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德喜

揚州大學文學院

我與灰娃先生相識只有一年左右的時間，只是2017年夏天在北京與她見過一面，但是她給我的印象卻很深刻，如果用一個詞來概括，我覺得應該沒有比“真性”更確切的了。所謂真性，就是指一個人具有率真、純真和天真的性情，對真理和美有著強烈的憧憬和追求。如今灰娃已是90高齡的老人了，但是從我對她的拜訪和交談中，我感到她是以真而感人：待人真誠，情感真摯，說話真切。閱讀了她的詩集《灰娃的詩》和《灰娃七章》、自傳《我額頭青枝綠葉：灰娃自述》以及散見于報刊的詩文，更加深了我對她的認識：她就是一個真性之人。

一

灰娃在童年時代就已培植了真性的種子。1927年，灰娃出生于陜西西安附近的臨潼農(nóng)村。這個漢中農(nóng)村給灰娃的印象是十分和睦與恬靜。盡管陜西的鄉(xiāng)村還很落后，貧困和饑寒常常困擾著人們，但是在傳統(tǒng)文化的倫理道德約束下，在鄉(xiāng)紳們身體力行的影響和治理下，這里一片祥和。傳統(tǒng)的鄉(xiāng)村沒有法律，卻有鄉(xiāng)規(guī)民約，遇到什么矛盾糾紛，就由村里德高望重的族長和教書先生主持公道，進行調(diào)解和處理。因而，貧苦中的人們并沒有弱肉強食，搶劫殺人，而是以樂觀的態(tài)度生活著，不時咧開嘴巴，發(fā)出爽朗的笑聲。他們在極其貧窮的情況下，不僅沒有悲觀的情緒，而且以其堅強的毅力，將生活創(chuàng)造得有和諧，有溫馨，有深情，有詩意，有真美?；彝薜泥l(xiāng)村記憶很有點像現(xiàn)代作家沈從文筆下的湘西?；彝抟砸活w童真之心，看到了人世間美好的一面。

灰娃的家庭有些復雜，她的外祖父家族來自遙遠的西方，具有異族血統(tǒng)。她的祖父家庭條件不錯。在灰娃的記憶中，她小時候住在一個龐大的莊園里，能夠讓她讀書上學，接受比較好的教育。后來，雖然家族破敗衰落，卻使她接觸了底層的孩子，體驗到他們貧困的生活和真率的性情。她以一顆純真的童心體驗鄉(xiāng)村生活的詩情畫意：“整座莊園里外周遭，則林木翳然，竹簧擺動，星月閃爍，鳥雀爭飛。時而風響樹應，蟲叫鳥鳴，足具光影幽妙，天籟入景之致?！蹦暧椎幕彝蘅偸且砸活w純真之心感受她所生活的世界，感受她周圍的各種人和事。因而，她所看到的世界是神奇而美麗的，極富童話色彩。在大家庭的莊園前樹立著的高大的水車就很神奇。巨型的木輪在幼年灰娃的眼里高入云霄，轉動起來，吱吱嘎嘎地響著，就像唱著一首古老的歌謠。隨著水車葉輪的轉動，清亮的水珠接連滴落，在空中閃耀著晶瑩的光，讓年幼的灰娃看得十分入迷。由門前高大的水車再往遠處眺望，灰娃見到了遙遠的天際處終南幽藍的峰巔和太白山常年積雪的主峰。這種若隱若現(xiàn)的風景可以勾起人對于遠方的無窮想象：終南山里住著神仙嗎？太白山的雪峰晶瑩剔透，大概是美麗小公主的莊園吧！

陜西關中農(nóng)村的麥秸垛

灰娃家莊園附近還有一座墓園。在許多人看來，墓園總是與鬼魅相聯(lián)系的，常常讓人感到恐怖陰森。但是，年幼的灰娃卻沒有這種感覺，在這座歷史久遠的墓園里，她看到的是高大的樹木、茂盛的野草，還有許多野兔、野雞、蟲子、鳥雀之類的小動物。她常常和一些農(nóng)家孩子一樣，到這里玩或者帶著釘耙來耙干枯的樹枝，然后背回去，當柴禾送進鍋灶，用來燒飯。20世紀60年代初，灰娃回到家鄉(xiāng)探望，特意尋找那座墓園，可是墓園已經(jīng)在大躍進中被鏟平，改造成了耕種的農(nóng)田，她看了覺得非?？上?。

