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晉衛(wèi)
內容提要 春秋以前,“究天人之際”是“史官”的主要職能之一,其宗教色彩十分濃厚。經過春秋戰(zhàn)國的文化轉型,鬼神術數(shù)之學逐漸被邊緣化,“通古今之變”成為傳統(tǒng)史家探究“天道”的主要途徑,“天道”由此打上了深深的“歷史”烙印。相應的,追求“不朽”于“歷史”之中,也成為國人尋求超越、追求永恒的主要途徑。同時,“史學”還日漸成為國人追求正義、撥亂反正的主要手段,這些都構成了“史”在傳統(tǒng)社會中的宗教性存在。傳統(tǒng)社會末期章學誠提出“六經皆史”說,目的就是重張“史以明道”的早期史學精神。今天需要在“歷史”深處尋找民族心靈的“安身之所”。
關鍵詞 史官 天道 不朽 撥亂反正 宗教性功能
〔中圖分類號〕D0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447-662X(2017)07-0097-08
研究中西文化比較的學者都有一個直觀的感覺,即西方文化宗教色彩十分濃厚,中國傳統(tǒng)文化宗教性比較弱,而人文性比較強,這一點在近代以來國人的文化認知方面曾產生了巨大反響?;诋敃r的歷史現(xiàn)實和文化認知,民國期間的學人曾半是研究半是理想地提出了多種觀點,而目的均是為了彌補“宗教”的缺失,如梁漱溟的“以道德代宗教說”、蔡元培的“以美育代宗教說”、郭沫若的“以科學代宗教說”以及馮友蘭的“以哲學代宗教說”,甚至延續(xù)至今的“儒教”之爭也與此密切相關??梢娨话俣嗄昵埃白诮獭眴栴}曾經是國人一個揮之不去的陰影,直到今天仍然不能說我們已經徹底解決了這一文化心理問題。近年來,不少學者從其他的角度又對這一問題展開了討論,其中對傳統(tǒng)社會中“史”的宗教功能的發(fā)掘值得進一步探討。①本文的目的就是系統(tǒng)追索傳統(tǒng)社會中“史”的宗教意蘊,充分揭示“史”在傳統(tǒng)社會中的宗教性作用和存在,從而更深刻地理解傳統(tǒng)文化的特質。
一、“天人之際”:早期史官的宗教職能
廣義上的史官在中國歷史上設置較早,其主要職能之一就是“究天人之際”,宗教色彩頗為濃厚。在《史記·太史公自序》中,司馬遷曾這樣追述自己的身世:“昔在顓頊,命南正重以司天,北正黎以司地。唐虞之際,紹重黎之后,使復典之,至于夏商,故重黎氏世序天地。其在周,程伯休甫其后也。當周宣王時,失其守而為司馬氏。司馬氏世典周史?;菹逯g,司馬氏去周適晉。晉中軍隨會奔秦,而司馬氏入少梁。”②司馬遷:《史記》卷130《太史公自序》,中華書局,1959年,第3285、3295頁。在這里,司馬遷明確指出其先祖為早期的重黎氏,其主要職責就是“世序天地”,而自西周以來,司馬氏家族又“世典周史”。從“世序天地”到“世典周史”的一脈相承,說明在早期中國“史官”與“天官”是有緊密聯(lián)系的,這一聯(lián)系在司馬談的臨終遺言中也得到了進一步的佐證?!妒酚洝ぬ饭孕颉酚涊d司馬談臨終前對司馬遷說:“余先周室之太史也。自上世嘗顯功名于虞夏,典天官事。后世中衰,絕于予乎?汝復為太史,則續(xù)吾祖矣?!雹谠诖耍抉R談明確提出了“典天官事”與“復為太史”的繼承關系,說明直至兩漢時期,所謂“天官”與“史官”的職能依然是高度重合的,這一點在漢代“太史令”的職掌方面也有體現(xiàn),如《漢官儀》就記載:“(漢)太史令,秩六百石。望郎三十人,掌故三十人。昔在顓項,南正重司天,火正黎司地。唐虞之際,分命羲和,歷象日月星辰,敬授民時。至于夏后、殷、周,世序其官,皆精研術數(shù),窮神知化?!睂O星衍輯:《漢官儀》(卷上),中華書局,1990年,第128頁。可見,直至兩漢時期的“太史令”,其職責依然不僅僅是“記錄歷史”,而是擔負著眾多的“天官”職能,并且以“精研術數(shù),窮神知化”為特征。
