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燊
城市已經住不下去了。無論高樓矮房,街頭巷尾,都仿佛冒著手榴彈的灰煙。上次去菜市場買菜,老板找錢時對辛紅露出了一個令她反復琢磨了很久依然沒想明白的笑容,這直接成為了她決定搬去縣城的動因。在這個令人提心吊膽的都市里,她已經東躲西藏了兩年,無論租住在哪里總不會超過半年。上一次搬家的原因是樓道里的聲控燈壞掉了,很容易有人伏擊在那里,給她當頭一棒。上上次搬家則是因為和樓下的鄰居拌了回嘴,雖然錯不在她,她還是事后拿了禮物去賠禮道歉,卻見鄰居一臉的輕蔑,似乎是自己向別人宣告了“我是好欺負的”。
在三十六歲生日的前一周,辛紅搬到了縣城。搬家對于她來說是件容易的事,如果說以前她還有不少行李可以用來拖泥帶水,那么近幾年她就像個背包客一樣,大大小小的家什總共才一大一小兩個手提箱。如果不是因為樹林里更容易藏匿會殺她的人,她早就買個帳篷隨遇而安了,還省了房租。生日那天,她給自己唯一的獎勵就是:什么也不想。這句類似于命令的話就像是上帝賜予她的生日禮物,可是這份禮物似乎過于奢侈,早上一睜眼,辛紅就緊張地不斷告誡自己“不要想、不要想,就當是今天的生日禮物……”,可是這種于事無補的斗爭簡直比去想還難受。
幾天下來,辛紅很滿意這次選擇的居住環(huán)境。小區(qū)是老房子,住的基本都是退休老人或者孩子在附近上學的人家。挨著學校意味著安全系數高一些,同時各方面生活設施也比較完善。她的房東因為要去城里陪孩子讀書三年,所以不希望租給一個不愛干凈的租客,回家后家里變成豬圈。在這方面,辛紅是一千個自信。首先她為數不多的行李就讓房東十分滿意,其次當得知辛紅有干凈潔癖后,房東又在本來也不高的租金基礎上給她打了個八折。
然而,有一個問題很是嚴峻。辛紅的兩個行李箱,大的那個是她的全部家當,小的那個卻裝著見不得人的東西,那是一個十分結實的密碼鎖箱,里面裝的東西遠比箱子自身的重量要輕很多。如果要問究竟是什么,先賣個關子——這東西分文不值,之所以如此寶貴地對待,是因為辛紅無法扔掉它,也絕不能叫任何人看見它。
里面的東西是一大團紗布,緊緊地纏出一個實實的硬芯兒。就像是從某具木乃伊身上扒下來的。辛紅必須定期把它們展開晾曬,不然即使藏在箱子里它也會散發(fā)出難聞的味道。之所以會這樣,是因為在兩年前的某一天早上,她出家門的時候發(fā)現(xiàn)外面晾曬的白色紗布被染了一大片猩紅,散發(fā)著奇特的臭味,似血又不像。被嚇傻了的辛紅緩過神來之后趕緊把紗布收回屋,也是從那天開始,她的養(yǎng)女一直都沒有回來過。
辛紅從來沒有想過報警,因為她深知李蝶(養(yǎng)女)是自己離開的而非遭遇不測,因為一直沒有“少女意外死亡”這一類的新聞消息。雖然一個十八歲年紀的孩子失蹤,作為監(jiān)護人的辛紅有義務尋求警察的幫助,但是她寧可冒著犯法的危險也沒有履行這個義務。原因很簡單,她曾多次糾結自己是否真心愛這個孩子而答案是否定的。李蝶的離去,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就好比壓在她身上的五指山被佛祖收回了??墒沁@種如釋重負的快感持續(xù)了沒幾天,她就被另一種強烈的不安所吞噬了,她認為李蝶正在某處為追殺自己而做準備。
這么說的原因很簡單。自從丈夫走后,辛紅就加入了“非正常對待養(yǎng)女”的行列。通俗地講,她變成了故事中“狠毒后母”的角色。不過一開始她是完全沒有意識到的,等到她意識到自己可能做錯時卻已經停不下來。她的初衷是好的,她時常這樣安慰自己。辛紅后來的緊張和恐懼,有一半因素是由于她發(fā)現(xiàn)李蝶并不能理解她的付出。如果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關懷其實是引爆炸彈的導火索,還有什么比這個更令人害怕的呢?