在親人中，灰娃最愛的是母親，母親最突出的才干就是女紅。灰娃清晰地記得她在幼小的時候見過母親的女紅作品：“那披肩、衣領、袖口、袖筒、帽子、背心、兜肚、百褶裙、鞋面、汗巾……繡滿花鳥人物和戲文片段或整首的戀歌：《蝴蝶杯》《白蛇傳》《西廂記》《玉堂春》……那些繡品看上去滿目璀璨，那些紐扣，細銅絲編就中心有一個景泰藍美人。母親曾把一件背心給我穿上過端午節(jié)，上面滿繡花鳥，滾了一道道寬窄不同的花邊，五彩金銀，光色閃閃，煞是好看。”灰娃還記得母親親手做的門簾，上面印有“麒麟送子”的字樣，最迷人的在于其形式非常別致：上面三分之一覆蓋著網(wǎng)（叫“絡子”或者“網(wǎng)扣”），而且做成了鏤空圖案；下面系著一排小鈴鐺，鈴鐺下面還綴有長約20公分的穗纓，一旦有風吹過，小鈴鐺就會發(fā)出一串串清脆悅耳的聲音。由此看來，灰娃母親的女紅已經(jīng)不再是單純的日常生活中的實用性的縫補，而是繡成了藝術，繡出了詩意，繡出了文化。年幼的灰娃能夠注意到母親精湛的女紅技藝與精美的繡花作品，沉浸在母親的藝術制作之美中，自然而然受到了母親的藝術熏陶。

陜西關中鄉(xiāng)村大路

1931年，年僅4歲的灰娃隨父母遷居到了西安城，居住在碑林附近的一所大宅院里。大宅院的邊上有一個小小的院落。小院子里長著一棵石榴樹和兩棵木槿樹。其實這是一座廢棄的后花園，荒廢了沒人管，灰娃將之稱為自己的“百草園”?；彝抟环艑W，就將書包一放，獨自跑到后花園里。在這里，她撿拾到鳥飛過時掉下來的美麗羽毛，還有一些花兒啊、葉子啊、瓢蟲啊，她拿一個盒子把這些“寶貝”仔細地裝起來。平時，她就坐在一棵橫向長勢的很矮的樹干上，雙腳輕松地放在地上的一把石凳子上，把盒子打開，一件一件細細欣賞。有時她還把自己會唱的歌全都唱一遍。

灰娃家廚房的旁邊有一塊空地。母親在上面砌了好幾行磚頭，形成一小塊平展的磚地。春夏之間，磚縫里長出了草?；彝蕹３６自谂赃呌^賞小小的草葉。不僅如此，灰娃還在磚地旁邊的地塊里種上草茉莉和指甲草等花花草草，澆水呵護，一兩個月后，便開出各式各樣的小花，悠悠地散發(fā)出香味，這里就成了灰娃的小花園。到了盛夏的夜晚，灰娃常常拿一張涼席鋪到花草旁邊的磚地上。她喜歡仰躺在涼席上，仰望天上的繁星?？吹脚d致勃勃時，她就把所有會唱的歌全唱一遍。第二天早晨醒來，灰娃感到非常奇怪，她居然睡在自己的房間里，不由想起消失的星星，禁不住鼻子一酸，哭了起來。母親哄著她，并且告訴她，到了后半夜把她抱回房間里了，但是灰娃仍然不樂意，抱怨母親不該把自己抱離她的浪漫天地。她在這小小的自然世界，陶冶了真的性情和藝術情趣。

