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耀明
有人敲門。
可心的心顫了一下。她歪著脖子,聽。
確實是有人在敲門。那聲音不大,有些拘謹。
可心放輕腳步,悄然來到門前,伏在門鏡上,看。門外是一個男子,帶著眼鏡,臉白白的,文質(zhì)彬彬的樣子,透著幾分儒雅。
可心無聲地舒了一口氣,站好,讓自己放松一下,然后輕輕打開了房門。
“請進?!彼÷曊f。
眼鏡男子似乎遲疑了一下,先望望屋里,然后看著自己的腳下,悄無聲息地走進了房間。
可心慢慢地關好門,將門反鎖。她動作熟練,沒有發(fā)出一點兒聲響。
眼鏡男子一邊往里面走,一邊到處張望??尚囊老∮X得,這個男子有些不同尋常,似乎比自己還要小心謹慎。
他果然是小心謹慎的,一句話也不說,把兩個房間都看了,甚至連衛(wèi)生間和陽臺也看了,確信這個房間里只有他和可心兩個人,才漸漸地放松下來,坐在了床對面的沙發(fā)上。
是可心示意他坐在沙發(fā)上的。面對每一個男人,可心都是這樣做的。可是,幾乎沒有一個男人像眼鏡男子這樣,真的坐了下來,看著她。
可心的心就又顫了一下。
可心的心再次顫動,是因為她驚訝地發(fā)現(xiàn),眼鏡男子似乎一點兒也不急,凝神看著她,仿佛在等她說什么。
一抹陽光亮亮地從窗外照射進來,醒目地打在眼鏡男子的臉上,讓那張臉看上去更加生動。然而可心還是斷定,這個不同尋常的男子其實是非常沉穩(wěn)的。
他的表情告訴可心,他就是在等待可心說什么。
這時,可心才猛地想起她給自己制定的規(guī)矩。她有些意外,拿起桌子上的水杯,喝了一小口水,讓自己的心穩(wěn)一穩(wěn),然后轉(zhuǎn)身看著眼鏡男子,說:“和你商量一下。我是美術學院的學生,擅長人物素描。我能不能給你畫一幅肖像?我們不做別的,只畫一幅肖像,作為報酬,你給我一百元錢??梢詥??我的家鄉(xiāng)是偏僻的農(nóng)村,父親有病了,沒有能力繼續(xù)供我讀美術學院?!?/p>
這幾句話,可心幾乎背下來了,一字不差。每次面對一個陌生的男人,可心都要首先說出這樣幾句話。她希望得到肯定的回答。但她從來沒有得到過肯定的回答,沒人接受她的提議。那些男人到她這里來,不是要畫肖像的,他們幾乎無一例外地拒絕了她。
眼鏡男子的臉上現(xiàn)出了一絲笑容。那笑容原本比較淡,但是有陽光的襯托,顯得很是燦爛,讓這個普通的房間里出現(xiàn)了可心不敢奢求的溫暖。
可心的心再次顫動起來。她慢慢地坐在床角,輕輕拉了拉衣襟。
可心很好地把握了衣著的分寸,不像街邊的風塵女子,過于暴露。
眼鏡男子微笑著,身子前傾,看著可心,說:“可以,我答應你?!?/p>
有那么一刻,可心完全失去了意識,她呆呆地坐著,看著眼鏡男子,腦子里一片空白。
“怎么,你不信?”眼鏡男子不笑了,依然身子前傾,看著可心。他居然看出了可心的心理狀態(tài),仿佛他對可心的心思早就想到了似的。
可心連忙站起來,說:“哦,好。那好,我來給你畫肖像?!彼み^身子,將后背亮給眼鏡男子,偷偷摸了摸自己的額頭。她在努力掩飾自己。
那些用來畫肖像的畫紙就放在沙發(fā)旁邊的柜子里,還有鉛筆。
可心繞過眼鏡男子,打開柜子,細心地拿出幾張畫紙,夾在畫板上。鉛筆是她早就削好的,有七八根,立在筆筒里。
這些東西一直這樣放著,可心從沒動過。
“你是第一個接受我的建議的男人?!笨尚恼f。
說完,可心就后悔了。她站著的地方,是窗邊,陽光照在她的后背上,讓她的身子迅速地熱起來。
她低頭把畫紙重新夾了一遍。她在心里暗暗地提醒自己,不要多說話。剛才的話,就毫無疑問地暴露出了她的幼稚,容易被人利用。
“哦,是呀。我終于得了一次第一。”眼鏡男子笑笑,似乎并沒有發(fā)現(xiàn)可心的破綻。