找了一圈都沒有找到適合曬紗布的地方,辛紅決定自己在陽臺上搭個晾衣架。這坨紗布已經反復洗了兩年,上面的猩紅一點沒掉,每次洗都能染紅一大盆水。為了驗證到底是不是血,她還專門進行過化學小測試,可是結果依然是搞不懂。辛紅不敢拿給別人看,這樣她就暴露了。萬一警察找上門來,看見這一大團紗布和李蝶的失蹤聯(lián)系起來,她簡直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
剛開始的時候辛紅每天大量關注省內新聞,生怕哪個意外是關于李蝶的,雖然憂懼,但也只是憂懼,還不至于疑神疑鬼,無非就是受到牽連被追究刑事責任,這一點她早就做好心理準備了。令她陷入深淵般的恐懼是因為她明確地感覺到有人在跟蹤她。
只要她晚上出門,那個神秘人必定是追隨著她的,雖然看不清是男是女,但是飛向她的那一把把目光之刀早已將她割得體無完膚。辛紅想,可能是因為搬家頻率高的原因,那人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下手機會。經過反復的猜測判斷,她覺得跟蹤者應該不是李蝶。那沉沉的步伐,不是一個十八歲少女能有的體態(tài)。他更應該是一個男人,中年男人,但絕不是她丈夫,辛紅想不出這個男人有什么理由會愿意在她身上浪費時間。她沒有什么仇家,唯一對不住的就是李蝶,所以極有可能這個跟蹤者是李蝶的什么人,想要找個適當的時機替李蝶教訓自己。辛紅覺得這種可能性最大,不過,別的假設也不是沒有可能。
其實,想要擊潰辛紅根本不用誰出面,她自己就能辦到。從她出生的那天起,算命先生就告知過她母親說你的孩子是帶著兩世的心思來的。心思重,如果用在正道上,沒準會有一番大作為,然而辛紅卻偏偏沒有什么大作為,她把心思全部用在了懷疑上。她對自己和外界的懷疑有如教徒膜拜天神,虔誠而必須。如果這個男人真是李蝶的什么人,那問題就非常嚴重了。李蝶除了身體什么資本都沒有,而她的貞潔卻是辛紅所做一切的出發(fā)點。這種推理令她無比羞恥,從另一個角度來說也是對她最諷刺的懲罰。
李蝶是辛紅丈夫李長久的女兒,在辛紅三十三歲那年作為一個老姑娘跟丈夫領證之前,她根本不知道丈夫之前有一次失敗的婚姻,并且已經有了一個十五歲的女兒。這個秘密李長久本打算瞞著她一輩子,雖然是個缺德事兒,但是他很愛她,愿意用一輩子對她無條件的寵愛來彌補這個不光彩的秘密。雖然辛紅年紀稍大了一些,但她一方面有著少女的美麗面容和純潔到幾乎不食人間煙火的品性,一方面又有著女人的成熟誘惑,對于任何男人來說都是十分理想的伴侶。面對一塊還沒吃到嘴里的肥肉,誰愿意被請下飯桌?
