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玉聰

(華南師范大學 文學院，廣東 廣州 510006)

自古詩歌創(chuàng)作的主流是抒情言志，追求的是“雅正”，來源于民間的樂府詩因帶有通俗性和故事性，而被文學批評家劉勰稱為“艷歌婉孌，怨志訣絕，淫辭在曲，正響焉生”[1]。即樂府詩多寫婉轉(zhuǎn)纏綿、怨恨憤懣的情感，這些作品僅僅供人們娛樂，無益于政治教化。劉勰的觀點源于他所秉持的儒家正統(tǒng)觀念，但近世以來的學者開始認識到樂府詩的文學價值，進行了很多有益的研究，但學者們的眼光往往集中在《陌上?！贰犊兹笘|南飛》《木蘭詩》等少數(shù)名作上，對其他樂府詩關(guān)注不夠。本文著眼于六朝隋唐時期“夜坐”主題樂府詩，取《樂府詩集》雜曲歌辭中19篇與夜坐主題有關(guān)的詩歌，對其緣起、文學意義及美學價值進行分析。

一、夜坐主題樂府詩的緣起

樂府詩起源并興盛于漢代，但傳世者多為南北朝以后的作品，漢代的雜曲歌辭僅存十多首，數(shù)量較少，關(guān)于夜坐主題的樂府詩收錄在《樂府詩集》“雜曲歌辭”中，雜曲歌辭是因為它的曲調(diào)性質(zhì)、歌辭內(nèi)容都較為龐雜而得名。

1.“夜坐”之近祖

郭茂倩說：“雜曲者，歷代有之，或心志之所存，或情思之所感，或宴游歡樂之所發(fā)，或憂愁憤怨之所興，或敘離別悲傷之懷，或言征戰(zhàn)行役之苦，或緣于佛志，或出自夷虜。兼收備載，故總謂之雜曲。”[2]總的來說，雜曲歌辭中的樂府詩多數(shù)是詩人在一定的社會環(huán)境中言志抒情，夜坐主題的樂府詩均出自于此。在郭茂倩看來，此主題的樂府詩多是作者“有感而發(fā)”，是敘思婦之愁的閨怨詩。這19篇樂府詩，以時間為序排列之，劉宋鮑照的《夜坐吟》則是此類詩歌之近祖，且《夜坐吟》這一樂府題目就是由鮑照所創(chuàng)，郭茂倩評說“其辭曰‘冬夜沉沉夜坐吟’，言聽歌逐音，因音托意也”[2]1073。其全詩曰：

冬夜沉沉夜坐吟，含情未發(fā)已知心。霜入幕，風度林。朱燈滅，朱顏尋。體君歌，逐君音。不貴聲，貴意深[2]1073。

沉沉冬夜，女子在聆聽所思慕的男子吟唱，體會到男子情意后，為他沉吟久坐，心已隨音而去。全詩通過想象、描寫手法，來敘述女子在冬夜心中所思所感，表現(xiàn)其內(nèi)心的情感。此詩作為夜坐主題的奠基之作，在以下三個方面都是具有開創(chuàng)性的：首先，以第一人稱的口氣和一位思婦的口吻進行敘述，以一種獨白的方式袒露女子的內(nèi)心世界。其次，是以深閨思婦人物形象塑造為中心。第三，環(huán)境描寫對于烘托情感氛圍起到了重要作用。

2.“夜坐”之遠祖

鮑照之《夜坐吟》的遠源當為《詩經(jīng)》。從宏觀的角度來看，樂府詩延續(xù)了《詩經(jīng)》的衣缽，樂府詩常被簡稱為樂府，但最初這二者并不是指同一概念。樂府是朝廷的音樂官署，而樂府詩在漢代本稱為“歌詩”，指的是由樂府采集并演唱的歌辭，由于二者的關(guān)系密切，后人便將樂府在民間所采的詩命名為樂府。樂府詩采集于市井，來源于民間，具有濃郁的寫實色彩和民間情調(diào)。而西周春秋時代的《詩經(jīng)》也是采于民間，之后經(jīng)官方整理而成的古代樂歌。

