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尚田
一 遭人暗算
蓮花正在做晚飯,忽聽門外有狗不是好聲地嚎叫,好像是自己家花脖的動靜?;ú边M屋自己會開門,干嗎這樣叫?她心里打了一個戰(zhàn),慌忙去開門。門一推開,她不由得“啊”地一聲驚叫,手里的飯勺掉到了地上。
門口躺著的真是她家的花脖?;ú钡暮笸仁芰藗?,屁股上沾滿了血,看樣子它是掙扎著爬回來的,身后的雪地上斷斷續(xù)續(xù)地跟著一趟血跡。
花脖是丈夫英夫的鐵桿兒跟屁蟲,整天形影不離。今天一早跟主人出了門,現(xiàn)在它自己回來了,還受了這么重的傷,蓮花知道丈夫一定出了事。
從昨天夜里就開始下雪,到天亮時已經(jīng)變成了鵝毛大雪,再加上凜冽的西北風,刮得漫天渾渾噩噩。蓮花勸丈夫不要進山了,英夫卻執(zhí)意要去,說有一件大事今天就要辦成。蓮花想,丈夫不過是個導獵員,頂多是在山里找到個野物多的地方罷了,除此之外,還能有啥大事?
蓮花撒腿朝隔壁的院子跑,一邊跑一邊扯嗓子喊:“豆根兒!豆根兒——”
隔壁院里兩間草房的風門開了,出來一個高大壯實的男人,手里還拎著一根燒火棍。
“咋的啦?蓮花!”
蓮花一把抓住這個男人的手,就哭出了聲:“英夫出事了!”
被蓮花叫作豆根兒的這個男人姓竇,叫竇艮,只是蓮花和他打小就在一起,叫豆根兒叫慣了。
竇艮比蓮花大兩歲,五十多歲的人了,還保持著軍人那種挺拔的身姿,腰板兒溜直。
竇艮跟蓮花過來,一看見花脖那樣,心里立刻“咯噔”一下,啥都明白了。他緊跑著返回家,穿好大衣,帶上手槍和手電,然后又到不遠處的一家借來一匹倒套子的馬,拴上爬犁,過來跟蓮花說:“我進山去找!”
蓮花帶著哭腔說:“那么大的山,你去哪兒找?”
竇艮一時愣住了。可不是嗎,獵場那么大,方圓上百里,天又要黑了,上哪兒去找?
花脖使勁兒地叫著,要往外走,可它傷得太重,怎么努力也站不起來。蓮花忽然想起了什么,進屋抱出一床棉被,鋪在爬犁上,抱起花脖坐了上去,說:“走吧!”
沒有別的辦法,只有靠花脖領(lǐng)道兒。
馬爬犁箭一般朝山里駛?cè)ァ?/p>
大山里根本沒有路,一個溝塘連著一個溝塘,一個山嵡連著一個山蓊?;ú币宦飞喜煌5亟兄?,它臉沖著哪個方向叫,爬犁就奔哪個方向走。
就在一個崴子里,花脖突然拼命地跳下爬犁,連聲地狂叫著撲向崴子當中一塊比較平坦的雪地。
天已經(jīng)擦黑了,竇艮打著手電跟著花脖奔過去。手電光中,他看見雪地中隆起一個雪堆,雪堆中倒栽蔥般立著一個人,只在外面露著半截腿。他躥過去,扒開雪堆,把那個倒立著的人拽出來,頓時呆住了。
扒出來的這個人正是英夫,他的腦門上明顯地露著一個子彈射過的洞。
蓮花抱住丈夫已經(jīng)僵硬的身子,暈了過去。
花脖撲在英夫的腳下,仰著頭,沖天發(fā)出一陣瘆人的哀嚎……
大谷洞是小興安嶺的余脈,離松花江僅四十里之遙。早在日本鬼子入侵時,山里的樹木就大量地被采伐出來,通過松花江往下運回小鬼子老家。解放以后,政府又一直鼓勵采伐,山里邊凡是馬套子能上去的地方,大樹都被砍下來了。等到八十年代限制采伐的政策下來的時候,已經(jīng)差不多伐空了。
林場的職工靠的就是賣木頭養(yǎng)家糊口。不讓采了,也沒樹采了,還得掏錢種樹,林場一下子陷入困境,連工資都開不出來了。
林場連工人帶家屬老老小小幾百口人,說走就走了一少半。
不是說樹挪死人挪活嘛!
英夫回了日本,金植亨去了韓國。
英夫的老家在日本的一個農(nóng)村,祖輩種水稻。他幾個月大的時候,爸爸被征召入伍到中國打仗,他隨著爺爺和媽媽被開拓團移民到大谷洞山口開荒種稻,在那個地方新建了一個村子,叫作原部落。小鬼子戰(zhàn)敗時,開拓團的男女老少都被當?shù)厝哲娨约w自殺孝忠天皇的名義用機槍打死,英夫僥幸死里逃生。后來,知道他爸爸回了國,英夫已經(jīng)和蓮花成家。雖然他爸爸幾次來信讓他回去,他都因為舍不得離開蓮花而沒有走。就在林場陷入困境的時候,正趕上日本遺民大批回國,英夫就想帶著蓮花一起走??墒巧徎ㄕf啥也不走,英夫只好一個人走了。臨走前,他跟蓮花說用不了三五年,他掙夠一筆錢就回來。
大谷洞這一帶,老早就有朝鮮族人在這兒定居種水田,小鬼子占領(lǐng)這兒時,好多朝鮮族人都幫著日本人做事,欺壓中國人,老百姓都叫他們二鬼子。小鬼子戰(zhàn)敗后,很多朝鮮族人都嚇跑了。不知為什么,金植亨的爹媽跑時把他扔下了。他和英夫一起被蓮花的父親養(yǎng)大。照實說,他去韓國,一個投奔的親戚都沒有,他是跟著別的朝鮮族人冒蒙走的。走前,他跟竇艮拍著胸脯說,到了韓國,遍地都能掙大錢,等他回來那一天,他就是腰纏萬貫的大富翁。
竇艮覺得真好笑,外國的錢就那么好掙???做夢呢!