其實,不獨司馬遷父子從自己的職業(yè)身世出發(fā)為我們揭示了“史官”與“天官”之間的淵源關系,后世學者也對此進行了深入的發(fā)掘。例如清代汪中就曾明確指出,“春秋以前,鬼神術數(shù),天人之學,皆掌于史官,此史之職也。”汪中:《述學》內篇二《左氏春秋釋疑》,《四部叢刊》初編,民國八年上海商務印書館影印本。章太炎也對古代史官的文化淵源做過系統(tǒng)考察,他認為:“上古以史為天官,其記錄有近于神話?!薄按藙t古史多出神官,中外一也。人言六經皆史,未知古史皆經也?!卞X鐘書主編:《訄書·清儒》(重訂本),三聯(lián)書店,1998年,第156頁。徐復觀也指出:“由許慎至王國維,皆以后世史的職務來推釋史字的形義。而忽視了史的原始職務,是與‘祝同一性質,本所以事神的,亦即原系從事于宗教活動的。其他各種的‘記事職務,都是關連著宗教,或由宗教衍變而來。”徐復觀:《兩漢思想史》第3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1年,第134頁。王東則明確提出“溝通天人,是史官文化的原生形態(tài)”,他說:“從‘司天、‘司鬼神到‘司災祥、‘司卜筮,這些原本都是以巫為代表的‘神官之職責范圍,現(xiàn)在全由史官越俎代庖了。這一方面固然反映了春秋時代巫官的失勢,另一方面也隱約地涵蓋了史官脫胎于巫官的文化淵源?!蓖鯑|:《史官文化的演進》,《歷史研究》1993年第4期。在此之所以不厭其煩地羅列古今史家對于此問題的認識,目的是為了更好地揭示早期“史官”與“天官”的淵源關系,而這對中國早期史學特質的形成有著重要影響。
早期“天官”與“史官”密切相關,職能高度重合,“春秋以前,鬼神術數(shù),天人之學,皆掌于史官”。不過,隨著春秋戰(zhàn)國時期文化的人文化轉型,史官文化也在發(fā)生著變化。春秋以前,史官所職掌之“天人之學”不外乎是“鬼神術數(shù)”之學,而隨著文化的進步,“鬼神”已逐漸失去人們的重視,而代之以“人事”為主?!蹲髠鳌でf公三十二年》載:“國將興,聽于民。將亡,聽于神。神,聰明正直而壹者也,依人而行。虢多涼德,其何土之能得?”楊伯峻編著:《春秋左傳注·莊公三十二年》,中華書局,1990年,第252頁?!吧瘛毙枰耙廊硕小保吧瘛辈辉偈菈m世的中心,“宗教是要求人依神而行的。依人而行,正說明了宗教人文化以后,神成了人的附庸。而這種話乃出之于與神有職業(yè)關系的太史之口,更有特別意義?!毙鞆陀^:《中國人性論史》,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1年,第47頁。的確,這樣的文化轉型意義非同小可,標志著一個新時代的到來,史官文化的關注重點也必然會隨之發(fā)生變化。除了對“鬼神”的疏離,史官的“術數(shù)”特色也日趨受到批評,比如帛書《要》篇記載:“贊而不達于數(shù),則其為之巫;數(shù)而不達于德,則其為之史。史巫之筮,鄉(xiāng)之而未也,好之而非也。后世之士疑丘者,或以《易》乎?吾求其德而已,吾與史巫同涂而殊歸者也?!标惞膽骸兜兰椅幕芯俊返谌?,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435頁。在此,作者明確區(qū)分了巫、史、儒的不同,認為只知道祝禱而不了解天道變化的規(guī)律,這只是“巫”,知道天道變化的規(guī)律卻不了解“德”的重要性,這只能是“史”,而“幽贊而達乎數(shù),明數(shù)而達乎德”(《易傳》)才是真正的“儒”。類似的批評在傳世文獻中也多有記載,如《禮記·郊特牲》載:“禮之所尊,尊其義也。失其義,陳其數(shù),祝、史之事也。故其數(shù)可陳也,其義難知也?!睂O希旦:《禮記集解》卷26《郊特牲》,中華書局,1989年,第706頁。可見,“數(shù)而不達于德”是早期儒家對“史”的一個共識性批判,在儒家看來“史”需要更多的關注“德”而不是“數(shù)”,后世“史官文化”的演進正是通過對“巫史”“祝史”的超越而得以脫胎換骨的。endprint
總之,無論是對于“鬼神”的疏離,還是對于“術數(shù)”的超越,“史官”都與原來的“天官”職掌有了距離,但是,其對“天人之際”的關注并沒有停止。其實,對“天人之際”的關注是一切人類文化的共同興趣和需要,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文化轉型只是導致了方向和途徑的轉換。換句話說,同樣是“究天人之際”,以前是“由天而人”,而現(xiàn)在需要的是“由人而天”,即揚雄所講的“史以天占人,圣人以人占天”。揚雄著,汪榮寶疏:《法言義疏》卷8《五百》,中華書局,1987年,第264頁。此后,傳統(tǒng)史家更多通過“人事”來識“天命”,“天命”不再高高在上獨立存在,而成為與“人事”息息相關的“天道”,“天人合一”的理想在“歷史”中得以完成。與此相應,“歷史”在傳統(tǒng)國人的價值追求和理想寄托方面也全面取代了先前“鬼神術數(shù)”的神圣地位,“歷史”取代了“宗教”。
二、“古今之變”:傳統(tǒng)天道的歷史品格
