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素
一
1996年夏天,我第一次站在遼寧興城的古城墻上時,思緒卻一下子飛回到三百多年前寧遠大戰(zhàn)現(xiàn)場。彼時,興城的名字叫寧遠。城頭上,明朝的薊遼督師袁崇煥神色巋然,城垣下,后金大汗努爾哈赤怒目圓睜。然而,即使是對手袁崇煥,也不會想到這將是努爾哈赤一生中最后一場戰(zhàn)役。寧遠守軍只有一萬人。得知強敵逼近,袁崇煥立即布置守城,為了鼓勵士氣,他刺破手指寫成血書,還向士兵下拜,激以忠義。另外,他還把老母和妻子搬到城中,以表示全家與寧遠共存亡的決心。激戰(zhàn)之時,努爾哈赤見寧遠城固若金湯,就命士兵掘挖城墻,竟將城墻挖塌了一丈多。袁崇煥則令守軍發(fā)射紅夷大炮,這在當時是最新式的武器,一炮打去,后金軍便死傷一片。血戰(zhàn)三日,袁崇煥以一萬大明將士,使一萬七千后金軍戰(zhàn)死沙場,努爾哈赤因為被炮彈皮給擦出了一塊傷,不得不鳴金收兵。
其實,炮傷并不厲害,最致命的是心傷。對于努爾哈赤,這是一場有辱尊嚴的失敗。對明起兵伊始,他率后金軍在馬上征戰(zhàn)了二十五年,還從未輸給過明朝軍隊。想不到寧遠一戰(zhàn),讓他突然遭遇了克星。八個月后,這位久經(jīng)沙場的后金之主便在由遼陽向沈陽的移駕途中撒手人寰。不但他自己入主中原的夢想被袁崇煥擋了道,他的繼承人皇太極也沒把這個夢做圓,而且也被這個南蠻子打得一塌糊涂。正所謂,英雄不可能總是英雄,因為在英雄的對面,永遠站著一個對手。
當年去寧遠古城舊址踏訪,我要寫的人是努爾哈赤,而不是袁崇煥,所以我一直站在努爾哈赤的角度,從山海關(guān)外向中原看去,對盤踞在寧遠城上的袁崇煥甚至產(chǎn)生了一絲說不清楚的怨恨,認為是他中斷了努爾哈赤的英雄之路。
也許那一暼印象太深,在后來的閱讀里,我便有意去搜看有關(guān)袁崇煥的文字。于是,袁崇煥的面目一點點變得清晰,甚至變得高大。其實,他與努爾哈赤、皇太極都堪稱英雄,但就生命結(jié)局而言,袁崇煥的死,更讓我心驚肉跳,周身寒徹,不忍卒讀。中國五千年的文明史,由在朝和在野的中國人共同書寫,可是袁崇煥所在的朝廷、所處的民間,我相信任何一個中國人都不敢也不忍回頭去看。因為正是那個朝廷、那個民間,讓袁崇煥之死成為中國歷史上最悲慘的一幕。
袁崇煥,字元素,號自如。在中國各類字典、辭書以及史籍里,都稱他為明代著名的軍事家、政治家。可是,看這位袁大將軍給自己取的字和號,骨子里還是一個文人。在古代的中國,一個真正的文人若是當了軍事家和政治家,歷史大都把它最無情的一面留給他消受。
明萬歷十二年農(nóng)歷四月二十八日,從廣東東莞水南村傳出一個男嬰的啼哭,仍然年輕的父親給剛出生的男嬰取名叫袁崇煥。在此之前,男嬰已有一個哥哥,叫崇燦,后來又有了一個弟弟,叫崇煜,可見這位年輕的父親喜歡明亮,喜歡光芒,希望他的兒子們將來能耀祖光宗。
袁崇煥十四歲那年,祖父和父親帶著一家人離開了世代居住的水南村,沿著門前那條東江,劃舟去了廣西的藤縣,在一個名叫白馬的小村子定居下來。住在這里也并不是種田,而是下江泛舟,往來兩粵,做木材生意。隨遷的袁崇煥,則在這里做個小小的讀書郎。
萬歷三十四年,二十二歲的袁崇煥在桂林參加鄉(xiāng)試,且一試中舉。于是,當場作詩一首:戰(zhàn)罷文場筆陣收,客途不覺遇中秋。月明銀漢三千里,歌碎金風十二樓。竹葉喜添豪士志,桂花香插少年頭。嫦娥必定知人意,不鑰蟾宮任我游。風流才子,盡顯青春得意之態(tài)。
按舊例,做了舉人即入士大夫籍,也就是可以做官了。袁崇煥卻意不在此,他一直在關(guān)注著北方的戰(zhàn)況,習武,讀兵書,以圖報國。有一首游桂林《詠獨秀峰》為證:玉筍瑤簪里,茲山獨出群。南天撐一柱,其上有青云。然而,因為癡迷于練武,日后去京城趕考進士,居然連敗三場,黯然回鄉(xiāng),郁郁寫下一首《落第》詩:遇主人寧易,逢時我獨難。八千憐客路,三十尚儒冠。出谷鶯偏媚,還枝鳥亦安。故園修竹在,歸去想成竿。
當然,袁崇煥不是一個輕易就能放棄未來的人。萬歷四十七年,袁崇煥年已三十五歲,當他又一次萬里赴京,竟連過會試和殿試兩關(guān),成了已未科第三甲第四十名進士。然而,《左傳》曰:“君以此始,必以此終。”正是這一場為求功名仕途的赴京科考,給袁崇煥日后的悲劇命運埋下了伏筆。
在袁崇煥考中進士這一年,明軍和后金軍在薩爾滸發(fā)生了一場歷史性的大會戰(zhàn)。努爾哈赤以區(qū)區(qū)六萬后金軍,大敗四十萬明軍。后金軍陷廣寧、克沈陽、下遼陽,取得了一場場具有決定意義的勝利,從根本上改變了遼東的戰(zhàn)略態(tài)勢——明軍由進攻轉(zhuǎn)為防御,后金軍則由防御轉(zhuǎn)為進攻。遼東邊塞的態(tài)勢,剛剛通過了殿試的袁崇煥不可能不知道,即使頭戴三甲進士的光環(huán)離京去福建做邵武縣令的路上,也肯定是一步一回頭的。因為史書上說,邵武縣令袁崇煥“少好談兵,見人輒拜為同盟,肝腸頗熱”。“為閩中縣令,分校闈中,日呼一老兵習遼事者,與之談兵,絕不閱卷”,以至于因熟知塞上險要,在人前便?!耙赃叢抛栽S”。初入仕途的袁崇煥,看上去有點野心勃勃,或者說不那么安分。
