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葉妹
(華東政法大學 法律學院,上海 200042)
合同解除之意義在于擺脫債之關系的拘束。其中法定解除是一種重要的類別,而在各國都鼓勵交易、推崇合同實際履行的情況下,人們的交易應當最大可能地得到維護和鼓勵,而不應隨意解除,故只有在根本違約的情況下才允許當事人解除合同。在此意義上來看,根本違約就是法定解除的條件,反之,則又限制了當事人的解除權。因此,根本違約具有雙重功能,為了防止其濫用,對根本違約進行具體分析則顯得舉足輕重。
根本違約起源于英國的判例法。最開始,英國法院對合同條款進行分類,區(qū)分出“條件條款”和“保證條款”,并賦予其不同的法律效果?!皸l件條款”作為合同的基本條款,違反即可解除;而“違反保證”條款的,不可解除,只得請求損害賠償。也就是說,違反“條件條款”即是根本違約,非違約方可以此解除合同。但是,這也產(chǎn)生了一系列問題,比如違反了“條件條款”但無關緊要,也并未造成損失,非違約方可以徑直解除合同,是否不公?而且還有很多條款并不能輕易歸入這兩類。鑒于此,英國法院創(chuàng)立出中間(無名)條款,根據(jù)違反的后果判斷此類條款能否解除:若違反后果嚴重,即從根本上剝奪了債權人的履行利益,則可解除;否則,不可解除。對于條款的認定,除了條件條款和保證條款,幾乎所有條款都可視為中間條款,這預示著英國法對根本違約的判斷從條款主義到結果主義的轉變。目前,英國法主要是依據(jù)違反后果的嚴重性來判斷是否構成根本違約[1]。
美國法因受英國法影響未使用“根本違約”一詞,而是使用“重大違約”或“實質(zhì)不履行”,將違約區(qū)分為“重大違約”和“輕微違約”。當一方當事人構成重大違約時,另一方有權解除合同。雖然這和英國法上違反“條件條款”很類似,但又有實質(zhì)性區(qū)別:對條款是“條件”還是“保證”進行判斷時,主要是對當事人訂立合同時的主觀心理進行認定,因此帶有很強的主觀性;而對重大違約的判斷,是從違約后果出發(fā),考察違約給對方當事人帶來后果的嚴重性,因此是客觀的。
《法國民法典》第1184條第一款和第三款*《法國民法典》第1187條第一款:雙務契約當事人的一方不履行其所訂立的債務時,應視為有解除條件的約定。第三款規(guī)定解除須向法院提起。雖然明確規(guī)定一方違約時,另一方可通過法院來解除合同,但法院通常將違約的嚴重程度作為參考因素或者重要標準。法國法并未明確定義根本違約,也沒有形成統(tǒng)一標準。
德國法雖然也沒有定義根本違約,但《德國民法典》第326條第五款結合第275條第一款至第三款和第323條第二款規(guī)定了給付不能、拒絕給付、給付遲延以及不完全給付情形下債權人解除合同的條件。多數(shù)學者認為其實質(zhì)上就是根本違約,只不過是根據(jù)違約具體形態(tài)進行劃分,將抽象的根本違約標準體現(xiàn)在具體的違約場合下,充分體現(xiàn)了德國法的邏輯性和科學性。
《聯(lián)合國國際貨物買賣合同公約》(CISG)不僅使用了“根本違約”一詞,而且在第25條*《聯(lián)合國國際貨物買賣合同公約》第25條:如果一方當事人違約給另一方當事人帶來的損害會實質(zhì)性剝奪其根據(jù)合同有權期待獲得的利益,則該違約是根本性的;除非違約方未預見,且同類的理性第三人在相同情況下也不會預見該后果。首次對其進行了定義。據(jù)此,根本違約有兩個構成要件:(1)違約的嚴重程度,即違約須給一方當事人帶來損害,且會實質(zhì)上剝奪其有權期待得到的利益;(2)可預見性,如果未預見且同類理性第三人在同等情況下不可預見,則不承擔由此產(chǎn)生的法律后果。第二項構成要件無疑是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違約方承擔的風險。另外,CISG第49條、第51條、第64條、第72條和第73條和德國法類似,根據(jù)違約形態(tài)進一步建立了根本違約的判斷標準,主要有不履行、遲延履行、瑕疵履行、預期違約等,在此情況下,非違約方可以宣告合同無效,從而解除合同。
