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祥, 劉 龍 根
(上海交通大學 外國語學院,上海 200240)
近年來,“讓步知識歸賦難題”成為語境論與恒定論、可錯論與不可錯論之間激烈論戰(zhàn)的焦點。所謂“讓步知識歸賦”(concessive knowledge attributions,簡稱CKAs)難題,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兩種形式的句子中:(1)S知道p,但S還需進一步調(diào)查(或確認);[1]60(2)S知道p,但也有可能q (q蘊含非p)。[2][3]493[4]395[5][6]126多數(shù)哲學家認為,這種語句前后抵牾,有悖直覺。一般而言,說出“S知道p”這樣的知識歸賦句本身就表達了“S對p確定”或“S可以排除所有非p可能性”這樣的含義,而讓步小句的說出似乎與剛剛做出的知識斷言相左。在可錯論得到學界廣泛認同的當下,讓步知識歸賦難題的出現(xiàn)也就成為不可錯論者抨擊可錯論的有力武器,前者聲稱后者沒有也不可能對讓步知識歸賦句直覺上的矛盾提供合理的闡釋。因此,如何消解讓步知識歸賦難題業(yè)已成為語言哲學和知識論領(lǐng)域的一大挑戰(zhàn)。對該難題的闡釋與消解不僅能對(知識)可錯論和不可錯論之爭提供啟示,而且對解決語境論和恒定論關(guān)于知識語句的含義及其可取消性之分歧也具有借鑒意義。目前,多數(shù)知識論者,如Dougherty和Rysiew、[4]396Stanley[6]126等認為,讓步知識歸賦句前后矛盾,無法接受,但他們各自的理論立場迥異。雖然Stanley贊同讓步知識歸賦句直覺上前后矛盾的觀點,但在他看來,承認讓步知識歸賦的可錯論被諸多學者曲解,知識歸賦與出錯可能性并非不可兼容?!爸R蘊含確定性”的主張是構(gòu)成懷疑論的基礎。在Rysiew看來,讓步知識歸賦雖然看似有悖語言使用中的適切性(appropriateness),但在語義上并不矛盾。做出知識歸賦后,對知識命題進一步進行確證不僅完全可行,更能增加知識的信度(reliability)。哲學家們雖已從不同角度闡釋了讓步知識歸賦的不可接受性,但鮮有研究對兩種CKAs語句之性質(zhì)進行語言學層面的剖析抑或?qū)υ撾y題的消解路徑進行系統(tǒng)梳理。雖然國內(nèi)學者業(yè)已引介并開展知識歸賦的語境敏感性研究(如陳婧、[7]曹劍波、[8]陽建國[9]),針對讓步知識歸賦難題的研究還十分鮮見。
在我們看來,兩種形式的讓步知識歸賦分別涉及兩個問題:第一,知識歸賦是否蘊含確定性歸賦?換言之,命題“S知道p”是否蘊含“S對p完全確定”?如果能夠證明答案是肯定的,那么知識主體對知識命題的確定性則是知識歸賦的必要條件,這種蘊含不能取消。第二,知識歸賦與出錯可能性(即某種非p可能性)是否兼容?換言之,不論出錯可能性發(fā)生的概率大小,如果知識主體不能排除之,是否就不能做出知識歸賦?這既涉及知識斷言的含義,又關(guān)涉可錯論的可接受性問題。目前,無論是知識歸賦語句的含義之爭,還是知識的可錯性問題皆無定論,但近年來興起的知識等級論(Epistemic Gradualism)和語用恒定論(Pragmatic Invariantism)從不同角度對讓步知識歸賦難題的消解做出了貢獻。前者認為知識具有等級性且承認其可錯性,主張謂詞“知道”在不同語境中存在程度高低的差別,不同程度的“知道”在同一知識評價層面形成一個連續(xù)體。