到了八九歲的時候，灰娃忽然夢想自己長大了要當音樂家，她也不知道那個時候自己怎么一下子就對音樂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只覺得自己就是為音樂而生。她聽說，音樂家是需要點著蠟燭作曲的，可是小小年紀的她買不起蠟燭，也就點不成蠟燭，怎么作曲呢？她便想了個辦法：以月亮代替蠟燭。恰好她的家里有一個木梯。她便搭著梯子爬到房頂上，因為她覺得房頂離月亮近一些。這樣，她便可以就著銀色的月光作曲了。她要作好多好多的曲子，寫好多好多的歌，她已經(jīng)把自己想象成了一名音樂家。2017年8月24日凌晨，灰娃通過微信發(fā)給筆者一張圖片，是尼采的一句話并配有一段語音。圖片的內(nèi)容是，一座小木屋里，一只小鳥以此為家，小鳥的前面有一朵白色的玫瑰花。這幅畫顯示出作者的人生境界：小鳥不需要豪華的窩，只要有一間遮風避雨的小木屋即可。小木屋里沒有其他陳設，伴隨著小鳥的是象征著藝術、浪漫和純情的白色的玫瑰花。筆者就此畫詢問了灰娃，其作者是誰，畫名叫什么？她告訴我：這畫是她偶然見到的，不知道其作者和畫名。只是見了這幅畫，就情不自禁地想起了童年的夢。不過，她認為自己后來的人生都與這個夢相反。后來，筆者通過向朋友咨詢了解到，這是荷蘭水彩畫畫家馬約雷·巴斯?。∕arjolein Bastin）的作品，是組畫《田園故事》中的一幅。灰娃發(fā)來的尼采的那句話是：“人生的幸運就是保持輕度的貧困?！蹦嵌握Z音談的是對尼采這句話的理解和認識，是對那幅圖片的解釋，更是她對童年夢想的追憶。

在西安，灰娃進入師范附屬小學讀書，她的讀書與許多作家一樣，偏愛國文和藝術類的課程，對于比較抽象的數(shù)學不感興趣。讀小學期間，灰娃最擅長的是唱歌。老師拿來新歌，還沒有教，她就能夠看著樂譜唱起來，基本上都能唱準，很有音樂天賦。樂譜上的各種符號：延長音、符點音符、三連音、休止符等都能準確地演唱，而且節(jié)奏也把握得比較到位。她后來說自己當時唱歌憑的是直覺。因此，她的音樂課成績不錯，音樂老師也特別喜歡她。數(shù)十年后，灰娃回憶起小學時候所唱的歌，依然歷歷在目。其中許多歌曲是著名音樂家黎錦暉先生的作品，其中《小麻雀》《可憐的秋香》《月明之夜》《葡萄仙子》和《三蝴蝶》等是灰娃常常喜歡唱的。此外，作為小學生的灰娃還唱了《滿江紅》（岳飛詞）、《悲秋》《很久很久以前》《念故鄉(xiāng)》《漁光曲》《長城謠》《義勇軍進行曲》《救國軍歌》《盧溝橋》《旗正飄飄》等名歌。這些歌的歌詞，灰娃到了八九十歲的年齡仍然記得非常清晰。2017年8月5日中午，年已90的灰娃還為筆者等人唱起了《盧溝橋》。在唱之前，灰娃給我們講了這首歌的形式——一問一答；曲調(diào)是《小放牛》的。

在國文課上，不少孩子常常為寫作文而頭疼犯愁，而灰娃卻顯示出她的寫作天賦，她根據(jù)老師布置的作文題，竟然在不自覺中寫出了詩。有一次，老師在課堂上布置學生寫一篇題為《春》的作文，要求在兩小時內(nèi)寫出?；彝蘧蛯⒆约旱乃娝勊袑懥顺鰜恚唤o老師。沒想到，居然得到老師的夸獎，而且老師還將她的作文念給全班同學聽。按照老師要求，這篇作文應該寫成散文?？墒腔彝蘧构硎股癫畹貙懗闪朔中械男问?，后來她自己都“百思不得其解”。

同時，灰娃還喜歡涂鴉，她常常在書本的插圖上畫上自己，還在山的脊背上寫上自己的名字。數(shù)十年后，她想起來這些事，覺得都是很幼稚的東西，不過，對她來說印象又特別深。灰娃在課本上的“涂鴉”，在許多成年人看來，確實“幼稚”得很，但是從她“涂鴉”的內(nèi)容看，她在潛意識中將自己融入到了自然之中，讓自己盡情享受美好的大自然。她在山的脊背上寫上自己的名字，對于她來說，是極其莊重的命名，表現(xiàn)出她對大自然的摯愛，也反映出她的童話思維，她以一顆純凈的心看待世界。

