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城

1

在杏花街，好婆是一個道德上毫無瑕疵的人——對街坊鄰里友愛，愛護花草樹木，關(guān)照街上所有的流浪狗和流浪貓，對乞丐就像親人般親切，不僅給他們食物，還替人家洗衣服……

好婆尤其喜歡小孩。春節(jié)她會蒸很多年糕，清明就做艾草團子，端午裹咸肉粽，重陽炒花生……這些食物，大部分進了杏花街小孩的肚子里。

好婆成天笑瞇瞇的，她慢悠悠地走在杏花街上，在菜攤上買幾根蔥，一捆青菜，再來幾節(jié)藕。晚飯花一開，她的小院上空就會飄起淡藍色的炊煙。那些炊煙好像影子，一絲分量也沒有，輕飄飄地融入到同樣淡藍色的天空中去……

晚上，杏花街熄了燈，家家戶戶都安睡了。好婆也杠上院門，洗涮清爽，上床睡覺。

好婆的世界只有她一個人了。她慢慢收斂起笑容，看著墻上老伴的照片出神。有時候，她還會打開珍藏在梳妝箱里的鞋樣本。鞋樣本里有一張泛黃的黑白照，照片里是個胖孩子，看起來只有三四歲，那是好婆的兒子，定哥。

“定哥啊，你好狠心！你娘都要老死了，你怎么還不回來呀？”

寂靜的屋子里，回蕩著好婆的嘆息。

定哥很多年前去了外洋，早先也曾寄過信和錢給母親，后來就沒有消息了。據(jù)杏花街消息靈通人士說，定哥是破產(chǎn)了。也有人說是死了。至于他們從哪兒得知的這些消息，只有天曉得。

好婆非常思念定哥。她堅信他還活在世上，總有一天會回來，跟娘親見面。

好婆看定哥照片的時候，孤燈把她的影子映在墻上，黑得像墨，又柔得像水。

看夠了定哥的照片，好婆就熄燈睡覺了。映在墻上的影子，隨即消失。

人睡覺后，影子去了哪里？在杏花街，沒有人想過這個問題。估計在其他地方，也沒有人想過。

事實上，人睡覺后，影子就解放了，他們?nèi)チ肆硗獾牡胤?。那個地方只有影子，我們姑且稱之為——影子鎮(zhèn)。

2

好婆睡覺了，像往常一樣，她的影子溜出來，來到影子鎮(zhèn)。

影子鎮(zhèn)距離杏花街并不遠，甚至可以這么說，跨幾個大步就到了?？墒切踊ń謪s沒有一個人知曉它的存在。

好婆的影子，我們姑且稱之為好影吧——在影子鎮(zhèn)，影子大多使用主人的名字，只有好影是例外，畢竟，它是故事的主人公。

好影來到影子鎮(zhèn)，那兒已經(jīng)聚集起很多影子。這些影子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主人睡得早。

“好影，你來啦。”早到的影子跟好影打招呼。

“嗯，來了?！焙糜暗鼗貞?yīng)道。

“趕緊來幫我開導(dǎo)開導(dǎo)，今天我又累又悶，簡直憋壞了！”

“好?！?/p>

好影和那個影子來到一邊，一間亭子里。

它們在亭子里坐下，那個影子滔滔不絕地訴說了起來。

——要說起來，影子真可憐！它們完全沒有自由，時刻緊跟主人，無論他去做什么。沒有自己的時間和社交，沒有自由行動的權(quán)利，什么都沒有！可想而知，它們的壓力有多大。很多影子因此害上了心理疾病，這時候就需要有人來疏導(dǎo)。誰來疏導(dǎo)呢？每個影子都有自己的煩惱，大家都自顧不暇。

