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莙
春天一到,鴉雀窩的花花草草便鬧騰起來。先是青草兒嗤嗤地往上躥,野花兒噼里啪啦打開,然后就是櫻桃樹、桃樹、梨樹、杏樹……一個個搞得跟比賽似的,爭先恐后地把粉的、紅的、白的花骨朵兒,一簇簇一團團地挑在枝頭上,看誰更美,誰更香。那些鳥兒們也像久別終于重逢,都把那憋了許久的心事翻出來,成天嘰嘰喳喳沒個完。
春天是多么美麗??!語文老師在課堂上滿面春風地抒情,春天就是老天爺用一雙妙手為我們描繪的一幅畫。
可是,柳翠偏偏就不喜歡這幅畫。
山坡上、樹林子里越是熱鬧,村子里就越是清靜。一開春,回家的男人女人就陸陸續(xù)續(xù)地把背影扔給了鴉雀窩,年年都如此。蜿蜒的山路上,那些走著走著就消失了的背影里,也有柳翠的爸爸媽媽。
媽媽我恨你!柳翠站在屋后山坡的坡頂上,把雙手圈成喇叭,拉開了嗓子喊。
后山是鴉雀窩最高的一面山坡,柳翠奶奶說,翠兒,你要是想爸爸媽媽了,就站在山上喊幾聲,他們就曉得了。柳翠沒那么想爸爸,她還不會說話的時候,爸爸就外出打工去了,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十一歲了,爸爸攏共也就回來過五六次,她覺得,跟這個爸爸一點兒都不熟。
柳翠想媽媽,所以時常會跑到后山上,喊“媽媽我想你”,或者喊“媽媽你快點回來”。然而媽媽還是像不知道似的老不回來,還是一回來就張羅著訂火車票,好早些趕回深圳的廠子。
他們一走,那個整天纏著媽媽的鼻涕泡又該纏著柳翠了。弟弟就是個難纏的鼻涕泡,打生下來就愛哭,涕淚交加的。媽媽說,吵得她就沒睡過安生覺?,F(xiàn)在都上小學了,還動不動就哭鼻子,上學放學的路上,追不上走在前面的樹正、柳翠他們,就不依,一路干嚎著,也沒一滴眼淚,只在臉上亮一盞兩盞小燈泡似的鼻涕泡。
都怪媽媽。柳翠氣呼呼地噘著嘴,翻出個白眼仁,投給千里之外的媽媽,又舉起“喇叭”來,憋足了勁,接二連三地喊“媽媽我恨你”,喊得那脖子上的青筋突突地跳,一張小圓臉也漲得紅彤彤。
吆喝幾嗓子后,心中還真舒服多了,就砰的一下,倒在被太陽曬得暖融融的草兒們身上,先撿兩張樹葉子遮住眼睛,再順手扯來一株茅草根在嘴巴里嚼,甜絲絲的,算是犒勞一下喊痛了的嗓子。上回和幾個同學在山坡上玩,柳翠一直吧嘰吧嘰嚼著茅草根。樹正說,茅草根不能多吃,不然會流鼻血。她偏不聽,偏要吃很多,結果真流鼻血了,樹正趕緊找來細嫩柔軟的草葉,揉碎了讓她塞在鼻孔里。不就是幾滴鼻血嘛,看把你給慌的,一點不鎮(zhèn)定。柳翠斜著眼睛笑他,樹正老實,一張圓圓的臉盤子一下就變成了紅盤子。
樹正,柳翠想起來就嘆了口氣,若要與樹正比,自己真是幸運多了,不只有爺爺奶奶,還有個鼻涕泡。那個愛哭鼻子的自不必說了,爺爺奶奶越活越像兩個小孩子,惱了好,好了惱的,整天吵吵嚷嚷,院子里歡騰著呢。
而樹正的姐姐去年初中畢業(yè)也隨父母外出打工后,陪著他的,就只有爺爺了,這老頭兒和樹正一樣,都不愛說話。柳翠真的想象不出,兩個人整天大眼瞪小眼是個啥滋味。不過還算好,年年春來,燕子都會上他家筑巢,大燕子,小燕子,堂前檐下,飛來飛去,啾啾啁啁的,可不就是來給樹正和他爺爺搭伴的嗎?