人們在日常會話中的知識斷言通常是一種不完整的語句,當我們將未言說的程度修飾語補全后,讓步知識歸賦斷言直覺上的前后矛盾便不復存在。語用恒定論雖未明確針對讓步知識歸賦難題提出解決方案,但該理論也為這一難題的消解提供了可資借鑒的路徑。本文在深入分析讓步知識歸賦難題的緣起和本質(zhì)的基礎上,闡發(fā)以上兩種理論對CKAs的解釋,并借助筆者近期完成的關(guān)于讓步知識歸賦語句的實驗研究,為讓步知識歸賦句的可接受性提供佐證。我們認為,這種語句直覺上所謂的“前后矛盾性”既沒有充分的理論依據(jù),也未得到大量語言數(shù)據(jù)的支持。從語言學的角度對讓步知識歸賦難題之本質(zhì)進行剖析,用知識等級論和語用恒定論兩種路徑對讓步知識歸賦現(xiàn)象進行闡發(fā),不僅能夠消解日常語境下的“讓步知識歸賦難題”,也可為知識可錯論提供佐證。
追根尋源,讓步知識歸賦難題源于21世紀初語境論和恒定論關(guān)于知識語句含義的可取消性之爭,而兩派關(guān)于知識語句的含義及其可取消性的不同立場則根植于其對知識斷言的語境敏感性認識(即對知識語句在不同語境下的真值評判)的分歧。首先來看一下語境論領(lǐng)軍人物Stewart Cohen的機場案例:
瑪麗和約翰正在洛杉磯機場考慮乘一趟飛往紐約的航班。他們想知道這趟航班是否經(jīng)停芝加哥,這時,無意中聽到有人問一個名叫史密斯的旅客他是否知道這趟航班會經(jīng)停芝加哥。史密斯看了一下他從旅行社拿到的行程單,然后回答說:“是的,我知道這趟航班會經(jīng)停芝加哥?!睂嶋H上,瑪麗和約翰要在芝加哥機場處理一項非常重要的業(yè)務。瑪麗說:“他的行程單有多可靠呢?說不定會出現(xiàn)打印錯誤。他們也可能在最后一分鐘更改了航班行程?!爆旣惡图s翰因此認為,史密斯并不真的知道這趟航班是否會經(jīng)停芝加哥。他們決定向航空公司工作人員確認。[1]58
根據(jù)語境論,在瑪麗和約翰所處的“高風險語境”中,人們往往做出知識否定,即“S不知道p”,而在“低風險語境”中往往做出知識歸賦,即“S知道p”。然而,直覺地看,低風險語境下的知識歸賦句和高風險語境下的知識否定句似乎皆成真。語境論者一致認為,知識語句的真值條件隨語境因素的變化而變化;由于不同語境中的“知識標準”不盡相同,同一知識歸賦句在低風險語境下成真,而在高風險語境下成偽。由于我們在知識斷言中通常并不表明知識標準,有些學者便將知識標準看作知識語句中的一個“未言說成分”。[10][11][12]在語境論者看來,在歸賦者知識狀態(tài)不變的條件下,他們在高風險(或高標準)語境中的合理斷言應為知識否定,因為“S知道p”暗含著“S無需進一步確認”,而“我們知道,但還需進一步了解”聽起來前后抵牾。[1]60譬如,上述案例中,史密斯如果做出“我知道這趟航班會經(jīng)停芝加哥,但還需進一步確認”這樣的讓步知識歸賦,就不符合語言直覺上的可接受性。對此,恒定論者卻不以為然。在他們看來,哲學家時常訴諸牽強附會的反事實可能性甚或“缸中之腦”*“缺中之腦”是哲學經(jīng)典思想實驗之一,描述一個科學家將一個大腦從人體取出,放入一個裝有營養(yǎng)液的缸里。超級計算機通過神經(jīng)末梢向大腦傳遞和原來一樣的各種神經(jīng)電信號,并對大腦發(fā)出的信號給予和平時一樣的信號反饋,此時大腦所體驗到的世界其實是計算機制造的一種虛擬現(xiàn)實。之類的懷疑論假設,進行懷疑論威脅,但諸如“我知道p,但我當然不能排除那些離奇的非p可能性”之類的取消性嘗試完全可行。[3]495