事情很蹊蹺,沒過一年,英夫和金植亨腳跟腳地都回來了。
金植亨一回來,就辦了一件震動全縣的大事:他介紹來一個法國人和一個意大利人,要在大谷洞興建國際狩獵場。這是一個投資幾千萬美元的大項目,而且還有國際影響,在縣里大張旗鼓招商引資的節(jié)骨眼兒,無疑是雪中送炭。意向合同一簽,縣里就獎賞給他幾萬元。
林場馬上開始籌備,一邊規(guī)劃,一邊選聘導獵員。
導獵員是獵場里很重要的一項工作,既要熟悉山里的地勢地貌,知道哪兒有什么獵物,讓進山打獵的人能夠打到稱心的獵物;還要槍法好,在發(fā)生危險的關(guān)鍵時刻,能夠保護狩獵者的安全。
英夫一回來,就要當這個導獵員。不用說,這個差事沒人能和他爭,因為蓮花的父親是個老獵手,英夫初中一畢業(yè),就跟著跑山,不光練得腿腳好,那槍法也是十響九不空。
誰想到,獵場還沒有正式開張,就出了人命,導獵員英夫莫名地慘死了。
縣公安局派人下來調(diào)查,在山里轉(zhuǎn)了兩趟。剛剛下了一場雪,到處白茫茫的,蹤跡全無,什么線索也沒找到,只好下了一個含糊其辭的結(jié)論:可能是被偷獵者誤傷而死。endprint
那些年,這一帶還允許個人持有獵槍,打獵不受限制,因此被誤傷的事情時有發(fā)生。去年冬天,鄰村就有一個老頭在村頭的豆跺旁拉屎,因為戴個狗皮帽子,被一個打獵的當作狍子打死了。
至于死人被立在雪堆里的這件事倒是查清了,那不是人干的,而是黑瞎子搞的惡作劇。人在山里碰上黑瞎子跑不過也打不過,只有一招:臉朝地躺下裝死。黑瞎子看人不動,它會先聞聞你喘不喘氣,然后再用舌頭舔你幾下,看你動不動。當它確認你是真的死了,它就對你失去了興趣,頂多是扒拉幾下,就會離你而去。
誰也不知道,這個黑瞎子怎么會別出心裁,整了這一出。
大崴子四面是山,崗頂上樹梢被刮得嗚嗚直響,崴子里卻一點兒風絲都沒有。
竇艮坐在一塊裸露的大青石上,一邊歇著腳,一邊吃著干糧。
從林場到這兒,幾十里的山路,蹚的都是沒腿肚子深的雪殼子,從太陽一露紅,走到這兒就到了小半晌。大餅子揣在懷里也凍得邦邦硬,啃起來硌得牙根都疼。
這幾天,竇艮天天都來這兒,一直轉(zhuǎn)悠到天擦黑才往回走。
竇艮是縣公安局的林場特派員,又是和英夫一起長大的光腚娃娃,他不能不把英夫的死弄個明白,不然,他對蓮花沒法交代。
竇艮和蓮花兩家早年都住在離原部落不遠的一個屯子里。日本鬼子侵占這兒時,兩家的大人都暗地里參加了抗日活動。竇艮三歲那年,他父親隨抗聯(lián)部隊走了,就再也沒了音信。因為和原部落離得近,小孩子常到一起玩,大人們也就熟悉了。小鬼子集體自殺那天早上,英夫的爺爺匆匆忙忙把英夫送過來,還給蓮花的父親磕了一個頭,留下一把現(xiàn)大洋,流著淚走了。沒到晌午,屯里人就看到:原部落的人當兵的和種地的都集中在一塊空地上,一邊喝酒,一邊連哭帶嚎,過一會兒機槍就響了……盡管蓮花的父親仇恨日本人,但對于一個孩子,他不能狠心不管,英夫就留在了他家。等到剛?cè)攵衷诼飞吓龅搅肆骼说慕鹬埠?,看著一個四五歲的孩子凍得像個流浪的小狗崽一樣的可憐架兒,心一軟又領(lǐng)回了家。解放以后,竇艮的父親還沒有下落,他的媽媽就改嫁了。蓮花的父親沒讓竇艮跟他媽走,留在了自己身邊,說啥也要等他的父親回來。四個孩子念完初中,正趕上林場招人,一家子就都搬過去了。第二年,竇艮參軍走了,一走五年沒音信,等他回來,蓮花和英夫已經(jīng)結(jié)了婚。轉(zhuǎn)過年,蓮花的父親得了重病。臨死前,老人攥著竇艮的手,帶著滿腹心事說:“你爸爸進山里沒出來,始終是我的一塊心病,你得弄明白了,給我墳頭燒張紙,讓我心安。再有一個就是,我本打算把蓮花嫁給你,蓮花心也是在你那兒,可你一走就斷了信兒,以為你不回來了,才走了這一步。不成夫妻,她就是你的妹妹,往后,你要多照顧她……”
老人還說:“我總覺得這山里有點事兒,一直想弄明白……”
老人過世了。
竇艮瞅著身邊黑瞎子埋過英夫的那個雪堆,心里說不出是個啥滋味兒。
他這輩子最大的遺憾就是沒能和蓮花成親。他參軍走時,蓮花拉著他的手,淚水在眼眶里直打轉(zhuǎn),他明白蓮花的心思,自己心里的話到了嘴邊卻沒好意思說出來。到了部隊他想寫信回來,可他所在的部隊又負有特殊使命,不讓對外聯(lián)系。陰差陽錯,老天的安排誰也無法挽回。竇艮轉(zhuǎn)業(yè)回來分配到縣公安局工作,他主動要求回林場。他也娶了妻子生了兒子,到兒子長大參加了工作,妻子隨兒子搬到縣里去住了。他本來也可以回縣里上班,但他卻沒有走,一個人留了下來。他一直記著蓮花的父親的話,想把老人話里沒說明白的事兒弄明白。
老人沒說明白的事兒是什么呢?
竇艮瞅著眼前的一座座山頭、一片片的樹林子,眉頭擰成了大疙瘩。
驗尸的結(jié)果,英夫不是被黑熊咬死的,而是被二十號的砂槍打死的,一顆鉛彈從后腦射進,前額穿過。開槍的距離不會超過五十米,因為二十號砂槍的射程超過五十米就沒有了殺傷力。他在周圍的幾個山梁上反復查看過,這么近的距離,又都是清膛林子,偷獵的人不會看不清眼前是人還是動物,那么,只能說明英夫不是在這被打死的。只有在長滿榛柴棵子、菠籬葒子、架條等矮棵稠密的樹林子和亂石塘里才會發(fā)生這種事。而那些地方都是又陡又峭,人和動物都很少走,偷獵者和英夫怎么會在那里相遇?
竇艮還有一件事情想不明白。英夫如果不是在這里遇害,黑瞎子又為什么從那么遠處把他拖到這兒來?這個黑瞎子怎么偏偏會在這個時候出現(xiàn)在這個地方?
山里人都知道:黑瞎子冬天要休眠,不是在大樹窟窿里,就是在石頭洞穴里,一整個冬天不吃不喝,就靠舔它的掌維持生命,要不怎么熊掌那么值錢呢,營養(yǎng)忒豐富??!可是,沒人驚動,黑瞎子不會跑出來,而它一旦跑出來,就再也不會回窩,成了山里人都害怕的“走砣子”。
黑瞎子冬眠的地方都是深山老林,人跡罕見。再說,這些年,大谷洞的山里已經(jīng)很少有人碰見黑瞎子了。那么,這只黑瞎子是從哪兒跑出來的?又是誰把它驚出來的呢?
竇艮想得腦袋都疼了,他掏出煙盒,卷上一支,剛叼到嘴上,就聽背后有人喊:“大哥!”
竇艮回頭一看,見是金植亨背著一支獵槍,老遠就吆喝著走過來。
金植亨個兒不高,小眼睛冒亮光,不說話齜著牙,腮幫子總掛著像被辣出來的幾條血絲,叫人一搭眼就看出是個朝鮮族人。
“你怎么……”竇艮知道,金植亨拿了幾萬元的獎金就沒了蹤影,他來這兒干啥?
金植亨走到跟前,拍著槍托笑嘻嘻地說:“你不知道,我當了導獵員!”
竇艮疑惑地說:“你能當導獵員?”
金植亨繃起了臉:“咋的?英夫老弟被人害了,我就是要替他報仇,把那個兇手抓出來!”