《國際商事合同通則》(PICC)也對根本違約作了規(guī)定,但使用的是“根本不履行”一詞,在第7.3.1條第一款中規(guī)定了一方當事人根本不履行義務時,另一方當事人可以解除合同,并在第二款詳細規(guī)定了認定根本不履行時應考慮的五個因素。*PICC第7.3.1條第二款對根本不履行的考慮因素:(a)不履行是否實質(zhì)性剝奪了受害方根據(jù)合同有權期待獲得的利益,除非另一方當事人并未預見且不能合理預見該后果;(b)嚴格遵守未被履行的義務是否屬于合同中的重要內(nèi)容;(c)不履行是否是因故意或過失所致;(d)不履行是否讓受害方有理由相信他不能信賴另一方當事人將來會履行;(e)如果合同解除,不履行方當事人是否將因準備履行或已經(jīng)履行而遭受不相稱的損失。PICC同時也在其他條款規(guī)定了在遲延履行、不可抗力下的履行不能以及預期違約情況下可以解除合同。
從根本違約的發(fā)展史可見,其在英美法系經(jīng)歷了從“條款主義”到“結果主義”的轉變,注重違約后果的嚴重性;而大陸法系尤其是德國法根據(jù)違約具體形態(tài)來判斷是否構成根本違約,使其更具有邏輯性;正式確立根本違約的CISG,借鑒英美法系和大陸法系,將后果的嚴重性作為要件之一,在此基礎上增加了可預見性要件,但它意識到此標準過于抽象而使法院難以適用,因此也建立了一定的違約具體形態(tài)下根本違約的判斷標準。以下主要從學界區(qū)分的具體違約形態(tài)進行展開,包括履行不能、拒絕履行、遲延履行和不完全履行等。
履行不能,又叫給付不能,是指債務人在客觀上無法繼續(xù)履行合同義務,而不是“不愿”,即這里所說的履行不能不包括有可能履行合同而不去履行。導致債務人無法履行的原因有很多,比如標的物的毀損滅失,整個種類物之物理上消滅或存在法律上障礙,限于債務人親自給付情形下債務人的死亡等。
在羅馬法中,對履行不能有兩種理解。一為狹義上的履行不能,也就是實際上無給付的可能性。這種履行不能可理解為本來的履行、給付的目的全部或部分不能夠實現(xiàn)的狀態(tài),而不問債務人對于此種不能的發(fā)生有責任還是無責任,即“不能”導致的履行欠缺?!奥男胁荒堋笨衫斫鉃橛袆e于履行困難的自然障礙[2]。二為廣義上的履行不能,也就是所謂的嗣后履行不能,即債務人對不能的發(fā)生有責任的情形[3],即雖然給付是可能的,但給付的結果在當事人之間顯失公平。
德國法在繼受羅馬法基礎上,將履行不能明確分類為“自始不能”和“嗣后不能”,一般以合同訂立時為標準。對于自始不能,舊德國債法規(guī)定合同無效,并將債務人的責任局限于賠償消極利益,這不利于交易安全,且不利于維護債權人利益,多數(shù)學者認為其是不恰當?shù)腫4]。因此,在新德國債法下,自始不能的合同是有效的,就有了根本違約的適用余地;嗣后不能是指債務人在合同締結之后違反了義務。對于嗣后不能是否構成根本違約,主要適用可歸責性原則。根據(jù)《德國民法典》第280條,只有在可歸責于債務人的情況下,債務人才對造成的損害負擔賠償責任,并結合《德國民法典》第281條、第282條、第283條的規(guī)定,條文中雖然沒有提及根本違約,但從其表述來看,“對債權人無利益”“對債權人不再能合理期待”,這些都會導致債權人履行目的無法實現(xiàn),導致用損害賠償來替代履行。這種情況下,也就是所謂的根本違約,和英美法類似。