他很是配合,站起來,四下看看,然后指著沙發(fā)說:“我還是坐在這里吧,這里的光線好,便于你畫出層次和棱角?!?/p>
說完,眼鏡男子又坐了下來。
可心忽然覺得,眼鏡男子的話倒是暴露出了什么,好像他對畫人物肖像很在行。
眼鏡男子扭了幾下身子,讓自己坐得更實一些,然后不動了,平靜地看著可心。
可心搬一把折疊椅,放在眼鏡男子的斜對面,坐了下來。她把畫板抵在腹部,用左手扶著,右手拿好鉛筆,開始觀察眼鏡男子。
可心幾乎每天都要在學校做人物素描練習,畫一幅肖像,實在是輕車熟路。大概只用了不到半個小時,她就畫好了。
“你看看,怎么樣?”可心把畫紙取下來,遞給眼鏡男子。
眼鏡男子看著自己的肖像,笑了,還晃晃頭,說:“不錯,不錯。你畫得不錯,很有神韻的?!?/p>
可心并沒有期望得到眼鏡男子的夸獎,他能接受自己的提議,她就很是知足了。
但眼鏡男子的話,還是讓可心很高興。她微笑著,看著眼鏡男子。
眼鏡男子小心地把畫紙卷好,捧在手里,樣子很鄭重,仿佛捧著價值連城的寶貝。
“他還真是和別的男人不一樣?!笨尚脑谛睦锇蛋档卣f。
眼鏡男子拿出一百元錢,并沒有遞給可心,而是輕輕放在沙發(fā)的扶手上,然后向屋門口走。
可心快速走過去,開門。
眼鏡男子晃了晃手里的畫紙,說:“謝謝你?!?/p>
他下樓的時候一點兒聲音也沒有,輕得像一陣風。
第二天,眼鏡男子又來了。他的敲門聲,依然有些拘謹。
可心卻是笑著把他迎了進來。
昨天,當眼鏡男子悄然消失的時候,有那么一陣,可心的心里涌起的是悵然若失的感覺,她靜靜地站在門邊,站了好一陣。
可心早已經(jīng)習慣了那些猴急的男人,而且也有了應對的小竅門。比如當男人抱住她的時候,她總是推托要去準備一下,擺脫男人,讓自己有一點做好心理準備的時間。當男人動手解她的衣服時,她總是告訴對方,還是她自己脫衣服更有情趣。當男人在她的身體上忙碌的時候,她總是用手背擋住臉,死死地閉上眼睛,張大嘴巴,用力喘氣。
回想起來,可心覺得她接待過的那么多男人,幾乎全是一個樣子,仿佛像復制文件一樣。那些被一次次復制的文件,暴露了男人的本性。時間久了,可心的心也變得簡單,男人來了,完事交錢走人,像在菜市場買白菜一樣。那個畫肖像的想法,倒是顯得有些矯情了,甚至麻煩。后來,她干脆不再和男人提起了。簡單點,挺好的。
可是,這個眼鏡男子不同。可心想來想去,還是希望眼鏡男子能經(jīng)常來。
當眼鏡男子坐在沙發(fā)上時,可心把一杯水放在了他的面前。“喝水吧?!彼f。
紙杯里的水散著熱氣,淡淡的水汽裊裊升起。
此時,窗外沒有陽光照進來,天空布滿的是濃重的云團。恰巧電視上正在播報天氣預報,預報員用十分肯定的語氣提醒市民,每年夏季必不可少的雨季已經(jīng)正式來臨。
沒有了陽光的照射,眼鏡男子的臉顯得沒有昨天那么明亮,那稍顯昏暗的樣子仿佛是在告訴可心,他的眼睛里藏著可心無法猜測的秘密。
眼鏡男子拿起紙杯,很小地喝了一口。
喝完了,眼鏡男子說:“今天光線不好,我換一個位置坐吧?”他用征詢的語氣對可心說,手輕輕拍打了幾下畫板。
可心說:“你還是坐在沙發(fā)上吧。同一個位置,不同的光線,就能畫出不同效果的肖像來。這樣,其實是在考我呢?!?/p>
眼鏡男子連連點頭?!坝械览恚械览??!?/p>
可心準備好畫板畫紙,還有鉛筆。她關了電視,然后坐在折疊椅上。
“你是怎么知道我這里的?”可心問。
眼鏡男子說:“我到你這兒來,是從一個朋友那里知道的信息。他……來過這兒?!?/p>
“哦。”可心把畫板抵在腹部,說,“我們開始畫肖像吧?!?/p>
涼絲絲的空氣從紗窗外一點點涌進來,帶著雨水即將降臨時特有的濕潤,不停地涌進來。
屋子里很安靜,只有可心手里的畫筆,在畫紙上“沙沙沙”地走動。
畫完了,可心把畫紙拿給眼鏡男子看。
眼鏡男子看了,很高興,說:“真好。真好?!?/p>
可心收拾工具時,眼鏡男子突然提出了一個要求?!澳懿荒堋屛乙瞾斫o你畫一幅肖像畫?”
