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軼文
神仙教母、南瓜馬車、盛裝舞會、閃亮的水晶鞋……這些充滿夢幻色彩的元素裝點著《灰姑娘》的故事,讓它超越了地域和時代,廣為流傳。故事中的人物和道具成為了文化符號般的存在,在時尚、影視、動漫等領域有著別樣的生命力。
在芭蕾舞臺上,“灰姑娘”的故事同樣生生不息。作曲家普羅科菲耶夫新奇而優(yōu)美的音樂則為一代代編導提供了“腦洞大開”的空間。
法國作家夏爾·佩羅(Charles Perrault)的《灰姑娘》可謂是最家喻戶曉的童話故事之一了,編舞家也對這個故事青睞有加。早在1813年的維也納,便有《灰姑娘》的故事被搬上芭蕾舞臺的記載。1893年,偉大的芭蕾巨匠佩季帕(Marius Petipa)、伊凡諾夫(Lev Ivanov)和切凱蒂(Enrico Cecchetti)為帝國瑪利亞劇院(即圣彼得堡馬林斯基劇院的前身)編排了一個版本,采用的是俄國作曲家菲廷霍夫-席爾(Boris Fitinhof-Schell)創(chuàng)作的音樂。意大利芭蕾明星萊尼亞妮(Pierina Legnani)在其中出演灰姑娘一角,完成了高難度的三十二圈揮鞭轉,收獲了山呼海嘯般的掌聲。后來,她在佩季帕編舞的《天鵝湖》中再次展現了這項絕技。
可惜,早期芭蕾版本的《灰姑娘》大多漸漸淡出了歷史舞臺,如今只能在文字記載和老照片中尋得蹤跡。直到普羅科菲耶夫的芭蕾音樂《灰姑娘》問世,它為舞蹈家們提供了一座值得不斷挖掘的音樂寶庫。
普羅科菲耶夫的《灰姑娘》創(chuàng)作于1940年至1944年,同期他也在創(chuàng)作歌劇《戰(zhàn)爭與和平》。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結束后,在蘇聯舉國振奮的氣氛中,莫斯科大劇院的首席編舞扎哈羅夫(Rostislav Zakharov)相信,一部新舞劇的誕生能夠極大地鼓舞人心。1945年11月21日,由扎哈羅夫編舞、沃爾科夫(Nikolai Volkov)編劇、普羅科菲耶夫作曲的芭蕾舞劇《灰姑娘》在莫斯科大劇院首演了。著名舞蹈家烏蘭諾娃(Galina Ulanova)對灰姑娘一角的詮釋則為這個版本添上了傳奇色彩。
此后,越來越多的舞蹈家選擇采用普羅科菲耶夫的音樂編排自己的《灰姑娘》芭蕾版本。1948年,英國科文特花園皇家歌劇院在經歷了二戰(zhàn)后成功復排《睡美人》后,迫切地希望拓展芭蕾舞團的保留劇目。戰(zhàn)時的種種資源限制此時已經得到緩解,這也給編舞弗雷德里克·阿什頓(Frederick Ashton)創(chuàng)作他的第一部長篇舞劇提供了財政支持。最初阿什頓考慮過采用德里布的《希爾維婭》(Sylvia)進行創(chuàng)作,但他最終選擇了普羅科菲耶夫的《灰姑娘》(后來1952年阿什頓確實編排了《希爾維婭》,不過那是后話了)。作曲家用音樂描繪出灰姑娘與王子詩一般的愛情萌芽,引發(fā)了阿什頓的共鳴。