只有好影，愿意傾聽大家苦惱的傾訴。在影子鎮(zhèn)，它是公認的心理醫(yī)生、精神領(lǐng)袖、圣人，不，圣影！

好影就是這么好，跟它的主人好婆一樣好。

隨著夜色越來越深，越來越多的影子獲得解放，來到影子鎮(zhèn)。好影坐著的亭子里，影來影往，絡(luò)繹不絕。

好影忙碌著，內(nèi)心平靜而充實。它的身體散發(fā)出一種淡淡的光輝，在光線黯淡的影子鎮(zhèn)，看起來就像一盞明燈。

“好影一定會變成鷹的，等著瞧吧?！庇白渔?zhèn)的影子都這么說。

所有人都會死的，死是他們命中注定的結(jié)局。那些人死后，他們的影子去了哪里？

大部分影子都跟著煙消云散，也就是死了——影子的死亡，就是了無痕跡的消散。

但是，有些影子卻能逃出這個定律。那是些德高望重的影子——就像好影這樣的，內(nèi)心充滿仁愛，甘愿對其他影子提供無私的幫助。仁愛使它們周身發(fā)光，通透如水晶，并且有一層淡淡的色彩。

這些影子，最后是要得道升天的。所謂的升天，就是在主人死后化為鷹，升入長空，從此在世間自由翱翔。

為什么是化為鷹，而不是化為燕或者什么別的鳥？

因為鷹飛得高。飛到絕高之處的鷹，不會在地面留下影子。

前世為影，在成為鷹之后，它們避免再有影子被自己羈絆。

造物主這樣安排，才是真正的設(shè)身處地。

如果好婆死掉，好影就會成為鷹。這件事，好影自己也知道。

3

每天夜里，好婆睡著后，好影都趁著黑暗離開，來到影子鎮(zhèn)，為其他影子排憂解難。

影子們也并不是每天都很煩惱。心情好的時候，它們也會三一群倆一伙，聚在一起聊天取樂。

影子們聊得熱火朝天的時候，好影并不參與。它有一個伙伴，那是一條流浪狗的影子。好影總是跟它在一起。

作為流浪狗的影子，小黑的煩惱更多（小黑是好影給伙伴起的名字，因為它的主人是一條黑狗）。

因為知道小黑很艱難，好影總是盡力對它好一些。比如，跟它一起玩游戲，聽它訴說各種心事。等小黑把心事傾吐完了，好影就講故事給它聽。好影的故事，自然是從好婆那里聽來的。

小黑非常羨慕好影，跟著一位好主人，不用受罪，心也敞亮，還有那么多的好故事可以聽，哎，簡直不能更幸福了！

“如果有來世，我想做一條人類的影子?！毙『谟勉裤降恼Z氣說。

好影沒有接話——人都沒有來世，作為一條影子，又怎么會有那種可能呢？

好影為小黑感到悲傷。

4

好婆八十四歲了。

好婆年紀雖然那么大，精神依然很好，樣子也利利索索，干干凈凈的。她總是把頭發(fā)挽成一個矮髻，有鮮花的時候會在發(fā)髻一側(cè)插一朵鮮花，這朵花一般是有香味的，比如梔子，玫瑰。endprint

插著鮮花的好婆走到哪兒，都帶著一股甜甜的清香。

“好婆啊，看你的精神頭兒，還能再活三十年！”杏花街人常常跟好婆打趣。

“當然咯。我還要等定哥回來給我養(yǎng)老呢，養(yǎng)完老，再送終！”

“哈哈哈……好婆有志氣！”

好婆走在杏花街上，腰板總是挺得直直的，臉上的微笑從來沒有消失過。

5

愿望只是愿望而已，至于最終的結(jié)果如何，誰都沒法把握。

一天夜里，好影在影子鎮(zhèn)和小黑閑談，一個影子從它們身邊飄了過去。

這是個特殊的影子。它雖然同樣有形無質(zhì)，卻拖著一條長長的鎖鏈。

看見這個影子，所有的影子都倒抽一口冷氣。那是無常，只要它出現(xiàn)，世間必會有一個人死去。

“無常，又出公差嗎？這回是誰要死了？”一個影子問。

“棉布巷的張二伯?！睙o常悶聲回答。

“哇！”立刻有一個影子大哭起來，不消說，那是張二伯的影子。

“還有石榴巷的好婆?！?/p>

聽到好婆的名字，好影立刻屏住了呼吸——善良的好婆，精神矍鑠的好婆，滿懷希望要跟兒子團聚的好婆，怎么可以在這個時候死去？

“不要讓好婆死！”好影攔住了無常。

“別擋我的道?！睙o常抬手將好影揮開。

“好婆的兒子還沒有回來。好婆還要兒子給她養(yǎng)老送終！她等了那么多年……”