可心愣住了。但是她很快就把畫板遞給眼鏡男子。“可以的。你也會畫?”
眼鏡男子美滋滋地接過畫板,還有鉛筆,說:“我哪會?試試吧?!?/p>
可心和眼鏡男子換了位置,她坐在沙發(fā)里,看著眼鏡男子。
角色互換了,可心瞄了一眼自己的打扮,拉了拉裙子。她的動作有些下意識,因為她知道,此刻眼鏡男子可以大大方方地端詳自己。她的裙子不長,多半截大腿和整個小腿都露在了外面。她的皮膚是很白皙的,盡管從小在鄉(xiāng)下長大,但是她的皮膚一點沒有被曬黑,白得像家鄉(xiāng)女兒河水里沖刷出來的白色鵝卵石,閃著瓷器般高貴的光澤,男人看了,是很容易動心的。就連她一個宿舍里的室友,也都用色迷迷的眼神看她的大腿。女孩子們在一起是什么樣的玩笑都敢開的,七個室友竟然無一例外地都說希望自己是個男人,拼上老命也要把可心搞到手。
眼鏡男子看到了可心的小動作,笑笑。他很有樣子地支好畫板,端詳可心一陣,開始畫。
鉛筆在畫紙上畫了幾下,眼鏡男子停下來。他看著可心,用手指比畫著,在自己的嘴角處彎了幾下,說:“你能不能……帶著微笑?”
可心抿抿嘴角,似乎想配合眼鏡男子,笑一下??墒?,她覺得自己笑不出來。
眼鏡男子輕輕地晃晃頭,不再對她提出要求,而是專注于畫板上。
他下筆時手很重,鉛筆在畫紙上走動的聲音急切而沖動。
可心靜靜地坐著,她依稀感覺,這個不同尋常的眼鏡男子,應該懂一點美術。昨天他關于層次和棱角的說法,就比較專業(yè)。今天他主動提出要給她畫肖像,說明他一定有基礎,起碼是學過。
畫好了,眼鏡男子把畫紙遞給可心?!澳憧纯?,怎么樣?不到位的地方,你給指點指點,別客氣?!?/p>
可心端詳著畫紙上的自己。平時練習,室友畫過自己,可被一個陌生男人畫,這還是第一次。可心發(fā)現(xiàn),他畫的肖像還真是很有基礎的,像那么回事。
當然,論水平,他還是在自己之下,而且,差距不小。
盡管如此,可心還是說:“挺好的?!?/p>
“真的?”眼鏡男子喜出望外。
“真的。”可心把畫紙卷起來。
眼鏡男子拿出二百元錢,放在沙發(fā)扶手上。說:“我畫的這張肖像,送給我吧?!?/p>
可心從眼鏡男子的眼神里看出,他非??释玫剿H手畫的這幅肖像。
“好吧?!笨尚陌旬嫾堖f給眼鏡男子。
眼鏡男子很高興,把兩張畫紙卷在一起。“謝謝哈?!?/p>
打開屋門,一股濕潤涼爽的空氣涌進來,撲得可心滿懷都是。打開的門和窗子形成了對流,可心聞到了雨水的氣息。
看來雨季真的來臨了。
眼鏡男子輕聲對可心說:“這個小區(qū)真肅靜。這里是個好地方,租下這個房子,說明你很有眼光?!?/p>
說完,眼鏡男子就下樓了,仍然是悄無聲息地消失,仿佛融進了涼潤潤的空氣中。
這個房子不是可心租的。
有眼光的不是可心,是禿頂男人老趙。老趙租下這個房子,就是為可心準備的。
那次,可心和室友一起參加了一個聚會,認識了老趙。老趙年紀不小了,醒目的禿頂給可心留下的印象很深刻。老趙還有很好的酒量,而且喝了那么多酒卻一點不走樣,依然談笑風生。朋友們不停地恭維他,讓老趙像年輕人那樣興奮和沖動,連喝三杯白酒。
第二天,老趙就給可心打來了電話,約她出去走走。他們在清心茶館喝茶,談了一件重要的事情。
老趙說:“我知道你的情況,你父親病了,家里困難,供不起你了。而你,又那么喜歡這個專業(yè),不想輟學去打工?!?/p>
可心依稀覺得,老趙的心里有了想法。
果然,老趙直截了當?shù)卣f出了自己的想法。老趙有自己的公司,效益不錯,他有能力做到這一點。但是可心有些猶豫。
老趙提醒可心好好想一想,還說只要她跟老趙四年,一直到她在美術學院畢業(yè),他可以為可心提供全部的學習生活費用,另外,老趙還會給她一筆不少于二十萬元的補償費??傊?,只要可心愿意,老趙不會虧待她。