“讓步知識歸賦”的概念最早由語用恒定論者Patrick Rysiew提出。Rysiew認為,讓步知識歸賦句在語義方面不存在問題,其直覺上的矛盾性皆來自知識歸賦所傳達的語用含義。一般來說,“S知道p”表達一種“S對命題p確定”或“S能夠排除顯著的非p可能性”的語用含義,而諸如“也有可能非p”抑或“S還需進一步確認”這樣的讓步小句相當于對知識歸賦句語用含義的否定,聽上去自然與知識歸賦相悖。會話含義理論的先驅(qū)格萊斯就堅持含義的可取消性,并且承認,至少有一些含義的取消是會讓人感到不舒服的。[13]如此看來,倘若知識歸賦句傳達上述語用含義,便不能斷然否認讓步知識歸賦語句的可接受性。
不可錯論先驅(qū)柏拉圖和笛卡爾將“知識”與“完全確定”和“充分確證”等同起來,摩爾和昂格爾也一致贊同“知識蘊含確定性”的觀點:“某人如果知道某事,那么一定對之確定無疑” 。[14]另外,根據(jù)不可錯論,某人知道命題p,意味著他/她能夠排除所有的非p可能性。然而,不可錯論的主張顯然無法得到日常知識歸賦實踐的支持。人們在日常知識歸賦中往往并不能完全確證其所說的知識歸賦句,能夠且需要排除多少出錯可能性也會因場合和語境不同而不同。正如Reed所言:“一方面,我們是可錯的。我們會出錯——有時甚至就顯而易見的事情也會出錯。但另一方面,我們也具備大量知識?!盵15]在越來越多的當代知識論者看來,不可錯論很容易滑向懷疑論,而可錯論更符合人們的日常知識歸賦實踐。然而,在不可錯論日漸式微的今天,讓步知識歸賦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為其提供了反擊可錯論的重要手段。下面我們將兩種形式的CKAs歸結(jié)為兩個問題加以剖析:(1)知識歸賦與確定性歸賦的關(guān)系問題:蘊含(entailment)抑或含義(implicature)?(2)知識歸賦與出錯可能性:是否兼容?
根據(jù)不可錯論,“知識歸賦”蘊含“確定性歸賦”。換言之,斷言“S知道p”就蘊含了S對命題p的完全確定。按照這種觀點,“我知道明天有雨,但我還需進一步確認”這種形式的讓步知識歸賦句在語義上前后矛盾,無從判定其真值。究其原因,說話人做出知識歸賦也就表明對知識命題的確定,而提出“需要進一步確認”無疑就削弱了自己的知識斷言。然而,不可錯論的這一觀點受到愈來愈多的質(zhì)疑。譬如,Stanley對“確定性”的概念做出了兩種語義區(qū)分:“根據(jù)第一種意義,主體確定性,某人對某命題確定,當且僅當他對該命題的真值具有最大程度的信心。根據(jù)第二種意義,我們可稱之為‘知識確定性’,某人對命題p確定,當且僅當在對p最大程度確證的基礎上,知道p(或能夠知道p)。”[16]在Stanley看來,無論“確定性”用于哪種意義,知識都不要求確定性。相反,“知識要求歸賦者完全確定”的主張是構(gòu)成懷疑論論證的基礎。不難看出,如將“歸賦者百分百的確定”規(guī)定為知識歸賦的必要條件,的確有懷疑論之嫌。日常知識歸賦中的“知識”與知識論中的“知識”有所不同,一些知識論者滿足于“知識”的理想狀態(tài),但日常知識斷言中的“知識”往往只是一種部分知識,所傳達的“確定性”充其量也只是部分確定。歸賦者在完全準確無誤的條件下才做出知識歸賦的情況可謂鳳毛麟角,并非日常交際實踐之常態(tài)。