有學者認為,履行不能是一種事實狀態(tài),任何一種違約形態(tài)最終都可導致履行不能;另外,導致履行不能的原因多種多樣,需要考慮不可抗力等多種因素,其不適宜作為獨立的違約形態(tài)存在,即履行不能實質(zhì)上可以概括其他違約形態(tài),因此也就失去了其作為一種獨立的違約形態(tài)而存在的價值[5]。但在筆者看來并非如此。從定義上看,履行不能是客觀的,并非主觀上的不愿,因此其和其他違約形態(tài)如遲延履行等還是有很大的區(qū)別;從后果上看,不同違約形態(tài)有不同的法律效果,對當事人的補償也有所不同,不能一概而論。所以,將履行不能作為一種獨立的違約形態(tài)是有其獨立價值的,在這種情況下,當債權人合同目的無法實現(xiàn)時,認定其構成根本違約。
不過在我國,對履行不能沒有區(qū)分自始不能和嗣后不能,僅在《合同法》第110條區(qū)分了法律上的不能和事實上的不能,但其區(qū)分意義不大,因為二者效果亦同。因此,在對其進行根本違約認定時,多數(shù)學者認為適用第94條第四項之其他違約行為致使合同目的不能實現(xiàn),即只要一方當事人作為或者不作為,導致自己的合同基本義務不能履行,致使對方合同目的落空,則構成履行不能之根本違約[6]。
拒絕履行是指債務人在能夠履行的情況下卻拒不履行合同義務,一般包括明示和默示的拒絕。明示即直接向債權人表明不履行,默示即多數(shù)以行為表明不履行合同。
《德國民法典》第323條第四款對此有所規(guī)定:解除的要件顯然是將要成就的,債權人在給付到期前即可以解除合同。這款主要是仿聯(lián)合國買賣法而設置的規(guī)范,適用這些情形:債務人在屆期之前,嚴肅并且最終地拒絕履行自己的請求權,致使債權人對其給付能力的信賴已經(jīng)不復存在;或者有情況表明,直至最后屆期止,債務人不可能完成給付,此時賦予債權人以在自己的請求權屆期之前即可以解除合同的權利[7]。CISG第72條也是對此的規(guī)定,并包括明示和默示的拒絕履行。
我國《合同法》第94條第二項規(guī)定:“當事人可以解除合同:……(二)在履行期限屆滿之前,當事人一方明確表示或者以自己的行為表明不履行主要債務。”此項規(guī)定到底是對預期違約還是拒絕履行的規(guī)定呢?有學者認為,英美法上的預期違約和拒絕履行相似,即非違約方可以主張違約責任,也可以即時請求違約損害賠償或解除合同[8]。也有學者認為,拒絕履行和預期違約在是否可以消除違約狀態(tài)、撤回拒絕履行的意思表示和賠償范圍上有差異,因而應當將拒絕履行界定為履行期限屆滿后的故意不履行而與預期違約相區(qū)別[9]。筆者結合《合同法》第108條*《合同法》第108條:當事人一方明確表示或者以自己的行為表明不履行合同義務的,對方可以在履行期限屆滿之前要求其承擔違約責任。的規(guī)定,認為其實質(zhì)上和拒絕履行相似,以此為基礎,進行以下論述。
拒絕履行是一種嚴重的違約行為,是對雙方合同關系的無視,在這種情況下,債權人是否可不經(jīng)催告而直接解除合同呢?有學者認為不必催告,可徑直解除合同,最高人民法院的司法解釋〔2004〕14號第8條第一項證實了此觀點:明確表示或以行為表明不履行合同主要義務的,發(fā)包人可以請求解除合同。因為在此種狀況下,寄希望于違約方改變立場通常是徒勞的,如果讓非違約方坐等履行期限屆滿才能要求違約方承擔責任是不合理的。當然,對于違約方完全沒有履行合同的意思,那么給予其寬限期只是浪費時間和機會。合同無法繼續(xù)履行的情形已經(jīng)很清晰了,顯然構成根本違約的,賦予非違約方解除權,讓其盡快擺脫合同束縛,是十分合理的。
這里討論的遲延履行主要是給付遲延,即債務人遲延履行,指債務人雖有能力履行合同,但在履行期限屆滿時卻未履行債務的現(xiàn)象。
遲延履行并非必然發(fā)生根本違約,一般通過區(qū)分合同類型進行判斷,大陸法系中將遲延履行主要分為定期債務的遲延履行和非定期債務的遲延履行。在定期債務下,非違約方在違約方遲延履行的場合下,可以不經(jīng)催告直接解除合同。因為在這種情況下,當事人對合同期限有明確規(guī)定,并且該期限對于債權人是十分重要的事項。如果債務人陷于遲延,則債權人合同目的從根本上無法實現(xiàn),構成根本違約,那么債權人可以徑直解除合同而無須催告。在非定期債務下,期限對于債權人不是那么重要,當一方當事人違約后,另一方當事人須催告,并給予一定的寬限期。期限屆滿后仍未履行,則說明合同目的無法實現(xiàn),合同已變得毫無意義,債務人構成根本違約,債權人可以解除合同。
