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彥妮
一
我用一畝水澆地兌換了泉灣的二畝旱地。說是旱地,其實只要鏟出土埂,稍加平整,即可澆水使用。
泉灣距村莊五里,南靠大山,北臨小河,東邊有幾眼山泉,故而得名。剛兌好旱地,我心里總感覺美滋滋的,老像撿了多大的便宜。我腦子里有一個宏大的計劃,它使我常常半夜不得安眠,老在思考如何將泉灣變成我的世外桃源。
我拉著架子車,攜妻與妹,每日早出晚歸,硬是將一個胡須雜亂的莽漢,變成了陽剛的小伙。地整好了,又拉土筑壩。泉灣那幾眼神奇的山泉,我傾慕已久,我要把它充分利用起來??粗∠械娜痪墼谝惶?,一厘米一厘米地升高,而小壩中央忽然冒出的水泡就像它們聯(lián)歡時的笑語,我便也唱起歌來。
筑壩費了老大的勁!因為沒有夯實,白日筑好的壩堤晚上就像篩子,忽然就嘩啦啦地冒出濁水,而且此起彼伏,讓人防不勝防。連續(xù)幾次以后,我們幾天的工夫就“溪水東流”了。無奈之下,只好白日筑好土堤,晚上守在堤邊,母親讓帶了被褥來,打了幾天持久戰(zhàn)!
整個冬天,我的小壩固若金湯。泉水冬暖夏涼,也不結(jié)冰,所以能看清壩底的泥鰍。拉好電線,找來小泵,看著壩里的清水汩汩地滲進(jìn)剛整好的旱地,我傻呵呵地直笑。
趁著水庫結(jié)冰,趕緊將農(nóng)家肥運到壩底,只等開春轉(zhuǎn)進(jìn)田里,便可直接播種了。新田不肥沃,先種上麥子,妻子和小妹她們,又見縫插針地點了蠶豆、豌豆與芥末,那種急切和有所期待的心情,令人振奮。
春暖花開,我在小壩的四周皆插上楊柳,沒過幾天,便吐綠綻葉,暖意融融。我又馬不停蹄地搞來一百多棵棗樹苗,在泉灣的山坡上挖坑植好,然后挑水飲之,接連七八天,不亦樂乎。我啃著干糧,飲著泉灣的涼水,計劃將來綠樹成陰了,就養(yǎng)幾箱蜜蜂,把那二畝水澆地全種上果樹;再養(yǎng)數(shù)只白鴨、白鵝;然后在半山腰掘一窯洞,盤上土炕,手捧一本汪曾祺的《晚飯花集》;或者頭戴草帽,身穿短褲,拿剪刀給樹剪剪枝,到小壩邊上拿蚯蚓釣釣小魚,也是陶潛般的閑適。
詩情畫意、世外桃源的勾勒,讓我全然忘卻了困倦。那段時間,我只覺得自己有使不完的力氣,在泉灣的四周跑過來顛過去!