從微觀的角度來看，“夜坐抒懷”的主題源于《詩經(jīng)》。要判定《詩經(jīng)》中的詩所述是夜晚，馬慶洲認為主要靠顯性的時間詞，如暮、晦、宵等，以及隱性的時間詞，如“織女、牽?！薄瓣?、參”等[3]?！对娊?jīng)》中不乏表現(xiàn)漫漫長夜難以入眠的詩句，輾轉(zhuǎn)反側(cè)的主人公各懷心事，但歸根結(jié)底都離不開一個“情”字，只不過有的是表現(xiàn)男女愛人相距甚遠而思念，有的則是表現(xiàn)癡男怨女的憂愁哀緒?！对娊?jīng)》里雖有表現(xiàn)男子在夜里對女子熱切思念而獨自神傷的詩句，但其他絕大多數(shù)還是表現(xiàn)女子思戀男子。如《澤陂》云：“彼澤之陂，有蒲與荷。有美一人，傷如之何？寤寐無為，涕泗滂沱?！盵4] 186-187在長著荷花蒲草的池塘堤岸旁，有一個美麗的少年使女子思念而神傷，夜里輾轉(zhuǎn)難眠，心中的情意難以抑制，終于不免涕淚橫流。又如《終風》云：“終風且曀，不日有曀。寤言不寐，愿言則嚏?！盵4]40-41思婦對男子情深義重，長夜難眠，希望所思之人能體會到自己的誠心。就此看來，《夜坐吟》中女子夜中獨坐而思緒萬千的主題，當是源于《詩經(jīng)》。此外，《小雅·庭燎》也有“夜如何其，夜未央”“夜如何其，夜未艾”“夜如何其，夜鄉(xiāng)(向)晨”[4]255-256的排比句子，雖然主題是寫周宣王勤政，不是表現(xiàn)愛情的，但詩中對夜景的描繪，對夜晚不同時間、層次和場面的展示，也賦予后人以寫景抒情方法上的啟發(fā)，有助于思慕主題的提煉和開拓。

二、夜坐主題樂府詩的思想內(nèi)容

對于樂府詩，班固的《漢書·藝文志》“樂類”小序說：“自孝武立樂府而采風謠，于是有趙、代之謳，秦、楚之風，皆感于哀樂，緣事而發(fā)，亦可以觀風俗、知薄厚云。”[5]漢代樂府詩在內(nèi)容上多表現(xiàn)民間故事，漢代統(tǒng)治者通過采詩來觀民風，并把它作為鞏固封建秩序和供其娛樂的工具。隨著漢代俗曲民歌的不斷繁榮，建安時代的文人開始進行樂府詩的創(chuàng)作，以“俗”冠名的樂府開始雅化。建安文人從樂府詩中汲取養(yǎng)分，使其創(chuàng)作有了進一步發(fā)展，開始利用舊曲譜新詞創(chuàng)新調(diào)，形成文人樂府詩，就如魯迅所說的：“舊文學衰頹時，因為攝取民間文學和外國文學而起一個新的轉(zhuǎn)變，這例子是常見于文學史上的。”[6]以曹氏父子為代表的文人，使得俗曲進入貴族文學之林。到晉武帝時期，荀勖根據(jù)古樂樂理對樂府詩進行了整理，漢代俗曲進一步雅化。南朝樂府詩由于受江南民歌吳聲和西曲的影響，原本“質(zhì)俗”的樂府詩開始走向“雅艷”。樂府詩的發(fā)展經(jīng)歷了逐步“脫俗”的過程，其中夜坐主題的樂府詩也從初作的“質(zhì)”而走向“雅”。