與不可錯論和語境論不同,語用恒定論將確定性歸賦看作知識歸賦的含義,進而認為這種含義同會話含義一樣可以取消。譬如,一個司機將汽車油箱里的油用光了,他向路人問道:“附近有加油站嗎?”對方若做出肯定回答,那他一定知道加油站在營業(yè)。因為司機提問的語用含義應為“附近有正在營業(yè)的加油站嗎?”但對方也可以在做出肯定回答的同時,通過補充“但今天停業(yè)”的方式來取消會話含義。就知識歸賦語句而言,在前文的機場案例中,史密斯如果做出“我知道這趟航班會經(jīng)停芝加哥,但為了準確無誤,我還需確認一下”這樣的讓步知識歸賦,在我們看來,若承認知識的可錯性和不充分確定性,兩個小句前后就并不矛盾。但如果認為“知識歸賦”蘊含“歸賦者充分確定”的話,后者便構(gòu)成前者語義內(nèi)容的一部分,這時讓步知識歸賦句顯然成偽。應當承認:其一,知識歸賦的主要目的或社會功能是提供可靠信息;[17][18]其二,直覺上看,對命題p的知識歸賦有時的確表達一種高于斷言p本身的確定性。然而,在我們看來,不同語境對確證的充分性有著不同要求,而歸賦者的確定性取決于確證的充分性。如果歸賦者在部分確證的情況下可以做出知識歸賦,那么知識歸賦也理應與歸賦者的部分確定相容。
對于另一種形式的讓步知識歸賦句,“S知道p,但也有可能q (q蘊含非p)”,其可解釋性問題可歸結(jié)為知識歸賦與出錯可能性是否兼容的問題。換言之,如果S不能排除某種非p可能性,是否在承認這種出錯可能性存在的條件下仍然可以合理地對命題p做出知識歸賦?首先,如將“S知道p”等同于“S能夠排除一切非p可能性”,勢必陷入懷疑論。諸如“缸中之腦”之類的懷疑論思想實驗,由于同日常知識斷言不具相關(guān)性,只要我們不將懷疑論語境和日常交際語境混為一談,它們似乎并不能對日常語境下的知識歸賦構(gòu)成真正的威脅。因此,我們更應考慮如何限定日常知識斷言的條件。
“S知道p”更為合理的蘊含應當為“S能夠排除所有相關(guān)的非p可能性”。關(guān)于怎樣的可能性才算作相關(guān)可能性,在Rysiew看來,普通大眾作為知識歸賦者能夠在具體語境中就相關(guān)的反事實可能性達成共識,但我們必須對“相關(guān)”(relevant)和“凸顯”(salient)加以區(qū)分?!巴癸@”指會話情景下會話各方所談所想的反事實可能性。[3]488在這種意義上,可將懷疑論威脅的主要方式看作提出某些在日常生活中不切實際的假設,使其在會話雙方頭腦中“凸顯”,借此對說話人的是非判斷產(chǎn)生影響。不過,懷疑論威脅下的出錯可能性往往并非相關(guān)的出錯可能性,譬如用“能否排除我不是缸中之腦”作為“我是否知道我有手”的依據(jù),與日常知識歸賦并不相關(guān)。
從知識可錯論的角度看,知識歸賦與承認出錯可能性的存在并不矛盾,即便今日的科學真理也有可能被未來的新證據(jù)推翻,何況非哲學語境下的日常知識斷言。關(guān)于如何闡釋讓步知識歸賦句直覺上的矛盾性問題,同為21世紀初興起的知識等級論和語用恒定論為我們提供了兩條可資借鑒的路徑。
“知識等級論”由Stephen Hetherington[19]首次提出, 其核心觀點是將知識看作等級性的,秉持知識的可錯性。通過為知識提供一種等級性闡釋,Hetherington也為可錯論消解讓步知識歸賦難題做出了探索性的努力。[20]2835他對“讓步知識歸賦”做了兩種區(qū)分:知識性讓步知識歸賦和邏輯性讓步知識歸賦。前者采取以下形式:(Ep-CKA)我知道p,盡管我有可能找到比當前p的證據(jù)更好的證據(jù)。后者采取更為傳統(tǒng)的形式:(Log-CKA)我知道p,盡管我有可能弄錯了p。[20]2838邏輯性CKAs是不可錯論用以抨擊可錯論的傳統(tǒng)讓步知識歸賦形式。在Hetherington看來,對知識性CKAs而言,當我們將其擴展開來以符合等級知識可錯論,這種知識歸賦句對弱式知識可錯論不構(gòu)成威脅,而知識性CKAs的闡釋路徑同樣適用于邏輯性CKAs。來看一下兩種讓步知識歸賦的例句:
(1) 我知道明天天晴,盡管也有可能晚上會下雨。(Log-CKA)
(2) 我知道明天天晴,盡管我有可能找到比現(xiàn)在更好的證據(jù)。(Ep-CKA)
根據(jù)知識等級論,通過補充不同的程度指示語,知識性CKAs可以分別擴展為:
(1) 我很清楚明天天晴,盡管我有可能找到比現(xiàn)在更好的證據(jù)。
(2) 我相當清楚明天天晴,盡管我有可能找到比現(xiàn)在更好的證據(jù)。
(3) 我極其清楚明天天晴,盡管我有可能找到比現(xiàn)在更好的證據(jù)。
(4) 我完全清楚明天天晴,盡管我有可能找到比現(xiàn)在更好的證據(jù)。
諸如很、相當、極其、完全等程度指示語*英文中的程度指示語相較中文更豐富。由于中文的“知道”與“很”“相當”等詞不能搭配, 此處暫用“清楚”取而代之。形成一個等級性連續(xù)體,在知識等級論者看來,除句(4)之外,所有這些擴充的讓步知識斷言前后都不矛盾,因為“只有對知識的完備性解讀才意味著歸賦小句和讓步小句之間前后矛盾”。[20]2841由于日常知識歸賦并不要求歸賦者完全確證,因此句(1)至(3)中的兩個小句前后并不矛盾,但不可否認,由于等級指示語所暗含的“知道”的可錯性從第(1)至第(4)句依次遞減,各句的可接受性也因此逐步降低。
同理,邏輯CKAs也可以擴展為“我很/相當/極其/完全清楚(Know well/fairly well/extremely well/perfectly well)明天天晴,盡管也有可能晚上會下雨”。擴展后的“know well/fairly well/extremely well”允許一種程度的不同出錯可能性的存在,而唯一前后矛盾的邏輯性CKAs形式為“我完全知道p,盡管我有可能弄錯了p”。[20]2842相應地,如果承認各種不同程度知識的存在,命題p的知識歸賦就不必然蘊含歸賦者的完全確定。從知識等級論的角度看,讓步知識歸賦句聽上去前后抵牾的原因僅在于知識語句表達的不完備性。當我們將程度指示語補全,這類句子直覺上的矛盾性便會消失。盡管知識歸賦(或否定)表面上均為二元形式,但在隱性層面上,可以認為在一個承認多種程度和質(zhì)量的知識評判標準下,知識具有等級性。
語用恒定論堅持知識語句的真值不隨語境因素的變化而變化,這一理論運用關(guān)于會話含義和言語行為論等語用理論來闡釋知識歸賦(語句)的語境敏感性問題。語用恒定論一般又可分為兩種:溫和語用恒定論和懷疑語用恒定論。溫和語用恒定論將較低標準看作默認的知識標準,即將人們在日常交際中根據(jù)有限證據(jù)說出的大多數(shù)知識歸賦句皆視為真;懷疑語用恒定論則堅持知識的高標準,即把絕大多數(shù)知識歸賦句判定為假,屬于一種懷疑論。我們認為,無論是溫和語用恒定論的路徑,抑或懷疑語用恒定論的策略,皆可為讓步知識歸賦難題之消解提供啟示。限于篇幅,我們主要分別以兩種語用恒定論的核心概念“有根據(jù)的可斷言性條件”和“使用嚴格性”來對讓步知識歸賦語句所謂的矛盾性做出闡釋。