可心還是猶豫,默不作聲地垂著頭。
老趙很是理解可心的難處,說:“不急,你想想,想好了,給我打個電話,行還是不行,都沒關系?!闭f完,老趙接個電話,就起身離去。
老趙已經(jīng)走到茶館門口了,可心追了出去。他們站在茶館門前的芙蓉樹下,簡單地說了幾句話。
可心說:“我同意??墒?,你不能傷害我?!?/p>
老趙很激動,從樹上揪下一朵粉粉的芙蓉花,拿在手里,不停地轉(zhuǎn)動?;ǘ湫D(zhuǎn)的樣子很美,但可心看著,卻覺得有點暈。
白花花的陽光透過芙蓉樹的枝葉,打在老趙的臉上,可心驚訝地發(fā)現(xiàn),老趙哭了。他的淚水一點點地從眼角溢出來,晶瑩著,旋轉(zhuǎn)著,刺眼。
老趙匆匆離去了。臨走,他把手里的芙蓉花放在了可心的手里。
可心看著那朵剛剛綻放的芙蓉花,心情復雜,仿佛手里捧著的,是她自己。
沒幾天,老趙就把可心領到了這個房子里,告訴她,他租下了這個房子,先支付了一年的租金。
老趙出手很大方,給可心買了一件件新衣服,掛在房間的衣柜里,由可心挑選著穿。老趙說可心的身材好,本身就是衣服架子,什么樣的衣服穿在她的身上,都好看。他還給可心零用錢,每個月都有幾千元,足夠可心花的。
當可心和老趙在房子里幽會的時候,他們是很開心的??尚暮軡M足,對于和老趙的關系,她不回避,連室友都告訴了。起碼,老趙對她好,這很重要。更為重要的,是老趙能保證她順利完成學業(yè)。
轉(zhuǎn)眼平靜的日子過去了半年,冬季悄然來臨的時候,老趙出了問題。
那天,天剛剛下過雪??尚挠浀眠@應該是這座北方城市入冬以來下的第一場雪。她原本心情不錯,做著晚上和老趙一起吃飯一起幽會的準備。老趙突然打來電話,要和她在那家清心茶館見面。
可心有些疑惑,老趙為什么不來房子這里呢?
老趙平時總是比較穩(wěn)重的,可心幾乎沒見過他因為什么事情著急。今天在電話里,老趙語氣急促,可心感到他可能是有急事了。
可心急忙打開衣柜,從里面拿出一件火紅色的羽絨衣。羽絨衣不貴,是老趙執(zhí)意要給她買的。老趙說她皮膚白皙,穿紅色的衣服,有很好的反襯效果。
拿出羽絨衣時,那只衣掛隨之掉在了地上,發(fā)出清脆的聲響。衣掛是塑料的,湖藍色,靜靜地躺在地上。
可心急于出去,穿上羽絨衣,就轉(zhuǎn)身離開了,沒有理會地上那只倒霉的衣掛。
老趙摸了摸自己的禿頂,語速很快地向可心講述了自己的處境。
老趙出了問題。不是他的公司出了問題,而是老趙的老婆察覺了老趙和可心的事情。老婆很兇悍,要動刀閹了他。無奈之下,老趙不得不遠赴廣東,專心打理設在那里的分公司,將來,他會將整個公司的重點都轉(zhuǎn)移到廣東。
變化來得太突然,可心還沒有來得及想清楚,老趙就匆匆消失了。
可心面臨的局面是,除了這戶老趙租下的房子,還有她手里的一點零用錢,別的,可心什么也沒有得到。
站在茶館門前的芙蓉樹下,可心望天。雪已經(jīng)停了,可天并沒有晴,厚重的云團密密地占據(jù)著天空,看上去那么像一塊碩大而花白的石頭,無比沉重。芙蓉樹的葉子和花朵早已消失,干巴巴的樹枝無聲地伸著,伸向空中,委屈得像個啞巴。
可心打老趙的手機,可是,她聽到的,是一個好聽的聲音在提醒她,那是一個空號。
“老趙注銷了手機號?!笨尚淖匝宰哉Z著。她的心里有一絲不祥的感覺在逼近,像一只疾飛的鳥兒那樣,迅速而無法回避。
可心打車來到了老趙的公司,可公司的人告訴她,老趙在廣東的分公司上個月就已經(jīng)開張了,他不會回來了。
