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占方
今年酷暑,做為北方人,我恰好在素有“熱都”之稱的南京小住。那是七月最后的幾天,一場伏雨過后,副熱帶高壓勢力統(tǒng)治了華東天空,“副高”壓倒“正高”,南京出現(xiàn)了三十七年來的最高氣溫四十攝氏度。一時,街市上僅有汽車在流動,比往日顯得寥寥的行人皆張起遮陽傘或頭頂淋漓的濕毛巾匆然而奔……
我的居室僅有一臺微型電扇,嗡嗡吹出來已是熱風陣陣,沒有一絲涼意。難怪市場空調(diào)機一時脫銷,連裝空調(diào)還要排隊等候。有人告訴我到新街口百貨商場五樓乘涼休息,那里冷氣全天開放,是下棋、玩牌、品茶等休閑的好地方。然而,我不能為乘涼而無所事事。于是,我便乘車去了幾家書店,均有數(shù)十部空調(diào)機全天開放,而以湖南路的新華書店為最佳。那里三樓大廳有為讀者準備摘抄書籍的四個座位的大桌子,所謂大桌子即用兩張長桌拼在一起,上面再蓋上藍色桌布,營造出雅致的讀書氛圍。由于炎熱,書店里也是人頭攢動,甚至過道上、樓梯上均是坐在地上乘涼的人。那里面有家中空調(diào)開了一夜,白天需歇機而到此乘涼翻閑書的、有攜孩子到此一邊看卡通一邊納涼哄孩子的、甚至連熱戀的男男女女也佯作翻書而實到這里來降降溫度的……所以那四個座位是求之不易的。我第一次看見那張桌子時,首先見到的是一位身著深色T恤的那種既不是工人,也不是干部,儼然一幅有專長的師傅似的人,他伏案看一本自帶的厚厚的舊書,當我走近那桌子時,我們不約而同地對視了一眼。當我第二次去那里又見到他時,他仍然坐在那個位子上讀那本舊書。于是我湊上前向那桌子上的四人打了一個招呼:各位,如果誰要走,那么我在這兒排個號。話一出口,師傅就站起來說他該回去吃午飯了,把那個座位讓給了我。
這樣,我終于幸運地坐上了讀者摘抄席。猶似一個漂浮海上的人終于掙扎攀上了一只擁擠的小船,并且還有了一個固定的座位。整個下午,我便一邊享受徐徐清風,聆聽書店播放優(yōu)美的輕音樂,一邊幸福地閱讀剛剛出版的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王振復的《中國美學的文脈歷程》一書。書中德國哲學家卡爾·雅斯貝斯論述公元前五百年這一人類“軸心時代”,四大文明地區(qū)均都實現(xiàn)了“哲學的覺醒”,誕生了各自的偉大思想家:希臘的蘇格拉底與柏拉圖、以色列巴勒斯坦地區(qū)的耶穌、印度的釋迦牟尼與中國的老聃與孔丘,他們構(gòu)筑起關(guān)于人類處境及其幸福境界之本體的理性認識的精神高地,有力地影響了各自民族此后漫長的文化精神,創(chuàng)造了人們今天仍然信仰的世界性宗教……我立時被這種居高臨下的鮮見梳理吸引住了。
從此,雖然老天的火爐越燒越旺,可是我卻每天頂著熱浪、汗流浹背地出門,半途中堅持不住就躲進有空調(diào)冷氣的銀行營業(yè)廳喘口氣,待稍降體溫后再奔到公交車站,以便在書店開門時坐上那座位。為了座位不再被占去,我每天自帶兩個燒餅與一杯茶水代替午餐。那位師傅先生也每天按時坐在我的對面。幾天過后我們都有了一點熟悉,他告訴我他到這兒看書是為了躲避家中的老太婆打掃衛(wèi)生時的擾攘,并告訴我他有三處這種清靜讀書的地點。他還是讀著那本厚厚的自帶的舊書。
有一次我趁師傅去書架取另一本書時,乘機翻看了那本舊書,書名叫《信號與系統(tǒng)》。他取來的也是同一本,不過是嶄新的英文版。他告訴我作者是麻省理工大學著名教授奧本海姆,并說麻省理工大學相當于中國的清華。他很有興致地談起他的電子信息專業(yè),他說這本奧本海姆的經(jīng)典力作即使清華專業(yè)的學生也僅涉及極小一部分內(nèi)容。他搞的是跳頻信號技術(shù)。所謂跳頻就是以不同跳躍的頻道發(fā)出的通訊信號。目前他研究的進度與西方先進國家同步,他曾向聘雇他的科研所提出以六十萬元的價格出賣這一技術(shù),可是對方說“航空母艦雖然好,我們買不起”,于是每月支付他三千八百元,請他一星期講一天課,余下讓所里的博士們?nèi)ジ恪f他原在的工廠因為使用了他的技術(shù),每年增加了近百萬元的利潤,可是當他提出用他的技術(shù)參入廠里的股份時,廠長拒絕了他,并先后給比他年輕的工程師們提高了工資,于是他一氣之下退休回家。由于他精通電子信息技術(shù),外地科研機構(gòu)也紛紛邀請他去講課,連聘他的科研所也鼓動他“講出來——講出來——講出來不費勁的!”他告訴我,“講出來——那就不值錢了。但是他們要搞出來就要費時間、費勁、費錢、費一大筆錢!”