不過,婚后的生活十分不遂李長久的愿。辛紅有潔癖幾乎成為了街坊鄰里人盡皆知的事情。這不僅體現(xiàn)在她把面積不大的家收拾得一塵不染,并且誰來都得穿鞋套,誰坐他們家椅子都得墊上一次性塑料布,對于李長久來說還有一個難以啟齒的秘密那就是每當他提出要和辛紅親熱的時候,她便以各種理由拒絕,連新婚之夜也不例外。
日子這樣過去了一年,李長久也活活憋了一年。他的脾氣變得暴躁起來,開始處處看辛紅不順眼,因為在男人心里一個不讓碰的女人根本就是不愛他的。這些辛紅都看在眼里,但是她也很無奈。無奈又無助。她打心眼里覺得人是種齷齪的動物,人類變著花樣進行交配繁殖,一邊滿足自己的淫欲,一邊創(chuàng)造著致命的病毒,女人只是一種需要承受臨盆或者墮胎之痛的高級工具,上帝把夏娃推向了深淵卻把亞當留在了懸崖。辛紅打在她母親肚子里的時候就開始懷疑生命。她對自己的到來感到惡心。因為身上沾著母親的血和粘稠物,她是整個醫(yī)院哭得最慘的嬰兒。
理所當然,辛紅想要成為一個爬出深淵的女人。即使爬不出來也要向上帝高舉雙臂。攀登這座絕壁要承受巨大的壓力,要戰(zhàn)勝一切寒冷,這一點她早就做好了準備。她向來都是一個對災難有所防備的人。對于愛情,實則她也隱瞞了秘密,如果早就和李長久開誠布公地宣布她的信條,恐怕她這輩子都嘗不到愛情的滋味。這一點她是自私的,比李長久藏匿自己過去的婚姻還要混蛋一些,可是誰不想吃飽了再攀巖呢?
辛紅的處事方式并不是向李長久坦白自己的想法。她總能找到各種無懈可擊的理由用以拒絕。不過她有時不遺余力,有時卻又半推半就,弄得李長久來了興致卻被她一盆冷水潑到頭上??梢哉f,辛紅簡直像羚羊一樣擅于攀巖,同時又具有狐貍的狡猾。李長久也不是傻瓜,媳婦拿他當猴耍,侮辱一個男人的尊嚴,他已經受夠了。總得找個天大的東西來報復她。
李蝶于是成為他的“報復工具”。李長久是一個頗有才華的藝術人士,辛紅是一個作品不多的文學愛好者,照理說倆人的婚姻生活與常人不同才是大眾所期待的,可二人卻偏偏各自打著小算盤,雙雙辜負了藝術家該有的灑脫。對于李長久來說,李蝶是一個很大的包袱,要不是先有了她,也就不會有第一段失敗的婚姻。那個女人以李蝶為要挾已經向他索要了不少財產,即使是離婚后仍然不依不饒。李長久明白,其實真正花在女兒身上的錢少之又少,他太清楚前妻的為人,他形容她是一只連狗尾巴草都不愿放過的賤蝴蝶。與其以女兒作為她道德綁架自己的人質,不如干脆把女兒接來和自己一同生活,這樣還能節(jié)省一大部分開銷。
辛紅第一眼見到李蝶的時候她很想笑,苦笑,但是憋住了。她心里有火,不過這股火立即被另一種東西所取代了,好比她一路攀登順利的懸崖突然出現(xiàn)了一處巨大的斷層,她根本不可能跨過去。雖說這種磨難她早已有所顧及,然而她想的是李長久會在日后和另一個女人過上正常的夫妻生活,卻不成想這事在李長久身上竟然早就發(fā)生了,還有了李蝶。辛紅越想越氣,越氣越想。她想象李長久和前妻同房的畫面,隨即狠狠地瞪了李蝶一眼。
令辛紅感到萬幸的是,李長久并沒有從她這兒贏得任何有關貞潔的東西。不然辛紅真的覺得跳進長江也洗不干凈身體。她想象著李蝶是如何從一個細胞發(fā)展成為一個胚胎的過程,她的胃不停地上下翻騰。雖然她深知這是自然規(guī)律,人類繁衍生息的根本,但她總能聽見一聲來自天上的沉重嘆息,音色與自己如出一轍。只是這微弱的嘆息很快便消失在了夜幕降臨后人類丑惡的淫笑聲中了。那樣的寡不敵眾。
辛紅望著熟睡的李蝶,她身上有太多來自她父親和母親的粘液了。
李長久離開家以后,辛紅感到似乎找到了可以跨越斷層的方法。畢竟一個曾經的盟友離去,促使她身上更添了一份悲壯的力量。她決定改造李蝶,把這斷層修補好。
她買了一大卷紗布,每個星期不固定的兩天晚上和李蝶在浴室進行莊重的“洗禮”儀式。她讓李蝶把衣服脫光,從脖子開始緊緊地、厚厚地、一圈又一圈地用紗布把李蝶纏起來,隨后把她浸泡在裝滿了溫水的浴缸里。這時她會給李蝶講故事,主題無外乎都是叛逆的小女孩偷嘗禁果后面臨怎樣的厄運。等到水涼了,她就讓李蝶自己把紗布拆下來,仔細用消毒液和肥皂清洗干凈,第二天早上拿到太陽底下曬。陽光總是能殺死一些臟東西。
鄰居見辛紅總是讓李蝶出來曬紗布,難免好奇。這時李蝶就會按照辛紅教她的說:“給我爸換藥用的。”
沒錯,李長久的不辭而別被辛紅換了一種演繹的方式。她對鄰居說李長久得了一種罕見的病,全身散發(fā)惡臭,必須經常用紗布嚴嚴實實地裹起來才可以,否則他們家簡直像“十年未打掃的老糞池”。也正是因為這個病,李長久拒絕和任何人來往,家里的一切家務,包括收入來源,都是辛紅一個人承擔的。
“小辛真是百年難遇的好女人 !”