如上所述,“究天人之際”是早期史官的基本職能之一,不過,隨著春秋戰(zhàn)國以來社會文化開始轉型,鬼神術數(shù)之學逐漸消退,而人文學術逐漸興起。伴隨這一思潮,史官文化也發(fā)生了轉型,孔子就是其中的典型代表??鬃訉砩裥g數(shù)“敬而遠之”,重點關注的是“人事”和“人道”,重點從歷史的變遷中去體驗神秘的“天命”和“天道”,這也是其作《春秋》最主要的原因,他說:“我欲載之空言,不如見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彼抉R遷:《史記》卷130《太史公自序》,中華書局,1959年,第3297頁。無獨有偶,傳統(tǒng)史學的奠基者司馬遷也宣示自己著史的目標是“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過去的研究多將二者分開來看,認為既然司馬氏“世典天官”,自然就要“究天人之際”;既然司馬氏任職“太史令”,自然要“通古今之變”。這樣的理解與早期史學的發(fā)展脈絡和基本精神存在很大的偏差,因此,我們必須要回到孔子和司馬遷的時代,才能真正把握這句話的本質。對孔子、司馬遷來說,“通古今之變”固然重要,但最終的目標則是“究天人之際”,前者是后者的必由之路,二者在本質上是一致的。這既是孔子、司馬遷等個人的著史理想,也是春秋戰(zhàn)國以來文化轉型后的史學基本精神。
《春秋》為孔子所作,《史記》為繼《春秋》而作,《春秋》一書集中體現(xiàn)了這種融“古今天人”為一體的文化精神。《春秋》本為春秋時期魯國的編年史,但是,經過孔子的編撰之后,其“究天人之際”的特質和功能卻受到了后世的一致認可,由“史書”一躍而成為了“天書”,“昔殷道弛,文王演《周易》;周道敝,孔子述《春秋》。則《乾》、《坤》之陰陽,效《洪范》之咎征,天人之道粲然著矣?!卑喙蹋骸稘h書》卷27《五行志上》,中華書局,1962年,第1316頁。“幽贊神明,通合天人之道者,莫著乎《易》、《春秋》?!卑喙蹋骸稘h書》卷75《眭兩夏侯京翼李傳》,中華書局,1962年,第3194頁。《春秋》由“史書”向“天書”的提升,一方面與孔子的圣人身份有關,但不可否認,春秋戰(zhàn)國以來逐漸形成的以“通古今之變”來“究天人之際”的文化精神,對此也有至關重要的影響。
具體來講,《春秋》由“史書”到“天書”的變遷,首先與古人的經典觀念有關,漢儒翼奉說:“天地設位,懸日月,布星辰,分陰陽,定四時,列五行,以視圣人,名之曰‘道。圣人見道,然后知王治之象,故畫州土,建君臣,立律歷,陳成敗,以視賢者,名之曰‘經。賢者見經,然后知人道之務,則《詩》、《書》、《易》、《春秋》、《禮》、《樂》是也?!兑住酚嘘庩枺对姟酚形咫H,《春秋》有災異,皆列終始,推得失,考天心,以言王道之安危?!卑喙蹋骸稘h書》卷75《翼奉傳》,中華書局,1962年,第3172頁。在這里,從“天道”到“圣人”,再到“經典”,最后到“人道”,是一個有機的整體,經典里天然包含著“天人古今”的大道理,神圣經典是溝通天人的橋梁。當然,《春秋》之“天書”特色的形成,更與傳統(tǒng)文化中“天命”觀念的內涵有關。殷商之前的天命觀屬于神學天命的范疇,神意高高在上,掌控著世間的一切,與歷史基本絕緣。殷商之際,傳統(tǒng)天命觀發(fā)生了重要變化,西周以后逐漸確立的新天命觀,被學者稱之為“民意論的天命觀”,“在這樣一種類似泛神論結構的民意論中,殷商以前不可捉摸的皇天上帝的意志,被由人間社會投射去的人民意志所型塑,上天的意志不再是喜怒無常的,而被認為有了明確的倫理內涵,成了民意的終極支持者和最高代表。”陳來:《古代宗教與倫理——儒家思想的根源》,三聯(lián)書店,1996年,第184頁。在這樣一種“天命”觀念的支配之下,所謂“天道”自然就不是神示的產物,而是民心的體現(xiàn),是歷史的經驗。也就是說,傳統(tǒng)文化中的“天命”與“天道”觀念,更多具有歷史色彩,“天通過《春秋》而將自己的意志,在歷史中顯現(xiàn),在現(xiàn)實政治中顯現(xiàn)”,徐復觀:《兩漢思想史》第2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1年,第220頁。這是《春秋》由“史書”變?yōu)椤疤鞎钡年P鍵,也是“究天人之際”和“通古今之變”合二為一的重要思想基礎。