看來文理學科確屬殊途,我所鉆研的文科精粹卻需要張揚,張揚以后社會才予以承認,而他搞的信息技術(shù)在未受到知識產(chǎn)權(quán)保護的情況下,只能保守,甚至在講課時也要“天機不可泄漏”。如不然,他就會“下崗”!明中葉以后,藝術(shù)審美思潮從“存天理、去人欲”急遽被張揚人格之個性的“童心”與“性靈”所取代。其原因是當時社會對金錢的追逐與無厭,導致對國家王權(quán)的輕忽與對禮教的背離。傳統(tǒng)的神圣、崇高遭到金錢的挑戰(zhàn)。如此說來,不論文理,金錢都是不可忽略的手段,每一種社會現(xiàn)象的背后,大概都有利益驅(qū)動的原始痕跡可尋。
雖然殊途,但我與師傅卻依舊每天坐對面桌。雖然天天見面,我們卻都不舍得把時間浪費在清談上,雖然很少講話,但心情彼此理解。他見我始終讀一本美學,多次提出讓我讀讀普列漢諾夫和車爾尼雪夫斯基的美學論著。并告訴我他發(fā)現(xiàn)這樓上的二樓就有書店內(nèi)部使用的洗手間。從此,我又省下了每天半個多小時外出如廁的時間。
我讀的書隨著一天天的過去,大大加快了進度,第一遍通覽已經(jīng)結(jié)束,又開始了第二遍重點篇章的精讀。首先是美容神、任放達、尚思辨的魏晉風度一章。而我的同桌也在天天地換著,有豆蔻少年、有大學生、有醫(yī)生、有電腦迷、有企業(yè)家……不論他們是什么人,因為外面持續(xù)的高溫,反正不該衣著的皆不衣著,該衣著的也都不再衣著?!屛翌I(lǐng)略了“越禮教而任自然”的魏晉風度。
不管這些同桌是如何頻繁地變換,我與師傅仍舊是心無旁騖的老讀者、老對桌。他近來鉆研得很貫注、很有興致,時不時在桌子對面自言自語地重復《信號與系統(tǒng)》里的“Ω”……惹得同桌女孩不時也青睞他幾眼。我和師傅最后見面的時候正是雙休日,那張讀者摘抄席的大桌子因書店搞活動,僅留下一張長桌兩個座位。我來時那桌子的座位已經(jīng)被人占去,師傅先生來的比我還晚,我們打了一下招呼后他坐到遠處讀者休息椅子上。我仍然佇立大桌子旁一邊看美學一邊等候空出來的位子。一直到中午,才有一位的手機叫了起來,有人催吃飯,那人才倒出一個座位。我坐上位子后急欲把一上午讀到的重點摘錄下來,而此時那位師傅先生也提起書包往外走,我心想明日還會再見的,就沒有跟他告別。
接著幾天,卻再也沒有看見他來,雖然那張大桌子又恢復了四個座位的讀者摘抄席。我想他大概是去了他所說的另外那幾處清靜的地方了吧?這時候,我精讀的《中國美學的文脈歷程》已經(jīng)到了最后一章:清代的美學是中國古典美學的“終結(jié)”,這文脈之大要崇“實”而已。呈現(xiàn)出了中國古典美學之輝煌的落日余暉又預示著明日朝暾的輝煌。
當書店里又響起一陣陣優(yōu)美清爽的輕音樂時,我的美學歷程已經(jīng)精讀完、摘抄完。我步出新華書店的大門,燈火闌珊的街市正酣鬧,我那幾乎一整天一整天被空調(diào)冷氣沖溉的身體已有些僵滯,被外面的熱浪一撲,頓感渾身溫暖精神充實的怡然……真是好一個熱夏!
如今,天氣一天涼爽一天,我再也不用去那里讀書了,可那讀者摘抄的四個座位卻仍然會有,天天也都會有人去坐吧?我不知道師傅先生還去那里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