純真的種子在灰娃童年時就被植入她的心田，后來她在幾十年的人生中也都一直保持著這份童真。

二

1939年，對于灰娃來說具有極其重要的意義。她在這一年被姐姐和表姐帶到了延安。這一年，灰娃才12歲，還是個不懂事的女孩。由于她發(fā)育比較晚，個頭比較矮，看上去只有八九歲的樣子。

在到延安之前，灰娃先在安吳堡的青年訓練班里接受培訓。雖然這個青年培訓班條件簡陋，生活艱苦，但是灰娃卻感受到了大家庭的溫暖。由于她年幼，大家都把她當小孩看待，得到了培訓班里大哥哥大姐姐的照顧。經(jīng)過大約半年時間的學習，灰娃等人踏上了去延安的路程。在去延安的路上，灰娃真切地感受到共產(chǎn)黨人的親密與可愛。從安吳堡到延安，大多是山路，但是，大家能夠相互幫助，互相攙扶，不讓一個人掉隊?；彝抻捎谏眢w矮小羸弱，走路費盡了力氣還是速度緩慢。年歲大的同志看到灰娃走得艱難，都非常熱心地幫她扛背包，拉著她的手往前走。遇到高大的石頭或者坎兒，灰娃很難爬上去，年齡大的同志就轉過身去以背靠背的方式背著她，或者直接提著她腰間的皮帶，將她提了上去。一路上，灰娃給大家添了很大的麻煩，但是沒有人抱怨她拖了大家的后腿。然而，灰娃那顆敏感的心卻有些不自在，信心不足，情緒甚至有些低落。那些年歲大的同志為了消除她的消極情緒，便給她講故事，說笑話，給她鼓勁。這令灰娃感到特別溫暖和幸福，但也形成了她“不善于思考，處處依賴環(huán)境的性格習慣”?；彝薜倪@個說法固然有謙虛的成分，但也表明她以自己的單純和真摯的態(tài)度對待每個人，信任每個人，讓自己生活在純真的童話世界里，當然也想象不到世界的復雜性和殘酷性。

1942年，延安兒童藝術學園的孩子們在音樂課上練歌，指揮者（背影）為黃歌，前排右二為灰娃

1943年，延安兒童藝術學園的孩子們，園牌右側有劉海的女孩為灰娃

來到延安，生活雖然非常艱苦，但是灰娃接觸到了一些非常真率的人，這些人不僅是藝術家，很有才華，而且都是性情中人，待人真誠，令灰娃感到心情舒暢。經(jīng)過短期的澤東青年干部學校學習之后，灰娃被分配進入了兒童藝術學園，一邊學習文化藝術，一邊表演節(jié)目。她們的日常生活由指導員管理。美術家張仃被聘為學園的藝術導師，但不給灰娃他們授課，而是給藝術學園的老師們講課。有時，學園的老師們帶著灰娃他們到張仃等人創(chuàng)辦的俱樂部參觀抗戰(zhàn)漫畫展和木刻展?；彝抻H耳聆聽張仃給他們一幅一幅地講解這些作品的意思，作者是個什么樣的人、作品具有什么樣的思想內(nèi)涵和藝術風格，等等。對于張仃的講解，不僅兒童藝術學園的老師們愛聽，就是十四五歲的灰娃也聽得十分入迷。與此同時，灰娃覺得周圍的人都很開朗，自由的氣氛十分濃厚。張仃、杜矢甲和塞克被譽為延安“三怪”。之所以落得“怪”的名號，是因為他們在1940年前后個性表現(xiàn)非常突出，而且在言行上無拘無束。這三個人不僅穿著別致，頗具歐式風采，而且講話和行為都很隨興。在距離文化溝不遠的藍家坪，住著許多作家和藝術家，他們在蕭軍帶領下，由張仃設計，居然將山坡上一所破舊的房屋改建成非常時髦的作家俱樂部。對于延安的文藝氛圍，灰娃自己也有切身的感受。她與小伙伴們經(jīng)常來到作家俱樂部唱歌，演童話劇，跳假面舞，觀賞外國現(xiàn)代名畫的復制品，就連現(xiàn)代藝術中的印象派、野獸派和立體派等風靡西方世界的美術作品都可以觀看到。不僅如此，她與小伙伴們在俱樂部里還聽到詩人艾青和李又然介紹法國的風尚和巴黎藝術家們的生活、作家蕭軍用俄語演唱的俄羅斯民歌，可以看到張仃客串演出的小品《羅密歐與朱麗葉》……在這自由的環(huán)境中，延安的文化人以開放的姿態(tài)擁抱和接納人類精神寶庫中的各種瑰寶。這些都在無形中陶冶著、滋潤著、哺育著灰娃。灰娃在延安度過了她人生中最無憂無慮的美好時光。因而，灰娃也一直將這段時光珍藏在她的記憶中，并且在她的腦海中被理想化和浪漫化。