在語用恒定論者看來,語境論者的一個主要錯誤正在于誤將知識語句有根據(jù)的可斷言性條件(warranted assertability conditions,下文簡稱“可斷言性條件”)的語境可變性當作其真值條件的語境可變性。語用恒定論者提出,隨語境轉(zhuǎn)變的并非知識語句的真值條件,而是其可斷言性條件。由于讓步知識歸賦語句一般出現(xiàn)在高風險語境中,本文只對高風險語境下的知識斷言做出分析。首先,如果承認高風險語境中說話人做出知識否定的直覺假設,那么此時的知識否定句符合語用上的可斷言性,但在語義上成偽。一般認為,知識否定句“S不知道p”可以表達兩種語用含義:(1)S對p不確定;(2)S不能排除(語境中)凸顯的出錯可能性。然而,盡管語境論者堅持認為高風險語境下由于知識標準的提高和出錯成本的增大,說話人直覺上應該做出知識否定,但根據(jù)語用恒定論,由于知識命題的成真性不變,歸賦者的知識狀態(tài)也未變,此時的知識歸賦句在語義上成真。相應地,“S知道p”傳達的兩種語用含義應為:(1)S對p確定;(2)S能夠排除相關(guān)的出錯可能性。如果承認知識歸賦句傳達這樣的語用含義,那么根據(jù)語用恒定論,可以通過補充讓步小句來取消其語用含義。當然,這種取消含義的斷言由于與剛剛做出的知識歸賦的含義相悖,其可接受性和真值評判就自然無法像(含義取消前的)一般性斷言那樣一目了然。
語用恒定論者[3]492[21]1735均不接受讓步知識歸賦句所謂的矛盾性,他們認為,讓步知識歸賦句表面上的矛盾性或許源于表述方式的些許差異。譬如:“‘我知道這趟航班會經(jīng)停芝加哥,我最好再確認一下’聽起來不可接受,但‘我知道這趟航班會經(jīng)停芝加哥,但我不確定,所以我最好再確認一下’在我聽起來就可以接受。”[21]1735在筆者近期完成的實驗研究*這項讓步知識歸賦的實驗研究由本文第一作者和匹茲堡大學Edouard Machery教授在美國合作完成。中,我們將8組(共16個)不同案例隨機呈現(xiàn)給992名被試,包括8個實驗案例,8個控制案例,只給每位被試隨機呈現(xiàn)一個案例。在每個案例中都包含一個讓步知識歸賦句,每組案例除讓步知識歸賦句的表述外完全相同。第一種表述形式為“我知道p,但為了更有把握我最好還是確認一下”。第二種表述為“我知道p,但也有可能q”。被試在閱讀案例后需回答三個問題:第一個問題是簡單的理解性問題,用以排除并未認真閱讀實驗材料的被試;第二個問題要求被試對故事中說話人的讓步知識斷言的適切性程度做出判斷;第三個問題要求被試對問題二回答的把握程度做出判斷。后兩個問題均采用五度李克特量表收集數(shù)據(jù)。在實驗案例中,說話人做出的知識歸賦是明確的知識歸賦(符合“有根據(jù)的成真信念”),而控制案例中的讓步知識歸賦句,或因歸賦者沒有任何證據(jù),或因命題不確定的成真性,不能算作合理的知識歸賦。我們預測,相對于控制組案例,被試會更贊同實驗組中的讓步知識歸賦句。實驗數(shù)據(jù)表明,被試的確更加贊同實驗案例中的讓步知識歸賦,大多數(shù)人都對自己的判斷很有把握,與我們的預測基本相符。然而,與研究假設相悖的是,很多被試并沒有贊同第二種形式的讓步知識歸賦句,但總體趨勢較為一致。實驗結(jié)果至少可以表明,我們不能武斷地做出“讓步知識歸賦句前后矛盾”的斷言,有必要重新審視并檢驗這種語句的可接受性問題。
毋庸置疑,知識歸賦的確通常表達歸賦者對知識命題確定的含義,但絕大多數(shù)情況下暗含的這種確定性并非完全確定,而是某種程度上的確定。如果能夠承認這一點,第一種形式的讓步知識歸賦句就不僅在語義上成真,也符合知識語句的可斷言性條件。因為“再次確認”的提出相當于既承認知識主體知道某命題,也承認對之進一步確證的必要性和知識的可錯性。知識歸賦者運用自己默認的知識標準在高風險語境下同樣可以做出知識歸賦。但如果他們的證據(jù)恒定不變,此時的知識歸賦當然不表示能夠達到特殊語境要求的確證程度,因而讓步小句的增加或可看作一種對知識斷言的補充說明,以略微損失語用適切性的方式成全了知識語句的語義成真性。對于第二種形式的讓步知識歸賦句,在機場案例中,如果約翰說,“史密斯知道這趟航班會經(jīng)停芝加哥,但不排除行程單出現(xiàn)打印錯誤的可能性”,這樣的第三人稱讓步知識歸賦在我們看來完全可行,因為史密斯的確知道該航班經(jīng)停芝加哥,只是對處于高風險情境下的約翰夫婦而言,他們需要更多的確證以使自己有更大的把握。讓步知識歸賦句中,讓步小句只是承認“q”這種非p可能性的存在。一般而言,“有可能q”表示“S既不知道q,也不知道非q”,這實質(zhì)上并不與(日常語境中)對“p”的知識歸賦形成矛盾。