走在清冷的街道上,踩著新雪,聽腳下的“咯吱咯吱”聲,可心的心里空空的。她想起了家鄉(xiāng)的女兒河,一到冬天,河水就會凍成冰,很厚的冰,她和同學們在冰面上滑冰車,抽冰尜,打滑哧溜,玩得熱火朝天。她是女孩子,卻玩得一點不比男孩子差。玩完了,瘋夠了,大家各自散去,帶著心滿意足。但是可心卻比他們多了一項任務,回家在作業(yè)本的背面畫出他們玩耍的場面。畫面簡潔流暢,粗線條的,幾筆就勾出了人物的神韻。
班主任老師說可心是當畫家的材料,可心也在心里暗暗地打定主意,將來考美術學院,當個畫家。
腳下的“咯吱”聲停了下來,可心發(fā)現(xiàn)自己走到了一條陌生的街面上,這里沒有了城市中心的繁華,幾乎見不到幾棟高大的樓房,倒是一溜平房引起了可心的注意。平房對著不寬的街面,每家的門臉都張貼著各式各樣的招貼,招攬生意。原來這里全是小吃部。
有人看見了可心,招手示意她進去吃飯。黃昏正悄然降臨,正是吃晚飯的時間??尚暮鋈话l(fā)現(xiàn)自己的臉上涼涼的,仿佛有一串冰溜子貼在臉上。她抹抹臉,才知道自己流淚了。
淚水原來是這樣的冰涼。
可心在臉上胡亂抹了幾下,走進了那家小吃部。沖她招手的老板很高興,熱情地給她讓座。老板是個胡子拉碴的男人,臉上溝壑縱橫??尚目吹贸觯麘摏]有老趙歲數(shù)大,卻比老趙顯得更加老氣。
可心喝了差不多一瓶白酒,把老板看得眼睛發(fā)直。后來,老板湊到可心面前,小心翼翼地說:“閨女,你……別再喝了?!?/p>
看著老板那張老臉,可心突然覺得,這樣的老臉看著竟然如此的親切,那么像她體弱多病的父親。
可心沖老板笑笑,付了飯錢。
走出小吃部,可心左右張望了一陣。這里她是第一次來,不熟悉,她得分辨一下回小區(qū)的方向。
望了一陣,可心也沒有看出,自己應該往哪邊走。她索性不望了,走。
天已經(jīng)完全黑盡了,路燈昏暗,在瑟瑟寒風中閃動著??尚难刂诵械雷?,不停地喘著粗氣。酒精可以麻醉人,但是可心并沒有覺得自己喝了一斤白酒有什么不適,她的大腦還是很清醒的。
冬季的街面上,行人稀少,而且大家都是行色匆匆,在堅硬的北風中快速走過。
可心不著急,走得很慢。她拿出手機,想再試試老趙的手機能不能打通。可她按了好幾次按鍵,都沒有翻出老趙的手機號碼。那個手機號碼是可心再熟悉不過的了,可是現(xiàn)在,卻變得這樣陌生。
翻不出就不翻了,可心收起手機,一屁股坐在了街邊的一個長椅上。這里是個不大的小花園,有兩個一模一樣的長椅,圍著一個光禿禿的花池。
冬天了,花池里一派肅殺,昏暗的燈光照過來,可心看到里面只有幾根花木的光桿,直挺挺地立著,在北風中輕輕搖晃,既落魄又驚慌。遠處,燈火亮著,閃動著,那么像一只只貪婪的眼睛。
可心“哧”地笑了一下。她打算在這里休息一下,穩(wěn)穩(wěn)神,然后打車,回小區(qū),回到那個房子里。
地面上、長椅上,都落著雪??尚膮s沒覺得冷。
這時,一個陌生的身影晃著,向這邊走來??尚氖箘耪A藥紫卵劬Γ茨莻€人。
那個人走近了,并沒有在意可心的存在,而是悶悶地坐下來,坐在距離可心不遠的另一個長椅上。
可心發(fā)現(xiàn)這個人衣著光鮮,制服棉襖很得體,戴著眼鏡,看上去那么像學院里的某一位教授。
“他要干什么?”可心的心里保持著警惕。冬季的夜晚,一個人跑到這個街邊小花園里來坐著,很難說他是不是對可心起了歹意。
可心坐著,歪著頭,小心地觀察著。
那個人似乎并沒有注意可心,他摘下眼鏡,拿在手里,仰頭望天空。接著,他就哭了起來,寬厚的肩一抖一抖的。他的哭聲很小,但很清晰,從風中滲出來,滴進了可心的耳朵。
可心起身,輕輕地走開了。她不想打擾一個獨自哭泣的男人。
回到房子里,可心在門口站了一會兒。這個小區(qū)確實是很安靜的,連隔壁的電視機聲都聽不到。