經過春秋戰(zhàn)國以來文化的長期演進,以“通古今之變”來“究天人之際”的文化思維逐漸成型,與此同時其也日漸超越學術,成為重要的社會政治課題。公元前140年漢武帝即位后,面對百廢待興的局面,急需得到治國理政之“大道”,于是策問董仲舒曰:“蓋聞五帝三王之道,改制作樂而天下洽和,百王同之……烏乎!凡所為屑屑,夙興夜寐,務法上古者,又將無補與?三代受命,其符安在?災異之變,何緣而起?性命之情,或夭或壽,或仁或鄙,習聞其號,未燭厥理。”很明顯,漢武帝在此所關心的依然是上述兩個問題,即“天人之際”與“古今之變”。自然董仲舒也從“天人”“古今”兩個方面進行了精彩回答:“繇此言之,天人之征,古今之道也。孔子作《春秋》,上揆之天道,下質諸人情,參之于古,考之于今”,“意者有所失于古之道與?有所詭于天之理與?試跡之于古,返之于天,儻可得見乎?……此上天之理,而亦太古之道,天子之所宜法以為制,大夫之所當循以為行也?!笨梢钥闯?,漢武帝在策問董仲舒之時“天人之際”“古今之變”是并重的,而董仲舒卻重點強調了二者的一致性,即“天人之征,古今之道”也,同時,他還進一步指出了從“古今之變”角度切入“天人之際”的重要性,“陛下發(fā)德音,下明詔,求天命與情性,皆非愚臣之所能及也。臣謹案《春秋》之中,視前世已行之事,以觀天人相與之際,甚可畏也?!卑喙蹋骸稘h書》卷56《董仲舒?zhèn)鳌罚腥A書局,1962年,第2496~2523頁。在此,董仲舒希望通過“古今之變”以體悟“天人之際”的邏輯思路相當明顯。endprint
總之,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天人之際”的問題更多的是從“古今之變”的角度去認知和解決的,或者說在傳統(tǒng)文化中習慣于將“天人之際”的問題轉化為“古今之變”的問題,而這正是春秋戰(zhàn)國時期“史官文化”轉型的結果?!笆饭傥幕钡谋灸芎途壠鹁褪恰熬刻烊酥H”,只是隨著文化的進步,“鬼神術數(shù)”逐漸失去了溝通“天人”的優(yōu)先資格,而讓位給了“人心”和“民意”。而“歷史”就是“人心”,“歷史”就是“民意”,于是乎,“究天人之際”的玄學問題就變成了“通古今之變”的歷史問題。
三、“永垂不朽”:傳統(tǒng)國人的永恒追求
承上所述,經過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文化轉型,傳統(tǒng)的“天道”觀念逐漸遠離了“鬼神術數(shù)”的世界而具有了“歷史”的品格,“歷史”逐漸具有了展現(xiàn)天道、天命內涵的優(yōu)先資格。與此同時,在國人的價值追求方面,也發(fā)生了“歷史”的轉向,原有的鬼神信仰逐漸邊緣化,個人在現(xiàn)世中的“功德”和在歷史中的“永存”成為國人最為珍視的東西,此即古人價值觀念中之最高追求——“不朽”。
關于“不朽”,春秋時期已經成為時人關注的焦點?!蹲髠鳌は骞哪辍份d:“二十四年春,穆叔如晉。范宣子逆之,問焉,曰:‘古人有言曰,死而不朽,何謂也?穆叔未對。宣子曰:‘昔匄之祖,自虞以上為陶唐氏,在夏為御龍氏,在商為豕韋氏,在周為唐杜氏,晉主夏盟為范氏,其是之謂乎?穆叔曰:‘以豹所聞,此之謂世祿,非不朽也。魯有先大夫曰臧文仲,既沒,其言立,其是之謂乎!豹聞之,大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之謂不朽。若夫保姓受氏,以守宗祊,世不絕祀,無國無之,祿之大者,不可謂不朽?!睏畈幹骸洞呵镒髠髯ⅰは骞哪辍罚腥A書局,1990年,第1088頁。在此,此段對話呈現(xiàn)出了兩種不一樣的“不朽觀”。范宣子認為保持家族的血緣傳承不至中斷就是“不朽”,而穆叔則對此提出了批評,認為只有超越自己的家族身份,而從更普遍的價值實現(xiàn)的角度出發(fā),才能達到真正的“不朽”。其實,無論是范宣子的觀點,還是穆叔的觀點,都曾經是“不朽”的正確釋義,都有歷史和文化的根據。
關于“保姓受氏,以守宗祊,世不絕祀”的“不朽”觀,春秋時期就多有論述,這在十分重視血緣傳承和身份特征的貴族時代是容易理解的。在儒家倫理體系里,“孝悌”是人倫的基礎,而“后繼有人”則被認為是最大的“孝”,如孟子就講“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焦循:《孟子正義》卷15《離婁上》,中華書局,1987年,第532頁。所謂“后繼有人”,就是通過生育子孫從而使自己的血脈經由后人傳承下去,在這里個人生命的延續(xù)并不僅僅是為了個人,更重要的是為了家族生命的長期延續(xù),因此,這里所謂的“不朽”,重點就不在于個人生命的延伸,而在于整體家族生命的延續(xù)上。更進一步講,整體家族生命的延續(xù)不僅僅要體現(xiàn)在肉體生命的延續(xù)上,更要體現(xiàn)在精神和文化的傳承上。比如孔子一方面“敬鬼神而遠之”,另一方面又非常重視對祖先的祭祀,這說明孔子所關注的重心并不在人死后的鬼神世界,而是在對逝者的祭祀及其對現(xiàn)實社會的影響上。通過嚴肅莊重的“祭禮”,家族傳統(tǒng)和家族精神得以潛移默化代代相傳,家族的精神和文化生命得以生生不息,如此,家族意義上的“不朽”才得到了完整的詮釋和實現(xiàn)。