1941年10月19日，延安的少年劇團首演童話劇《公主旅行記》。在這部由胡沙編劇、程云導演的戲劇中，灰娃扮演輕盈活潑、天真爛漫的小公主，給在場的觀眾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于是，灰娃獲得了“八路軍公主”的美譽。這個美譽當然是對灰娃表演的充分肯定，也是一個純真可愛的女孩在延安生活中備受年長同志的關心和愛護的寫照。換句話說，灰娃來到延安之初，就是一名八路軍的活潑可愛的公主。這是令灰娃終身難忘的一段經(jīng)歷，她的真與藝術家們的真相融合，相輝映。

三

革命勝利了，灰娃隨著革命的大隊伍從遙遠的延安進入了北京城。對于絕大多數(shù)革命者來說，跨進北京城是實現(xiàn)了自己的理想，他們不僅是這座城市的主人，而且還是整個國家的主人。因而，興奮與激動成為那些革命者的主要心態(tài)。但是灰娃卻高興不起來，她雖然已是二十來歲的青年了，卻仍然保持著自己的真性，革命隊伍里的多年磨煉，沒有磨去她心頭的純真。而她的真率令她感到越來越不適應所處的環(huán)境，她越來越感到人們的臉不好看了。想當年在延安的時候，在灰娃的心目中，人們的臉是洋溢著笑容的，是和善的，是輕松而自然的；而今，進城以后，她覺得周圍人的臉始終保持嚴肅，嚴肅到?jīng)]有表情，甚至有些僵硬。不僅如此，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也讓她覺得日益復雜起來，不像延安時候的那么融洽，顯得比較生硬。于是不明就里的灰娃竟然向領導提出回延安的要求。灰娃要求回延安，當然不是衣錦還鄉(xiāng)，也不是像賀敬之那樣重溫革命傳統(tǒng)，她是由于不適應而想逃離。領導聽了灰娃的請求，感到很奇怪，人們從延安來到北京，多么榮光，多么豪邁，許多人想進北京還進不來呢，灰娃怎么還要求回延安。領導告訴灰娃：“只有從延安來到北京，沒有從北京回到延安的，現(xiàn)在革命勝利了，哪有再回到延安的？你知道延安現(xiàn)在的情況嗎？”灰娃說自己不知道。領導接著跟她說：“我們離開延安以后，那里現(xiàn)在沒有什么人了，很荒涼，還有狼經(jīng)常出現(xiàn)。你就不怕狼嗎？”灰娃一聽到狼，就不由想起在延安時夜里聽到狼的嗥叫，不由有些害怕。她純真的心目中的延安已經(jīng)遠去，越來越遙遠了?，F(xiàn)在延安回不去了，灰娃只能在北京繼續(xù)待著。