可心脫去紅色羽絨衣,走進房間,打算把羽絨衣掛進衣柜里??伤哪_還沒有站穩(wěn),就迅速地滑動起來,接著,她的身子一歪,狠狠地摔在了地板上。
她踩在了地上那只倒霉的衣掛上。身體倒在地上的瞬間,可心聽到了一陣奇怪的聲音,那是高貴的瓷器破碎的聲音,轟然響起,帶著綿長的尾音兒。
當一切都寂靜下來后,可心還躺在地板上,一動不動?;秀敝兴X得自己真的就是一件白皙高貴的瓷器,可是,現(xiàn)在,這件瓷器破碎了,再也無法復原了。
可心“哧哧哧”地笑起來,笑得那么暢快,那么無法控制。她的笑聲比一只飛翔的鳥兒還要興奮,在房間里回響。
接著,可心不笑了,淚水轉(zhuǎn)眼間就流了出來。她趴在地上,把臉埋在羽絨衣里,放聲大哭。
眼鏡男子似乎一點也不忙,每天都要到可心這里來,先由可心給他畫肖像,然后他給可心畫。幾乎每一次,眼鏡男子都會向可心提議,讓她帶著一點微笑。可是,可心一次也沒有做到。
走的時候,眼鏡男子照例留下二百元錢,拿走那兩幅肖像畫。可心發(fā)現(xiàn),他拿著畫紙離開時,總是把畫紙捧在手里,像捧著他心愛的寶貝。
有一次,可心給眼鏡男子畫肖像時,他的手機響了。可心記得這是他來這么多次,第一次響起手機。
眼鏡男子對著手機說:“我不是說了么,不要打擾我?!笨尚穆牭贸觯蛯Ψ胶苁煜?,說話不客氣。但是他的語氣還算平和,沒有高聲呵斥。
對方在說話,眼鏡男子在聽。過了一陣,眼鏡男子說:“好,這個項目需要很好的創(chuàng)意才能確保拿到手,你去安排吧。兩個小時后我就回去了?!?/p>
放下手機,眼鏡男子沖可心笑笑?!肮緲I(yè)務的事,不好意思。我們繼續(xù)吧?!?/p>
畫完了,可心忽然很想和眼鏡男子說說話。她試探著問:“公司的事情很忙的吧?你怎么還每天抽時間來這里畫肖像?”
眼鏡男子拿起畫板鉛筆,示意可心坐好,說:“因為這畫板上有我的一個夢啊?!彼J真地端詳著可心,開始畫。
可心不再說話,看著眼鏡男子。
畫完了,眼鏡男子把畫紙遞給可心看??尚陌l(fā)現(xiàn),他畫肖像的水平,確實在提高??尚乃坪趺靼琢搜坨R男子所說的夢。她不是也有這個夢么?
窗外,似乎有雨絲在慢慢地飄,涌進窗子的空氣更加濕潤涼爽。
“你畫得不錯。好像……越來越好了?!笨尚陌旬嫾埥唤o眼鏡男子。
“真的?”眼鏡男子仍然是一副喜出望外的表情。
“當然。”可心沖眼鏡男子抿抿嘴。
眼鏡男子一邊貓腰把兩張畫紙收拾起來,一邊說:“你是專業(yè)人士,能給我這個評價,我真的很高興?!彼暮蟊硾_著可心,可心看不見他的臉,不知道他是什么表情。但是可心從他的語氣中可以判斷得出,他的臉上,正洋溢著笑容。
雖然沒有陽光,但是可心還是覺得這個小屋子里,有了一絲燦爛的味道。
眼鏡男子把二百元錢放在沙發(fā)上,看著可心,說:“當初我做這個夢的時候,家里窮得一塌糊涂,根本不具備條件。我的這個夢是沒法實現(xiàn)了,但是我通過奮斗,有了自己的公司,生意還不錯。我們……可不可以約個時間,一起喝杯茶?清心茶館里剛剛進了新茶。”
可心的第一反應是拒絕。她曾經(jīng)叮囑過自己,來她這里的男人,除了在房間里交易,她絕不跟男人出去進行其他活動。她也絕不了解和過問男人的情況。交易就是交易,簡單,了無牽掛。
但是眼鏡男子的目光那么熱切,帶著期盼,可心就猶豫了。
見可心無語,眼鏡男子笑笑,說:“我是不是冒昧了?對不起?!彼p手捧著畫紙,向門口走。
可心望著眼鏡男子的背影。他打開房門,小心地歪著身子,免得手里的畫紙刮到門上。
可心對著那個背影問:“什么時間?”
眼鏡男子很高興,站在門外,說:“我現(xiàn)在得回公司。下午兩點,行嗎?”