竇艮盯著他,想說什么,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蓮花病了。
炕上躺著一個病人,地上躺著一只傷狗,蓮花身邊再沒旁人,竇艮早晚都要過來看看。
金植亨一次也沒來看過蓮花,只是托人捎來一些營養(yǎng)品。照實說,他和英夫、蓮花、竇艮都是在一塊長大的,沒有血緣,也有親情。英夫死了,蓮花病了,這么大的事兒,他怎么也不能不露面?。可徎ê苌鷼?,把他捎來的東西扔給狗,花脖抻脖子一聞,像見了什么害怕的東西,哼哼地叫著往一邊躲。竇艮心里也對金植亨很有意見,一個鍋里吃一個炕上住了那么多年,怎么不如場子里的人呢?這些天,真虧了場里幾個職工的家屬,過來幫著照顧蓮花。endprint
竇艮知道金植亨不著調(diào),小時候就總起“咕咕懂”。當了林場工人以后,從來都沒有靠排干過活,場里人送給他個外號叫“滑屎蛋”。三十來歲的時候,老婆領(lǐng)著孩子走了,剩他一個人更沒人管束,除了賭就是喝,三天兩頭喝得不知東南西北。但他卻有個特長,啥人都能交成朋友。竇艮提醒他好多次,他倒挺自豪地說:“咋的?咱這叫能耐!多個朋友多條路,說不定啥時候就有用!”
竇艮干生氣,拿他啥招兒也沒有。
竇艮的心思都用在英夫的案子上,沒工夫照顧蓮花,就想要媳婦過來幫忙。誰知,媳婦傳過來話:“這時候有你一個人照顧不是正合心思嗎,我去了那不是礙眼嗎?”
明擺著話里有話,竇艮能聽不出來嗎?媳婦早就對他和蓮花的近乎有看法。特別是家搬到縣里時,竇艮也能調(diào)回去卻不回去,媳婦曾露出離婚的口風。
竇艮哭笑不得??伤约阂膊幻靼?,他就是一天看不到蓮花,心里就像丟了一樣最重要的東西。
竇艮每天都回來得很晚,沒進自己的家,先得到蓮花家去看看。蓮花只是傷心過度,需要養(yǎng)些日子,不用吃什么藥;花脖雖說沒傷到骨頭,但腿肚子挨腰的地方被打了一個大洞,血流的太多,還很危險。竇艮天天過來給它喂藥上藥,還要給它吃點兒有營養(yǎng)的補品。竇艮盼著花脖快點好起來,他相信花脖一定知道英夫是在哪兒被打死的,也一定看見了是被誰打死的!只有它能夠找到那個地方。
這天晚上,竇艮過來看望蓮花。蓮花跟他說:“有一個小伙子上門來買狗,說花脖肯定好不了,趕早賣了還能換倆錢兒。”竇艮心里一驚,問蓮花:“來買狗的人你認識嗎?”蓮花說:“不認識,根本不是咱場子的人?!备]艮說:“這事很奇怪,外人怎么會跑咱這兒來買狗呢?”蓮花說:“不管是誰,給多少錢我也不會把花脖賣了!”
竇艮多了一份心事,常常在夜里醒來,很久睡不著,支棱耳朵聽外面的動靜。他總覺得要發(fā)生點兒什么事。
沒過一個星期,竇艮在夢里被狗叫聲驚醒了。他聽出是花脖在叫,急忙跑了過去。等他跑進蓮花的院子,蓮花家的房門大開著,屋里傳出蓮花和人廝打的喊叫聲和狗的狂吠。
竇艮堵住了門,兩個蒙面人被他手里的槍嚇住了,沒等他開口,就趕忙交代說:“我們不是來搶劫的,就是想來偷狗?!?/p>
竇艮喝令他倆摘去頭套。蓮花愣了一下,指著其中的一個小伙子驚訝地說:“你不就是來買狗的那個人嗎?”
那個小伙子支支吾吾地說:“我來買你不賣,我們才來偷的。”
竇艮嚴厲地說:“你們這是偷嗎?這叫搶劫!偷和搶是兩種罪,知道不?”
那個小伙子忙說:“不是我們愿意來,是有人出了高價要買這條狗?!?/p>
竇艮追問道:“那人是誰?”
小伙子說:“是個朝鮮人。我也納悶兒,他們朝鮮人愛吃狗肉,可也不能花一萬元非買這條狗???!”
竇艮說:“你知道那個朝鮮人是誰嗎?”
小伙子說:“他就是你們林場的金植亨。”
“?。?!”
竇艮和蓮花都驚得張大了嘴……
二 奇怪的石頭堆
連續(xù)幾天,竇艮都沒見到金植亨的影兒。在山里,他看見林場的兩個場長領(lǐng)著幾個背槍的外國人,轉(zhuǎn)悠了好幾天,說是在試獵。
竇艮覺得有些事要向局里匯報。他還沒去呢,局長卻來了電話,要他馬上回局里。
竇艮帶著一肚子的疑惑回到局里。局長一見面就說:“你先不用匯報,聽我說,林場領(lǐng)導來反映,說你和蓮花的關(guān)系不正常。她的男人剛死,就傳出這樣的閑話,影響很壞,不希望你留在那兒?!?/p>
竇艮的屁股剛挨了椅子,又像被針扎了似的一下子躥起來。局長按住了他的肩膀頭:“你先別解釋,還有呢??h領(lǐng)導也找我了,說外國人已經(jīng)對獵場里有公安人員活動提出抗議,稱這是在監(jiān)視他們的人身自由?!?/p>
“怎么會這樣……”竇艮轉(zhuǎn)了一個圈兒,握著拳頭不知道說啥好了。局長在他的肩頭用力按了一下,嚴肅地說:“所以,我找你來,是要告訴你,這件事沒那么簡單?!?/p>
局長回到桌前,和竇艮臉對臉坐下。
局長姓項,年齡比竇艮小幾歲,在竇艮的眼里,局長的穩(wěn)重、老練給了他很深的印象,讓他總有一種值得信任的感覺。
項局長用指頭在桌子上敲了一下說:“我個人認為,大谷洞那個地方并不適合建獵場,縣里領(lǐng)導可能出于那筆不菲的投資考慮的??晌覀兪枪?,就要往深了想一想,弄清楚外國人要在那兒建獵場的真實意圖?!?/p>
竇艮說:“這個項目是金植亨牽線搭成的。再說,他還和偷蓮花家狗的事有牽連,把他找來問一問,興許能有點線索?!?/p>
項局長擺擺手說:“先不驚動他,我已經(jīng)問清了,那兩個偷狗的家伙是在狗肉館里碰上金植亨的,金植亨是提供了線索,讓他們?nèi)ド徎屹I狗。沒買成以后,金植亨又和他們打賭,那兩個家伙能給弄來那條狗,金植亨就出大價錢。單憑這件事,看不出金植亨有什么其他意圖?!?/p>
竇艮撓著腦門說:“那下一步該咋辦?”
項局長說:“我們通過情報查明,金植亨從韓國去過日本,而且是在日本見過要來投資建大谷洞國際獵場的那兩個外國人?!?/p>
“???”竇艮驚得瞪大了眼睛,“怪不得他能引進這個項目,難道他們之間有什么事?”
項局長沉吟了一下說:“我查看了以前的一些資料,發(fā)現(xiàn)在大谷洞外邊的小谷洞,很多給小鬼子修山洞的人都失蹤了,可那些人都是普通的勞工和附近被抓去當民夫的村民。聽說有一些被俘的抗聯(lián)戰(zhàn)士和有反日情緒的人都被送到大谷洞里,包括你父親,全都沒了下落?!?/p>
竇艮忽地站了起來,急切地說:“局長,你是說大谷洞里也有山洞?”
項局長點了一下頭,語氣肯定地說:“我不敢肯定那里一定有山洞,但是那里一定有重大的秘密!”