然而，灰娃與現(xiàn)實環(huán)境的緊張關系沒有辦法紓解。她實在無法忍受周圍人的那一張張緊繃著的臉，有人叫她不要看人家的臉，但是她無法避開，那些人就在她身邊，就在她的生活中?？鄲喇斨?，灰娃想到了讀書。相比較而言，學校要比社會單純一些，真率一些，人與人要好處一些。于是，她向領導提出進學校讀書。有人知道灰娃要到學校讀書，感到一些不可思議，無法理解。在單位上班，拿的是工資，而讀書只能拿助學金?；彝薏恢郎妒侵鷮W金，有人告訴她：“助學金就是生活費，比工資少多了。”想不到灰娃卻說：“上學讀書，還能拿生活費，蠻好的??！”在灰娃這里，只要解決吃飯問題，還要那些錢財干什么？！領導還是了解灰娃的，于是與北京大學聯(lián)系，讓她進北大讀書。

灰娃最初進的是外交系，大概是這個系的培養(yǎng)目標與她的天性存在一定的偏差，于是她又轉到了俄語系。在俄語系讀書期間，灰娃感到身心舒展，心情比較愉快。來自蘇聯(lián)的俄語教授既沒有“老大哥”的高傲，也不以師長自居，而是表現(xiàn)得非常謙和與平易，他們對待灰娃十分友善，讓灰娃感受到家庭般的溫暖。他們告訴灰娃，有客人來，主人講話少是不禮貌的，因此每當灰娃到他們家去做客的時候，他們總是與灰娃侃侃而談，彼此之間沒有隔閡，就像老朋友一樣。有一年，北大舉行一個重大紀念活動，俄語系要出節(jié)目，蘇聯(lián)來的女教師則將灰娃請到她家里去商談節(jié)目的事。灰娃應約來到老師住的外國專家樓，門衛(wèi)一再盤問。老師見了對門衛(wèi)說：“美人來了，怎么能不讓進來呢？”在蘇聯(lián)，對于自己喜歡的姑娘都稱之為“美人”?；彝迊淼嚼蠋熂依?，老師給她噴了香水。這令灰娃感到有些意外。在中國，噴香水被認為是資產(chǎn)階級生活方式，是腐朽沒落的表現(xiàn)。而蘇聯(lián)雖然也是社會主義國家，卻可以這么做，看來蘇聯(lián)人也可以愛美，打扮自己。經(jīng)過商量，灰娃要出的節(jié)目是朗誦普希金的詩體小說《葉甫蓋尼·奧涅金》（又譯為《歐根·奧涅金》）。普希金是俄羅斯文學的經(jīng)典作家，該作品敘述的是貴族青年的愛情故事，雖然具有一定的政治意義，但是與那種現(xiàn)實政治文學不同，既沒有歌頌現(xiàn)行政策，也沒有強烈抨擊和深刻批判沙皇的政治黑暗。還有一次，灰娃應邀住到蘇聯(lián)老師的家里，讓她有機會觀察俄羅斯人一天的生活。頭天晚上，灰娃住在一個小房間里。中午吃飯時老師還給灰娃倒了一杯酒，她自己也倒了一杯，第一杯酒敬不在場的人，也敬給灰娃的不幸犧牲的丈夫。另一個老師也歡迎灰娃到他家做客。在與蘇聯(lián)老師相處之中，灰娃感到了人與人之間的真，仿佛回到了從前的延安。

然而，好景不長。校園也不是世外桃源，社會上的政治風暴同樣席卷而至。心理的恐懼與精神的高度緊張導致灰娃病倒了。她被送到了醫(yī)院，醫(yī)生診斷她患了精神分裂癥，本來家人想把她送到精神病院治療，但是灰娃堅決不同意，于是醫(yī)生為她設立家庭病房，她便在家中療養(yǎng)。