“娶了這樣的老婆是積了多少德啊!”
鄰居們一個個地向辛紅豎起了大拇指。還有人夸她對丈夫帶來的孩子都視如己出,真是打著燈籠都找不著的好媳婦。無論大家怎么傳,反正沒人去辛紅家里“考證”,大家都怕李長久的怪病會傳染,與其冒著被傳染的危險去看望他,不如在外面多夸夸他的妻子好。
辛紅警告李蝶,要是把這個秘密說出去,她就放棄對她的所有供養(yǎng)。她對李蝶說:“我對你的好,總有一天你會明白。我們的原罪深得洗不清,但我們自己要洗,不要像別人那樣以臭為香。”
可是辛紅不了解李蝶是個怎樣的姑娘。她那嬌美的臉蛋兒和少女馥郁芬芳的身姿,怎能安命于辛紅巫術一樣的儀式中?在李蝶看來,辛紅就是一個失敗透頂的女人,她并不是自命清高的天山雪蓮,她只是個生理和心理都有缺陷的“性無能”。這一點,辛紅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一個十八歲的女孩竟然給自己下了如此的定義。要是她知道了李蝶的真實看法,她也許會以自焚的方式結束自己可悲而短暫的一生。不過,她是干不出半點傷害自己身體的事的。
李蝶根本不需要任何人的“供養(yǎng)”,無論是她的生母、生父,還是辛紅,他們都沒有資格。他們給她的那點錢簡直就是打發(fā)喪家犬。但是她依然接受了,畢竟不要白不要。面對辛紅,她所創(chuàng)造出來的形象是乖巧、膽怯,不敢做任何反抗的小女孩,她覺得既然辛紅要玩過家家的游戲,那她就陪她玩玩,滿足一下這個變態(tài)而可憐的女人。
辛紅決定做點什么來回擊。唯一最能讓她感到快意的就是以眼還眼。既然是兩對眼睛之間的誤會,就讓它們彼此向對方解釋吧。誰都有秘密,誰都擺不脫秘密。最堅硬的稻草無非是別人手里也有的。她決意深入了解一下這個女人,首先要搞清楚她是不是與李蝶有關聯(lián)。
辛紅覺得命運很有意思,一方面她正被人跟蹤(自從偷偷搬了新家,跟蹤者似乎還沒有找到她),一方面她又要去窺探別人。也正是因為有著被跟蹤的經驗,她很明白如何才能不讓對方發(fā)現(xiàn)自己。其實這并不像電影里那些神神秘秘的情節(jié)。辛紅主要是在周末出動,因為平時那女人都是按時上班,按時接孩子放學回家。
就連辛紅自己都沒有想到,女人的秘密竟然如此好窺探。有時候秘密沒有被發(fā)現(xiàn),并不是當事人偽裝的太好,而是因為周圍都是毫不懷疑他們的傻瓜。這個女人的婚外情就如此直白地暴露在了辛紅的面前,辛紅甚至用手機拍了好幾張她與陌生男人親密的照片她都渾然不覺。(辛紅做過功課,很清楚這個男人不是女人的丈夫。當對方家里在廚房進餐時,她發(fā)現(xiàn)女人和丈夫的關系十分融洽)。
翻著手機里的照片,辛紅有些后悔。她后悔的不是采用非正當手段獲得了別人的隱私,而是另外的東西,有些她不想看到的畫面。她思考著女人并不優(yōu)秀的容貌和略微發(fā)福的身材,再對比自己,火氣騰了起來。她需要做點什么來給自己降降溫。
性格迥異的人辛紅自幼就見過不少。她經常勸自己,總會有人也在她的路上行走。他們或許已經爬到了懸崖的頂端,飲到了那圣潔的清泉水。自己雖然口渴難耐,但是一定有人比她經歷更多風雨。一想到這些隱形的戰(zhàn)友,辛紅就有種莫名的力量。她感覺自己身旁正站著一個軍團。