然而整個春天,老天沒有擠出半滴眼淚。原先水庫里的存水,早都被瓜分干凈,剩下滿河灘的蝌蚪與死魚。我到處找水泵,想給那二畝麥田澆澆水,可是泵主總以各種借口推脫,然后他們趁著夜色,把我的小壩完全掘開,悄悄放到自家的園子里去了。翌日黎明,我跑到泉灣,看見壩堤被毀,長滿綠葉的楊柳被泥沙沖得橫七豎八的樣子,當(dāng)時就像被火烤一般難受。我順河朝下走,看見不少躺在淺灘上的小魚,那是我夢想中的精靈,是妄想一條一條投進(jìn)小壩鼓舞我未來的日子的,現(xiàn)在,它們被這些自私自利的家伙草率地毀掉了。
如火的驕陽依舊在天上掛著,它的不厭其煩和頑強的職業(yè)操守習(xí)慣,令我所有的莊稼都變成了“丁克家庭”:那些被定型的麥子和蠶豆,赤條條垂著無力的膀子,不愿意多結(jié)一粒籽。壩毀了,魚死了,棗樹也讓有些人拔回去熬了罐罐茶。旮旯里幸存的那幾棵枯枝,惟有一撮羊毛掛在枝上,算是對主人留下的最后的念想。我在山坡上競走,在河灘里奔跑,我含著眼淚,默念著那些尚未請到的鴨子和白鵝的名字,伏在龜裂的地上,連續(xù)做了二十個俯臥撐,并讓頭上流下來的汗水,與干巴巴的河灘接了一個吻。
已經(jīng)干涸的水庫與陸地沒有了區(qū)別,那些性急的人索性趕了騾子出來,他們在滿河灘胡亂犁了幾道深溝;還有幾個動作稍慢的,更不甘落后,紛紛用鐵鍬培上幾個小土堆,以示這塊河灘已“名花有主”。我赤著雙腳,連續(xù)幾天在泉灣轉(zhuǎn)悠,看著我毀掉的小壩里長出的一片蓬蓬勃勃的蘆葦和水草,我捧著溪水,深深嗅那帶著水草味兒的氣息,竟然有種久違的感覺。
二
趁著月色,水米不打牙地趕到三旦梁。滿以為自己就是耕地最早的人,想不到人家三栓已經(jīng)卸了耕具,正悄悄往回趕。只好馬不停蹄地套上牲口,再一刻也不愿耽擱,嘴里“得兒、得兒”,腳下生著風(fēng)。
晌午過后,我嗓子里直冒煙,牲口也汗流浹背。看看犁過的濕地,黑黝黝散發(fā)著蜃氣,不禁有些心喜。便解開夾板,磕掉鞋盒里塞滿的熱土,對驢宣布下班。騾子打個響鼻,找食地上的干草,麻驢則沒走兩步就臥下來,四蹄突然朝天,翻來覆去地打起滾來。我心疼松軟的土地被這老家伙給弄僵了,就趕它起來。老家伙極不愿意的樣子,搖搖頭,對我很失望。我只好一個人解釋:一天磨磨唧唧犁了沒兩畝,還好意思打滾兒,看看人家三栓的地,最少也有三畝!
第二天,我多裝了半壺水,想多犁半個時辰,可是牲口不買我的帳。它們在太陽剛到頭頂?shù)臅r候,就開始走走停停躲奸溜滑,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尤其那麻驢,眼睛就像搜索器,東瞅瞅西望望,一會兒吃草一會兒撒尿,就是不往前頭拉。我很生氣,打了幾鞭子,它便忽然臥在地上不動了,任憑你千呼萬喚,它像生了根似的,連眼睛也不看你,一種蔑視你的樣子。我只好卸了工具回家。然而此刻,麻驢一個骨碌翻起來,搖頭擺尾,精神亢奮,儼然換了一頭驢。我不能讓它舒服,就把耕具和衣服都馱在它的身上,以增加它的負(fù)荷。結(jié)果人家走了沒幾步,突然后蹄一揚脖子一伸,在我緊追慢趕之時,拋掉衣物疾馳前往。
風(fēng)吹著我的頭發(fā),肩上抗著原本該驢馱的東西,我覺得自己像個勇士。在崎嶇的山路上,我唱著歌兒,一副“風(fēng)蕭蕭兮易水寒”的氣勢。
連續(xù)七天,我沒有睡過一次好覺。有時三四點就要起來,給牲口添草、加料,生怕睡過頭了。在河里飲完水,頭頂還是滿天的星斗,一個人走在山路上,只聽夜貓子在不遠(yuǎn)處怪叫。山連著山,到處黑蒙蒙的,經(jīng)過幾塊墳地時,頭皮不由自主地發(fā)麻。但沒有退路,我只能大聲吆喝牲口,自己給自己壯膽。我手里提著鞭子,那是我唯一的武器,就是如此的武裝,是我一天天更加直白地親近了土地。
