己名聲的人。在我的意識里,一個訂了婚的女孩子已然不是一個“純潔”的人,仿佛被什么東西弄臟了似的羞于見人。好在我不曾告訴過任何人,就當什么也沒發(fā)生吧,盡管心里承受著巨大的痛苦。
我以為我做的天衣無縫,可是該來的還是來了。我的婆婆來單位找我,她裝聾賣傻繞著彎打聽她兒媳婦的工作地點,這個看似簡單的舉動卻產(chǎn)生了不凡的結(jié)果,沒用上一天工夫,單位的人全知道我已是有婆家的人了。我處心積慮包裝的隱私,被她巧妙地暴曬在強光下,我被她逼的沒有了退路。
農(nóng)村有一個不成文的規(guī)矩,女孩子結(jié)婚前的最后一個年都在婆家過。之前,也許是擔(dān)心再出意外,我的婆婆三番五次去找媒人催促結(jié)婚,并把從牙縫里擠出的那點稀罕物托人送到我的家里,來來回回,弄得家里人不勝其煩竟然和她一同做起了我的工作,為給父母一個心凈,不得已我又一次做了讓步,我的婚姻是在一路糾結(jié)中前行的。
這是我第一次離開父母到一個很遠的地方去過年,我心事重重,年夜飯的紅酒被我一杯接著一杯地倒進了肚里。六十多歲的婆婆是真心高興,眨眼工夫兩頰漾起了紅暈,她不住地往我碗里夾菜,也不忘招呼那兩房早已過了門的兒媳喝酒,她使出渾身解數(shù)刻意營造著喜慶的氛圍,而這種建立在酒精催化作用之下的虛幻熱烈,也許正是我希望促成的結(jié)局,今夜一醉方休。紅酒搖曳,萬千思緒都化作了心酸,淚水便不可阻止地奪眶而出?;蛟S是將心比心,亦或是想起了久遠的往事,那一夜,土屋里所有的女人都哭了。我認真地告訴婆婆,等到明天天一亮我就是用腳板量也一定要趕回家去,我不忍心丟下年老的父母孤獨地過年。正月初一,通往鄉(xiāng)下的班車全部停運,班車是那個年代出行的唯一工具。
寒冬的早晨滴水成冰。我揉著昨夜哭腫的雙眼,還是堅決地站到了路口。猛然間,我驚喜地看見一臺翻地的拖拉機耀眼地停在那里,他正笑嘻嘻地朝我擺手。我不敢相信,以婆婆的家境,竟然神奇般地弄到了一臺拖拉機送我,那得有多大本事搭多大的人情??!那年月,一個公社上千戶人家也只有一兩臺拖拉機。我感激他的體貼,滿心高興地向同樣紅腫著眼睛來送別的婆婆揮了揮手,拖拉機便一溜煙地鉆進了光禿禿的楊樹林,那里有一條彎曲的車轍伸向了遠方——后來我才知道,為求人出車,婆婆把我買給她過年穿的半截大衣送給了人家。我為自己的任性后悔了好長時間,那件大衣足足花掉了我半個月工資,是我猶豫再三才下定決心買的。
兩年后,我的女兒出生了,我回婆家的次數(shù)更少了。一年中只有過年才回去一趟,也是匆匆忙忙呆不了幾天。婆家的生活條件依舊沒有半點改觀,婆婆本來話少,又添了咳喘病,腰疼的直不起來,走路很是費勁,也就沒什么精力招待我們了,我們之間的話更少。到后來再見面,她那沒有內(nèi)容的目光甚至有些躲閃。
幾天前,聽說孩子的叔叔鬧起了離婚,我和愛人沒敢耽擱,連夜回了趟老家,令人惋惜的是,他們已經(jīng)辦完了手續(xù)。此前,我就聽說過他們兩口子吵架甚至孩子的叔叔還動手打了人,兩口子過日子哪有鏟子不碰鍋的,大家都沒在意。再后來,還傳來了幾個好消息。孩子的叔叔平日里愛好寫點東西,先是被一家雜志社聘為特約撰稿人,不久又在北大??段疵飞习l(fā)表了組詩,我著實為他激動了一陣子。同是文學(xué)愛好者,我能估量出他的功底,這個水準令我望塵莫及。后來的后來,孩子的叔叔一心一意寫作并試圖通過寫作闖出一片新天地,索性把地里的莊稼活和做著的小生意全撂下了,他們終于離了。
三伏天的夜晚,盡管門板大敞著,土屋里的悶熱程度仍然沒有絲毫減輕。婆婆借著月光裝上一袋煙,擦著一根火柴,聲音很大地吧嗒一口,緊接著又是一陣咳嗽。我很想問問她在孩子叔叔這件事上到底是咋想的?婆婆在兒女婚姻上往往扮演著重要角色。果然不出所料,婆婆不忍心兒子受委屈,她既不支持離婚,卻也沒加阻攔。
之后,婆婆帶著幼小的孫子,獨自承擔(dān)起了全部家務(wù)。孩子的叔叔從此全身心地坐在土屋里搞起了創(chuàng)作,他不用再為柴米油鹽發(fā)愁,也不用再為來年的土地操心了。偶爾,在婆婆空閑的時候,還要幫兒子理理發(fā),那時她會露出難得的笑容。她經(jīng)常跟鄰居說,她的小兒子辛苦著呢!
一年又一年,負重走久了,婆婆在貧病交加中耗盡了心血,生命如一棵暮冬的老樹沉沉地倒下了。孩子叔叔的精神遭到了重創(chuàng),一下子崩潰了。他時而清醒、時而糊涂,每天站在土屋外癡呆呆地看向遠方,在他那個混沌的世界里,不知道他是在等待著什么?還是在沉思著什么?
三十多年后,當又一個春天來臨的時候,我懷著一種復(fù)雜的心情獨自站在了土屋的院子里。眼前的一切依舊,幾只麻雀樹上樹下歡快地追逐著,人間四月,滿目芳菲,可是我再也見不到婆婆的身影了。本以為過去的一切都過去了,可我的眼淚還是不可遏制地淌滿了面頰。如果我不是一個女人,如果我沒有為人妻人母,恐怕我永遠也不會理解一個母親費盡心機的愛,而我也不會在這樣的春天里淚流滿面。
不知道她老人家還能不能聽到,這世間一個為她流淚的女人淚珠落地的聲響,盡管遲得太久……
〔特約責(zé)任編輯 李羨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