天啟二年,袁崇煥奉命進京朝覲。為官之后,這是他第一次去京城。彼時,遼東邊事比上一次更壞,努爾哈赤大敗明朝遼東經(jīng)略熊廷弼和遼東巡撫王化貞,十三萬明軍覆沒,四十多座城池失守。明軍上下,可以說談后金色變,畏后金如虎,甚至發(fā)生了整營整營逃跑的事件,朝廷派哪個將領出關(guān),哪個將領哭著不出。明末大散文家張岱在《石匱書后集》云:“時廣寧失守,王化貞與熊廷弼逃歸,畫山海關(guān)為守。京師各官,言及遼事,皆縮朒不敢任。崇煥獨攘臂請行?!?/p>
其實,此次朝覲是朝廷例行的全國官員大考核,袁崇煥不費力氣就考了個“上等縣令”??伤麑Υ瞬⒉辉谝猓驗檫|東邊事大崩的壞消息再一次刺痛了他,積蓄已久的尚武之心、救國之念,一下子被激發(fā)了。知遇者是朝廷御史侯徇,他向天啟帝大力舉薦,奏請破格選用袁崇煥。于是,一場朝覲,讓袁縣令改變了身份,被提升為兵部職方主事,就此留在了北方的抗敵前線,并且一上任“即單騎出閱關(guān)內(nèi)外。部中失袁主事,訝然,家人亦莫知所往。已,還朝,具言關(guān)上形勢。曰:‘予我軍馬糧谷,我一人足守此。廷臣益稱其才”。就是說,袁崇煥不但進入角色的速度令人難以置信,進入的方式也與別人殊異,他不是坐在兵部的辦公桌前等看前線戰(zhàn)報,而是“千里走單騎”,獨自出馬考察軍情。鑒于他的表現(xiàn),不久就被朝廷提升為山東按察司僉事山海監(jiān)軍。先駐山海關(guān),后移駐寧遠。袁崇煥的名字,自此就與寧遠重疊在了一起。
寧遠在山海關(guān)外二百余里處,居遼西走廊中部。袁崇煥一到這里,就手訂規(guī)制,親自督責,營筑寧遠城,此城遂為關(guān)外第一重鎮(zhèn)。與此同時,他很快就募練了一支以遼人為主體,含騎、步、車、炮、水多兵種的新遼軍,使其成為明軍中唯一的一支勁旅。
天啟五年,熊廷弼因兵敗失地而被斬,傳首九邊;王化貞也因兵敗棄城而丟官下獄,按罪論死。熊廷弼之死,令袁崇煥深感痛心,情不能已,曾作兩首《哭熊經(jīng)略》詩。其一曰:“記得相逢一笑迎,親承指授夜談兵。才兼文武無余子,功到雄奇即罪名??犊驯{須欲動,模糊熱血面如生。背人痛極為私祭,灑淚深宵苦失聲。”斬將是朝廷所為,袁崇煥卻自撰此詩,可見他的內(nèi)心獨立而清醒,并與朝廷保持了距離。他哪里知道,幾年后當他功到雄奇之時,竟如出一轍,也被這個朝廷論罪處死。
天啟五年十二月,袁崇煥升任按察使,仍主事寧遠前線。天啟六年正月,就出現(xiàn)了那歷史性的一幕:努爾哈赤親率十三萬精兵直撲寧遠,卻被袁崇煥一萬明軍和紅夷大炮折戟沉沙。時隔三個月,袁崇煥就升任遼東巡撫。此后,他做了兩件事:一是征得朝廷同意,派人去沈陽為剛剛傷重不治的努爾哈赤吊喪,并以朝廷之禮恭賀其八子皇太極繼位;二是固城養(yǎng)兵,建設寧錦防線?;侍珮O心里雖燃燒著殺父之仇,也只能顧全大局讓來使捎信給袁崇煥,表示要與明朝議和。為了彌補明廷與后金之間的裂縫,袁崇煥言詞誠懇地給皇太極寫了復信。然而,袁崇煥非常清楚,他與皇太極不久就將有一場惡戰(zhàn)。只是皇太極正在打朝鮮,寫信議和屬于暫時性的休戰(zhàn)。
果然不出袁崇煥所料,皇太極占定朝鮮之后,立即揮兵西進寧錦城。袁崇煥早已在寧錦城上列好了大炮,嚴陣以待。當氣勢洶洶的皇太極率后金軍出現(xiàn)在城下時,袁崇煥便命令明軍齊發(fā)大炮,猛轟狂炸,只幾個回合,皇太極的復仇之師就鎩羽而歸。就是說,繼“寧遠大捷”打贏了努爾哈赤之后,又以“寧錦大捷”打贏了努爾哈赤的兒子皇太極。
自薩爾滸大會戰(zhàn)以來,明軍還從未有過打敗后金軍的記錄,袁崇煥卻連獲兩勝。按理說,創(chuàng)造出這個神話的人應該受到重賞,可是明廷正被閹黨魏忠賢把持朝政,他以“調(diào)度有方”為由,貪天功歸己有,連他三歲的小孫子都被封了侯,反以袁崇煥“不救錦州”之名相誣陷,逼其交出遼東兵權(quán)。
入仕以來,這是袁崇煥遭受的第一次打擊。一氣之下,去職還鄉(xiāng)。時間是天啟七年七月,遼東巡撫袁崇煥黯然離遼。南歸之前,他寫了一首《邊中送別》:“五載離家別路悠,送君寒浸寶刀頭。欲知肺腑同生死,何用安危問去留?杖策只因圖雪恥,橫戈原不為封侯。故園親侶若相問,愧我邊塵尚未收?!睔w里之后,袁崇煥仍心有不甘,又寫了《歸度庾嶺步前韻》:“功名勞十載,心跡漸依違。忍說還山是,難言出塞非。失意之時,最難掩文人本色。”
天有不測,花有明時。聽由閹黨擺布的天啟帝突然駕崩,十七歲的弟弟崇禎繼承皇位。剛剛還鄉(xiāng)半年的袁崇煥,馬上就被崇禎帝召回了京城。時間是崇禎元年七月?;实墼谧辖莾?nèi)的平臺親自召見了袁崇煥。據(jù)說,望著這個黑瘦精干的中年人,崇禎竟“慰勞甚至,咨以方略”。袁崇煥也非常激動,他當即表示說,我受皇帝特殊眷顧,刻骨銘心,倘若假我以便宜,五年便可恢復全遼疆土。崇禎很是高興,說,你能五年復遼,朕絕不吝惜封侯之賞。
崇禎說到做到,直接就讓袁崇煥升任兵部尚書,督師薊遼,并賜尚方劍。兵部尚書是最高軍事行政官,督師則是最高軍事指揮官,袁崇煥一身兼兩職,他的軍旅生涯自此達到了頂點。于是,在京城只待了月余,即馳赴遼東,再次走馬上任。在此后七個月里,他集中了遼東四鎮(zhèn)的指揮權(quán),報請皇帝撤銷了山東登萊巡撫一職,以直接控制登萊和天津舟師。與此同時,日夜操練軍馬,制造火炮,積存糧秣,征集戰(zhàn)馬,修繕錦州、大凌河、右屯、寧遠諸城,旋即完成了遼東四百里大防御。