2.描寫廣泛化

詩歌中景物描寫最初的作用是“興”，即托事于物?！多嵐{》解釋說：興就是詩人在對草木鳥獸等“物”的描繪中寄托人事，特別是寄托具有政教意義的“事”。隨著漢賦的興起，描繪外物形象的手法更加嫻熟。陸機《文賦》說：“詩緣情而綺靡，賦體物而瀏亮。”[7]將詩歌的功能概括為言志、緣情，賦則是描繪物像。在經(jīng)過抒情小賦的發(fā)展后，詩與賦兩種文體相互交融、各取所長，后由于劉宋時謝靈運的山水詩崛起于詩壇，自然景物在詩歌中的地位大大提升。劉勰在《文心雕龍·物色》中就探討過自然景物和文學創(chuàng)作的關(guān)系，指出自然景物的變化，“激動”了人們的思想感情，進而產(chǎn)生了文學作品。

鮑照在《夜坐吟》中，用“冬夜”來開篇點明時間，同時輔以“霜”這一夜晚常見之物來表明夜之深，“風度林”這一句表明了夜晚的寂靜，也說明女主人公傾聽男子歌聲的細心——連微風拂過竹林的沙沙聲都能一一入耳。南朝梁時，沈約模擬鮑照而創(chuàng)作《夜夜曲》，王鐘陵評價說：“宋代是中國詩歌發(fā)展的一個轉(zhuǎn)折時期。齊代則是進一步的轉(zhuǎn)折時期。這種轉(zhuǎn)折正是通過一代文宗沈約對于鮑照詩路的繼承，亦即是通過鮑體的影響大大擴展而實現(xiàn)的?！盵8]沈約的《夜夜曲》雖是模仿前人，但其詩歌中的景物描寫卻比前人豐富細膩：

河漢縱復(fù)橫，北斗橫復(fù)直。星漢空如此，寧知心有憶。孤燈暖不明，寒機曉猶織。零淚向誰道，雞鳴徒嘆息。[2] 1070

詩中寫到了河漢、北斗、星空、孤燈、寒機、雞鳴，無一“夜”字，然而卻又使人有深處良夜之感。河漢從縱入橫，北斗從橫到直，通過細致描繪銀河星空的多端變化來暗示時間的流逝，而且從側(cè)面表現(xiàn)出思婦長夜不眠，久久觀看星空的情景。“星漢空如此，寧知心有憶。”夜晚星空之景與思婦的愁怨之情相交融，女子看到自然是如此的多變，聯(lián)想到自己思慕之人的心是否也起了變化?！肮聼簟笔且粋€帶情的物象，《夜坐吟》中的“朱燈”僅僅是指房內(nèi)的紅燭，而“孤燈”卻是女子孤身一人的內(nèi)心寫照，并與之后的“零淚向誰道”相呼應(yīng)，突出“獨處”悲緒，詩歌中的景物描寫從單純的客觀環(huán)境的再現(xiàn)轉(zhuǎn)變?yōu)槭闱橹黧w與客體的融合，以至景語即情語。其后，梁簡文帝蕭綱的《夜夜曲》，將景物描寫觸及到了女子及閨房，景物選取上由自然走向雕琢。

靄靄夜中霜，河開向曉光。枕啼嘗帶粉，身眠不著床。蘭膏盡更溢，薰爐復(fù)滅香。但問愁多少，便知夜短長。[2]1070

蕭綱的《夜夜曲》中除去秋霜、星漢等夜景外，開始轉(zhuǎn)向?qū)ε娱|房之物的描寫。相較于沈約用星漢縱橫多變來表現(xiàn)時間的變遷，蕭綱則用“蘭膏盡更溢，薰爐復(fù)滅香”來描寫長夜漫漫。蘭膏是古代從蘭花中煉制的油脂，用來點燈，薰爐是由取暖的香爐演變而來，是女子閨房的常見陳設(shè)，“盡更溢”“復(fù)滅香”暗指女子多次明燭添香來熬過孤獨寂寞的長夜。