可心點點頭。
可心來到清心茶館時,眼鏡男子已經(jīng)坐在那里等她了。可心就隱約覺得,這樣的男人靠譜。
他們品著新茶,慢慢地說話。
眼鏡男子告訴可心,他知道可心是從一個朋友那里聽來的。
可心說:“你說過的?!?/p>
眼鏡男子舉起茶盅,喝茶。他的動作有點大,茶盅把他的臉擋住了??尚挠X得,他是在掩飾自己。
放下茶盅,眼鏡男子說:“是的。我的那個朋友說起你給人畫肖像的提議,引起了我的注意。他是當笑話說的,可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我動心了,想來看看你。于是,我就按照朋友說的地址,自己找來了?!?/p>
可心趁著眼鏡男子擺弄茶壺,細心地打量著他。她覺得眼鏡男子沒說謊。
眼鏡男子說:“我呢,有了一個想法,不知道是不是成熟。反正,我是有了這個想法。”他看著可心。
可心知道,眼鏡男子的想法,和自己有關。
眼鏡男子往可心的茶盅里續(xù)了茶水,說:“我的朋友說了你的情況和你那有些奇怪的提議,我就猜個八九不離十了。我想,你能不能不干這個了。你是美術學院的學生,學生求學期間打工的不少,你是不是可以考慮,到我的公司里做個兼職,不用坐班,只要按時完成我交給你的任務就行。我可以給你高一些的報酬,保證你完成學業(yè),應該沒問題。你……看呢?”
可心端起茶盅,喝茶。其實她在考慮。
眼鏡男子不再說話,也喝茶。他在等可心思考的結(jié)果。
可心放下茶盅,卻沒有想好。
眼鏡男子換了一下坐姿,瞇起眼睛,望著窗外。
窗外,云層壓得很低,細密的雨絲若隱若現(xiàn),與南方的梅雨有點類似。這樣的天,在北方不多見。這樣的雨,是可以慢慢滲入心底的。
后來,眼鏡男子說:“我這樣想,是因為我公司需要你這樣的人才,你有用武之地。你為我工作,我付給你報酬,就這么簡單。當然,這只是我的想法,最后的決定權,在你手里。”他再次給可心續(xù)了茶。
“不過,我確實很希望你能考慮我的想法。我是真心的,我就是帶著這樣的想法到你的房間里去的?!毖坨R男子看著可心,認真地說。
“可是……我們素昧平生。”可心端著茶盅,卻沒有喝茶。
“素昧平生往往不是終結(jié),而是很多事情的開端?!毖坨R男子沖服務生招招手,買單。
可心覺得自己對眼前的這個眼鏡男子印象不錯,她依稀感覺,眼鏡男子約她來這里喝茶,提出給她一份工作,都是事先想好的,絕不是臨時起意。
可心猛地想到了禿頂老趙。她驚訝地發(fā)現(xiàn),自己對老趙的印象好,對眼鏡男子的印象也好,這感覺竟然如此地相似!
可心的心里涌起了巨大的雷聲,轟隆隆地在她的心里滾過。
“是外面的天空中打雷了嗎?”她不由自主地扭頭望向窗外。
窗外彌漫著無邊無際的銀白色,天空安靜得像是睡著了。
她愣愣地問眼鏡男子:“是外面的天空中打雷了嗎?”
眼鏡男子說:“這不是雷雨天。雨季來了,雷雨天也會來的?!?/p>
走出清心茶館,眼鏡男子撐開一把雨傘。那是碩大的雨傘,靛藍色的,里面容下兩三個人也沒問題。
可心拿出自己的折疊傘,粉色的,和盛開的芙蓉花的顏色很接近。她沖眼鏡男子抿抿嘴。
眼鏡男子走了,悄無聲息地消失在煙雨中。
可心沒有馬上離開,站在芙蓉樹下,聽樹葉上落下的雨滴一下一下地敲打著她的雨傘。
可心依舊每天在房間里接待那些陌生的男人。她恍惚覺得,自己已經(jīng)被那些色迷迷的男人給掏空了。
一晃,眼鏡男子有兩天沒有來了。
房間里安靜下來的時候,可心坐在窗前,發(fā)呆。外面,雨已經(jīng)停了,那種煙雨蒙蒙的天過去了,滿天密密匝匝的云層在逐漸分裂成一些巨大的云團,偶爾,會有陽光照下來,給灰白的世界增添一抹亮色,但是時間很短,云團的邊緣如同一把鋒利的剪刀,將陽光攔腰剪斷。
可心的小腹在隱隱地疼,她喝了點熱水,仍然不見好轉(zhuǎn)。她決定回學校去,休息一下。在這里,來的人都是貪戀她身體的,都想掏空她。回到宿舍,就好多了,有室友照顧和關心,能讓她在這漫長的雨季感受到溫暖。