如果說家族生命延續(xù)的“不朽”是通過家族自然生育而實現(xiàn)的話,那么,“立德立功立言”的“不朽”則是個人通過與社會歷史的融合而實現(xiàn)道德人格的永生。前者僅僅是在肉體生命的意義上彰顯“不朽”的價值,后者則是在精神道德和價值實現(xiàn)的維度上彰顯“不朽”的偉大意義。前一種“不朽”曾經是貴族時代的主流價值觀,而后一種“不朽”則成為后世的主流價值觀,這兩種“不朽觀”的轉換就發(fā)生在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文化轉型之中。春秋以前傳統(tǒng)國人更重視家族的延續(xù),這是貴族時代的必須,但是隨著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文化轉型,個人對精神層面的價值追求日趨強烈,“不朽”的內涵自然也出現(xiàn)了人文化的轉向。徐復觀認為,“以立德、立功、立言為三不朽,是直以人文成就于人類歷史中的價值,代替宗教中永生之要求,因此而加強了人的歷史的意識;以歷史的世界,代替彼岸的世界。宗教系在彼岸中擴展人的生命;而中國的傳統(tǒng),則系在歷史中擴展人的生命。宗教決定是非賞罰于天上;而中國的傳統(tǒng),是決定是非賞罰于歷史?!毙鞆陀^:《中國人性論史》,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1年,第49頁。的確是這樣,這種“不朽”價值觀不重視身后的鬼神世界,而將超越現(xiàn)世、實現(xiàn)永恒的目光投向“歷史”之中,非常重視個人在“歷史”中的作為,個人的作為通過文字記載下來而成為“典籍”,或通過口述故事傳承下去而成為“口碑”,從而代代相傳即為“不朽”。此后,追求此生的功業(yè),在歷史生命中涵存?zhèn)€人生命以成就身后的“不朽”,就成為傳統(tǒng)國人的最高價值取向,這一價值取向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影響深遠,可以說基本確立了傳統(tǒng)國人實現(xiàn)價值、通向永恒的信念之門,也一舉奠定了傳統(tǒng)文化“宗教歷史化”的基本特質,比如有學者就認為,“正因為中國人對不朽意識的這種獨特追求,所以史學對他們來說特別重要。在中國,從未出現(xiàn)過宗教神學一以貫之的文化現(xiàn)象。之所以如此,中國史學文化對人生終極價值的關注,與宗教神學確有異曲同工之妙?!蓖鯑|:《中國史學的深層意識——傳統(tǒng)史家的心理透視》,《學術月刊》1991年第8期。
此外,不僅個人追求在“歷史”中的“不朽”,對于國家和民族來說,“歷史”或者說“史書”書寫同樣具有“延續(xù)生命”的象征意義。一國之史書就是一國之文明的記錄,其間包含了一個國家的血淚和苦難,功業(yè)和成就,“國史”的綿延不斷是祖先所開創(chuàng)功業(yè)的延續(xù),“國史”的中斷則是祖先基業(yè)的中絕。于是,國人對于史書尤其是“國史”的編撰總是念念不忘,不僅對于本國史書的編撰非常熱心,對于前朝國史的編撰也相當重視。通過國史的編撰來傳承和保存一國之文化,這自是一種精神和文化意義上的“興亡繼絕”。與此相應,想要徹底消滅一國則需從消滅其“史”入手,“滅人之國,必先去其史;隳人之枋,敗人之綱紀,必先去其史;絕人之材,湮塞人之教,必去始其史;夷人之祖宗,必先去其史。”龔自珍:《龔自珍全集》,《古史鉤沉論二》,上海人民出版社,1975年,第22頁。在傳統(tǒng)國人眼里,“國史”不僅是簡單的歷史記載,而是民族文化生命的濃縮和體現(xiàn),“國”可以短暫的被消滅,而“國史”則絕不可以中斷。只要“國史”能綿延不絕,“國命”就可以賴此而得以永生。endprint
四、“撥亂反正”:傳統(tǒng)史學的神圣使命