齊梁以來的詩歌更講究對象的細膩化，而非粗線條的勾勒，同時關(guān)注面也寬泛化，從自然景物深入到對女性細節(jié)的描寫，如描寫女性的腰肢、衣服、外貌、日常生活等細節(jié)?！对娖贰吩u論沈約“不閑于經(jīng)綸，而長于清怨”[9]。所謂“經(jīng)綸”者，指的是奉詔、應(yīng)制一類敘寫國家大事的詩歌；而“清怨”則僅限于詩人個體情感的表露，是內(nèi)心感時傷景的產(chǎn)物，《樂府解題》云：“《夜夜曲》，傷獨處也?！盵2]1070在開頭兩句寫景后，就開始以景托情的寫作手法，將女性作為具有獨立審美價值的客體來對待，使讀者與閨閣女子的孤單寂寞產(chǎn)生情感共鳴。蕭綱的《夜夜曲》屬典型的宮體詩風格，辭采華美、委婉細膩，后兩句更是突顯了含蓄蘊藉的意境，夜晚的短長全取決于女子心中愁思的多寡。

2.內(nèi)容具體化

鮑照的《夜坐吟》寫女子“體君歌，逐君音”，思婦的整體形象是獨坐閨房傾聽心上人夜晚吟唱。沈約的《夜夜曲》，描寫女主人公在寒夜中織布，長長嘆息以至于哭泣。而到了李白的《夜坐吟》中，女主人公既聽君歌又發(fā)悲啼。

冬夜夜寒覺夜長，沉吟久坐坐北堂。冰合井泉月入閨，青釭凝明照悲啼。青釭滅，啼轉(zhuǎn)多，掩妾淚，聽君歌。歌有聲，妾有情，情聲合，兩無違。一語不入意，從君萬曲梁塵飛[2] 1073。

同樣是以冬夜起興，女子獨自坐在堂下沉吟，燭光凝止不動，風將燭光吹滅，女子更感凄涼而哭泣。此時從遠處傳來了男子的歌聲，其歌聲有情意，女子有情心，二人情意相投無違背。后兩句表現(xiàn)了情感的轉(zhuǎn)折，“梁塵飛”代指善詠歌者。若是男子所唱有一語不入女子的情意，縱使他唱得再感天動地，女子也絕不會動心。本詩與前代夜坐主題樂府詩都體現(xiàn)了“男子作閨音”的創(chuàng)作特點，但前代的鮑、沈、蕭三人均是以一個隱藏在詩中的旁觀者的角度來表現(xiàn)女性的獨處愁情，反映作者對思婦寄予的極大同情，且詩中抒發(fā)的愁思專為思婦設(shè)置，以男性的角度來猜測臆斷女性的內(nèi)心情感。至于李白，其“代言”的突破在于思婦“不入意”的灑脫帶上了創(chuàng)作主體自身的真性情，實質(zhì)上抒情主人公成為作者的代言人和傳聲筒，詩成為李白本人放蕩不羈情懷的轉(zhuǎn)述。

繼李白之后，李賀同樣也作了一篇《夜坐吟》，前兩首《夜坐吟》男女情投意合，女性只定位為“思婦”，而李賀的《夜坐吟》講述的卻是多情女與負心漢故事，女性的角色則變?yōu)榱恕皸墜D”。