竇艮有所醒悟地說:“怪不得蓮花她爹死前還跟我說,大谷洞山里有事兒沒弄明白,八成就是這件事!”endprint
項局長輕輕一笑說:“我找你來,就是要搞清這件事。咱們要擴大偵查范圍,去找縣里的有關(guān)部門幫助調(diào)查。你放心大膽地工作,有什么事兒我會給你頂著,還會派人協(xié)助你!”
竇艮心里一陣發(fā)熱,眼前好像突然開了一扇窗子,一把攥住局長的手,不知說啥好了。
項局長搖了搖他的手,呵呵一笑拉著長聲說:“老竇,回去之前,先到哪兒看看,是不是不用我說了?”
竇艮不好意思地笑了。
竇艮知道自己該見見老婆兒子了。說實在的,盡管林場和縣里相距不過四十里,他也有兩三個月沒回去了。
晚上,在飯桌上,兒子給竇艮倒了一杯酒。兒子在縣政府辦公室當文書,也到了成家的年齡。兒子和老爸碰了一杯,誠懇地說:“爸,今天縣長到我那屋跟我說,你那么大歲數(shù)了,該回城了,只要你同意,縣長給你辦手續(xù)!”
竇艮說:“我還有一件心事沒完成,等這事辦完了,我就回來!”
竇艮的媳婦放下筷子,拉著臉說:“我知道你有啥心事,等你那心事辦完,就更不用回來了?!?/p>
竇艮不高興地說:“你一張嘴就不是味兒,知道我啥心事?”
“啥心事你自己知道!”媳婦抹著眼淚說,“你就糗死在那兒吧,人回來心也在那,有你沒你一個樣!”
竇艮放下了酒杯,再喝,酒也沒味兒了。
竇艮決定找金植亨好好聊一聊。他覺得有必要盡一個當大哥的責任,過問也好,關(guān)心也好,雖然不是一奶同胞,畢竟是在一個家庭里長大,親情還是相當珍貴的。
要找到金植亨并非容易之事,自打他得了那招商引資的幾萬塊獎金之后,就勾搭上縣劇團的一個叫“一枝花”的女演員,時常吃住在那兒。他買了一輛摩托車,早上騎著去林場,晚上騎著回縣里,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大部分時間都是陪著兩個老外,不是在賓館里吃喝,就是去林場瞎轉(zhuǎn)悠。
竇艮知道自己去“一枝花”家里和老外那里找金植亨不合適,便選擇了一個笨辦法:在路上等他。
第三天的早晨,竇艮在縣城通往林場的路口等著了金植亨。
金植亨騎著雅馬哈摩托車,穿著黃帆布的獵裝,一頂火狐貍帽子的兩個帽耳朵反系在腦后,斜挎著雙管獵槍,纏腰的牛皮子彈袋特別顯眼。他看見竇艮,感到有點兒奇怪。
“大哥,你在這兒干啥?”
“等你?!?/p>
“啥事呀,上路上來等我?”
“走,跟我到家。”
“到家干啥?”
“你蓮花嫂子病了,你也該看看去!”
“我著急上山,嫂子有你照顧就夠了?!?/p>
“這叫什么話?”竇艮生氣地說,“一個鍋里攪馬勺,好歹是一家人,作為弟弟你連個面都不照,夠意思嗎?”
金植亨看他陰沉了臉,忙解釋說:“我知道你說的意思,這幾天我真有事脫不開身,等我忙完了,一定去看蓮花嫂子?!?/p>
竇艮說:“我正想問你,這些日子你都忙些啥?”
金植亨一腳踩著踏板,一腳支地,掏出一盒煙,遞給竇艮一支。竇艮擺手不要,他自己點上一支,連抽了兩口說:“我忙啥你還能不知道?想法掙點錢唄!”
竇艮說:“你得了那么多獎金,也不缺錢,還急著掙錢干啥?”
“大哥,你這話說得可不招人聽。現(xiàn)在改革開放正是個發(fā)財?shù)暮脵C會,馬無夜草不肥,人無外財不富,我那點兒獎金跟那些暴發(fā)戶比起來,簡直是九牛一毛。我又不苶不傻,為啥他們能捧上金飯碗我端屎盆子?”
竇艮誠懇地說:“三弟,你能不能聽大哥一句話,你心眼兒是夠使,腦瓜也活泛??赡阋膊蝗背圆蝗贝?,實實在在地干好本職工作,找個媳婦好好地過日子……”
“打??!”金植亨一擺手打斷了竇艮的話,“大哥,我知道你的好意??赡隳窍敕ㄌ嘏f了。如今做個老實人吃屎都趕不上熱乎的。這咱,說啥都沒錢好使。不趁這機會撈一把,過了這個村可就沒這個店了。”
竇艮說:“撈一把是啥意思?我也想有錢,錢多不咬手,可想有錢不能想到邪門歪道上去!”
金植亨把嘴上的煙丟到地上,有點兒不是心思地說:“大哥,你這話說得可有點兒不中聽,咱哥們兒在一起這么多年,你還不了解我是啥人?”
竇艮盯著他,嚴肅地說:“大哥今天問你一句實話,你能不能告訴我,你在國外都干了啥事?是怎么和外國人聯(lián)系上在這兒建國際獵場的事兒的?”
金植亨齜牙一笑,得意地說:“這話說起來可就長了,我不是跟你說過嗎,到國外遍地都有撿錢的機會,就看你有沒有那個眼光。好了,我不跟你多說了,就說一句實在話,大哥,你跟著我干,管保你一輩子不缺錢?!?/p>
金植亨說完,啟動車子就走。竇艮追問一句:“你著忙干啥去?”
金植亨遠遠地丟過來一句話:“我得領(lǐng)那幾個外國人上山!”
竇艮到縣文管站,去找劉站長。文管站管的就是歷史文物古跡調(diào)查的事,劉站長在那兒干了大半輩子,知道的事情一定很多。
還真找對了,劉站長告訴他,解放以后,在小谷洞確實發(fā)現(xiàn)了小鬼子修的山洞,存放的都是槍支彈藥和軍用物資。奇怪的是,有的洞里存的槍都沒有大栓,炮彈也沒有引信;有的洞里存的雨靴都是一撇,有左腳的沒右腳。至于大谷洞里有沒有小鬼子修的山洞,他就不清楚了。在省里組織調(diào)查抗聯(lián)遺跡的時候,也發(fā)現(xiàn)了當年抗聯(lián)密營的遺址和采山貨的人搭建的地窩棚。不過,他在下邊調(diào)查的時候,聽說在大谷洞里邊的一個砬子上,有一個采山人曾發(fā)現(xiàn)了一個很深的山洞。三伏天,洞口的石壁上還掛著厚厚的白霜,到跟前就覺得渾身冰涼透骨。那人在洞前守了半天,看到一條兩丈多長、大海碗口粗的蟒蛇爬了出去。那人知道山洞石壁上的白霜就是蟒蛇喘氣形成的冰片,那可是名貴的藥材,連忙刮下一口袋,跑了回去。等他過幾天領(lǐng)著一幫人又上去的時候,說什么也找不著那個山洞了。
說到這兒,劉站長忽然一拍腦袋說:“我想起來了,聽人說,前些年,柞樹村有個姓黃的老炮手冬天在大谷洞里邊打獵,是在一個砬子下發(fā)現(xiàn)了一個很奇怪的石頭堆,像是人工弄的。那個老炮手下山的時候,摔壞了腿,就再也沒有上山?!备]艮一聽,立刻要劉站長領(lǐng)他去找那個老炮手。endprint
柞樹村在大谷洞林場的另一個方向,一個在東山口,一個在西山口。竇艮和劉站長來到柞樹村的時候,天都黑了。好在進村一打聽,就找到了姓黃的老炮手家。叫人失望的是,老炮手已經(jīng)去世好幾年了。家里人也曾按照老炮手的記憶去找過,但是,大山里崗連崗,嶺連嶺,溝壑交錯縱橫,認不清分不明,不是山路特別熟悉的人,根本沒法找到原來去過的地方。
這天晚上,竇艮和劉站長想要連夜回去,老黃家人說啥也不讓走。
“好不容易來一趟,別著急走!吃了晚飯,找找村里的老人,說不定能打聽到點兒啥!”