“別擋我的道！”無常再次將好影揮開。

“她今夜必須死嗎？”好影沖無常的背影喊道。

“可能吧。不過，也許，是明天夜里。這要看張二伯的靈魂，好不好對付?！?/p>

——出于對塵世本能的留戀，所有人的靈魂都不甘心離開肉體。從這方面來說，無常干的是體力活。

“不必著急！張二伯身體好，求生欲望強烈，你會累著的。好婆的事留到明天夜里，行不行呢？”

“唉！怎么不行？早一刻晚一刻的，也不急在這一時?！睙o常喃喃地說著，去遠了。

無常走后，影子們圍著張二伯的影子勸慰它：

“別害怕！無知無覺的，一眨眼就過去了?！?/p>

“反正做影子也辛苦，一點自由都沒有。你不必傷心，權(quán)當解脫吧?！?/p>

“好死不如賴活啊——”張二伯的影子還是哭得死去活來。

沒有影子來勸慰好影——好婆死掉后，它就變成鷹了，影子們一想到這點，就尷尬地發(fā)現(xiàn)，自己的內(nèi)心深處是妒忌的。

唔，不應(yīng)該啊，好影是多么好的一個影子，想到這兒，影子們的妒忌又變成了羞愧。

向來沉靜的好影頭一回表現(xiàn)得驚慌失措。它不愿意好婆死。那么好的一位老人，一心一意期盼兒子歸來，跟他團聚，要是就這樣死了，她該多么遺憾吶。就算好影做了鷹也不會開心的！

“小黑，我先回去了！”好影匆匆地拍了一下小黑的腦袋，回到好婆家里。

好婆依然在沉睡，她不知道死亡已經(jīng)逼近。她的嘴角帶著笑容，也許正在做著定哥歸來的美夢呢。

不！好婆不能就這樣死去。好影對自己說。

好影要挽救主人的生命，無論付出怎樣的代價，它都愿意。

6

第二天清晨，杏花街東頭的棉布巷傳來悲傷的哭聲——張二伯死了！

好婆上門安慰張二娘，陪她一起掉眼淚。

好影自然是跟好婆在一起。好影看到張二伯枯槁的尸身停在靈床上，心里不由得一陣辛酸。不！它不能讓好婆也變成這樣。

一整天，好婆都在死者家中忙碌著。有些喪儀年輕人不知道，都需要她在旁指點。

一直忙到天黑，好婆才從張二娘家出來。飯都沒有吃。

好婆一邊走一邊暗暗落淚：張二伯才七十三歲，就這樣去了。下一個會輪到誰呢？她八十四歲了，恐怕等不到定哥回來的那一天了……

忽然，好婆腳下踩到一個軟軟的東西，她打開手電筒一看，認出是那條流浪的小黑狗。它好像被車碾過，半個身子血肉模糊。

“哎呀，真是作孽！”好婆趕緊抱起小黑狗，想替它救治，卻發(fā)現(xiàn)已是回天乏術(shù)。小黑狗傷得太重，注定活不過來了。它只能艱難地喘息著，拖一時是一時。