踏踏馬頭誰見過，眼看北斗直天河。西風羅幕生翠波，鉛華笑妾顰青娥。為君起唱長相思，簾外嚴霜皆倒飛，明星爛爛東方陲。紅霞稍出東南涯，陸郎去矣乘斑騅。[2]1073

本詩描寫女子獨自坐看星河北斗，簾卷秋葉西風，女子正當青春年少，卻獨守空閨一人，此時為男子唱起了《長相思》，簾外的沉沉的夜霜都能感受到女主人公深深的思戀。至東方發(fā)白，朝霞既出，陸郎卻騎著斑騅離去?！瓣懤伞币痪湓闯鲇凇稑犯娂防锏那迳糖o《明下童曲》：“陳孔嬌赭白，陸郎乘斑騅?！盵2]686葉蔥奇在疏注李賀詩時云：“‘陸郎’泛指冶游的男子?！盵10]這首樂府詩有三個方面的特點：一是在抒情方面增加了對青春易逝的嘆惋，“鉛華笑妾顰青娥”中“鉛華”代指時光，“顰青娥”一方面體現(xiàn)了女子的年輕貌美、清純脫俗，另一方面暗示女子為見到心上人而精心打扮，“笑”既是對女子癡情的譏諷，又是對她大好青春年華白白浪費的同情。二是明確了詩歌主人公的身份，前兩篇《夜坐吟》不明何女子、何男子，長吉詩中借用了“陸郎”之句，更加具體化了女子身份是青樓多情女子，男子則是流連于煙花之地的富家公子。三是在人物形象塑造上，作者有了褒貶明確的價值取向，流露出對女子的憐愛，對男子的憎惡。

閨怨情愫之深的女子在漫漫長夜不愿寬衣而睡，除了吟唱、哭泣之外，還有其他的活動，例如南齊王融的《秋夜長》：“秋夜長，夜長樂未央。舞袖拂花燭，歌聲繞鳳梁?！盵2]1071寫思婦在秋夜紅燭中獨吟獨舞。唐代王涯在《秋夜曲》中描寫女子：“銀箏夜久殷勤弄，心怯空房不忍歸?！盵2]1072秋夜生涼，思婦身著輕薄單衣在月下久久撫琴，面對空閨而不愿回房睡去。沈約《夜夜曲》云“寒機曉猶織”，夜中婦女弄機杼的描寫由來已久，如《古詩十九首》云：“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纖纖擢素手，札札弄機杼?！盵11]東晉南朝時期戰(zhàn)亂頻仍，不少相戀的男女遭受離別相思之苦，征夫遠征，征婦懷人，長夜只得為心愛之人縫制寒衣，好讓其不受凍。“東晉南朝尤其是南朝男性文人詩歌中的一大部分都是思婦懷人題材，‘思、怨、恨、悲’這幾個關(guān)鍵詞出現(xiàn)的頻率相當高，這些詩歌中包括了離婦、征婦守望夫君歸來的所有心路歷程?！盵12]初唐王勃的《秋夜長》承襲了思婦征夫的題材，在詩中寫道：“為君秋夜搗衣裳，織羅對鳳凰，丹綺雙鴛鴦，調(diào)砧亂杵思自傷，思自傷，征夫萬里戍他鄉(xiāng)。”[2]1072搗衣是閨中思婦的夜晚活動之一，李暉在《唐代“搗衣”事象源流考》中指出：“‘搗衣’不是洗衣、縫衣，也不是錘衣，它是衣服縫制前的一種特殊勞作，目的是使衣服變平變軟，便于縫制。另外，‘搗衣’的風俗源于春秋戰(zhàn)國，‘搗衣’的詩賦初盛于六朝，思婦利用搗衣來傳情。”[13]

三、夜坐主題樂府詩的藝術(shù)特色

夜坐主題樂府詩在內(nèi)容上有雅化的趨勢，所抒之情更加柔婉纏綿；在形式上其文辭偏工整化，用語選擇偏麗化，整體上反映了南朝以來追求詩歌形式美的創(chuàng)作潮流。

1.文辭工整化

陸機在《文賦》中認為文辭應(yīng)該妍麗，首次明確提出對作品文辭聲音之美的要求。

其為物也多姿，其為體也屢遷。其會意也尚巧，其遣言也貴妍。暨音聲之迭代，若五色之相宣[7]。

“遣言貴妍”代表了除東晉玄言詩外，整個六朝時期人們文辭日趨華麗的傾向?！耙袈暤薄拔迳嘈笔侵竸?chuàng)作時用字的聲音既要有變化、不單調(diào)，又須配合和諧。南朝齊武帝永明年間聲律論形成，標志著人們對于文辭聲音之美的講求達到了更自覺的階段。沈約提出的聲律論，繼承陸機之說，也認為詩文用字須使其聲音富于變化，避免單調(diào)，以求錯綜復(fù)雜和諧之美，猶如各種色彩相對比，各種音樂相配合一般。永明聲律論的具體內(nèi)容是四聲八病說，“四聲”即平、上、去、入，指漢語中每個音節(jié)的聲調(diào)；“八病”即平頭、上尾、蜂腰、鶴膝、大韻、小韻、正紐、旁紐，指八種聲音運用上的毛病，這是以人工調(diào)聲之術(shù)追求聲音諧美的開端，聲律論運用于詩歌創(chuàng)作中逐漸形成了永明體的詩歌體式，為之后律詩平仄規(guī)則的制定奠定了基礎(chǔ)。