犁過之后,曬上幾十天,就等著下雨。一旦有雨降臨,滿山便是吆喝牲口的聲音。我哪里還敢落后?“人誤地一時,地誤人一年”,我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背著一丈長的耱,想在太陽曬干土皮之前,耱平我的地??墒菦]有一個小時,麻驢就氣喘吁吁大汗淋漓,走著走著就不動了。我只好跳下耱來,采取單腳離地的方式,一只腳踩在耱上,另一腳懸空,牲口走一步,懸空的腳趕緊放下來,在地上蜻蜓點水式地點一下,以減小身體在耱上的壓力。我拽著驢尾巴,嘴里大聲吆喝,一腳在空中飛舞,那種樣子,就像我正在三旦梁表演行為藝術(shù)。
耱了半塊地,“藝術(shù)”被迫終止,因為我快要累趴下了。拿起水壺,“咕嘟咕嘟”狠灌一氣,再看毛驢的身上,汗珠子竟然比我臉上的大!坐在濕地上,吹著涼風(fēng),我又想起了那句語錄: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寫文章……
人困馬乏,只好裝了半袋濕土,綁在耱上。我牽著牲口,牲口拉著耱,耱過的土地自然沒有人踩在耱上那么平整,但是又有什么辦法呢?犁了耱、耱了犁,連續(xù)三遍,最后還要趕在中秋左右,再打耱一遍。這樣作弄出的土地 明年才會有好的收成。
然而一個冬天只飄過幾次雪花。那些被打耱好的“歇地”,非但沒有得到足夠的雨水補給,反而將我原先壓好的“墑”給泄盡了?!绑@蟄不停?!?都念叨著該播種了,可是地卻干得能撬出塊來。春風(fēng)倒是刮過好幾回,都是滿目黃沙一片土霧。一個人去三旦梁轉(zhuǎn)過兩次,每次用手拋開一尺深,都不見一粒濕土出來。
在無望的等待中,大哥終于忍耐不住,他趕著騾子,馱著七八十斤麥種,悄悄進(jìn)了山。老鄉(xiāng)們更是蠢蠢欲動,紛紛抗著木耬或鐵耬,一個賽一個地往干土里播種。我一邊又一邊地到公路上張望,既怕誤了季節(jié)又怕丟了種子,那種焦慮與矛盾,使我睡覺的時候也睜著眼。
風(fēng)不是雨的情人,雨不是風(fēng)的念想。整個春天,風(fēng)將那些埋得較淺的種子都刮了出來,就是沒有等來雨的赴約。烏鴉在溝坎下嘶叫,鴿子在滿地覓食,那些不知靠什么生長的芨芨和野枸杞,讓人記起了春天的顏色。大哥老在計算他丟了多少麥種,他的垂頭喪氣與絕望的表情,令我心痛。
老天許是動了惻隱之心,終于飄飄灑灑地下了半日雨,村里于是又像得了某種指令似的,全都摩拳擦掌躍躍欲試,第二日,我把我的“歇地”都種了谷。
我比大哥幸運,谷子們雖然有些不情愿,但基本生了一些幼苗出來。那幾天我常常往三旦梁跑,走很遠(yuǎn)的路,就是想看看那一星星的綠。十幾畝坡地,稀稀拉拉地有幾棵谷苗長著,人就不感覺心慌了。我喜歡就勢躺在地頭,嗅著一絲絲莊稼的氣息,聽遠(yuǎn)處毛驢一聲接一聲地長鳴,內(nèi)心真是踏實而干凈。
太陽一如既往地暴曬著,它的執(zhí)著認(rèn)真的態(tài)度令水庫都鋪了“瓷磚”,那一片白花花的顏色,使人預(yù)想到世界末日的慘狀。我趴在滾燙的地上,觀察我的谷苗,它們就像被蒸煮了一樣,焉得能擰成細(xì)繩。有的伏在地上,早已鞠躬盡粹;有的在熱風(fēng)中搖著頭,大義凜然決不屈服;還有的就連著一根發(fā)絲般的細(xì)頸,依然不知靠著何等神力,保持著一抹讓人流淚的綠色!我不忍再看這些受著折磨的“圣物”,就像揮手訣別一個垂死的親人,我可以躲在角落里捶胸跺足,卻不能在他們面前流一滴眼淚。我不知道怎么了,我只是覺得有些悲憤。在回三旦梁的路上,我像牛一樣地叫了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