“這小家伙，太可憐了！”好婆的眼淚又一次落下來。

好婆把小黑狗帶回家，放在屋檐下，還用舊衣服給它做了個窩。她希望小黑狗在離開這個世界之前，能過得舒服一些。

小黑狗先是痛苦地抽搐，后來就昏迷了。好婆不忍心再看下去，她回到屋里，草草洗漱了一番，就躺下了。

“哼、哼、哼……”好婆輕輕地呻吟著——今天在張二伯家，她一刻都沒閑著，不留神就把自己累著了。

“到底是老了！”好婆辛酸地說著，眼淚紛紛落下來，“不知我還能不能撐到定哥回來的那一天呢?！?/p>

昏黃的燈光灌滿小屋，躺在床上的好婆，影子小到幾乎看不見。

大約有三個鐘頭，好婆一刻也沒有停止呻吟，好影也一刻沒有停止思想——在好婆的呻吟聲中，好影想出了一個主意。在它看來，那是一個三全之策。

7

后來，好婆掙扎著起身把燈關(guān)了——她怕費電。

燈光熄滅后，好影立刻躥了出去。

屋檐下，流浪的小黑狗就要死了，好影的伙伴小黑，即將在這個世間消失。但是好影要挽救它，同時也挽救自己的主人好婆。

“小黑！”好影晃醒小黑狗的影子——它已經(jīng)失去意識，就要消散了。

“什么……”小黑掙扎著問。

“你不是想做人類的影子嗎？現(xiàn)在就來吧，做好婆的影子?！?/p>

“你呢？”小黑恢復(fù)了一點意識。

“我？無常就要來了，它要帶走好婆的靈魂。我打算冒充好婆的靈魂跟它走……”

“那樣你不就是死了嗎？”小黑完全清醒過來了，“你是可以變成鷹的，為什么要那么傻？”endprint

“好婆還沒等到兒子定哥回來，她不能死。我一個影子，無所謂的。等我跟無常走后，你就接替我，陪伴好婆。”好影輕輕地說。

“不，不要！”小黑說。可是已經(jīng)來不及了，好影一把揪住它，像燒餅師傅扯一塊面團一樣，把它粗暴地扯大了……

8

無常來了，疲憊地拖著那條長長的鏈子。

昨天夜里它累壞了，今天也許會好一點？畢竟是個孤老太婆，年紀又這么大了，應(yīng)該會順順服服地跟它走吧？

無常來到屋里。屋里一片漆黑——當然對于無常而言，一片漆黑和燈火通明并沒有什么區(qū)別。

好婆靜靜地躺在床上，眉頭緊皺，好像很痛苦。

無常嘆了口氣，伸出手，在好婆身上懸空一抓，一個淡淡的影子飄了起來。

——人類的靈魂都是這樣的，淡淡地發(fā)著光，淡淡地有一點兒色彩，無常沒有細看，就把鎖鏈套在對方的脖子上。

這趟差完成得真順利啊，順利得讓人不敢相信。無常滿意地往外走，一邊走一邊想：人類的一生也夠可憐的，多少理想和愿望，到頭來都化作清煙。

好影跟著無常的腳步，嘴角掛著淡淡的微笑。

作為一條得道的影子，冒充靈魂是足可亂真的。只是這樣一來，它就再也做不成鷹了。不過那有什么要緊呢？好婆需要定哥，杏花街需要好婆，至于它，一條微不足道的影子，消散了又如何？反正小黑會接替它。好影只希望，小黑能把它留下來的工作做好。

9

第二天清晨，好婆起床，給自己煮了一缽白粥。

吃完粥，好婆略略收拾了一下，在發(fā)髻下插好一朵白蘭花，又往張二伯家去了。

杏花街那么多人，沒有一個人注意到，好婆的影子變得很淡很淡，淡得就像一縷將要融入藍天的清煙。

有一天，它會濃起來的。就像一根初出的草芽，會被陽光熏染出越來越濃重熱烈的色彩。只要給它時間。

10

那天夜里，好婆入睡后，小黑悄悄地溜出來，來到影子鎮(zhèn)。

影子鎮(zhèn)再也沒有好影這個影子了。所有的影子都裝作不認識小黑，它們只管聚在一起，聊自己的：

“那個好影啊，它傻透了！居然放棄成為鷹的機會，心甘情愿地跟無常走了！”

“唉，可惜！世間再也找不到那么仁義的影子了。我真想替它哭一場……”

小黑一句話都沒有說。它走進好影的亭子，坐下去，默默地等待著。

小黑會一直等下去的，直到有別的影子上門。

小黑打定了主意，它要把好影留下來的每一樣工作，都做好——就跟好影一樣好。

發(fā)稿/丁愛芳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