然而,袁崇煥的悲劇,也在此時開始了。
二
在袁崇煥的命運里,注定要遇到毛文龍。
毛文龍是朝廷正式任命的東江總兵官。東江就是鴨綠江近??诘钠u。在金庸小說《鹿鼎記》中,那個大名鼎鼎的假太后毛東珠,就是毛文龍的女兒。早在天啟三年,盤踞在黃海諸島的毛文龍率部上岸,攻陷了遼東要地金州。此舉不但打通了從遼東走水路到登州的糧道,還從陸路牽制了后金軍隊,使他們不得不從遼南退至遼中。毛文龍也由此功升任左都督掛將軍印,并擁有了一把尚方寶劍。毛文龍作為封疆大吏,手握重兵,又孤懸海外,飛揚跋扈是難免的,無論是前朝的天啟帝,還是當朝的崇禎帝,都對他十分倚重。袁崇煥被再度起用后,聽說這位東江總兵攀附朝中權(quán)貴,屢屢不聽調(diào)遣,且治軍不嚴,公然在軍營中蓄養(yǎng)倡優(yōu),還一向虛報部隊員額,冒領巨額軍餉。尤其可惡的是,他居然多次以軍餉不足來要挾剛上任的袁督師。因為被惹怒了,袁遂生殺毛之心。崇禎二年五月二十九日,袁崇煥赴雙島會見了從皮島趕來的毛文龍。六月三日,毛總兵陪同袁督師饒有興趣地檢閱了島上的軍隊。六月五日,袁崇煥在自己住的營帳中,當著毛文龍諸多親信的面,列舉其十二大罪名,并用尚方寶劍取了他的首級,收回了他的將軍印和尚方寶劍,而且吞并了他的部隊。
一個督師用他的尚方劍,殺死了另一個同樣擁有尚方劍的總兵官,應該算是那個時代的一條爆炸性新聞。據(jù)記載,崇禎在京城聽說了此事,也被嚇了一大跳。可是木已成舟,朝廷畢竟還要依靠袁崇煥經(jīng)略遼東。所以,崇禎決定站在袁崇煥一邊。既然皇帝是這個態(tài)度,朝臣們也都不作聲了。
在袁崇煥的命運里,注定要面對皇太極。
皇太極早已領教過袁崇煥的厲害,在寧遠和寧錦之戰(zhàn)中,八旗勁旅尸橫遍野的慘敗景象,告訴他這樣一個事實:袁崇煥這廝不好對付。正當皇太極無計可施之際,眼前冒出了一個范文程。這個人曾是大明儒士,早些年投奔了努爾哈赤,卻一直未被重用。在努爾哈赤眼中,漢官比一般漢人的地位只高出一小點兒,不過是變了相的奴才?;侍珮O卻與其父不同,他極善于招降納叛,繼汗位之后,對漢官也是大加賞賜,委以官職。于是,范文程咸魚翻身,曾官至內(nèi)秘院大學士,此為清朝漢人任相之始。熟悉朱家天子習性的范文程,的確也沒有讓皇太極失望,他給出這一招就是反間計,即借崇禎之手,將袁崇煥除掉。他篤定地認為,崇禎像他的先祖?zhèn)円粯硬录啥嘁桑隙〞邢氯μ?。后來的事實則證明,袁崇煥的確被皇太極借崇禎之刀所殺。
那是公元1629年深秋,當皇太極把蒙古、朝鮮以及遼東的漢人撫定之后,便親率十萬后金軍,于十月二十日深夜悄然開拔。這一次,他避開了袁崇煥堅守的寧錦防線,繞道漠南蒙古,毀邊墻而入,揭開了遠襲大明京師的帷幕?;侍珮O這一招很高明。因為明軍一直將重兵布防于寧遠、錦州一線,山海關(guān)以西城垣頹落,軍備廢弛,邊防形同虛設。皇太極出此奇兵,簡直如入無人之境,讓袁崇煥所鎮(zhèn)守的寧錦防線變得毫無用處。
然而,皇太極率軍剛一開拔,就被袁崇煥在漠南蒙古設下的騎哨探知了。袁崇煥見后金軍精銳盡出,先是覺得突然,旋即就有了一個大膽的構(gòu)想:正可趁機去端皇太極的老窩盛京!可是,后金軍的從天而降,頓時就把崇禎嚇得龍顏失色。他一連下了幾道圣旨,催袁崇煥回京救駕。袁崇煥只好改變方向,帶上部將祖大壽,急點九千鐵騎,士不傳餐,馬不再秣,疾馳三百余里,趕在皇太極之前到達了薊州。猛見袁崇煥率軍迎面攔路,皇太極先是大吃一驚,然后決定不與袁崇煥交鋒,而是繞過薊州繼續(xù)西進。袁崇煥則急率兵馬,前去護衛(wèi)京師。當他搶先抵達京城東南的左安門,后金軍的前哨也逼抵到了城下。接下來的情形,就是袁崇煥率九千部將與十萬后金軍在京郊廣渠門外發(fā)生了一場血拼。
彼時,后金軍與明軍分別對陣于德勝門、永定門和廣渠門,而以廣渠門之戰(zhàn)最為激烈。廣渠門外一片曠野,皇太極在這里親自督戰(zhàn),站在他左右的八旗軍將領是莽古爾泰、阿巴泰、阿濟格、多爾袞、多鐸、豪格,他命令貝勒們要不惜一切代價與袁崇煥死拼,因為只要有袁崇煥在,后金軍就別想前進一步??墒?,在這場戰(zhàn)斗中,任憑貝勒們怎樣叫喊催戰(zhàn),身先士卒,任憑后金軍騎兵如何左沖右突,前仆后繼,袁崇煥軍陣形卻始終不亂。戰(zhàn)斗一直打到傍晚,仍沒有出現(xiàn)令皇太極滿意的局面。暮色蒼茫中,他居然看見袁崇煥登上了戰(zhàn)車,親自擂響了戰(zhàn)鼓,即使身上中的箭已經(jīng)像刺猬皮一樣,這個家伙還在鎮(zhèn)定自若地指揮著戰(zhàn)斗……這一幕,袁崇煥簡直就像一個戰(zhàn)神,把皇太極看得目瞪口呆,他無論如何也不敢相信,自己的十萬鐵騎居然奈何不了袁崇煥區(qū)區(qū)九千兵馬,氣得他又一次下令攻擊。然而,激戰(zhàn)竟日,后金軍傷亡更加慘重。皇太極終于不敢再戀戰(zhàn)下去,只好率部撤至南海子扎營。
在袁崇煥的命運里,生之榮因崇禎,死之恥也因崇禎。
正是袁崇煥星夜馳援,趕在皇太極之前到達京城,后金軍才被阻擋在廣渠門外。見袁崇煥如此拼命,崇禎總算心安了一些。他更知道,此時此刻,別人都不行,只有袁崇煥能保住京城。所以,他又一次在平臺親自召見袁崇煥,不但好言慰勞,還在委任孫承宗總攬軍事的第二天,就改叫袁崇煥來指揮各路援軍。