CISG中也有類似的規(guī)定,公約第49條和第64條分別規(guī)定了買方和賣方在某些情況下可以宣告合同無效,其吸收了大陸法系的做法,對遲延履行進行時間上的區(qū)分,以判定對合同目的的影響及最終是否構成根本違約。
我國合同法對此也有較為明確的規(guī)定。*《合同法》第94條第三項和第四項規(guī)定:“有下列情形之一的,當事人可以解除合同:……(三)當事人一方遲延履行主要債務,經(jīng)催告后在合理期限仍未履行;(四)當事人一方遲延履行債務或者有其他違約行為致使不能實現(xiàn)合同目的?!痹谝话闱樾蜗?,一方當事人遲延履行并不構成根本違約,也就是第三項之規(guī)定,需要相對方進行催告并給予一定的寬限期。只有在寬限期屆滿后仍未履行的情況下,才推定債權人無法實現(xiàn)其合同目的,從而可以行使解除權。最高人民法院的一些司法解釋貫徹了這種精神。例如:法釋〔2004〕14號第8條第二項規(guī)定:合同約定的期限內(nèi)沒有完工,且在發(fā)包人催告的合理期限內(nèi)仍未完工的,發(fā)包人可以請求解除合同。相反,在特別情況下,也就是雙方約定了履行期限,并且此期限在合同內(nèi)容上十分重要,對一方具有重要意義,而另一方對此是明知的時候,比如生日當天的蛋糕定做服務、結婚紀念日的驚喜服務等,那么在遲延履行時,就符合第四項前半段的規(guī)定。致使一方當事人不能實現(xiàn)合同目的,構成根本違約的,可以不經(jīng)催告而徑直解除合同。
不完全履行是指債務人雖然以適當履行的意思進行了履行,但不符合法律的規(guī)定或合同的約定。不完全履行的情形多種多樣,包括量上的不完全履行,如缺斤短兩;質(zhì)上的不完全履行,如灌水牛肉。另外,廣義上的不完全履行還包括加害給付,如有質(zhì)量缺陷的手機爆炸致使使用人受傷等。
不完全履行場合下的根本違約判定標準,多數(shù)國家是沒有明確規(guī)定的,如德國、法國、日本等。實踐中,德國法官都傾向于類推適用有關給付不能和給付遲延的規(guī)定來處理。在CISG中,根據(jù)第46條第二款和第三款之規(guī)定,*CISG第46條第二款:“如果貨物不符合同,買方只有在此種不符合同情形構成根本違反合同時,才可以要求交付替代物,而且關于替代貨物的要求,必須與依照第39條發(fā)出的通知同時提出,或者在該項通知發(fā)出后一段合理時間內(nèi)提出?!钡谌睿骸叭绻浳锊环贤?,買方可以要求賣方通過修理對不符合同之處作出補救,除非他考慮了所有情況之后,認為這樣做是不合理的?!痹诓煌耆男袌龊?,只有在根本違反合同,即致使當事人訂約目的落空的情況下,才構成根本違約。
我國學界普遍認同的觀點就是將《合同法》第94條第四項后段的規(guī)定“其他違約行為致使不能實現(xiàn)合同目的”,理解為承認了不完全履行致使不能實現(xiàn)合同目的構成根本違約,可解除合同。而且《合同法》第148條的規(guī)定*《合同法》第148條:“因標的物質(zhì)量不符合質(zhì)量要求,致使不能實現(xiàn)合同目的的,買受人可以拒絕接受標的物或者解除合同?!笨梢暂o助證明該觀點的正確性。另外,最高人民法院的若干司法解釋對此進行了印證。例如,法釋〔2004〕14號第8條第三項規(guī)定:已經(jīng)完成的建設工程質(zhì)量不合格,并拒絕修復的,發(fā)包方可以請求解除合同;第9條第二項規(guī)定:提供的主要建筑材料、建筑構配件和設備不符合強制性標準的,致使承包人無法施工,且在催告的合理期限內(nèi)仍未履行相應義務的,承包人請求解除建設工程施工合同的,應予支持。