大豆餡的黏豆包蒸上,開花面的麻土豆燉上家養(yǎng)的大鵝,再燙上一壺當?shù)蒯劦募兗Z食小燒。老黃家人從村里找來八十掛零的兩個老人,一個是曾經(jīng)當過抗聯(lián)的老趙頭,一個是當過勞工修過山洞的老胡頭。
幾杯小酒下肚,兩個老人說起往事就收不住話匣子了。
老胡頭捋著花白的胡子,打著咳聲說:“說起小鬼子對咱們中國人,那真是太沒人性了。當年我是被抓去當車夫,往山里運東西,運的啥,誰都不知道,大車都用苫布蓋得溜嚴,有鬼子兵押著,一個山口一個山口往里倒,不知運到哪兒。只看見干活的人往里進,沒見有人出來。有一天,押著我的車的那個鬼子兵半道上去拉屎,我卸下一匹馬,騎上從山里跑了。趕到光復,我才知道,在這兒給鬼子干活的勞工就我活下來了!”
老胡頭說到這兒,還有些得意地伸出了一個大拇指,眼角的淚花卻順著臉上的皺紋滾到了酒杯里。
老趙頭聽說竇艮的父親也是抗聯(lián),抓住他的手就不放。“大侄子啊,你爹叫竇海山?我認識,我們還在一個小分隊,密營就在大谷洞里邊。不知道怎么回事,那年冬天,小鬼子調(diào)集了三江省好幾個警備隊來圍剿我們,打了好幾天,我們彈盡糧絕,最后和鬼子展開了交手戰(zhàn)。我受傷掉進了一個砬子的石頭空里,百十來號人除了戰(zhàn)死的都叫鬼子抓去了。后來,再就沒了他們的音信……”
老趙頭傷心得說不下去了。
竇艮覺得自己的眼前也模糊了。他知道父親肯定不在人世了,但他畢竟得到了一些準確的消息。他把老趙頭的手握得緊緊的,拉在胸前。說不上為什么,他看到這個曾經(jīng)和父親并肩戰(zhàn)斗過的老人,就感覺像父親在他的身旁。
這一宿,幾個人睡在一鋪火熱的土炕上,一直嘮到公雞打鳴……
三 日本人的交易
早上,竇艮和金站長要回去,老黃家人無意間告訴他一個事:村里老李家有個日本人正在搜集日本鬼子占領(lǐng)這兒的那段歷史,準備寫一本書,也許他能知道一些事情。
竇艮連忙說:“太好了,快領(lǐng)我們?nèi)ヒ娨?。?/p>
柞樹村不大,東西不過一里,隔著老黃家沒幾家就是老李家。進了老李家的三間草房,見房主李德才和他的哥哥李廣才正在吃飯。聽了竇艮的來意,李德才指著李廣才說:“我叫李德才,他叫李廣才。我是中國人,他是日本人,是我哥哥?!?/p>
“???”竇艮有些吃驚地不知說什么好了。
李德才說:“我這個哥哥剛從日本回來,再也不回去了!”
李廣才含笑著說:“我老弟說得對,這回不走了。”
竇艮立刻就感覺到,這哥兒倆之間一定有故事,就對李德才說:“你怎么會有一個日本的哥哥?”
李德才哈哈地笑著說:“我知道你們公安特別想知道別人的秘密,是吧?告訴你也行,不過,你得坐下來陪我們哥兒倆喝幾盅,我們哥兒倆喝高興了,備不住一股腦兒全跟你說了?!?/p>
竇艮高興地說:“沒問題,不就是喝酒嗎?”說著就上炕盤腿坐下。沒等他開口,李廣才笑模滋兒地說:“從打昨天你們?nèi)ダ宵S家,我就知道你們來這兒的意思了。雖說我還沒弄明白這山里到底有啥秘密,可我知道的事情興許對你們也會有所幫助?!?/p>
金站長一聽,忙說道:“李大哥,你別客氣,我們正在搜集這方面的歷史材料,你知道的事情對我們來說太寶貴了?!?/p>
李廣才舉杯對竇艮說:“說起來咱倆還算老鄉(xiāng),該喝一杯?!?/p>
竇艮感到有點兒奇怪:“這話怎么說?”
李廣才說:“你小時候的家是不是離原部落不遠?”
竇艮說:“是呀。”
李廣才說:“我那時就在那兒。你說得不對,原部落不是日本開拓團的駐地,是日本開拓團占了附近中國農(nóng)民的耕地,逼他們離開原來的村子,搬進日本人給搭建的住地,把那些個地方叫作部落,在松花江一帶,這樣的部落就有上百個。日本開拓團占了中國人的村子,改叫本部?!?/p>
竇艮說:“聽你這么一說,我才明白了,原來是這么回事,叫我弄岔皮了?!?/p>
李廣才說:“你們不怕我磨叨,我就詳細跟你們說說。”
李廣才把日本開拓團的來龍去脈說得很清楚。所謂的日本開拓團,實際上就是日本遷往中國的移民。日本為什么要向中國東北移民?簡單說,就是兩個字:侵略。一個是看中了這里是塊肥肉,想要侵占和掠奪這里豐富的資源;二是轉(zhuǎn)移國內(nèi)過剩的人口,緩解人口、土地、資源、環(huán)境等方面的矛盾;三是利用僑民定居的手段,把占領(lǐng)和吞并東北造成事實,進而利用東北作為跳板,侵占整個中國,建立所謂的“大東亞共榮圈”。還有一個目的就是要用東北來對抗蘇聯(lián)。
李廣才說到這里,金站長氣憤地開了口:“我原來以為日本開拓團的移民來東北只是種地,沒想到其實質(zhì)是一種變相的侵占,真是陰險惡毒,罪行不可饒??!
李德才接過話說:“生氣了吧?還有更生氣的在后頭呢!”
李廣才看金站長瞪大了驚異的眼睛,說:“你知道我為什么回來?”
李德才說:“大哥你就別賣關(guān)子了,痛快地說吧!”