大敵當前,崇禎臨陣委任袁崇煥的目的,不過是催促袁崇煥快點出戰(zhàn),把皇太極擋回關(guān)外。腦筋不轉(zhuǎn)彎的袁崇煥,卻沒有揣摩出崇禎的心事。當上了京城保衛(wèi)戰(zhàn)總指揮,居然主張停戰(zhàn)等待,想在各路援軍到齊之后,再一起反擊后金軍。袁總指揮的按兵不動之策,立刻被朝廷內(nèi)的一些人認為是居心叵測,挾君求和。于是乎,各種各樣的流言,很快地就從朝廷傳入了市井。北京城內(nèi)的老百姓,亦因不明真相而民怨洶洶。最后的說法竟是,皇太極的后金軍之所以能打到京城,都是袁崇煥故意給放進來的,因為他暗中引賊,才讓京城受困。崇禎原本就是個猜忌心極重的天子,當朝里朝外的議論傳入耳中,就越發(fā)地由懷疑而相信。當在城外一直按兵不動的袁崇煥請求打開城門,讓連日鏖戰(zhàn)疲憊不堪的部隊輪流進城休整之時,崇禎斷然拒絕開門。由山西趕來增援京城的大同總兵滿桂一到城下,卻立即被獲準率領部隊進城休息。
就在此時,范文程獻給皇太極的反間計奏效了。事情原委,在《清太宗實錄》里所記甚詳:
先是,獲明太監(jiān)二人,令副將高鴻中,參將鮑承先、燈完我、巴克什達海監(jiān)守之。至是還兵,高鴻中、鮑承先遵上所授密計,坐近二太監(jiān),故作耳語云:“今日撤兵,乃上計也。頃見上單騎向敵,敵有二人來見上,語良久乃去,意袁巡撫有密約,此事可立就矣?!睍r楊太監(jiān)者,佯臥竊聽,悉記其言。
這其實是一個明朝版的“蔣干盜書”。然而,已經(jīng)疑慮重重的崇禎聽了楊太監(jiān)的密告后,馬上就把袁崇煥以往對后金主和的態(tài)度,現(xiàn)在城外按兵不動的跡象,城內(nèi)朝官和市井百姓們的議論,統(tǒng)統(tǒng)串聯(lián)了起來,確認袁崇煥已經(jīng)變節(jié)投敵。崇禎甚至認為,幾個月前,袁崇煥擅殺被后金恨之入骨的毛文龍,也是在“斬帥踐約”。于是,十二月一日,他召袁崇煥、滿桂、祖大壽等人前往紫禁城,謊稱開會議餉。袁崇煥等人毫無戒心地來到了城下。然而,守城禁軍居然不給開城門,而是從城上扔下三條繩子,讓他們各自橫腰綁在身上,由禁軍們給一個個吊上城去。
袁崇煥萬沒想到,他一到了平臺,立刻就被詔下獄。
三
袁崇煥明白,他的人生已經(jīng)走到了盡頭,悲劇的天幕上只寫了兩個字:死亡。
然而,當袁崇煥被捕的消息傳入遼軍將士耳中,三軍“徹夜號哭,莫知所措”。城上的明軍看他們聚到城下,一邊炮石亂打,一邊罵遼將遼兵個個都是奸細。部將祖大壽見袁崇煥蒙冤下獄,以全家人的性命擔保,說袁督師決無通敵嫌疑??墒牵绲潊s絲毫不為他的擔保所動。一怒之下,祖大壽率軍棄城而去。崇禎知道,皇太極還沒有退兵,守城絕不可缺了祖大壽,便急下一道圣旨,召祖大壽回軍。祖大壽卻去意已決,根本就不聽什么圣旨。崇禎又急又怕,只得去找獄中的袁崇煥相勸。雖身陷囹圄,仍對大明朝忠貞不二的袁崇煥寫了一封親筆信,令祖大壽回軍護城。彼時,祖大壽的兵馬早就破關(guān)而出,見到袁崇煥的手書,一邊讀,一邊哭,將士們也跟著他一起大哭。他知道,一旦他發(fā)兵救了京城,袁崇煥就會被崇禎殺死,所以,他下不了這個決心。正進退兩難,他那八十歲的老母親說話了,她說,兒啊,你跟袁將軍這么多年,他的話總是對的呀。老母親的一句話,讓孝子祖大壽低下了頭,當天即回師入關(guān),不用向崇禎報到,就率領遼軍一舉收復了永平、遵化一帶,解了京城之圍。之后,他又與陸續(xù)來京的援軍一起,將滯留在京畿的后金軍徹底逼回了關(guān)外老家。
袁崇煥下獄后,另一個極力為袁崇煥辯解開脫的是大同總兵滿桂。滿桂是蒙古族人,素來忠勇,當年在寧遠城,他曾是袁崇煥的副將,后因二人失和而調(diào)離別任。如今,與袁崇煥有隙的滿桂居然要求釋放袁崇煥,讓這位冷血的明朝天子感到非常費解,對待滿桂也像對待祖大壽一樣,不但拒不理睬,還命令滿桂出城與后金軍決戰(zhàn)。京城明軍雖有數(shù)萬人之多,但戰(zhàn)斗力極差,只會守城,不能野戰(zhàn)。滿桂畢竟是久經(jīng)沙場的老將,深知自己與后金軍打野戰(zhàn)必定是兇多吉少,便找了各種理由一拖再拖。崇禎看到這等情形,使出最后一個殺手锏,就是以袁崇煥之罪相威脅。滿桂被逼無奈,只得帶著四萬烏合之眾出城決戰(zhàn)。最后是滿桂戰(zhàn)死,四萬大軍無一生還。
袁崇煥之獄,在當時就震動了朝野人士。就在他被崇禎下令入獄那天,七十歲的禮部尚書成基命居然在會極門長跪了十二個鐘頭。兵部一個小官員錢家修,冒死向崇禎上奏,說他愿替袁崇煥受刑。他在上疏中寫道:“臣查袁崇煥自據(jù)兵以來,第宅蕭然,衣食如故,猶更加意寒生,恩施井邑,恤貧扶弱,所在有聲?!痹鐭ㄗ隽丝傊笓]后,退任督輔的孫承宗也為袁崇煥抱冤叫屈,他曾寫詩道:“東江千古英雄手,淚灑黃龍半不平?!边€有一個名叫程本直的平民書生,直書《白冤疏》和《旋聲》為袁崇煥抱不平,他說,如果你們殺袁將軍,我甘愿陪著將軍一起赴死。然而,在當時的明廷,站在袁崇煥一邊的人十分弱勢,而站在崇禎一邊的人萬分強大。這點小小的正義聲響,早就被殺袁的滔天巨浪給淹沒了。
崇禎三年八月十六日,皇帝下詔,將袁崇煥“磔刑于市”。磔刑即是凌遲,也就是千刀萬剮。在中國古代,磔,堪稱酷刑之最。崇禎詔令一下,袁崇煥立刻就被推上囚車,出午門向西市刑場走去。