進入“歷史”最終成為“歷史”是傳統(tǒng)國人追求超越、實現(xiàn)“不朽”得以永生的主要途徑,與此同時,經過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文化轉型,“歷史”還逐漸成為傳統(tǒng)國人追尋公正、實現(xiàn)正義的理想之所。于是,傳統(tǒng)所謂“史學”就不僅僅是史實的記錄和歷史規(guī)律的探討,更成為人世間的最終價值裁判,“史書”被賦予了“撥亂反正”的重要歷史文化使命,這一點從“孔子作《春秋》”以來就成為傳統(tǒng)國人的基本價值認知。
孔子本乃一介布衣,面對春秋末年以來天下的混亂局面,他憂心忡忡,于是周游列國宣傳王道,但沒有一個諸侯準備重用他,于是,晚年的孔子回到魯國,通過刪述六經來寄寓“王道”,這本是一個普通士人的文化擔當,但是,后世公羊學者則賦予了“孔子作《春秋》”以“撥亂反正”的神圣文化使命。《公羊傳·哀公十四年》解釋“西狩獲麟”時說:“十有四年,春,西狩獲麟。何以書?記異也。何異爾?非中國之獸也。然則孰狩之?薪采者也。薪采者則微者也,曷為以狩言之?大之也。曷為大之?為獲麟大之也。曷為為獲麟大之?麟者,仁獸也。有王者則至,無王者則不至。有以告者曰:‘有麇而角者??鬃釉唬骸霝閬碓?!孰為來哉!反袂拭面,涕沾袍……君子曷為為《春秋》?撥亂世,反諸正,莫近諸《春秋》?!崩顚W勤主編:《春秋公羊傳注疏》卷28《哀公十四年》,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618、626頁。很明顯,在公羊傳作者眼里“西狩獲麟”成了孔子的“受命之符”,孔子因此不再是以平民的身份,而是以稟受天命的“素王”身份去制定“王道”。《春秋》既然是孔子秉承天命用以“撥亂反正”的“王道”之書,其神圣性和權威性自然不言而喻,這一點對后世史書的書寫具有重要影響。
司馬遷接受了公羊學派關于“孔子作《春秋》”的理論,并以此作為修撰《史記》的理論指導。在《史記》中司馬遷多次記載“獲麟”事件,并將“獲麟”與“孔子作《春秋》”聯(lián)系起來,以“獲麟”作為“孔子作《春秋》”的契機,《春秋》的神圣地位因而更加凸顯。而司馬遷在回答朋友壺遂“孔子為何作《春秋》”的疑問時,更是進一步強調了《春秋》“撥亂反正”的重要文化使命,他說:“余聞董生曰:‘周道衰廢,孔子為魯司寇,諸侯害之,大夫壅之??鬃又獣r之不用,道之不行也,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以為天下儀表,貶諸侯,討大夫,以達王事而已矣。子曰:‘我欲載之空言,不如見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經紀,別嫌疑,明是非,定猶豫,善善惡惡,賢賢賤不肖,存亡國,繼絕世,補弊起廢,王道之大者也……撥亂世反之正,莫近于《春秋》?!彼抉R遷:《史記》卷130《太史公自序》,中華書局,1959年,第3297頁?!皳軄y世反之正,莫近于《春秋》”是對《春秋》功能和理想的精要概括,司馬遷之所以高度評價“孔子作《春秋》”的歷史意義,其根本的目的就是要伸張“史書”的價值,傳承“史書”所應該承擔的文化使命,而這只不過是司馬遷“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著史目標的另一種表述而已。
從《春秋》到《史記》逐漸確立起來的這種史書“撥亂反正”的理想和信念,其實有著豐厚的歷史和文化傳統(tǒng)。正如前述,隨著春秋戰(zhàn)國時期社會文化的轉型,國人普遍追求在歷史中的聲名,追求“不朽”成為國人的最高理想。相應的,在歷史中留下污名就成為人人避之不及的事情。《左傳·襄公二十年》記載:“衛(wèi)寧惠子疾,召悼子曰:‘吾得罪于君,悔而無及也。名藏在諸侯之策,曰:孫林父、寧殖出其君。君入,則掩之。若能掩之,則吾子也。若不能,猶有鬼神,吾有餒而已,不來食矣。悼子許諾,惠子遂卒。”楊伯峻編著:《春秋左傳注·襄公二十年》,中華書局,1990年,第1055頁。衛(wèi)國寧惠子得罪了國君,但是,讓他憂心忡忡擔心死后不能安心瞑目,“寧餒而不食”的主要原因,并不是在鬼神世界將要受到的審判,而是“名藏在諸侯之策”的這種身后“歷史”的審判,所以他囑托兒子最重要的事不是替他向“鬼神”禱告,而是要通過實際行動來彌補他的過錯,從而使得“歷史”得以改寫,如此他才可以徹底瞑目。這樣的文化氛圍和類似事件的屢屢發(fā)生,表明“歷史”所具有的這種裁判地位和功能在當時已經得到了基本確立。相應的,掌握了“書寫歷史”權力的史官群體也不辱使命,而是以“代天行道”的宗教精神來踐行這一重大文化使命,“在齊太史簡,在晉董狐筆”是大家耳熟能詳?shù)墓适?,其間所體現(xiàn)的正是這種對“公平道義”的堅守。