這燕子準又在樹正家修房造屋了吧,得瞧瞧去。柳翠呼哧一下站了起來,拍拍身上的草和泥,一溜煙兒往山下跑去。
柳翠喜歡和班里的男同學在一起,她不喜歡同女生玩,嫌她們磨嘰,不爽快。她自己也是個男孩子性格,還在娘肚子里就被認為是個調皮小子,她媽說,總不肯老實一點,成天蹬得她肚皮痛。落地時,她媽指著她的小腦門,咬著牙說,你這個小東西,騙得我好苦哦!好像人家柳翠是個騙子似的。
柳翠最愛往樹正家跑,不只是因為近。別看樹正話不多,成績卻在班上數(shù)一數(shù)二的,老師說,如果班里只有一個名額能上縣中,那么除了樹正,沒別人。
老遠就看見樹正爺爺站在院子里,一個冬天過去,杵上一根樹棍子了。還和往??吹降哪菢?,仰著頭,半張著嘴,像他手中的那根樹棍子一樣,一動不動地戳在屋檐下。可那雙看上去霧蒙蒙的眼睛,卻不像樹棍子那樣木木呆呆的,盛著疼愛,藏著笑意呢。樹正爺爺不愛說話,但是喜歡跟燕子嘀咕,也聽不清在說個啥,怕只有燕兒們才懂。
燕子果然又來了,翻飛,呢喃,細細商討如何為父為母。
翠兒,莫去戳燕子窩啊,也莫把它們嚇到了。柳翠每回到樹正家,樹正爺爺都不忘把這話拿來叮囑一遍。
燕子是吉祥鳥,能帶來幸福平安,誰家不想燕子光臨呢?樹正爺爺健康長壽,樹正爹媽掙足了鈔票早日回家,樹正成績好身體棒……這些個心愿,可都一樣一樣在燕子窩里伏著呢。
聽樹正爺爺又搬來那句話,柳翠心頭不痛快,她確實像個男孩子,可是燕子那么可愛,更何況還給樹正搭伴,她再怎么搗蛋,也不會去干這樣的事嘛。
我——曉——得!柳翠拖長了聲音應道,她翻了個白眼仁,正準備使點勁扔到樹正爺爺?shù)谋成先ィ豢?,才幾天不見那背咋又彎下去好多,便又忙著收了回來,跑到院門邊,等樹正。
太陽公公往山的那一邊趕路的時候,樹正牽著一只肚皮吃得溜圓的小山羊回來了。
樹正,樹正,燕子又上你家來啦!柳翠指著兩只飛來飛去的燕子,不住口地說,你看嘛,看嘛。好像樹正不知道家中來了燕子一樣。
兩人就嘰嘰呱呱聊起燕子來,還為燕子爹媽會養(yǎng)幾個寶寶打起了賭,他說四個,她說準是五個。樹正平時話不多,可一旦和柳翠說到他家的燕子,也是不輸給柳翠的。
這時候,柳翠爺爺喊柳翠回家吃飯的銅鑼嗓子,咣咣咣地,在對門山坡上敲起來了。
我走了樹正,明天再來看你家的燕子!柳翠摞下一句話就開跑,一束扎得高高的馬尾,輕快地跳躍。
燕子一來,春天也就沒那么討厭了。
“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來這里,我問燕子你為啥來,燕子說,這里的春天最美麗?!庇袝r候,柳翠隨口一唱,就會冒出這么幾句。她也像歌里唱的那樣,好奇地問過樹正家的燕子:你為啥年年都到樹正家來?學校沒教過這歌,是聽媽媽唱的,從前媽媽抱著鼻涕泡時,就愛哼這幾句,可她才想不到要去問燕子什么話呢,她要想的事情太多了,比如弟弟咋這么愛吵,坡上那塊地里的收成如何,啥時去南方與爸爸會合……endprint