她知道,自己很需要溫暖。
走出小區(qū),剛剛走上人行道,可心的手機響了。她看到是眼鏡男子打來的電話。
“喂?!笨尚恼f。
“你在嗎?”眼鏡男子問。他說話有些急,仿佛是有什么事情急于和她說。
可心說:“我在街上。”
眼鏡男子說:“我來接你了。哦,我看見你了。”
可心四下張望,看到眼鏡男子正急匆匆地從街對面跑過來。他的腳踩在斑馬線上,便有一陣急密的雷聲滾過來。
仿佛那雷聲是眼鏡男子踩出來的。
“我來接你了,我想帶你去一個地方?!毖坨R男子看上去興致很高。
可心對他保持著警惕。她在心里暗暗地提醒自己,一定要謹慎。
眼鏡男子似乎并沒有察覺到可心的謹慎,興沖沖地拉起她的手,說:“走吧?!?/p>
“去哪兒?”可心抽出自己的手。她記得,這還是眼鏡男子出現(xiàn)在她的生活中以來,他們第一次拉手。
眼鏡男子笑嘻嘻地說:“到那兒你就知道啦?!彼菢幼樱瓷先ハ褚粋€大男孩。
可心的小腹還在不舒服,她不想跟眼鏡男子走。
可眼鏡男子不由分說,拉上她快速走過斑馬線,請她上了一輛銀白色的別克轎車。
地面是濕的,眼鏡男子開車很慢,也很謹慎。不一會兒,他們就來到了一幢高大的樓房前。
可心仰頭望望大樓,以為眼鏡男子把她拉到他的公司來了??裳坨R男子指著一塊白色牌子說:“我們到了?!?
這里是一家文化中心。他們走進一樓展覽大廳,眼鏡男子揚起手臂,指了一下,說:“你看。”
可心驚呆了。只見偌大的展覽大廳里,整齊地懸掛著兩排人物肖像素描,左邊的一排,全是可心給眼鏡男子畫的,右邊的,則是眼鏡男子給可心畫的。
盡管每一張肖像畫都大致相同,但懸掛了那么多,看上去很有陣勢,仿佛是他們兩個人在面對面地交談,帶著不同的充滿變化的表情。
“我以這樣的方式,歡迎你加入我們公司團隊。”眼鏡男子美滋滋地對可心說。
巨大的雷聲轟隆隆地響起,好像眼鏡男子希望可心為他這一得意的創(chuàng)意引起震動似的。
他還神秘地把一根手指豎在面前,擺了幾下,然后拉起可心,來到大廳的正中央,面對那排整齊的可心的肖像畫。“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秘密?!彼麥惖娇尚纳磉?,與可心頭挨著頭,指給可心看。“你從這一頭往另一頭看,看你的肖像畫??焖俚乜催^去,你會有不同的發(fā)現(xiàn)。”
說完,眼鏡男子興致勃勃地看著可心。
可心將信將疑地看了眼鏡男子一眼,然后把目光投在第一張肖像畫上。那是她自己,眼鏡男子畫的。她看到畫面上的自己,目光有些滯澀,神情發(fā)呆,沒有一個女孩子應該有的神韻,更沒有一點笑容。
眼鏡男子畫像時,確實要求她微笑過,可是她做不到。
可心試探著按照眼鏡男子的說法,從這邊看過去,看向另一邊。
她的心悄然顫動起來。接著,她又看了一次。這一次,她看過去的速度更快一些。她驚訝地發(fā)現(xiàn),自己的肖像連續(xù)閃過,畫面上頭像在動!自己居然活了!
而且,可心看到,活起來的自己,臉上分明帶著微笑!
“看到了嗎?看到了嗎?”眼鏡男子拍了一下手。他知道,可心發(fā)現(xiàn)了。
雷聲再次在外面響起,眼鏡男子合著那滾動的雷聲,興奮地揮了揮手。
可心驚呆了。淚水在她的眼睛里漾出來,慢慢地洇過她白凈的臉。她沒有看眼鏡男子,也沒有在乎眼鏡男子的感受和期盼,好像他早就知道她會做出何種反應一樣。她嘴角咧了咧,咧出一絲微笑,宛如善意地重復在快速閃動的畫像中自己的微笑,然后走出大廳,腳步很輕地走出大廳,來到開始落雨的大街上。
雷聲滾過,大雨從天而降,迅速包裹了可心。
在雨中行走,可心的身影變得模糊。大雨太大了,好像在淹沒可心,又仿佛在洗滌可心。
街面上很快有雨水流淌起來,但可心走得很穩(wěn),一點沒有踉蹌。她的臉上全是水,已經(jīng)分不清是淚水還是雨水了。
〔特約責任編輯 李羨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