在對偶方面，劉勰在《文心雕龍·麗辭》指出：

故麗辭之體，凡有四對：言對為易，事對為難，反對為優(yōu)，正對為劣。言對者，雙比空辭者也；事對者，并舉人驗者也；反對者，理疏趣合者也；正對者，事異義同者也[1]203-204。

劉勰總結(jié)對偶有四種類型，“言對”即文字的對偶是容易的，“事對”即用典的對偶是較難的，“反對”即意義相反的對偶是好的對子，“正對”即意義相同、性質(zhì)相似的對偶是較差的對子?？梢?，東晉南朝文人在創(chuàng)作時開始刻意雕琢而使詩句文辭工整，這在劉宋謝靈運的山水詩中就表現(xiàn)得極為突出。蕭綱的《夜夜曲》第三至六句就是工整的對偶：“枕啼”對“身眠”(名詞加動詞)，“嘗”對“不”(副詞)，“帶粉”對“著床”(動賓短語)；“蘭膏”對“薰爐”(名詞)，“盡”對“滅”(動詞)，“更溢”對“復(fù)香”(偏正短語)。又如梁代宗夬《遙夜吟》中的“坐對風動帷，臥見云間月”[2]1073。繼而發(fā)展到唐代，詩人王偃在《夜夜曲》中寫出“青槐陌上人行絕，明月樓前烏夜啼”[2]1071之句，這些都是在樂府詩雅化在句式和措辭上的表現(xiàn)。

2.用語麗化

六朝隋唐的樂府詩在選詞上均有麗化的趨勢，這種趨勢在夜坐主題的樂府詩中表現(xiàn)得更為突出，其主要原因有以下幾點。首先，在魏晉時期，創(chuàng)作主體開始意識到了文學的獨立性與價值，文學與文章開始分野，出現(xiàn)了“文學的自覺”，其中，作為統(tǒng)治者的曹丕就在《典論·論文》中提出了“詩賦欲麗”的文學鑒賞評價標準，之后的陸機、劉勰等人也紛紛主張創(chuàng)作需注重內(nèi)容和形式上情與采的統(tǒng)一。其次，樂府詩也受到了其他文學樣式的影響，例如漢大賦在鋪敘上的“富麗”，《古詩十九首》的“溫麗”，魏至西晉五言詩的“華麗”，梁陳宮體詩的“艷麗”。東晉盛行的玄言詩過于枯燥乏味，這也是創(chuàng)作主體自覺地選擇用麗語來矯正過于樸質(zhì)晦澀的詩風的一個原因。即使是在追求文學復(fù)古的唐代，詩人在創(chuàng)作中用辭的取舍仍然是“文質(zhì)半取，風騷兩挾”[14]。再次，夜坐主題的樂府詩以思婦為聲口，并抒發(fā)女子閨怨愁情，其陰柔的風格使其在選詞造句上出現(xiàn)麗化的審美趨勢。