一個星期以后,辛紅把這些偷拍來的照片打印出來,偷偷寄給了女人的兒子。她知道自己的行為十分可恥,無比不道德,可同時她又覺得自己的做法是正確的。男孩有權利認清他母親的面目,他需要意識到自己身上那些粘稠的胎液并非那么香甜。
辛紅想為自己尋找一個真正能看得見、摸得著的戰(zhàn)士。在披荊斬棘的路上他們好相互攙扶。
這么做的第二個好處就是,她不怎么再為李蝶和紗布的事情擔心了。因為有了另一件更需要擔心的事就是男孩看到這些照片之后會怎么做。她明白孩子母親那天的眼神不是因為發(fā)現(xiàn)了紗布的秘密,而是她自己心里有鬼,因此就算那天女人看見了別人,也會露出緊張的神情。事情似乎變得復雜了起來。辛紅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興奮。
就這樣,將近一個月的時間過去了,周圍都是靜悄悄的。然而越是安靜辛紅越是覺得不自在。她就是這樣一個矛盾的人,為了安靜而奔逃,又在奔逃中懼怕安靜。終于,她曾最為擔心的事情發(fā)生了。
她自己沒有想到在面對警察的時候竟然會如此泰然自若,可能是因為私下里早就自己演練了多時的原因。
雖然體貌上淡定,辛紅內心卻非常慌張。她所有預演的主題都是關于李蝶的,警察剛詢問她一個開頭,她就把李蝶如何失蹤及奇怪紗布的事情全盤交代了出來。她表示自己愿意承擔相應的責任。經過仔細思考,辛紅補充道:警察同志,我希望你們能幫我找到李蝶的下落,我很想見她。由于“見”字語氣很輕,她干脆將其省略掉了。
警察說:辛紅,沒想到你還有這個事情。我們這次找你是因為你涉嫌侵犯個人隱私,并對當事人造成了嚴重的精神影響,所以請你配合我們的調查。至于你養(yǎng)女的失蹤,這又是另一個事情了,我們會馬上核實情況,一旦屬實會馬上立案調查。
你這個人……你是怎么想的?偷拍孩子母親,你知不知道現(xiàn)在人家家庭面臨著破裂?你為什么這么做?警察同志嚴肅地質問辛紅。
這大概是世界上最難回答的問題。好比為什么人們在過節(jié)的時候要張燈結彩?為什么春天令人欣喜,冬天令人蕭索?為什么山林里有獵人,湖海里有漁民?辛紅無法回答這個問題,她要是知道,她也許就不會這么做了。
在派出所,辛紅見到了男孩,這個她本想要發(fā)展成為盟友的少年。男孩很是膽怯,始終沒有看辛紅一眼,或許他趁辛紅不注意的時候偷瞄了她,但辛紅一直都無法明確他是否已和自己統(tǒng)一戰(zhàn)線。她也聽不到他仰望懸崖時發(fā)出的嘆息。辛紅不免失望,或許是男孩隱藏得太好,她如此寬慰自己。
對于所應承擔的法律責任辛紅坦然接受了。對于她來說這就像是一筆“實驗經費”,和那些紗布一樣。經過些許調整她又把注意力轉回到了李蝶身上?,F(xiàn)在自己既然已經不是清白之人,有那么一瞬間,辛紅感覺自己終于成為了一個真正的女人,像一個剛剛失去初夜的處女一樣。
辛紅本已經做好了為所有事情上法庭的準備,連續(xù)好幾天她都吃得香,睡得飽。好久都沒有這么愜意過了,她心想。她的戰(zhàn)斗似乎只有通過被敵人嚴厲審判的方式才能綻放出勝利的光芒。