當然,經由《春秋》所確立起來的這種史書“撥亂反正”的社會功能,并不僅僅體現(xiàn)在使“亂臣賊子懼”的批判層面,而是“善善惡惡,賢賢賤不肖”,也就是說,歷史的“書寫”不僅要讓“亂臣”遺臭萬年,更要讓“賢人”得以揚名后世,從而激勵后人。只有這樣,“歷史”所承擔的“撥亂反正”的神圣使命才能完整得以實現(xiàn)。比如,《伯夷列傳》作為《史記》列傳第一篇,司馬遷開篇就對“天道無親,常與善人”的傳統(tǒng)價值觀提出了疑問,“余甚惑焉,儻所謂天道,是邪非邪?”但是,司馬遷并沒有就此止步,而是在疑問之余對所謂“青云之士”寄予了厚望,“閭巷之人,欲砥行立名者,非附青云之士,惡能施于后世哉?”司馬遷:《史記》卷61《伯夷列傳》,中華書局,1959年,第2124~2125頁。而這樣的“青云之士”不是別人,就是他自己,就是以他為代表的著史群體。其實,對司馬遷等“青云之士”來說,“天道無親,常與善人”是不應該有錯的,雖然在現(xiàn)實生活中有時會顯得黑白顛倒,但是,“歷史”最終會給予公平的評判。因為史官群體的職責就是“代天行道”,史官的“書寫”就應該體現(xiàn)出“天道”的賞罰。于是,人世間的一切都會在“歷史”中獲得最終的評判,“天道”也終將在“歷史”中得到彰顯。單少杰:《〈伯夷列傳〉中的公正理念和永恒理念》,《中國人民大學學報》2005年第6期。
總之,無論是批判還是宣揚,在傳統(tǒng)中國,“史書”的書寫都不再是簡單的事情,而是具有了“撥亂反正”的神圣使命和道義責任,這是一種理想的寄托,也是一種信念的堅守。現(xiàn)實生活中的諸多“不正”之事,在“歷史”中有了“反正”的機會,“歷史書寫”成為了一種極具象征意義的仲裁行為,神圣而權威。正是具有這種宗教性的“歷史意識”,才使得那些在現(xiàn)世中絕望的人們仍然會抱有最后的希望。endprint
五、“六經皆史”:史學精神的近代回響
在傳統(tǒng)中國,“經”是載道之書,經典里蘊含著“天道”和“人道”,“通經”自然就可以致用,但是,明清以來經學家講經越來越脫離實際,不是空談義理,就是埋頭考據,“通經致用”成了空談,這激起了當時眾多學者的批判和不滿,章學誠就是其中的一位。比較特殊的是章學誠在批判的基礎上,提出了“六經皆史”的主張,主張以“史”的切實日用來糾正“經”的空疏迂腐。其實,在早期中國,“經史”本為一家,“經”的目標是“究天人之際”,而“史”又何嘗不是呢?只是隨著后世學科的分化,“經”似乎逐漸壟斷了“天地之常道”的解釋權,而“史”則逐漸淪為“史料編撰”一類的學問,早期史學“究天人之際”的精神自然喪失殆盡。所以說,章學誠在這里提倡“六經皆史”,其實就是要用早期的“史學精神”來挽救日漸沒落的經學,換句話說,就是要重新回到早期“經史不分”的理想狀態(tài)。章學誠認為:“故善言天人性命,未有不切于人事者。三代學術知有史而不知有經,切人事也。后人貴經術,以其即三代之史耳。近儒談經,似于人事之外,別有所謂義理矣。浙東之學,言性命必究于史,此其所以卓也?!闭聦W誠著,葉瑛校注:《文史通義校注》卷5《浙東學術》,中華書局,1994年,第523頁。在章學誠看來,“經”本為載道之書,時至今日,經學卻逐漸遠離了“人情世故”,成了空談“天人性命”之書,此時,“史”之“切于人事”的特質就顯得特別重要,強調和挖掘“經”中的“史意”就成為緊要之事。也就是說,“天人性命”是需要關注的,但是不能通過“空言”,不能“疏于人事”,必需于“人事”之上,于“歷史”之中來凸顯“天人性命”。在此,章學誠講“故善言天人性命,未有不切于人事者”,與孔子“我欲載之空言,不如見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司馬遷“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以及董仲舒“視前世已行之事,以觀天人相與之際”等主張,體現(xiàn)的是完全一樣的思想邏輯,早期史學精神可謂一息尚存。