元大都以后,北京城內(nèi)曾有三個地方做過古代的刑場。元朝的殺人刑場設在柴市口,寫有《正氣歌》的南宋狀元、宰相文天祥,就是在柴市口被砍下了頭顱。清朝的殺人刑場設在菜市口,譚嗣同等戊戌六君子,就是在那里被斬首示眾。而袁崇煥所在的明朝,殺人刑場設在了西市。西市又叫“西四”,即西四牌樓。那里曾豎有一根比牌樓還要高的木桿,專門懸掛被殺者的首級。這叫懸首示眾。
在古代的中國,不論是以哪一種方式殺人都有特定的儀式。北京城里的老百姓,對殺人儀式非常熟悉,而殺人儀式也培養(yǎng)出了中國人愛看熱鬧的習性。就說明朝吧,在此之前,京城百姓已經(jīng)在西市見過許多血淋淋的人頭。有該殺的,也有不該殺的,他們都看見了。最不該殺的一次,發(fā)生在明正統(tǒng)十四年。在危亡關(guān)頭救了北京城、救了明王朝的兵部尚書于謙,被明英宗以“意欲迎立外藩”的“謀逆罪”,押赴西市問斬。這是另一個痛心的故事,我不想多說。因為于謙比袁崇煥好多了,他被冤殺不久,就被下一個皇帝明憲宗給昭雪洗冤,并將他的故居改為忠節(jié)祠。固然是一場悲劇,可于謙畢竟很快就成了正劇的主角。
就在于謙案一百多年后,袁崇煥被押上了西市刑場。同樣是兵部尚書,同樣是保衛(wèi)北京城的功臣,卻是兩種完全不同的景象。所謂的不同,指的是京城百姓的表現(xiàn)。于謙赴死,京城百姓傾城出動,一路哭送;袁崇煥告斬,京城百姓也是傾城出動,不是哭送,而是買他的肉吃。我一直不能相信,人類早已告別原始的茹毛飲血時代,距文明最近的皇城根下的北京市民,怎么會返祖生食人肉?然而,明末大文人張岱對此情此景做過實錄:袁崇煥剛被綁上刑場,劊子手還沒有動刀呢,那些聽信袁崇煥是內(nèi)奸的京城百姓就撲了上去,搶著撕咬他的肉,一直撕咬到了內(nèi)臟,人們吃一口,還要大罵一句。依照規(guī)定,劊子手要把他身上的肌肉一塊塊地割下來。眾百姓們緊緊地圍在旁邊,竟紛紛出錢買袁崇煥的肉吃,因奇貨可居,一兩銀子,只能買到一塊,最后,竟連一根骨頭也沒剩下。那被割了數(shù)千刀的袁崇煥,慘叫之聲不絕,終于肉盡而死。還有一個令今天的我十分動容、卻令當時的京城百姓十分費解的場景,當袁崇煥在這邊受千刀萬剮之刑的同時,旁邊不遠的地方,書生程本直慨然踐誓,朝廷也真就成全了他,他的人頭也被咔嚓一聲砍了下來......
袁崇煥被殺后,朝廷按慣例馬上去抄他的家,居然是“家亦無余貲,天下冤之?!?。據(jù)記載,袁崇煥出任邵武縣令時,竟“一錢不入”,擢為僉事監(jiān)軍仍一貧如洗。在其離家的七年中,嫡兄、嫡叔相繼病死,他們留下的家口只能依靠袁父一個人來養(yǎng)活。而當父親病死時,袁崇煥要求回籍奔喪,竟然窮到“不能為行李”,以致于要靠同僚們解囊相助。袁崇煥曾對天啟帝說:“臣為令至今,未嘗余一錢,以負陛下。”在獄中,袁崇煥無比感嘆地說:“予何人哉?十年以來,父母不得以為子,妻孥不得以為夫,手足不得以為兄弟,交游不得以為朋友。予何人哉?直謂之曰大明國里一亡命之徒也!”在他被押往刑場之前,還從容地作了一首《臨刑口占》:“一生事業(yè)總成空,半世功名在夢中。死后不愁無勇將,忠魂依舊守遼東。”死到臨頭,仍初心未改,良知不泯。大廈將傾的明王朝,以自己的愚蠢,讓一個真正的將軍青史留名。
抄家之后,一定是滅族。這時候,朝中又有人冒死向崇禎求情。崇禎終于給了一點面子,袁氏三百家口可以不死,罰“妻子流放三千里”。據(jù)說,袁崇煥當時留在遼西的家屬,先是被罰充軍浙江,后又改往貴州;留在廣東的家屬,則被罰充軍福建邵武。袁崇煥自己沒有子女,妻子黃氏在流放南下的途中投水而死,尸體被水沖到了下游,幸有鄉(xiāng)人給撈起來埋葬。
另據(jù)《明史·袁崇煥傳》載:“自崇煥死,邊事益無人,明亡征決矣?!?蠻夷叩關(guān),自毀長城,這種事在大明一朝先后發(fā)生了兩次。第一次是于謙,第二次是袁崇煥。朱家天子的刻薄寡恩,可見一斑。
然而,崇禎最終知道錯了。殺了袁崇煥之后,他不停地反省自己,先后四次下詔罪己。后來更一度避正殿,居武英殿,減膳撤樂,如不遇典禮之事,平日則著黑衣理政,與將士共甘苦,至寇平之日為止。只可惜亡國的命運已不可逆轉(zhuǎn),再加上天子個人心理偏激,已無法建立起一個同心同德的政治集團??杀鵁o助的崇禎,就這樣讓大明王朝走到了終點,他也成了亡國之君。
明崇禎十七年,農(nóng)民領袖李自成率義軍攻入北京,孤獨絕望的崇禎從紫禁城后門逃出,爬到煤山的一棵樹下,上吊自盡。也就在這一年,皇太極的子孫在山海關(guān)打敗了李自成的義軍,由于吳三桂背叛明朝,八旗軍接著就占領了北京。自此,歷史翻開了新的一頁,清王朝開始了二百六十八年的統(tǒng)治。
閱讀袁崇煥的生平,讓我唏噓不已,久久不能言。我明白了,遠在臺灣的張學良將軍為什么會在讀了明史之后,把自己變成了一個虔誠的基督徒。他也算有自知之明,既不能自救,更不能救人,不論是虎氣,還是王氣,自家老帥都比不過,何談袁崇煥呢?所以,在巨大而黑暗的政治面前,只有求助于萬能的上帝了。
四
原以為,袁崇煥的故事到此已經(jīng)結(jié)束。原以為,站在四百年后的今天,我只要記住那一段歷史,記住袁崇煥這個人,尤其記住他那赤子般的遼東情結(jié),也就足夠。然而,因為在中國的北京有個一直為袁崇煥守墓的家族,袁崇煥身后的歷史便被拉長了。