李廣才說:“你知道,這一陣子日本國內(nèi)掀起一股邪風,當權(quán)的領(lǐng)導人更是滿嘴胡說,不光把當年的侵略行為辯解為幫助中國人共同繁榮,還倒打一耙,胡說中國有野心。這是恩將仇報!日本宣布投降后,開拓團里的男人都跑了,剩下的都是老弱病殘和婦女兒童。這些人也想回國,可是日本軍人要把他們當作累贅殺掉。婦人摟著孩子圍成一圈,日本兵從遠處向圈里扔手榴彈,沒炸死的孩子,還要用刺刀刺死。我們那個團的團長叫大森本,是個在戰(zhàn)場上被打殘的法西斯分子,聽說日本投降了,他揮舞戰(zhàn)刀歇斯底里地嚎叫。聽說有一批木蘭、巴彥、東興三個縣的勞工在下江為日本人修建軍事設(shè)施,被蘇聯(lián)紅軍解救以后,回家路過南屯,他就讓開拓團里能夠拿起槍的,不論男女,都跟他去抓那些人出氣。三天里,他們抓了一百多個勞工,用鐵絲捆住雙手,弄到北山里,先用歪把子機槍掃射,沒死的就用刺刀挑死。這個家伙后來把妻子兒女都殘忍地槍殺后,自己剖腹自殺了。那年我才五歲,隨著逃跑的日本人過江到了方正,想從那里去佳木斯回國。道路不通,一萬多人被困在那里。走不了了,大人們能跑的都跑了,誰的孩子也不顧,光方正就扔下一千多個孤兒。當?shù)氐睦习傩諞]有把仇恨撒在這些孩子身上,反而都收留下來,像對待自己的孩子一樣養(yǎng)護長大。當時德才弟弟的老爸在路上看見我餓得要死,就把我領(lǐng)回了家。老李家很窮,孩子又多,但是,沒讓我缺著穿也沒少著吃。到上學的時候,家里供不起,德才弟弟小學沒念完,就下地干活了,卻供我上了中學。后來又給我娶了媳婦,我也當上了鄉(xiāng)里的教師。中國人多寬宏大量啊!沒讓日本賠償戰(zhàn)爭的損失,前些年又和日本和好,還幫助遺留在這里的日本孤兒回國,我也回了日本??墒牵@兩年,日本的領(lǐng)導人不但去給那些日本戰(zhàn)犯燒香上供,還把中國當成敵人,處處跟中國作對。他們還在學生的課本里明目張膽地篡改歷史,灌輸軍國主義思想。凡是有點良心的人都會看不下眼去。我回來就是想把那段歷史整理出來,要讓日本的孩子們知道中國是一個熱愛和平的國家。中日兩國應該成為互相友愛的國家,只有這樣,兩國的人民才會和諧幸福。”endprint
李廣才說到這里,聲音有些哽咽,用手擦起了眼角。李德才拍了一下他的肩頭,高聲笑著說:“說得對,要不咱們一個中國人一個日本人,怎能成為親哥兒倆呢!”
竇艮看著這一對異國兄弟的親熱勁兒,不知怎地眼角竟有些發(fā)熱,差點兒流出眼淚。李廣才卻一下子握住了他的手,激動地說:“跟你說句掏心窩子的話,養(yǎng)兒須知父母恩。我覺得,我有義務為中日兩國人民的友好相處做點事情。我要把那段歷史真實地記錄下來,讓更多日本人知道真相,知道感恩,知道侵略戰(zhàn)爭是一種不可饒恕的罪行!”
竇艮和金站長從老李家出來,太陽已經(jīng)升到了正南,這是冬天里一個難得的晴天,沒有一絲風,敞著衣襟都不冷。
竇艮知道,今天這個意外的收獲讓他感到心里特別溫暖。
大谷洞禁獵已經(jīng)一年多了,全縣所有人手中的獵槍也都收繳上去了。私藏槍支和偷獵者都屬于違法,還敢進山打獵的人膽子一定不小,也一定做得很詭秘??h公安局在大谷洞周圍調(diào)查了一段時間,也沒有找到什么線索。
竇艮每天都進山里轉(zhuǎn)悠,他覺得破案的關(guān)鍵就是找到那個偷獵者和那支二十號砂槍。他知道,那個打死人的偷獵者輕易不會再來這個地方。但是,如果能碰到別的偷獵者,也許能夠得到一些有價值的東西。另外,他還想找到那頭黑瞎子的蹤跡,那頭黑瞎子肯定還會回到它被驚動出來的老巢,說不定那個老巢附近就隱藏著什么秘密。
蓮花的精神已經(jīng)緩過來了,她要跟著竇艮進山。竇艮說:“你不能去,花脖還沒好,你得好好照看它,咱們還指望它抓住兇手呢?!?/p>
蓮花恨恨地說:“等抓住那個兇手,我非得讓花脖咬他!”
竇艮又問她:“英夫臨出事前,留下什么東西沒有?”
蓮花搖搖頭說:“沒有?!?/p>
“他交代過什么事沒有?”
蓮花想了想說:“打從日本回來,我就看他有心事。我問他,你不是說要掙了大錢才回來嗎,怎么這么快就回來了?他說,他要回來干一件大事。我說他當個導獵員能干啥大事?他說到時候你就知道了。出事的前幾天,他還跟我說,他雖然是個日本人,卻是中國人養(yǎng)大的,他不能干對不起中國的事兒。他還說,金植亨在日本找過他,跟他說了外國人要在這兒建獵場的事。英夫的爸爸告訴他:大谷洞里藏著日本關(guān)東軍的一個大秘密,啥秘密他沒跟我說,反正就為這個,他才回來的?!?/p>
竇艮肯定地說:“我猜想,大谷洞里一定有一個日本人不可告人的密洞!”
蓮花說:“就是有那么個密洞,也就是藏些打仗的東西,早沒用了,還值得搞得這么神秘?”
竇艮輕輕地搖搖頭說:“看來,這事兒真像我們局長說的,沒那么簡單!”
這天晚上,竇艮從山里回來,還沒進家門,就被場長截住了,非要到他家去喝酒。好大的面子,拗不過,竇艮只好去了。到場長家一看,酒桌已經(jīng)擺上,屋里還有林場的一個副場長和兩個外國人。
竇艮心里打了一個轉(zhuǎn)兒,他知道,這桌酒即使不是鴻門宴,也不會無緣無故地白吃白喝。
場長姓王,四十歲不到,窩瓜臉紅得直冒光,一看就知道是個酒囊。副場長姓白,三十歲上下,白凈臉,小眼睛直勁兒眨咕,好像很有道道兒。那兩個外國人大鼻子、藍眼睛、黃頭發(fā),搭眼一瞅就知道是西方人。
林場喝酒是有名的,向來都用“搬克”(就是塑料桶)裝酒,用大海碗喝,一動筷,一人就先得走一個。沒酒量的人一瞅那架勢不用喝就得嚇趴下。竇艮心里有數(shù),他的酒量拼不過兩個場長,可對付兩個喝慣色酒的外國佬,還是不在話下的。所以,酒碗一端,他就聲明:外國人喝多少他喝多少。
酒過三巡,沒多少心眼兒的王場長借著酒興就把話直說了:“今兒個找你來,就是沒把你當外人,有話明說了,外國朋友已經(jīng)說了,要聘你為獵場的副總,負責安保工作?!?/p>
竇艮忙說:“那不行,我有工作?!?/p>
白場長接過話茬說:“知道你有工作,聘你為副總,并不影響你的工作,你只要想著維護獵場的利益就行?!?/p>
王場長拿出一個紙包,在竇艮眼前晃了晃,拍打著說:“這是給你的工資,一個月四千元,夠你掙半年的了。外國老板還有話,表現(xiàn)好了,還額外有獎金!”
其中一個外國人口齒不清地說:“做我們的朋友,不會虧待你的!”
竇艮笑了,把酒碗端起來,一口喝了一半,大聲說:“沖你們這個熱心勁兒,我就不推辭了,我知道該怎么干!”