因此,有學者認為,不完全履行不能直接解除合同,非違約方應當給對方一個補正的機會,如違約方不能補正或者補正后仍難以實現(xiàn)訂約目的的,非違約方可以解除合同[10]。有學者主張類推適用遲延履行和履行不能下根本違約的判定標準:不完全履行能補正的,債權人應給予其一定期限補正;期限已過仍未補正的,則構成根本違約,債權人可以解除合同;惟非于一定時期履行則不能達合同目的者,即為根本違約,可不經(jīng)催告而徑直解除合同;在履行上瑕疵不能補正的,則構成根本違約,債權人可以解除合同;加害給付一經(jīng)發(fā)生,不僅使債權人合同目的不能實現(xiàn),而且對債權人及第三人人身、財產(chǎn)造成損害,當然構成根本違約,債權人有權解除合同[9]。
其實以上學者的觀點本質(zhì)上是一樣的,即對于不完全履行是否構成根本違約視情況而定。在一般情況下,對債務人進行催告,并指定合理期限予以補正,如果超過期限仍未補正則構成根本違約;但如果不完全履行后,債務人補正給付不能或者補正對于債權人是不可等待的或者現(xiàn)有給付對債權人毫無利益,那么允許債權人不經(jīng)催告即可解除合同。
從我國《合同法》第94條的規(guī)定來看,我國對根本違約的判定是在借鑒德國法的基礎上,參照CISG和PICC等的規(guī)定,并總結我國立法經(jīng)驗而制定,以列舉和概括相結合的方式作出了規(guī)定,但仍有待完善。
我國法律沒有使用“根本違約”一詞,但學界通說認為,我國《合同法》第94條是對根本違約的實質(zhì)性規(guī)定。筆者根據(jù)北大法寶上法寶聯(lián)想的案例與裁判文書,了解到與《合同法》第94條相關的就有約18421份,其中由最高人民法院審理的有123份。筆者通過隨意選樣方式考察發(fā)現(xiàn),這其中絕大多數(shù)的判決都使用了“根本違約”一詞。*例如:(2016)最高法民終169號、(2016)最高法民申2169號等。這表明根本違約不僅在學理上,而且在司法實踐中都被廣泛適用,而對于如此重要的一個制度,法律條文卻未作出明確的釋義。有學者認為我國雖然借鑒CISG相關規(guī)定,但這個制度并不完全符合我國實際情況[11]。然而實際上,它已經(jīng)在我國理論和實踐中得到廣泛運用,缺少這一概念會帶來許多問題。
首先,概念是法律的基礎,如果連最基礎的概念都不存在,那么如何對其進行認定?如何判斷與之相關的問題?根本違約概念是根本違約制度的思維基礎,概念的缺失必然導致無法對與之相關的事實進行概括、抽象并形成權威的法律體系。其次,作為大陸法系國家,法院在處理案件時必須嚴格按照成文法律進行判決,而法律對根本違約卻沒有明確的界定,導致法官在判案時沒有相應的準則,則必然運用自由裁量權。但每個法官有不同的思考斷案方式,必然會對事實的認定不一,最終造成“同案不同判”的結果,這顯然會違背法律的初衷。長此以往,必然導致法律的不穩(wěn)定性和不均衡性,進而偏離法律追求的公平正義價值。最后,明確根本違約的概念,能夠使社會公眾對此制度有明確認知,并能夠判斷自身利益是否被侵犯,并用其充分保障自己的合法權益,最終有利于社會穩(wěn)定和維護社會秩序。可見,根本違約概念之明確十分重要。
對根本違約的界定,我國《合同法》第94條有其特有的用語,即將“不能實現(xiàn)合同目的”作為判斷標準。那么究竟何為“合同目的”?我國合同法沒有對其進行定義,但在很多條文中有直接使用,比如《合同法》第60條、第62條、第148條、第166條、第231條以及上述的第94條等都提及“合同目的”,可見合同目的的重要性。但由于其具有原則性和抽象性,在司法實踐中法官處理此類案件時會發(fā)揮自由裁量權,這容易造成判決不一的情況,因此對“合同目的”的認定顯得尤為重要。
“合同目的”不同于經(jīng)濟利益。有學者認為,“合同目的”是一種經(jīng)濟利益[12]77。不可否認的是,合同目的之中當然包含一定的經(jīng)濟利益,但不限于經(jīng)濟利益。比如,提供陪護等家政服務、購買金銀首飾字畫等,其中所包含的非經(jīng)濟利益遠超過經(jīng)濟利益。因此,只是將合同目的認定為經(jīng)濟利益具有一定的局限性,筆者認為可以參考王利明教授的說法:合同目的是當事人訂立合同所追求的目標和利益[13]。