鼻涕泡剛滿三歲,柳翠媽就趕赴深圳與柳翠爸勝利會師了,這以后,他們基本上兩年回來一次。而燕子,年年春天都來,但不知怎的,就是不把窩建到柳翠家去。奶奶抱怨道,這是怎么一回事喲,眼睛都望酸了,頸子都抻成鵝頸子了,也不來。她還摶了泥巴,一邊嘰嘰咕咕地叨著個啥,一邊在墻壁上糊了一個看上去很滑稽的小窩,可那燕子還是不來。爺爺罵她是個瘋老婆子,不就是幾個燕兒嘛,一天到晚神神叨叨的。奶奶就啐他是個糟老頭子,死老頭子,閑事管得寬,褲兒反起穿。
柳翠當然也巴望著燕子能到家里來筑窩,不過實在不來也沒有啥,它們只要年年都去樹正家,也是一樣的。
去樹正家的兩只燕子很快就當上了爹媽。為證明誰猜對了,屋檐下,兩顆仰著的腦袋急迫地擠在一起,一探究竟。只見燕子窩里,四個毛團團舉著四張黃黃的嘴巴,呷啊呷地大張著,等媽媽。樹正拍掌歡呼,我贏了!可柳翠翻著白眼,說還有一只,也許是因為個子太小,被哥哥姐姐擋住了。慢慢的,燕子寶寶離開燕巢,院子里學飛了,一數(shù),還是四只。樹正得意地笑,這下子你沒的說了吧?可柳翠還是翻著白眼說,怎么沒的說,是那只小個子貪玩,走丟了,找不到回家的路了。柳翠的表情一下變得很嚴肅,總有一天,它一定會回來的。
好吧,又算你贏。樹正無奈地撇了撇嘴,學柳翠,也對她翻了個白眼仁,不過學得不像,仍是一雙黑眼睛,烏溜溜、亮晶晶的。
等到六月間,又要出一抱燕兒啰。半天沒說話的樹正爺爺終于開腔了,也不知是對身旁的兩個孩子說,還是對他自個兒說。
可惜樹正爺爺沒有等到新一窩燕兒的出世。他是在睡夢中沒的,走得悄悄默默,如同夕陽下山,一閃,就沒了。
不過,鴉雀窩的人都說他走得熱鬧。
他的兒女們和其他親戚們從各處趕來,聚在樹正家這個冷清了多年的小院子里,樹正爺爺?shù)纳找矝]見坐得這樣齊整過。
一陣一陣開著紅花的鞭炮,照亮了半邊天空。長衫長發(fā)的道師先生忽而雙目微閉,念念有詞,忽而高喊一聲,目光如炬。敲玩意兒的戲班子,則不時在哐哧啷哧的鑼鼓聲里唱川戲,那凄厲高亢的唱腔,大鋸一般,拉扯著鴉雀窩靜寂的夜晚與白天。
那些人讓樹正爺爺熱鬧了多少天,柳翠的心就戰(zhàn)栗了多少天。
樹正爺爺送上山后,小院子又恢復了往日的沉默。
柳翠一路小跑著來到樹正家,到得院門了卻又沒進去,靠在門邊,悄悄摁住一顆撲通撲通亂跳的心。
燕子哪兒去了?樹正,怎么沒看到燕子了?柳翠瞪大了眼睛,朝院里四處張望。
死了。樹正蹲在地上,埋著頭,拿塊土坷垃在地上來來回回地劃拉。片刻后,又悶著嗓子說了句,全都死了。
柳翠啊了一聲,怔在那兒,傻乎乎地張著嘴。半晌才抬起頭來,盯著屋檐下孤孤單單的燕子窩,眼睛里涌出淚來。燕兒們是怎么死的,是戲班子嫌它們礙事了,還是戲班子震天動地的鬧嚷嚇壞它們了?