如同他的大部分作品一樣,阿什頓的《灰姑娘》充滿了濃濃的英倫風情。在舞蹈編排上,阿什頓對佩季帕的致敬不勝枚舉,男女主角和眾仙子的舞段很容易讓人聯想到阿什頓1946年的作品《交響變奏》(Symphonic Variations)。在講述故事時,阿什頓刪除了一些曲子,包括表現第三幕王子去尋找灰姑娘途中所見所聞的樂段等,力圖使劇情更加緊湊。在對滑稽角色兩個丑姐姐的處理上,阿什頓毫不吝嗇地運用大量啞劇表演手法,賦予人物夸張的喜劇色彩,這種處理方式與蘇俄編導可以說是大相徑庭的。值得一提的是,這兩個丑姐姐的角色由男演員反串扮演,在該劇首演中,阿什頓和另一位芭蕾大師羅伯特·荷普曼(Robert Helpmann)更是“自毀形象”,親自上陣扮演兩位丑姐姐。英國皇家芭蕾舞團曾經發(fā)行過阿什頓版《灰姑娘》的全劇錄像,記錄了兩位年邁大師插科打諢的經典演出,令無數舞迷津津樂道。
不過,阿什頓的《灰姑娘》雖然彰顯出英倫特色,但是舞步編排基本上還是遵循著佩季帕以來的古典芭蕾傳統,不可避免地帶有一些程式化的特點。如今看來,這個版本可以說還原了童話最浪漫美好的模樣,老少咸宜,但舞美設計和舞蹈編排都中規(guī)中矩,很難讓當代觀眾眼前一亮。
時間來到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普羅科菲耶夫的音樂與傳奇芭蕾明星魯道夫·努里耶夫(Rudolf Nureyev)碰撞出了別樣奪目的火花。時任巴黎歌劇院芭蕾舞團團長的努里耶夫,擅于將傳統的故事情節(jié)改頭換面,用他極具個人特色的芭蕾語言重新講述。他破天荒地將弗洛伊德學說的概念引入他的芭蕾舞劇,極大地豐富了舞劇的內涵,給人以無限的遐想和思考空間。而“灰姑娘”那耳熟能詳的故事到了努里耶夫的手中,更是搖身一變成了“一個明星的誕生”。
努里耶夫的《灰姑娘》將故事背景設置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的好萊塢,那是好萊塢電影的“黃金時代”,編導也借此向他癡迷的電影藝術致敬。女主角夢想著逃離酗酒的父親、惡毒的繼母和兩個繼姐妹,在電影夢工廠成名成星。最終灰姑娘被一位制片人發(fā)掘,完成了大銀幕首秀,還“順便”俘獲了一位電影明星的心。如此大刀闊斧的改編,初看讓人大跌眼鏡,但細細品味之下,一切都是那么的恰到好處。努里耶夫的《灰姑娘》依然貫徹著他最鐘愛的幾個主題:逃離嚴酷現實的強烈愿望、現實與幻想世界互相交融難分彼此、夢想最終以藝術的方式得以實現。故事專注于女主角的成長,備受欺凌的女孩無所依傍,靠做明星夢獲得短暫的安慰;對于時間流逝的憂慮,對于夢想崩塌的恐懼,推動著灰姑娘,因此她在愛情覺醒的那一刻選擇逃離。在努里耶夫的編排下,灰姑娘的“夢想”被具體化,一位男制片人無疑是這個電影世界里如同“神仙教母”般的存在,而灰姑娘趕去參加的“舞會”也自然而然被改編成了一場電影試鏡會——灰姑娘與電影“王子”便是在此相遇。endprint
除了故事改編上的新意,努里耶夫處理音樂與舞蹈的關系更是讓人由衷感嘆,確實是大師手筆。盡管時代背景和角色身份都有改變,但努里耶夫非常忠于普羅科菲耶夫的樂譜和創(chuàng)作意圖。普羅科菲耶夫創(chuàng)作的長篇芭蕾音樂充滿了戲劇性,同時能夠細致入微地刻畫人物,這在《羅密歐與朱麗葉》中便有充分展現,而《灰姑娘》中一支支色彩斑斕,如珠寶般閃爍著光澤的舞曲更是讓人應接不暇。努里耶夫的舞蹈語言基于古典芭蕾語匯,同時也兼顧了一些啞劇和戲劇表演元素,動作組合豐富、飽滿,總有十分大膽的創(chuàng)新,與音樂所傳達出來的情感總是無比契合,給人以強烈的感官沖擊。很多時候真是讓人難以辨別,究竟是音樂之美成就了他的舞,還是他獨樹一幟的舞蹈編排帶出了音樂中那些尚未被發(fā)掘的新意?比如舞劇第二幕,灰姑娘與電影明星定情的一段“凳子雙人舞”,道具的創(chuàng)新運用,男女主人公新穎的托舉造型,合著絲絲入扣、漸入佳境的音樂,將兩人彼此試探,漸漸明確心意、喜悅非常的心情表現得十分動人。