時間是2005年秋天。一位主編朋友來電話,說他們出版社想做一套人文中國叢書。出版社擬了幾個選題,想要我寫一寫為袁崇煥守墓的佘氏家族。彼時,我正在北京大學做訪問學者,不假思索就答應了。因為我曾在電視上看見過守墓家族的故事。接受采訪的是個女人,她對著鏡頭說,她是佘氏家族的后人,她們家族世代蝸居于京城的東南隅,不離不棄地為袁崇煥守墓,時間已長達三百七十多年。但是現(xiàn)在,袁崇煥的墓和祠不再需要這個家族來守護了,政府已經(jīng)派文物部門來接手管理,佘家人要從袁祠所在的大院里遷走,佘家世代守墓的資格被取消了,所以她一直在四處奔走,八方呼吁,以至于成了當時的一個大新聞。記得,女人面孔文弱,六十多歲,名叫佘幼芝,自稱是佘氏第十七代守墓人。
當年的電視鏡頭,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所以朋友一提這事兒,留在腦子里的畫面立刻就被激活了。我馬上就去網(wǎng)上百度。一敲鍵盤,眼前立刻閃現(xiàn)出一片圖文,關(guān)于袁崇煥,關(guān)于佘家守墓,長長短短的訊息居然有幾十萬條,如太空中以光年速度飄舞的星體,絢爛地向我撲面而來。
由此知道,在袁崇煥被處以磔刑并骨肉盡光之后,只剩下了一顆滴血的頭顱,高高地懸掛在西市牌樓前那根木桿上。朝廷原本要在第二天“傳首九邊”,可在當天深夜,西市刑場發(fā)生了袁崇煥首級被盜的事件。而且,這個事件自此就成了一個懸案,直到明朝滅亡,清朝入關(guān),當年那個勇盜袁崇煥首級者,也沒有被官方緝拿歸案。
卻原來,就在袁崇煥被殺當夜,袁將軍帳下一佘姓謀士,悄悄潛入西市刑場,避開戒嚴衛(wèi)兵的耳目,飛身上桿,盜取了袁將軍那顆死不瞑目的頭顱,并將其秘密地埋葬于廣渠門內(nèi),那里有一片草深如蓋的廣東義地。
自明代以降,旅京的外省人在京城建了許多會館,經(jīng)常到會館里相聚或留居的人,不外是在京做官的士大夫、來京應試的舉子以及南來北往的行商坐賈。據(jù)載,明朝永樂年間,旅居京城的廣東人,在廣渠門內(nèi)建了一座“廣東會館”。天啟四年,廣東會館由廣渠門內(nèi)遷到了前門的打磨廠,會館原址便改為“廣東義園”。義園即墓地,也稱“義地”。從民國十二年“北京內(nèi)外城全圖”可以看出,當時的南城外,大都是外省的義園或義地。所以,旅居北京的粵家客,因為去世后遺體不能運回原籍,就埋在了廣東義園。
1629年冬天,袁崇煥率九千遼軍與皇太極所率的十萬后金軍廝殺的戰(zhàn)場,就在廣東義園附近。身為廣東人的袁崇煥做夢也不會想到,他的頭顱會被佘姓下屬埋葬在廣東義園,讓他與客死北京的廣東同鄉(xiāng)為伴。彼時,全國上下盡人皆知,袁崇煥犯的是叛國大罪,而佘姓下屬從刑場盜走他的首級,冒的是滅殺九族、滿門抄斬之險??墒牵@位忠而護主的俠義之士,自此辭官回家,隱姓埋名,以義園里的荒草和墳頭為掩護,率一家人傍墓而居,默默地守護著含冤于九泉之下的袁將軍。
時間在一年一年地過去,佘姓下屬也由黑發(fā)而白頭。他曾以為,大明朝廷總有一天會給袁將軍平冤昭雪。可他在袁將軍墓側(cè)一直等了十四年,等來的卻是李自成們攻進了紫禁城,皇太極的兒子和兄弟們?nèi)胫髦性?,大明王朝徹底垮臺。1644年以后,他一定望見了滿街的大辮子兵。這些兵是大明朝的對頭,袁將軍的死敵,而他作為袁將軍的守墓人,只能把地下這個天大的秘密繼續(xù)隱藏下去。當他知道自己的生命已走到了盡頭,才把兒孫叫到身邊,像頒布軍令狀一樣留下三句遺囑:袁將軍沒有后代,我死后就埋在將軍墓旁;佘氏子孫從今以后只許讀書,不許做官;世世代代為袁將軍守墓,不許回南方老家。雖然只是一個口頭文書,這里面的內(nèi)容卻自此成為佘氏子孫世代謹遵的先祖遺訓。
公元1782年,即清乾隆四十七年,躊躇滿志的大清皇帝命朝廷官員修訂《明史》,官員們在查閱本朝清太宗檔案的時候,看見了那一段精彩的形色兼?zhèn)涞拿枋?,始知袁崇煥的死,與太宗當年所設的反間計有關(guān)。于是,官員們?nèi)鐚崒⒋耸伦嗝髑』实邸J⑹捞熳?,總是有一些大胸懷。乾隆皇帝立即下詔:諭軍機大臣等:昨披閱《明史》,袁崇煥督師薊、遼,雖與朝為難,但尚能忠于所事。彼時主暗政昏,不能罄其忱悃,以致身罹重辟 ,深可憫惻。袁崇煥系廣東東莞人,現(xiàn)在有無子孫,曾否出仕,著傳諭尚安,詳悉查明,遇便復奏。
從皇太極的“實錄”,到乾隆的“諭”,前后相隔了一百五十二年。一個是設計,一個是昭雪,竟出自一朝天子,真令人有說不出的感慨。只聽說人生如戲,想不到歷史也如戲!
據(jù)說,尚安當時正在廣東巡撫任上,他立刻遵照圣旨去袁崇煥原籍東莞做了訪查,并于乾隆四十八年上奏說:查袁崇煥之五世孫名叫袁炳,粗曉字義,人尚明白,可依照熊廷弼裔孫之先例,叫他做個佐雜之類的小官。史載,袁崇煥并無己出,袁炳是從弟裔孫,明朝既沒有給袁氏平反,也沒有撫恤袁氏子孫,而清廷卻能給明臣雪恥,并給其裔孫安排官職,實在是一種高姿態(tài)。明朝將軍袁崇煥之冤,也自此公之于天下。
與袁崇煥案相關(guān)的還有佘家。彼時,佘氏家族守墓已經(jīng)一百五十二年??梢韵胂?,在這漫長的歲月里,一代又一代的佘氏子孫每天都是在藏與守的煎熬中度過。藏,需要一個家族同心同德;守,需要一個家族鍥而不舍。袁崇煥的赤子之心,可以一個“忠”字彪炳;佘氏家族的踐約守誓,可以一個“義”字概括。然而,佘氏為袁將軍守墓的秘密,究竟何時為天下所知的呢?