“哈哈哈……”在一片笑聲中,幾個人把碗里的酒都喝個精光。
第二天一早,竇艮趕到縣里,把那四千元錢交給了項局長。項局長告訴他,上邊已經(jīng)查明,來獵場的幾個外國人都跟他們國家的情報部門有聯(lián)系。
竇艮心里一沉,突然覺得肩上增加了重量,讓他不由得挺了一下腰桿兒……
竇艮終于找到了黑瞎子的足跡。
找到這頭黑瞎子實在不容易,竇艮足足跟了兩天,黑瞎子繞來繞去,最后拐進大谷洞里老林環(huán)抱的山蓊。從這家伙的腳蹤來看,它的坨不小,少說也有千八百斤。它大概精力太充沛,凈挑山高石陡的地方走,一忽兒爬上樹,一忽兒鉆進跳石塘。竇艮得始終加著小心,防止它突然從哪個地方躥出來。
黑瞎子鉆進一片小樹叢里,竇艮不敢貿(mào)然地跟進去。小樹叢長得都是棵挨棵的架條、片連片的苕條、墩擠墩的榛柴棵子,又稠又密,眼前三五米的地方藏著什么根本看不清。黑瞎子貓在里面,很容易撞到眼皮子底下,連開槍都來不及,實在太危險。
竇艮離開小樹叢,登上旁邊地勢較高的山腰,瞟著小樹叢往前走。走了一段,他的腦海里突然冒出一個問號:在這片樹木高大、茂盛的深山老林里,怎么會出現(xiàn)一片寬不過兩個車道的小樹叢,它繞著山腳,像一條小路往里伸延。那些大樹起碼得上百年才能長成那樣,而那一片小樹叢明顯都是后長起來的。那么,沒有小樹之前這是一條路嗎?
竇艮為自己的這個發(fā)現(xiàn)而感到振奮,但他卻沒敢再往前走。昨晚他是在一個野豬窩里蹲了一宿,帶來的干糧都吃光了?,F(xiàn)在已是饑腸轆轆。眼看日頭已經(jīng)西斜,再不往回走,半夜也到不了家。endprint
竇艮快步往回走。他怕自己記不住道兒,每過一個山崗和一個溝塘,都用樹枝做上記號。
走著走著,竇艮忽然聽到身后有動靜,是什么東西撥動樹葉子的聲音。他以為黑瞎子跟上來了,急忙掏出了槍。
“竇艮哥,別怕,是我!”
竇艮回頭一看,是金植亨從后面跟過來。
“你怎么在這兒?”
金植亨笑嘻嘻地說:“你能來這兒,我怎么不能來這兒?”
竇艮問他:“這些天你跑到哪兒去了?”
金植亨說:“我一直跟著你呀!”
竇艮吃了一驚:“你說什么?你一直跟著我?”金植亨在他肩上拍了一下,笑著說:“實話跟你說吧,現(xiàn)在咱倆誰都不是外人,我知道你,你也知道我,咱倆都在找一樣東西?!?/p>
竇艮繃著臉說:“找什么東西?”
“別裝了!”金植亨咧嘴一笑,說,“找啥?找小鬼子修的山洞唄!”
竇艮裝作不在意地說:“找那個山洞有啥用?”“有啥用?”金植亨把臉湊過來,拉著長聲說:“你是我哥哥,我也不用背著你,你知道我到日本干啥去了?”竇艮輕輕一笑說:“我哪知道你干啥去了?”
金植亨把槍往雪地里一戳,掏出煙,一邊點火一邊貼著竇艮的耳根說:“我在韓國聽到了一個消息,說是日本鬼子在大谷洞里修了一個密洞,里邊藏著特別重要的東西,小鬼子跑時沒來得及整走,現(xiàn)在想來吧又太露眼。我到日本去核實了一下,打聽到我領(lǐng)來的那幾個外國人也知道了這個消息,跟日本鬼子達成了一個交易,讓外國人來這兒找密洞,把那里面的東西賣給日本。這才想了一個招兒:以建獵場的名義做幌子,找到洞里的東西?!?/p>
竇艮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氣,他終于明白了蓮花的父親臨死前說的沒弄明白的那件事,也證實了項局長對大谷洞里藏著重大秘密的猜測。他故作不在意地說:“你知道那洞里藏的是什么嗎?”
金植亨搖搖頭說:“不知道,但是我可以告訴你,從他們下那么大的本錢來看,這里邊的東西一定比金子銀子還要值錢!”
金植亨背起槍,頭前走了。竇艮注意到,他的那支槍正是二十號的砂槍,心里不由得掠過一片陰云。
這工夫,金植亨回過頭,邊走邊說:“豆根哥,要是找到那個密洞,那可發(fā)大財了,外國人不會少給獎金的。咱哥兒倆不做交易,但先說好了,不管誰找到密洞,得了錢都二一添作五,一人一半。”
竇艮說:“我聽說你在日本就找過英夫,你沒跟他說?”
金植亨說:“怎么沒跟他說呢?他腦瓜犯傻,說什么那么貴重的東西,找到了也要交給中國政府。我說,你是日本人。他說日本做了對不起中國人的事,他又是在中國長大的,更不能做對不起中國的事。他回來做導獵員,我還……”
金植亨突然不說了。
離家不遠了。竇艮說:“你總也沒去看看蓮花,跟我去吧!”
金植亨支吾地說:“我到場部有事兒,等哪天的吧。”
臨分手,金植亨又對竇艮認真地說:“你可別像英夫那樣傻,都是土埋多半截的人了,上哪兒找這撈大錢的機會?睡不著的時候,你好好想想吧!”
瞅著金植亨走進夜色的背影,竇艮咬著嘴唇,心里像被鞭子抽了似的,一陣陣地疼痛。一個日本人,一個朝鮮族人和他這個漢族人,曾經(jīng)共同生活在一個家庭,生長在同一片土地上,走到今天,無論是值得留戀的,還是應該唾棄的,能不讓人心靈震顫嗎?
四 山洞里的秘密
花脖的生命力真強,沒到一個月,它的傷好了。
花脖剛能站起來的時候,就哼哼著急不可耐地要往外走。蓮花記著竇艮的話,成天看著它,不讓它出屋。它眼淚汪汪地瞅著蓮花,又是搖頭晃尾巴,又是用爪子撓地,嘴里嗚嗚啊啊地像是要說話。蓮花摟著它的脖子,揉著它的腦門,感動得眼角有些發(fā)潮地說:“我知道你要說啥!別著急,等你好利索了,我一定領(lǐng)你去抓那個壞蛋!”
已經(jīng)好幾天了,竇艮在山里總是看見金植亨領(lǐng)著幾個外國人在他附近轉(zhuǎn)悠。他知道那些人在盯著他,便沒再往里走。
有一天打了個照面兒。金植亨湊到他跟前,認真地說:“大哥,我提醒你,一定想好了,千萬別冒傻氣,到頭來弄個人財兩空!”
竇艮笑了笑,也認真地對他說:“你放心吧,我不傻,知道哪頭輕哪頭重!”