不久后,辛紅像個義士一樣再次來到派出所。
她一下子認出來,那個一直跟蹤她的人就是李蝶,之所以自己一直以為跟蹤者是個男人,原因就在于李蝶外貌上所發(fā)生的驚人變化。她一身黑色中性裝束,身材肥碩,油漬漬的短發(fā),完全失去了少女的美貌。
二人相見,驚詫不已。
李蝶承認自己一直在跟蹤辛紅。她之所以跟蹤她,原因很簡單也很復雜,她想確定辛紅能不能收養(yǎng)自己的兒子。
李蝶形容起自己的孩子時,嗓門開始有了底氣。本來她面對辛紅時是相當尷尬的,尷尬中又帶有些許膽怯。她告訴辛紅,兒子隨她姓,姓李,是個很乖的胖小子。由于工作的原因她只能把孩子托付給鄰居照顧,可是終歸不是個長久的事兒。前段時間辛紅還沒有搬家前,李蝶在市里還能“找”到她,只是李蝶每次都只敢跟著而不敢向她坦白用意。辛紅離開城市以后她一度慌了神,因為她再也想不出第二個能幫助她照顧孩子的人。已經生育過的秘密李蝶沒有同任何親近的人講,首先她不確定誰才是親人(尤其是生母再婚后曾告訴李蝶盡量少給她打電話。她雖然知道父親去了上海,可是不愿聯(lián)系他),其次她不知道如何開口。不過,在同辛紅講時,她發(fā)現(xiàn)自己沒有想象中那樣的難為情。好像因為有了某件寶貝使她可以抬頭挺胸地走進圍墻里的世界一樣。
辛紅沒有說什么,只是簡單地回應李蝶。她感到自己心里像是打破了寧靜的死海。李蝶如今本應是坐在大學明亮的階梯教室里,聽老師瀟灑地講那些高中并沒有學到的、廣闊而有趣的知識。她應該和三兩閨蜜一起討論小說、電影,一起嘗試著化妝,偶爾去餐廳來一場女孩子間的小派對。她可以喝酒,然后大方地說出自己喜歡的男孩子,讓朋友們幫她想辦法怎樣才能吸引那位男生的注意。現(xiàn)在她卻變成了一個漢子般強健的女人。李蝶是來求助的,還是來宣戰(zhàn)的,辛紅難以辨別。
李蝶告訴辛紅,紗布上的東西是她不小心弄上去的,不臟。這句話令辛紅很是嫌惡。別人口中的“不臟”在她看來可不是那么回事。
李蝶來派出所,一是因為警察幫助她與辛紅相見,經過一番審問與調解,二人之間的事情可做淡化處理。其次還有一個事情,那就是辛紅因為侵犯別人隱私所需要面臨的法律責任。她雖然不懂法律,也幫不上什么忙,可是她不想讓辛紅一個人面對這件事。是不想還是不該,李蝶一直仔細揣摩著。 她不打算質問辛紅做這種事的緣由,因為辛紅一定不會講實話。
良久,她伸出手拍了拍辛紅的肩膀,發(fā)現(xiàn)自己曾經的肩膀比辛紅還要單薄。
李蝶沒有用多大力,辛紅卻夸張地顫了兩下。仿佛在示意這個:“你太壯了?!狈路鹪陟乓约喝崛?、經不起拍打的身板。李蝶尷尬地笑了笑,在這不好意思的笑容里,辛紅看到李蝶當真是變成了一個忠厚之人。一剎那,她對那個小嬰兒產生了強烈的好奇心。她努力按壓這股好奇,就像用扇子撲火那樣。
這種變化自何處來、向何處去,她無法預測。沒有什么東西能為她提供心理預演的可能。
此外她還不知道的是,那天在派出所,憔悴女人的兒子實則偷偷看了她一眼。那是雙鱷魚一樣的眼睛,不,不只是鱷魚,也是鬣狗、豺狼、毒蛇的眼睛。
〔責任編輯 宋長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