四

“文革”當中，灰娃的精神疾病十分嚴重，其病癥就同魯迅小說《狂人日記》中的“狂人”相像：“極度恐懼，總覺得有人布置好要害我，任何影像、聲音我都害怕，而且還極度傷心，……就這樣胡思亂想著、害怕著、擔心著，日夜不得安寧?！辈“Y折磨著她，令她的大腦在高度緊張中進入迷幻狀態(tài)，各種錯覺、幻像不斷涌現(xiàn)，似夢非夢，充塞著她的腦海：“常常又覺得自己游走到了陰間，在陰曹地府里給自己墳墓栽了些蒲公英、白頭翁，還有一些紫花苜蓿。有時又覺得自己游走在云絮之上，在那里竟然能看到自己，和自己相擁痛哭。有時又聽得宇宙里的星球倥傯運行的聲音，巨大無邊?！边@是常人難以體會到的奇幻感覺，而這些感覺會使人陷入迷幻狀態(tài)。處于迷幻狀態(tài)的人，往往分不清現(xiàn)實與幻像，非理性的思維特別活躍，整個世界都荒誕不經(jīng)，無法捉摸。有一天，她突然覺得思緒紛飛，一些奇怪的詞句就像噴泉一樣不斷地從她的心頭涌現(xiàn)，令她欲罷不能，于是她情不自禁地拿起筆，隨便拿起身邊的紙，不由自主地“亂寫亂畫”?；彝揠S性所寫的這些是十分零碎的詞句，極不完整，既雜亂無章，又呈碎片化，就連她自己都很吃驚，這些東西是怎么出現(xiàn)在自己頭腦里的，到底想表達什么，她也不很清楚。寫出這些片言只語之后，灰娃才感到心緒寧靜了一些。過后再看寫的這些碎片化的東西，她又感到非?？只?，因為紙上的這些東西與當時廣播、報紙、雜志上的文字完全不同，不論是語言形式，還是話語形態(tài)，乃至情感表達，都與那個時代格格不入，甚至與主流話語完全相反，她想這可能“正是社會要滅殺的東西，是反動的東西”。想到這里，灰娃心里立即緊張起來，害怕被人發(fā)現(xiàn)，帶來嚴重的災禍，“于是，趕緊撕碎，裝進衣袋，偷偷走到衛(wèi)生間，扔入馬桶沖走”。然而，灰娃在撕碎和沖走那些紙片之后又爆發(fā)出寫東西的沖動，又不可遏止地寫出新的東西，稍后她又在驚恐中將其撕毀并送進馬桶沖走。這樣反復了多次。有一天，灰娃將所寫的東西悄悄地帶給張仃看。張仃看了之后告訴她這是詩，并且告訴她不要撕掉，應該保存下來。于是，灰娃將她所寫的詩作藏在一只鐵盒子里，然后將鐵盒子埋在花盆的下面。這些埋在地下的詩作直到過了四分之一世紀之后才得以結集出版。

1956年，灰娃在北京大學讀書時，攝于頤和園

最初，灰娃是一種迷狂狀態(tài)下的寫作，基本上是她潛意識的自然流露，也是她的思緒和情感的真實表達。因而，受到了許多學者和詩人的充分肯定。人們對于灰娃詩歌的評論很多，其中最突出的就是肯定她的詩作的真。七月詩派老詩人牛漢給灰娃贈送了一幅親筆書寫的書法作品，內(nèi)容是他對灰娃詩歌的評論：“我總認為詩的光彩不能靠表面的打磨，光彩應當發(fā)自詩的內(nèi)部深邃的情境，那種在心靈中閃現(xiàn)的情感，那種凝煉而升華了的詩意的火焰……讀灰娃的詩，我更加堅信了真正的詩美，來自詩人的靈魂的高貴純凈。”著名詩評家周瓚將灰娃視為“素人詩人”。所謂“素人詩人”借用的是日語中“素人”一詞，指的是門外漢，愛好者，良家婦女。按字面意思，就如同英文的amateur，是業(yè)余者的意思。在這里，周瓚所強調(diào)的是唯有自覺以素人的態(tài)度進入寫作，才不會受到各種各樣的誘惑與牽制，也就不會在不知不覺中喪失表達真實的能力。三聯(lián)書店副總經(jīng)理汪家明說：“我喜歡灰娃詩的理由是真正的詩，是自然流淌出來的，又是極具個性的思緒和情感，她的想象如行云流水般自然，不斷涌出來?！崩显娙松垩嘞樵谝环庑胖斜磉_了對灰娃的敬意：“灰娃是純粹的詩人，灰娃的詩是純粹的詩?！备爬ㄆ饋恚藗儗τ诨彝拊姼璧脑u價，突出了她的詩的基本特性：獨立的思想和自由的表達，其核心是自由的靈魂。而這恰恰是真的意義上的詩歌，也是她真性的突出表現(xiàn)。