特殊目的的考慮。江平教授將合同目的從經(jīng)濟利益發(fā)展出發(fā)分為“一般目的”和“特殊目的”,并認為,民事活動中合同的一般目的是應當?shù)玫綀?zhí)行的,但對于合同的特殊目的,如果不是明知的或是顯而易見的,合同對方對此不負責任[12]126。《最高人民法院關于買賣合同司法解釋理解與適用》一書中也對合同目的進行了說明:“合同目的可以分為一般目的和特殊目的。一般目的是通過簽訂和履行某一類合同要達到的基本的、共通性的目的和結果?!贤囊话憬灰啄康臒o須特別聲明即視為當事人雙方在訂立合同時均已知曉。合同的特殊目的是指在一般交易目的之外當事人所欲實現(xiàn)的特殊交易目的?!钡厥饽康拇嬖谟谝话憬灰字猓鄶?shù)不明顯且不為對方當事人所知曉,如果認為其構成根本違約,那么就隱含了交易中需要當事人在訂立合同時考慮對方意思表示背后的特殊目的的因素,這將極大增加交易風險,有違民法公平的原則;但若一概認為特殊交易目的不是根本違約,那么則不利于保護有特殊目的的當事人,在一定程度上會縱容違約方的違約行為。鑒于此,對于特殊目的只有在明示、明知或顯而易見情況下,才有可能構成根本違約。
對合同目的進行考慮時,大多會涉及動機的考量。因為訂立合同的各方當事人必然有其各自的合同動機,那么動機是否構成合同目的呢?其實從某種意義上來看,動機是一種特殊交易目的,動機原則上不會影響法律行為的性質(zhì)和效果。作為例外,該動機為對方所知的情形,將影響法律行為的效力[14]。因此,崔建遠教授認為,不能一律機械地將抽象視角和具體視角下的合同典型交易目的作為“合同目的”,還應當考慮某些合同下的動機因素,即視案件的不同在某些情況下將動機也視為合同目的[15]。但合同目的卻不等同于合同動機,只有將動機明確告知對方當事人并形成合意,或者作為合同條件,或者雖然沒有明確告知,在合同中也未將其條款化,但有確鑿證據(jù)證明該動機就是合同成立的基礎的情況下,合同動機才能轉化為合同目的。
雖然我國《合同法》第94條是關于根本違約的規(guī)定,但其僅列舉規(guī)定了拒絕履行(多數(shù)學者認為是預期違約而非拒絕履行)和遲延履行兩種形態(tài),而我國根本違約形態(tài)隨著合同義務的理性化發(fā)展,已經(jīng)不限于以上兩種情況。對于其他情形,比如上文的履行不能和不完全履行,它們都是與拒絕履行和遲延履行相區(qū)別且具有獨立價值的違約形態(tài),在當前法律下,主要是適用第四項“其他違約行為致使不能實現(xiàn)合同目的”之規(guī)定,但其具有高度抽象概括性,沒有展現(xiàn)具體違約形態(tài)的獨立表現(xiàn)形式,而且在司法實踐中,法官在認定時沒有明確的裁判指引,往往產(chǎn)生很多困擾。因此,有必要將履行不能、不完全履行等具體違約形態(tài)的根本違約判定標準納入法律體系,不僅利于指引人們?nèi)粘=煌袨?,而且能夠對法官裁判確立明確具體的依據(jù)。
根本違約是我國合同法的重要組成部分,一方面賦予守約方法定解除權,另一方面并不能只是違反合同約定就可解除合同,因此在一定程度上也限制了解除權,平衡雙方利益。我國《合同法》第94條雖然對根本違約作了實質(zhì)性規(guī)定,以“不能實現(xiàn)合同目的”為基礎,針對少數(shù)的違約具體形態(tài)作了規(guī)定,但也有不完善之處,可以在法條中明確履行不能和不完全履行構成根本違約的判定標準,使我國法律更具邏輯性。這樣不僅能夠給當事人提供一個統(tǒng)一標準,而且有利于法官依據(jù)具體標準進行斷案,維護社會秩序和公平正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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