一星期后,當柳翠再一次站在樹正家那個小院子外時,燕巢空蕩蕩的,院落空蕩蕩的,柳翠的心,也是空蕩蕩的,只是她的臉頰上,開滿了亮閃閃的淚花。
樹正已經(jīng)和他爸媽一道走了。老師說,如果班上只有一個名額能上縣中,那么除了柳翠,沒別人。柳翠的眼睛里忽然滾出淚來,兩只手又著急忙慌地胡亂去揩。同學們都咕咕地笑,沒這么受不了吧,看把她給激動的。
柳翠奶奶說,樹正這個娃娃平時那么老實,一聽爹媽要把他帶到廣東去念書,又哭又鬧的,那才叫個渾喲。奶奶嘆了口氣,又說,這個樹正媽也是,娃娃既然那么不想走,你就留在屋頭管他嘛。爺爺一聽,冷笑道,我說你這個老婆子是站著說話不腰痛,留在屋頭,一個月白花花幾千塊錢不掙了?兩個人,又你一句我一句打起嘴巴仗來。
柳翠死死地閉著眼睛,死死地捂住耳朵,把爺爺奶奶,還有樹正,統(tǒng)統(tǒng)關在外面。
時間過得真快呀,柳翠奶奶明明不久前還跟個孫猴子似的,手搭涼棚,張望著雪粒子亂飛的村口,轉眼鬧哄哄的春天又來了,而剛回到鴉雀窩沒幾天的那些人,又急匆匆地離村走了。
柳翠的爺爺奶奶還是那么愛拌嘴,長了一歲的鼻涕泡倒懂事多了,像個男子漢了,偶爾也要在臉上鼓一盞兩盞鼻涕泡,但并非纏著柳翠,是逗她樂的。可柳翠總是懨懨的,唉,已經(jīng)是六年級下學期了,得為老師的那句話做最后的沖刺了,卻偏偏做什么事都打不起精神來。
放學了,以前老在后面嚷嚷的鼻涕泡,一會兒工夫就沖到前面去了,柳翠磨磨蹭蹭地走著,也懶得去追。
還有一道田坎才到家,柳翠奶奶那細而尖利的聲音,已擦著田坎邊的幾樹桃花飛奔過來,翠兒,翠兒,快來看,燕子到我們家來了!
鼻涕泡也返身跑了過來,姐姐,燕子上我們家修房子來啦!這小子太激動了,臉上啪的一下就點亮了一盞圓圓的鼻涕泡。
柳翠胡亂揉了揉鼻涕泡的頭發(fā),幾步便將他撇在身后。
院子里,奶奶驚喜莫名地看著屋檐下那個初具規(guī)模的燕子窩。不屑于奶奶神神叨叨的爺爺,也微咧了嘴,瞇縫著眼睛站在旁邊。兩個人的神情那么像,對了,柳翠爸媽回來時就是那種樣子。
兩只燕子,穿著一身簇新的燕尾服,可精神了,眼下正為那個安放甜蜜、喜慶和溫馨的小巢而忙碌著呢。
柳翠一出現(xiàn),其中一只燕子就滑翔過來,似乎很早很早以前就認識柳翠了,繞著她飛來飛去,一絲翅羽都貼著臉龐了,滑溜溜的,麻酥酥的。那啁啁唧唧的鳴聲,真的跟撒嬌一個樣,聽上去,那么委屈,卻又那么欣喜。
柳翠愣了愣,把書包往石磴子上一丟,撒丫子就往后山跑去。
樹正,樹正,那只燕子飛回來了,就是那只走丟的小燕子!柳翠一邊跑一邊抹著眼淚,她跑得那么快,像在飛,像一只拍打著翅膀的小燕子,在撲嗒撲嗒,飛。
發(fā)稿/莊眉舒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