夜里,下了一場棉花套子雪。
天一擦亮,竇艮就套好了馬爬犁,來到蓮花家。蓮花早已做好了準備,爬犁一進院,她就抱著一床棉被,領(lǐng)著花脖出來了。蓮花把被子鋪在爬犁上,招呼花脖和她坐到被子上。竇艮鞭子一搖,馬爬犁輕快地駛出院,朝山里奔去。
頭好幾天,蓮花就跟竇艮說,要跟他進山。竇艮告訴她,要等新雪落下來,套馬爬犁去。一個是路太遠,不坐馬爬犁走,當天回不來;再一個,花脖傷剛好,走不了那么遠的路。
新雪鋪路,馬爬犁跑得很快,當通紅的日頭從東邊山頂上的云層剛露臉兒時,馬爬犁已經(jīng)到了竇艮找到的那片長滿小樹叢的溝塘前。竇艮剛對蓮花說了一句:“你在這看著馬,等著我……”花脖已經(jīng)汪汪地狂叫著,跳下爬犁朝小樹叢跑去。
不用說,花脖來過這里,對這里的印象很深。
竇艮緊跟著花脖,順著小樹叢一直往里跑。繞過一個山梁,花脖躥上了一個砬子前的石頭堆,開始不停地叫。
竇艮登上石頭堆,一眼就看見了,砬子上有一個石洞,洞口全被這堆石頭堵住了。在幾塊大石頭空隙中露出的這個洞口,小得連一個人都鉆不進去。
竇艮仔細地查看了一下,這個大石堆是從砬子壁上落下來的,正好嚴嚴實實地堵住了這個洞口,根本不知道這個石洞有多大。石頭空中露出的那個小洞,顯然是黑瞎子掏出來的,也許是它嗅到了里邊的氣味,也許是它想在里邊冬眠。它搬走了大石塊中的小石頭,卻無力搬動那些大石塊,只好半途而廢,在旁邊的石頭空里絮了個窩。而在大石塊中插著的一根樹棍,說明還有人來過這里,想要挪走這些石頭,打開這個洞口。竇艮心中明白,這個人一定是英夫。endprint
竇艮知道自己在這兒什么也做不成。他叫上花脖往回走,一邊走一邊用樹枝把痕跡掃平。
竇艮見著蓮花,馬上跟她說:“你立刻趕著爬犁回去,告訴縣公安局的項局長,讓他帶人來!”
蓮花走了。竇艮領(lǐng)著花脖慢慢往回走,腦海里一直解不開的一個疑問,讓他的腳步越走越沉重。他不明白,就是那么一個山洞,里面藏著什么重要的東西,值得一些人下那么大的本錢去冒險呢?
這是一個謎,也許這個謎就要解開了。
竇艮找了溝塘邊的一個樹墩坐下,想要抽支煙。花脖也口渴得在旁邊一口一口地舔雪吃。
快晌午了,晴朗的天空悠閑地漂浮著幾朵散淡的白云,明亮而又柔和的陽光灑在山谷里鋪滿的一層厚厚的白雪上,閃爍著星星般耀眼的銀光。沒有一絲風,樹葉和草梢都不搖動,好像整個群山都進入了靜謐的夢鄉(xiāng)。
大山里的雪后就是這般神奇,要不就是狂風飛雪,要不就是風和日麗。
猛然間,花脖發(fā)出一聲狂叫。竇艮下意識地站起來,軍人的素質(zhì)又讓他馬上俯下身。就在這一瞬間,一聲槍響,他身旁的一棵酒杯口粗的白樺樹“咔嚓”一聲折斷了。他剛把槍掏出來,這時,花脖已經(jīng)像瘋了似的朝崗梁上撲去。
竇艮看清了,離他幾十米的崗梁上,一棵樹后藏著一個人,手里舉著一支槍,槍口正對著他。
“砰——”槍響了。幾乎在槍響的同時,花脖躍起的身影撲在了那個人身上?;ú焙湍莻€人順著山坡一起滾下去……
花脖的前胸被打出了一個洞,血噴了那個人滿臉。
花脖死了,它還睜著憤怒的眼睛,死死地咬著那個人的脖子。
那個人是金植亨……
槍聲響過不久,附近的山頭上出現(xiàn)了幾個人影,朝這兒急速跑來。
竇艮看清了,那些人都是他在縣里的同事。
金植亨沒有死,他被搶救過來了。據(jù)他交代:英夫是他打死的,打死的原因和他想要打死竇艮一樣。他發(fā)現(xiàn)英夫找到了石洞,想要做個交易,由他把洞里的東西賣給外國人。英夫明確地拒絕了他,也沒有告訴他石洞的地址。他怕英夫回去就告訴竇艮,半路上,趁著英夫沒注意,他在后面開了槍?;ú迸茉谇懊?,聽到槍響,回身看到主人倒下了。它想向金植亨撲去的時候,槍又響了,它受了重傷。當金植亨又裝上子彈的時候,它知道自己無法替主人報仇,拼全力跑了回去……
項局長帶著武警打開了那個山洞。
誰也沒想到,洞里是一百多具尸骨。他們死得形態(tài)各異,有一些是趴在洞口的石頭上,好像臨死前還在拼命地搬動那些石塊。在石洞的一角,斜立著一具尸骨,一只手臂向上揚著,石壁上留著一排烏黑的痕跡,用水洇過,看出了那是用血寫的字跡,記著幾十個被俘的抗聯(lián)戰(zhàn)士的名字,其中就有竇艮父親的名字——竇海山。血字還寫著,向西二百米的峭崖下是鬼子的密洞……
字,還沒有寫完。
這個山洞住的都是被俘的抗聯(lián)戰(zhàn)士和抗日愛國人士,他們被押在這里修建密洞,或許是密洞已經(jīng)修完,或許是知道了就要失敗,鬼子在他們的睡夢里炸塌了這個山洞上面的崖壁,用垮下來的石頭堵死了洞口……
密洞的具體位置已經(jīng)確定,項局長報到了省里,由省里專門的人員來處理。
來這兒要建國際獵場的幾個外國人都沒影兒了,幾千萬美元的投資自然也就沒了下文??h領(lǐng)導的心里都不太好受。大谷洞的密洞里藏著什么東西,對于他們都無關(guān)緊要。丟了那么大一筆投資,無論是對縣里的財政,還是對個人的政績,都是難以彌補的損失。
項局長一臉無奈地告訴竇艮,林場的領(lǐng)導到縣里強烈要求,無論如何都要他離開林場??h長也來問過他的情況,話里話外都露著不滿,看那樣子,要是能找到一點縫,也會……
局里決定讓竇艮提前退休。
竇艮能說什么呢?他體諒局長的苦衷和好意。
春節(jié)過后,盡管從山壑里刮過來的風還是颯颯蕭瑟、陣陣陰冷,大山里,砬子上的達子香卻悄悄地綻開了鵝絨般的黃色花苞,朝陽坡黯然消融的雪地隱隱地蒸騰起淡淡的霧氣。
春天的腳步總是無聲無息地悄然而至。
在打開的那個山洞的對面,半山腰立起三座新墳,墳前對立著三塊天然裸露的青條石,上面刻著三個名字:竇海山、英夫和花脖。
正午的陽光暖暖地照著這片山巒。竇艮和蓮花坐在墳前,靜靜地望著對面的石洞,不動也不說話……
蓮花從懷里取出用體溫暖著的水杯,遞給竇艮。杯里沏的是最寒冷時從達子香上采回來的葉子。達子香也叫映山紅,也叫報春花,用它在嚴寒中還保持碧綠的葉子沏的水,能夠祛除風寒,解除心火。
竇艮喝了一口,遞給蓮花,蓮花喝了一口,又遞給竇艮。
水是熱的,卻有一種說不出的苦澀。
竇艮和蓮花不知道密洞什么時候打開,也不想知道密洞里藏的是什么。也許那些東西比金子銀子還值錢。但是他們知道,在這個世界上還有許多比這些更值得珍惜的東西!
責任編輯 孟 璐
插 圖 王明浩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