知識語詞使用中的“嚴格性差異”是懷疑語用恒定論者用以闡釋知識語句語境敏感性的核心概念之一。根據(jù)懷疑語用恒定論,我們在將語詞的非嚴格意義用于句子中時,往往傳達這樣一種語用含義:句子表達的命題足夠接近其真值,其中的差別對當前會話目的而言無關(guān)緊要。[22]當然,懷疑語用恒定論是一種懷疑論,堅持“知道”的高標準,認為高風險語境下的知識否定句成真,低風險語境下的知識歸賦句成偽,但后者傳達成真的語用含義。實際上,知識標準問題也始終是學界爭論不休的一大難題。我們雖不贊同懷疑語用恒定論將(近似)懷疑論的極高知識標準看作默認的知識標準,但他們廣泛采用的“可變嚴格性”概念對讓步知識歸賦的闡釋具有借鑒意義。
從懷疑語用恒定論的角度看,讓步知識歸賦句中的“知道”是一種非嚴格性用法,或近似性用法。日常語言使用中詞語的非嚴格用法比比皆是,如全稱量詞、時間詞等的使用。譬如,當一場派對接近尾聲時小王說“大家都走了”,不一定一個人也沒有了,這里的“都”就是一種近似性用法。當路人詢問小張當前時間時,他回答“三點了”,這也不一定確切地指分秒不差的三點整。由于日常知識歸賦中的“知道”往往既不等同于完全確證,也不等同于絕對的準確無誤,我們更傾向于將這種“非嚴格性用法”,即某種低標準的知識看作默認的知識標準。這樣,兩種形式的讓步知識歸賦句可以分別理解為:(1)在默認條件下,S知道p,但鑒于當前語境中的高風險,S還需進一步確認一下;(2)在默認條件下,S知道p,但并不能排除q這種可能性??梢哉J為,說出帶有取消含義的讓步小句,正表明句中的知識歸賦是“知道”的非嚴格性用法,因此兩個小句前后并不矛盾。默認條件下的知識歸賦是部分確證的知識歸賦,也是只需排除相關(guān)非p可能性,而非全部非p可能性的可錯知識歸賦。
綜上,無論是知識等級論對讓步知識歸賦句做出的等級性闡釋,還是運用語用恒定論的“可斷言性條件”和“可變嚴格性”概念對其進行的解析,均建立在承認知識的相對性、可錯性以及含義的可取消性的基礎之上,即知識歸賦不等于百分百的確定性,知識歸賦不等于絕對的準確無誤,知識斷言的含義可以取消。對這三點特性的承認符合日常知識斷言的實際,畢竟,知識語句的日常使用有別于知識論對知識特性和本質(zhì)的探究。
本文在深入剖析讓步知識歸賦難題的緣起和癥結(jié)的基礎上,分別運用知識等級論和語用恒定論的路徑對其做出了闡釋。我們認為,讓步知識歸賦直覺上的矛盾性源于潛在地堅持知識歸賦蘊含確定性歸賦,抑或歸賦者能夠排除顯著的出錯可能性,本質(zhì)上屬于堅持知識不可錯論的主張。但從語用恒定論和可錯論的角度看,知識歸賦只是表達一種歸賦者(部分)確定的含義,或一種能夠排除“相關(guān)的”出錯可能性的含義,且這種含義可以通過讓步小句的說出得以合理取消。盡管讓步知識歸賦句有時讓人感到前后矛盾,但單憑直覺做出的論斷的信度和說服力不免讓人質(zhì)疑,通過程度指示語的補全或?qū)Α爸馈边M行非嚴格性用法的解讀,均能有效消解“讓步知識歸賦難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