鮑照的《夜坐吟》是用淺顯的“不貴聲，貴意深”直接抒發(fā)女子對男子的忠誠愛意，杜甫曾評價鮑照詩風“俊逸”，贊為“俊逸鮑參軍”[15]，其俊逸風格是指他承襲漢魏建安風骨，遒麗有興寄。另一方面，鮑照學習民間歌謠，致使他的樂府詩多趨于“俗”。其詩歌“俊逸”的一面多表現(xiàn)在他的《擬行路難》中，而《夜坐吟》雖涉及到了思婦愁情，但卻言辭尚樸，無刻意雕琢，其抒情也重在“意深”的直接表露，無過多的柔媚纖巧之態(tài)。沈約的《夜夜曲》則不同，鐘嶸在《詩品》中評云：“觀休文眾制，五言最優(yōu)。詳其文體，察其余論，固知憲章鮑明遠也?！盵9]沈約近祖鮑照，既保有“古詩一脈”的典雅清麗，又有他作為齊梁文人特有的艷靡文風，形成了“巧艷”的風格。例如，其中的“星漢空如此，寧知心有憶”里的“憶”字就透露出女子的內(nèi)心情感：“憶”與“意”雙關(guān)，意指男子是否也和自己一樣，把遠方的人牽掛。蕭綱的《夜夜曲》將描寫女子流淚的場景寫作“枕啼常帶粉”，沈約寫思婦的哭泣只用了“零淚”二字概括，而“枕啼嘗帶粉”細膩地描寫思婦俯枕而泣，使女子的動作得到了具體化?！疤洹弊执媪恕傲銣I”的表述，表現(xiàn)了作者創(chuàng)作時選詞偏雅化。另外，“啼”一般是指鳥的啼叫，以千鳴百囀的鳥啼暗喻女子流淚時的嬌滴形象，進一步形象地展現(xiàn)了女子的柔情嬌媚。

四、夜坐主題樂府詩的影響

夜坐主題樂府詩多圍繞于兩大題材：一是閨怨題材，一是宮怨題材。從情感類屬而言，此兩種題材屬于愛情詩的范疇，閨怨題材中的“怨”的內(nèi)涵在后代不斷豐富。宮怨題材與閨怨題材的區(qū)別在于：滿懷怨情的女性一個是皇宮宮女，一個是尋常民女；抒情對象一個是至尊帝王，一個是普通男子；地點一個是在宮闈，一個是在閨房。無論是在景物的描寫上還是在情感抒發(fā)中，二者都是和而不同。夜坐主題系列詩歌的發(fā)展成熟催生著更易抒寫閨情閨怨的新詩體——詞的出現(xiàn)與發(fā)展，這是古樂府類群化與經(jīng)典化影響的必然結(jié)果[16]。晚唐五代的“花間詞”具有香軟婉麗的風格，其內(nèi)容也偏于閨情，情調(diào)幽美秾麗，筆致婉轉(zhuǎn)細膩，著重描寫女性容貌體態(tài)，抒發(fā)愁怨。

1.“怨”情內(nèi)涵的繼承與發(fā)展

南朝閨怨詩風格浮艷綺靡，多取用華麗的辭藻進行語言的堆砌，延續(xù)著男子作閨音的路子，初唐沿襲了南朝浮艷之風。“初唐三十余年的詩壇，追求綺麗是一種普遍的傾向，三十余年間創(chuàng)作實踐，并沒有足以振起一代的成就，以開創(chuàng)一代詩風，不能夠以新的文風去取代舊的文風?！盵17]到了盛唐時期，閨怨詩的內(nèi)容得到了深化，詩歌的氣質(zhì)也增添了一些“風骨”。至于“怨”的內(nèi)涵，初盛唐時較多地表現(xiàn)在邊塞詩上。初唐沈佺期的《有所思》風格柔媚，抒發(fā)的仍是女子獨坐思念征夫的愁情。

君子事行役，再空芳歲期。美人曠延佇，萬里浮云思。園槿綻紅艷，效桑柔綠滋。坐看長夏晚，秋月照羅帷[15]1020-1021。

李白的《子夜吳歌·秋歌》中，思婦的情感更深一層，從小我理想即希望遠征在外的丈夫早日歸家，升華到大我理想，即渴望戰(zhàn)爭平息，代表了廣大思婦共同的心聲，也透露出一種厭戰(zhàn)的情緒。

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秋風吹不盡，總是玉關(guān)情。何日平胡虜，良人罷遠征[15]1711。