努里耶夫在創(chuàng)作他的《灰姑娘》時,并未參考或沿襲當時存在的任何一個芭蕾《灰姑娘》的版本,全是憑借他的非凡熱情和創(chuàng)意以及與舞美設計師彼得利卡·約內斯庫(Petrika Ionesco)通力合作,讓灰姑娘的“電影夢”照進了無數觀眾的心里,也照亮了芭蕾界后輩創(chuàng)作的路。自1986年努里耶夫的《灰姑娘》首演之后,新問世的《灰姑娘》芭蕾版本幾乎或多或少都在延續(xù)“現代改編”的路線。
目前炙手可熱的編舞拉特曼斯基(Alexei Ratmansky)的《灰姑娘》無疑也深受努里耶夫的影響。拉特曼斯基出生于圣彼得堡,畢業(yè)于莫斯科大劇院芭蕾舞團附屬學校。2002年,他受馬林斯基劇院委約,編排了自己的第一部長篇情節(jié)芭蕾《灰姑娘》,此前他已經創(chuàng)作了一些獨幕劇。舞劇的故事在一種稍稍有點錯位的摩登風格中展開,毫無疑問彼時剛在國際舞臺上“初啼試聲”的拉特曼斯基還在嘗試摸索自己的風格,他在試圖平衡作品中多樣元素時明顯有些力不從心。作為經典題材新編,拉特曼斯基簡化甚至完全抹去童話故事中“南瓜馬車”“神仙教母”等一些夢幻元素,不失為大膽有趣的想法,然而很遺憾他沒有完全貫徹這個想法,并給出比較圓滿的處理。在一些劇情發(fā)展的關鍵點,他似乎太過執(zhí)著于編排一些舞臺劇式的動作,用舞者的表演推動故事情節(jié)發(fā)展,卻因此而“犧牲”了一部分音樂的妙思,有點可惜。
不過,即便有一些明顯的不足,拉特曼斯基的《灰姑娘》還是不失為一部新鮮討喜的作品。這版《灰姑娘》將故事搬到了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布景和裝置的設計也透著濃濃的美國味——灰姑娘一家的住所令人聯想到《西區(qū)故事》中的舊式公寓樓,舞會上的賓客多是“摩登女郎”裝扮,主角們的啞劇表演跳脫了明確的時代限制,更加具有現代風格。繼母和兩個姐姐夸張逗趣的表演是很大的看點,這一版本將這三個角色的反派色彩弱化了不少,增添了更多滑稽喜劇的元素。只要這三人在臺上,便是雞飛狗跳、笑料不斷,教人捧腹。2017年11月,馬林斯基芭蕾舞團將這版《灰姑娘》帶到了上海大劇院的舞臺,讓上海觀眾也領略了足尖上演繹的童話和普羅科菲耶夫音樂的美妙。
毫不夸張地說,是普羅科菲耶夫那抒情悠揚、充滿新穎妙思的音樂使得“灰姑娘”同白天鵝、睡美人等一起成為了芭蕾史上的重要形象。那些細膩豐富的和聲、色彩斑斕的配器和飽滿的戲劇張力使得音樂的魅力經久不衰,也為編舞家們的創(chuàng)作提供了源源不斷的靈感。童話故事里,灰姑娘最終找回了丟失的水晶鞋,與愛人終成眷屬;不過現實里,她足尖上的奇緣遠沒有結束。相信在未來,《灰姑娘》的音樂還能被挖掘出更多的新意,承載更多編舞的匠心。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