灰娃在談到她詩歌創(chuàng)作感受時表示：心里覺得有點特別的、很有意思的事，就趕緊寫下來。寫第一句還不知道第二句要寫什么，誰想到寫完了第一句，第二句就跳出來了，第三句也跳出來。她自己都覺得莫名其妙。有時候跳得太多了她就打住，不能沒完沒了。她不知道這是怎么回事。后來她就心想，是不是神也光顧了一下她的心靈。神從她這里過了一下，她的腦子里就蹦出一句詩。人們通常所考慮的語法修辭、謀篇布局、整體結構、主題思想什么的都被她甩到了一邊，她不想受其限制?；彝薜倪@種創(chuàng)作狀態(tài)當然是非理性的，與那種精心構思，認真推敲，不斷琢磨的理性寫作大不相同。在她這里，寫作既處于無功利狀態(tài)——也就是說，她在寫作時，心靈已經(jīng)達到了非常自由的境界，只有達到這樣的境界，寫作時才無所顧忌，她的筆才完全追隨自己的心，寫下她意識中或者下意識中的詩句。因而，從某種意義上說，這樣的寫作才是詩的真精神，體現(xiàn)出詩的靈魂。

據(jù)筆者的閱讀認識來說，灰娃的詩具有思想之真、情感之真、文化之真和心靈之真，體現(xiàn)了她對社會和歷史的獨到思考和深刻認識，對自然的摯愛，表現(xiàn)其蒼莽而富有原始野性的真；以赤子之心擁抱滋養(yǎng)她的陜西鄉(xiāng)村文化，蘊涵著東方文化之美……灰娃的詩是性情之作。

五

灰娃是個真性之人，但是真性之人在現(xiàn)實中往往是很容易陷入困境的，甚至要付出巨大的代價，因為現(xiàn)實是殘酷的，常常容不得真。然而，灰娃無怨無悔。她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nèi)患了精神疾病，不得不在家療養(yǎng)，也使她在康復之中能夠冷靜地思考一些問題。她的《我額頭青枝綠葉：灰娃自述》以自傳的形式在敘述個人歷史的同時，不斷反思社會歷史，她的詩歌可以說是她的藝術形式的深入思索?；彝揠m然不是學者，更不是政治家，但是她以詩人的敏感和銳氣，反思歷史，思考現(xiàn)實。她的思考貫穿著對于真理的探索和追求。

2000年秋，張仃和灰娃與朋友們在京郊西山家中露臺上合影

于是灰娃懂得了思考，學會了思考。她的思考已經(jīng)不受到女性的性別限制，不僅能夠從現(xiàn)實出發(fā)，還能夠深入到事物的本質(zhì)進而展開理論思辨，從而使思考超越于時代，具有了思想家的某種品質(zhì)。她認為：“理想再不足取，也比犬儒強，比機會主義強。”在當今時代，能夠堅守理想的人已經(jīng)不多了，能夠對理想進行反思的更是鳳毛麟角。

灰娃的獨立思考使她在那個時代感到懼怕，她不敢說出來，只能悶在心里。這種想說而不能說既是十分痛苦的，也是非常孤獨的。而這是每一個思想文化先驅必然付出的代價，只是代價輕重不同而已。

正是由于灰娃善于思考，在不斷思考中發(fā)現(xiàn)了20世紀的中國出現(xiàn)的各種問題，然而這些問題究竟是怎么形成的，又該如何解決？這是一個知識分子必須面對的，而在面對這些問題時，頭腦中必然會產(chǎn)生許多疑問和困惑。疑問和困惑必然要發(fā)出聲音，于是就有了她的天問。

真性既是一個人的性情表現(xiàn)，也是他面對現(xiàn)實世界的方式；既是對真理的探索，又是待人的一種態(tài)度。真性之人也許一時不被人們理解，但是總會被歷史記??；也許一時遭到某種打擊，但是終會贏得人們的尊重和愛戴?；彝薜娜松浞直砻髁诉@一點，她的真性推動著她對真理的探求和思索，使她的思想?yún)R入人類探求“新大陸”的新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