最早的記載,寫在佚名的《燕京雜記》里。其載云:“明袁督師崇煥墳,在廣渠門內(nèi)嶺南義莊寄葬,相傳督師殺后,無敢收其尸者。其仆潮洲人佘某藁葬于此,守墓終身,遂附葬其右。迄今守莊者皆佘某子孫,十余代人卒無回嶺南者。嶺南馮漁山題義莊有云:‘丹心未必當時變,碧血應留此地堅。?!贝宋挠?880年收入《小方壺齋叢鈔》。經(jīng)后人考證,《燕京雜記》大約寫于乾隆后期至嘉慶、道光年間。其仆籍屬潮洲亦有誤,應為順德。
其實,佘氏家族是平民百姓,不需要誰來獎賞,因為守墓不是官府的事,而是佘家自己的事。佘家既然沒有被誰加過罪,也就無所謂翻什么案。所以,這個秘密即使由隱而顯,也是在民間傳播的范圍內(nèi)。再說,佘氏祖訓有“不許做官”一條,此事止于民間也可作另一種解釋,就是佘家不與官府交集。所以,守誓如守墓的佘氏子孫,即使聽說清朝皇帝給袁將軍平了反,也不會希圖朝廷給佘家什么好處。據(jù)我所看到的記載,在公元1952年以前,此事從未見官,也未被官所見。
然而,就在其后的某一天,藏的歷史終于結(jié)束了,只有守的使命還在繼續(xù)。最確切的記載,見于道光十一年三月。有一天,在袁崇煥的墓前,赫然豎起了一塊青石大碑。有人說,之所以是青石碑,而不是雪花石碑,主要是清人給明人立碑,總得有些保留,以免遭遇不測之災。青石碑正面,以古代標準的“館閣體”刻了七個大字:有明袁大將軍墓。右上刻的是“大清道光十一年二月”,左下刻的是“鄉(xiāng)后進吳榮光拜題”。吳榮光是廣東南海人,工書畫,精金石,對碑帖頗有研究。道光年間,其官職曾升至湖廣巡撫兼湖廣總督,后因官場失利,寓居京都。就是說,吳榮光與袁崇煥同籍,他在宦海落寞之時為袁大將軍題碑,也是自己心有所寄,吳氏只代表他自己,而不是官方。然而,有一點令我不解,不論是立碑的人,還是題碑的人,都忽略了旁邊那座埋著佘氏先祖的小墓。那一天,義園里肯定來了不少很有身份的廣東籍人士,可他們對這位默默無聞的鄉(xiāng)親冷漠得幾乎有點不近人情。
同治七年,因地處廣渠門內(nèi)的廣東義園不能再葬新墳,旅京粵人便在廣渠門外東南不遠處的龍?zhí)逗?,開辟了一座“新義園”,廣渠門內(nèi)的廣東義園就成了“舊義園”。因為舊義園內(nèi)有袁將軍的墓,他們便在同鄉(xiāng)中募集資金,對舊義園大加修葺。這實際上是一次前所未有的擴建,繞著舊義園的四周筑起了一道寬遠的圍墻,并在墓前方幾米處建起了一座享堂和一座大門,這就是后來所說的袁祠。另外,他們還在袁祠的西院蓋起了八間房屋,除了停放靈柩,還讓已在此守墓二百多年的佘氏家族有了個舒適的居所??傊f義園就此形成了一個疏朗而又莊重的格局。
中華民國四年,也就是公元1916年,由京城名流、東莞人張伯禎出面,對袁祠、墓又進行了一次修改和擴建。至此,袁墓由土堆改為磚砌灰抹,墓冢也變成了圓臺式饅頭頂,并在墓前設了一張石桌,在墓前墓后栽松植柏。最令佘家感動的是,終于給佘氏先祖豎了一塊石碑。當年,因為佘氏先祖既怕暴露了袁將軍墓,也怕連累了家人,在世時隱姓埋名,去世后也不許對外人言,致使后世子孫沒人知道先祖的名字。此次刻碑,大家想來想去,只能叫他“佘義士”。全篇碑文,由張伯禎親自撰寫。張伯禎是康有為的弟子,他還有一個收藏家兒子,名叫張江裁(也叫張四都、張次溪)。清末民初,張氏父子曾是研究和宣揚袁崇煥事跡的重要人物。民國四年,他們在主持修護袁墓的同時,還在龍?zhí)逗叺男铝x園建了一座袁督師廟。張氏還請康有為給袁廟題記作聯(lián)。聯(lián)曰:自壞長城慨今古,永留毅魄壯山河??梢哉f,至少從道光十一年開始,袁崇煥的墓已經(jīng)由一家人獨守,漸漸變成了眾人共守;由在荒草中深深地隱藏,變成在光天化日之下高高地聳起。
即使這樣,我仍然認為,唯有佘氏是袁崇煥的守墓人,別人只能算袁崇煥的崇敬者。如今,這個世代守墓的佘氏家族,仍有后人生活在北京城里,守護在袁崇煥墓旁。現(xiàn)在的守墓人,已是佘氏第十七代子孫。我就想,如果沒有袁崇煥的死,就不會有這個家族世世代代的守。如果墓中的袁崇煥不是蒙冤而死,守墓的佘氏家族不是守而不去,這個故事也不會如此地綿長,如此地悲壯。
記得,張愛玲在《傳奇》一書的序言里說過:這是普通人的傳奇,傳奇里的普通人。在當下的中國,佘家第十七代守墓人佘幼芝其實就是一個傳奇,而且是傳奇里的普通人。以我的理解,傳奇的意思,就是曲折。因為這個身單力薄的佘家女人,已在這曲折里走了幾十年,直到現(xiàn)在,她也沒能從曲折里走出來。正因為曲折,這本書我沒有如期交稿。在相當長的日子里,我不但一次次地去她家采訪,還和她去了一次順德和東莞。在順德,見了佘氏現(xiàn)在的族人,在東莞,則拜了袁氏故居和袁氏墓園。知道得多了,便發(fā)現(xiàn)佘家守墓的事兒涉及了太多的人,也涉及了太多的機構(gòu),尤其是袁大將軍墓已被宣布為國家級文物保護單位,官方名正言順地取消了個人守墓權(quán),佘家人卻堅持要謹遵祖訓,說守墓是繼承和發(fā)揚中國傳統(tǒng)美德。直到現(xiàn)在,民與官雙方仍各執(zhí)一詞。我發(fā)現(xiàn),我不但斷不了這個官司,還可能會因此惹上官司。于是,這部書稿至今仍壓在我的案頭。
五
此后,我就開始了《旅順口往事》的寫作。遼金元時代,旅順口叫獅子口。明初,朱元璋派馬云、葉旺渡海到遼東擊剿蒙元殘軍,上岸之后,因旅途平順,遂將獅子口改為旅順口。
記得,那是2008年深秋的一個下午,我去了黃金山下的黃龍墓。萬料不到,有一根神經(jīng)突然就被撥響,浮現(xiàn)在我眼前的不只是黃龍一張面孔,而是許多張明朝鎮(zhèn)邊將軍的面孔,并且每一張面孔都似曾相識,每一個名字都振聾發(fā)聵,他們像早就約好了似的,一個一個,由隱而顯,由遠而近,穿過逝去的歲月,接踵而至。
在馬云和葉旺身后,站著遼東總兵劉江,站著東江總兵毛文龍和黃龍。正是毛文龍,讓我再一次看到袁崇煥,旅順口雖不是袁氏的駐防之地,卻是他矯詔殺死毛文龍之所。
以往對袁崇煥的了解,大多來自于書本。這一次,我用了百度。一個新的發(fā)現(xiàn),立馬就把我給震了:清末吉林將軍富明阿,是袁崇煥的六世孫,其子黑龍江將軍壽山,是袁崇煥的七世孫。這是真的嗎?我馬上又去維基百科,它也這么說。