到了中晚唐時期，閨怨詩的情感多了一份深沉，出現(xiàn)了宦婦和商人婦的閨怨詩，大多表現(xiàn)思婦深切思念遠行的丈夫，同時又害怕丈夫移情別戀的復(fù)雜情感。如白居易《琵琶行》中琵琶女對自己身世的哭訴：“門前冷落鞍馬稀，老大嫁作商人婦。商人重利輕別離，前月浮梁買茶去。去來江口守空船，繞船月明江水寒；夜深忽夢少年事，夢啼妝淚紅闌干！”[15]4822

閨怨詩描寫的是待字閨中和丈夫不在身邊的女性的生活和心理狀態(tài)，由于身份所限，她們無法走進廣闊的社會生活當中，因此她們對青春和時光的流逝有深刻的體會。例如，宋代洪適在《擬古十三首·孟冬寒氣至》中寫道：“妾如初開花，君如長流水?；ㄍ焖仉y，水捐花去易。流水何時休，春榮難久恃?！盵18]將妾比作初開的花，君比作流逝的水，花難以將流水挽留，春光短促、流水無情。南宋李清照的婉約詞《如夢令》也體現(xiàn)了哀嘆春光易逝的情感。

昨夜雨疏風驟，濃睡不消殘酒。試問卷簾人，卻道“海棠依舊”。“知否？知否？應(yīng)是綠肥紅瘦”[19]。

這是一首惜花傷春的閨中小令，“綠肥紅瘦”指葉盛花殘，用溫婉的對話與回憶反映閨中女性的細膩情感。女性的心思總是敏感的，落花流水會喚出她們的粉淚嬌啼，而在梳妝的空暇她們也會為此慨嘆一番，嘆詠自己的閨中閑愁。如溫庭筠的《菩薩蠻》就是寫女子晨起梳妝，動作遲緩而慵懶，抒發(fā)女子的閑愁。

小山重疊金明滅，鬢云欲度香腮雪。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照花前后鏡，花面交相映。新帖繡羅襦，雙雙金鷓鴣[15]10063。

女子嬌慵的情狀與“遲”透露出女主人公空虛無依的心態(tài)，對鏡自賞，顧影自憐。

2.宮怨題材的發(fā)展

梁簡文帝蕭綱的《夜夜曲》已體現(xiàn)出較為成熟的宮體詩樣，聞一多將宮體詩定位為“宮廷的或以宮廷為中心的艷情詩”[20]。主要表現(xiàn)愛情的宮怨詩與宮體詩的興盛息息相關(guān)。所謂宮怨詩，就是抒寫宮女憂愁怨恨的詩歌?！按藢m女泛指被選入宮中供帝王聲色享用的女子，大致來說可分為三類，并呈金字塔型排列：居于塔頂?shù)氖亲怨艦槎Y法所允許，歷代沿制的妃殯類，其次是宮中負責管理后宮各種具體事務(wù)的女官，如任職于六局、二十四司等，可被帝王隨時召喚以供一時歡娛。居于塔底的則是從事灑掃等雜務(wù)的宮娥和色藝出眾、專供皇帝享樂及應(yīng)酬之需的女樂倡優(yōu)，這部分女子人數(shù)最為龐大?！盵21]宮怨詩一方面是表現(xiàn)宮女深居宮中而得不到帝王的寵幸，單方面地向帝王傳達自己的愛意，同時感嘆紅顏易逝、青春難駐；另一方面是表達宮女自己受寵但卻遭人嫉妒，感嘆人心不古、世道炎涼。宮怨之怨情與閨怨有較多相似之處，創(chuàng)作宮怨詩最為突出的朝代是唐代，據(jù)黃依林統(tǒng)計，《全唐詩》中共有約五百余首宮怨詩。唐以后，人們的思想受到理學的禁錮，宮怨詩越來越少。元明清時期，俗文學崛起并漸趨繁榮，文人們多熱衷于用戲曲小說表現(xiàn)男女之情，用詩歌來表現(xiàn)閨怨之情似乎已不是主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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