更為重要的是,章學誠不僅主張“經”要向“史”回歸,而且更明白提出“史”本來也是“載道之書”,“史”本來的目標也是要“綱紀天人,推明大道”的,“史之大原,本乎《春秋》?!洞呵铩分x,昭乎筆削。筆削之義,不僅事具始末,文成規(guī)矩已也。以夫子‘義則竊取之旨觀之,固將綱紀天人,推明大道……及其成書也,自然可以參天地而質鬼神,契前修而俟后圣?!闭聦W誠著,葉瑛校注:《文史通義校注》卷5《答客問上》,中華書局,1994年,第470頁。在此,章學誠大張旗鼓地提出了“史”之“綱紀天人,推明大道”的原始目的和功能,其根本目的依然是要用早期的史學精神來拯救后世沒落的“經學”。自春秋戰(zhàn)國以來,“天命”“天道”等就已擺脫了“鬼神術數(shù)”的范疇而更加凸顯“歷史”“人文”特色,因此,所謂“史”之“綱紀天人,推明大道”,對章學誠來說,其實就是通過“史”來“究天人之際”,即通過對“歷史”演進的觀察和探索,從而達到對“天道”的體悟。換句話說,“史家”不能僅僅滿足于技術層面的修史,而應該有著更深刻的終極關懷和人文情懷,“史學”也不應僅僅滿足于“編撰”,而應該承擔更為重要的“綱紀天人,推明大道”的責任和使命,而這其實是早期史學精神的根本所在。
章學誠“六經皆史說”含蘊豐富,但其核心目標是通過對“以史明道”特質的強調來挽救明清以來“以經明道”的窮途末路。著史者不能單單作為記錄者存在,應該通過對“古今人事”的考察來發(fā)現(xiàn)真正的“天人性命”,“史家”應該是“天道”的發(fā)現(xiàn)者,“史學”也應該是人世間崇高價值和公平正義的守護者,這才是章學誠“六經皆史說”的根本目的。可惜章學誠雖然大力提倡早期史學精神的回歸,但晚清民國以來“六經皆史說”的流傳演進卻完全背離了章學誠的初衷。伴隨著近代以來學科體系的重新構建,附著在經學之上的傳統(tǒng)價值觀念受到了嚴重沖擊,而史學作為近代科學的分支也不足以擔負同樣的歷史使命,可以說,章學誠當初對早期史學精神的提倡,不僅沒能挽救沒落的經學,就連史學自身也日趨陌路,因此,今天我們需要重新審視“六經皆史說”的真正意義及其在當今文化重建中的價值所在。
綜上所述,春秋以前史官的主要職能之一就是“究天人之際”,宗教色彩頗為濃厚,經過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文化轉型,“鬼神術數(shù)”逐漸退場,“通古今之變”成為傳統(tǒng)史官“究天人之際”的主要途徑,“史”與“天道”具有了本質上的一致性,也就是說,作為國人最高信仰之“天道”具有了“史”的品格,這無疑構成了傳統(tǒng)中國文化的基本底色。同樣在春秋戰(zhàn)國文化轉型之后,國人的價值追求也發(fā)生了人文化的轉向,在現(xiàn)實社會中的“立德、立功、立言”和在“歷史”長河中的“永存”成為國人的最高價值追求,“永垂不朽”成為價值實現(xiàn)的最高標準,“歷史”成為了價值實現(xiàn)的最佳場所。相應的,伴隨著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文化轉型,傳統(tǒng)史學“撥亂反正”的神圣使命也得以逐步確立,“史書”成為了國人實現(xiàn)正義、維護信仰的最后寄托,“史家”也成為了肩負重要宗教使命的群體。以上這些都凸顯了“史”在傳統(tǒng)社會和文化中的“宗教性”存在,換句話說,中國傳統(tǒng)的“宗教精神”充滿了“史”的味道和特質。不過,近代以來隨著西方文明系統(tǒng)的強勢進入以及近代學科系統(tǒng)的全面?zhèn)魅?,雖有諸如章學誠等學者對早期史學精神的提倡和呼喚,無奈時人眼中的傳統(tǒng)文化已經發(fā)生了裂變,一方面“史學”被貼上了“科學”的標簽,從此與“宗教精神”風馬牛不相及;另一方面,傳統(tǒng)文化中缺乏濃重的宗教成分導致傳統(tǒng)文化日趨沒落又成為時人的共識。于是,眾多前賢學者多從重新構建新宗教的角度來重塑中國人的精神世界,而忽略了傳統(tǒng)社會中原有的“宗教存在”。其實,傳統(tǒng)中國雖然沒有像西方那樣成建制的宗教,宗教系統(tǒng)也沒有能夠成為與政治系統(tǒng)相抗衡的獨立力量,但是,傳統(tǒng)社會中并不缺乏維系和涵養(yǎng)“宗教精神”的載體和氛圍,那就是廣義的“史”。早在孔子時代,中國古典的人文主義就拋棄了對鬼神、天地等神秘事物的信仰,確立了一種獨特的對“歷史文化”的信仰,從此,中華文化獨樹一幟漸成參天大樹。顏世安:《試論孔子人文精神中的歷史信仰》,《孔子研究》1993年第3期。因此,面對今天國人依然存在的“宗教缺失”的文化心理問題,我們有必要重新反思對傳統(tǒng)文化的態(tài)度和定位,重新喚醒傳統(tǒng)文化中的“活性成分”。換句話說,我們需要回到我們民族的“歷史”深處,在“歷史”中尋找自己民族心靈的安身之所。
作者單位:山西大學歷史文化學院
責任編輯:黃曉軍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