在別人那里,這可能是個舊聞,在我的閱讀經(jīng)驗里,卻壓根就沒有這一說。不過,我很為他高興,雖然死得那么慘,卻把將軍的基因留下了,讓袁氏一門接連出了一個吉林將軍,一個黑龍江將軍,真是天不滅袁啊。
然而,此事未完,后面還有更大的驚喜。那幾日,正為這一發(fā)現(xiàn)興奮不已,卻看到一個本市史志辦專家發(fā)表的一篇文章。據(jù)載,在發(fā)妻黃氏之外,袁崇煥還有個小妾,姓趙,原籍膠東,雖非大家閨秀,卻也不是一般女子,知書達禮,深得袁氏寵愛。袁氏獲罪之時,她已身懷六甲,后來回山東隱居,為袁崇煥生了一個兒子,兒子又給她生了兩個孫子。在她行將就木之前,她給兒孫們講了袁崇煥,并囑兩個孫子各買一條小船,系在海邊,以防不測。不知過了多久,袁氏子孫果然聽到外間傳言,朝廷知道了他們的身份,馬上就要前來抓人。于是,已經(jīng)長大的兩個孫子,各自帶著家眷,搖船出海,逃到遼東半島。一支繼續(xù)北上亡命,另一支隱居在旅順口……
于是,歷史在旅順口撞出了一聲令人驚怵的巨響。在旅順口,有一個地方叫北海,還有一個地方叫雙島,過去是兩個鎮(zhèn),現(xiàn)在是兩個街道,地理上比鄰,且都面海。世上竟有這樣的巧合,留在旅順口的這一支袁氏后人,隱居在北海的一條山溝里,因袁氏聚族而居,村名就叫袁家溝。袁崇煥殺死毛文龍的地方,則在雙島灣的龍王廟附近,在殺毛遺址處,還立有一碑。毛袁二人,可真是冤家路窄,生前身后,難分難解,看上去像虛構(gòu),卻是確鑿的事實。
我馬上就去了袁家溝村,也果真就有袁氏后人拿出了家譜,還帶我上山去看了袁家溝遼東先祖的墓碑,斬釘截鐵地說,這里就是袁氏子孫當年避亂藏身之地。就是說,兩條船都從山東半島漂向了遼東半島,都在半島最南端的旅順口上岸,一支留在北海,另一支繼續(xù)北上。之所以要北上,就是如果被朝廷發(fā)現(xiàn),不會一起死。正是北上的這一支,在大清朝的龍興之地做了將軍。
最早聽說壽山的故事,也是在1996年夏天,但不是在山海關(guān)外的興城,而是在黑龍江邊的璦琿。其實,我是初夏去的璦琿,盛夏去的興城。在東北的版圖上,璦琿和興城都屬于并不多見的古城,也是有故事的古城。正是在這里,我先后與袁氏家族兩位將軍相遇,也算是難得的奇緣。不過,在璦琿歷史陳列館,我并不知道壽山與袁崇煥的關(guān)系。我只知道,正是在璦琿的悲劇里,壽山給自己的生命劃上了完美的句號。
璦琿的悲劇,發(fā)生在1900年夏天。按照中國的天干地支,那一年也叫庚子。這一年的夏秋之間,歷史給了俄國人一次可乘之機。列強們合伙瓜分中國,中國政府還沒發(fā)怒,中國老百姓先發(fā)怒了。義和團拳民的反帝風潮從京津波及到了東北。一直想把東北變成“黃俄羅斯”的哥薩克們高興得頓足大叫:這將給我們一個占據(jù)滿洲的借口!于是,在近代人類的災難里,就有了海蘭泡大屠殺、江東六十四屯慘案、璦琿的沖天大火。
這是一場哥薩克方式的屠殺。海蘭泡是中國人居住的地方,1858年被沙俄強行占去,改叫布拉戈維申斯克。因為剛剛簽訂的那一紙璦琿條約,海蘭泡的中國人一夜之間由主人變成了華僑。1900年夏天,尼古拉二世一聲令下,做了四十二年華僑的中國人便被哥薩克用剌刀驅(qū)趕著向黑龍江邊走來。據(jù)《璦琿縣志》載:俄驅(qū)無數(shù)華僑,圈圍江邊,喧聲震野。細瞥俄兵各持刀斧,東砍西劈,斷尸粉骨,音震酸鼻,傷重者斃岸,傷輕者死江,未受傷者皆投水溺亡,骸骨漂溢。慘殺溺斃華僑五千余名。
江東六十四屯慘案,其實是海蘭泡的繼續(xù)。有了黑龍江的南拐,才有肥沃的江東。六十四屯所擁有的土地,相當于當時沙俄阿穆爾州已開墾的全部土地,所以它讓陸盜們想入非非,即使條約上白紙黑字地寫著中國人享有永久的居住權(quán),中國政府享有永久的管轄權(quán),他們殺人的方式以及所有的場面,也都與海蘭泡一樣。《璦琿縣志》載:沙俄先放火燒了補丁屯,其他各屯未及逃走的中國人都聚于大屋中,焚燒無算。黃童離家長號,白叟戀產(chǎn)叫哭,扶老攜幼,逃跑璦琿對過,長江梗阻,繞越不能,露守不能,群號慘人。溺死者七千余人。凡沒有逃走的中國人全部被殺死,房屋被燒光。
璦琿大火,發(fā)生在兩場大屠殺之后。哥薩克們在對岸已經(jīng)殺紅了眼,他們長驅(qū)直入跨過黑龍江,徑向璦琿撲來。繼1860年秋天英法聯(lián)軍火燒圓明園之后,歐洲人又一次成為中國土地上最大的殺人犯和縱火犯。有二百多年歷史的璦琿城是木制的,璦琿人是血肉之軀。它們一起在哥薩克的大火中涅槃了。
庚子之夏,我唯一能記住的一個軍人就是壽山。他那時是黑龍江將軍,也是曾經(jīng)抗擊過日俄侵略軍的愛國將領。他一邊與俄作戰(zhàn),一邊卻又接到北京與俄締和的電報。但他已經(jīng)發(fā)過誓,絕不“改隸夷籍,反顏事虜”,所以當他看見眼前已不是哪一個將軍而是他的王朝打出了白旗時,便以潔身自好的方式去死。據(jù)載,他是自己“從容臥于柩中,取金器吞入腹中驟不死,命其子開槍擊之,其子手戰(zhàn)不忍發(fā),誤中右臂不死,又命其家將繼之槍,中小腹猶不死,呼聲愈厲,家將顧曰:如此,宜令速死免受痛苦。乃再開一槍,洞胸而亡”。這樣的殉國,是因為絕望。而那個關(guān)頭,有幾個將軍舍得以這種方式表示絕望呢?
記得,當時是璦琿歷史陳列館的吳館長引我到小院的一角,說那里有一尊壽山將軍的塑像。想不到如此忠勇的壽山,那么矮小,矮小得令人心疼,一只手臂,還不知被誰砍掉了。我想,或許因為他是清朝將軍,今天的人不能給他當代英雄般的尊敬,或許因為資金不足,藝術(shù)家沒有把他塑造得高大偉岸。
上將由來無善死。此句出自袁崇煥在獄中寫的《憶弟》詩。站在壽山像前,我只認定一點,在當年的抗俄前線,壽山?jīng)]有辱沒袁氏先祖的英名,從某種意義上說,一個是被殺,一個是自殺,他比袁崇煥活得更有尊嚴,死得更有氣節(jié)。當然,也是因為前者無法選擇自己的命運,后者卻可以做命運的主宰。
關(guān)于袁崇煥生前的哀與榮,身后的悲與喜,寫到這里確該收筆了。但是,按以往的經(jīng)驗,或許還會發(fā)生什么,也未可知。
〔特約責任編輯 王雪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