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 剛
(玉林師范學院,廣西 玉林,537000)
北魏孝文帝第二次南征時,恰逢齊明帝蕭鸞病逝。他遂以“禮不伐喪”為由,從南方撤兵。《魏書·高祖紀》載:“(498年七月)蕭鸞死,子寶卷僭立?!旁乱押?,帝(孝文帝)以蕭鸞死,禮不伐喪,乃詔返旆。 ”[1]184《資治通鑒》亦載:“九月,已亥,魏主聞高宗(蕭鸞)殂 ,下詔稱‘禮不伐喪’,引兵還?!盵2]4431難道魏孝文帝退兵誠如史書所述,是效仿儒家“禮不伐喪”,還是另有隱情?對此學術(shù)界大致有兩種觀點:第一種觀點認為孝文帝盲目崇拜漢文化,不切實際,事事以儒家禮儀為標準。他是“行必依禮的帝王,漢人中也少見,大約宋襄公之后,孝文是第一人。在以力角勝的封建時代,孝文這些舉動顯得迂腐可笑”[3]。此觀點和史書所載相同。第二種觀點則認為孝文帝下“禮不伐喪”的詔書,“這是因為他在‘南伐’途中,突然‘得病甚篤’不得不終止‘南伐’?!窃谕换贾夭〉那闆r下,為了對外提防齊兵反攻、對內(nèi)安定軍心所采取的一種卓越的策略性措施”[4],這種觀點反駁了前者。但是第二種觀點僅揭示了事件表層,其背后深層次的原因仍值得探討。
高車部族因不愿隨孝文帝南征蕭齊,遂在袁紇樹者的領(lǐng)導下,發(fā)動叛亂。據(jù)《北史·高車列傳》載:“后孝文召高車之眾,隨車駕南討,高車不愿南行,遂推袁紇樹者為主,相率北叛?!盵5]3273又《資治通鑒》載:“魏主之入寇也,遣使發(fā)高車兵,高車殫遠抑,奉袁紇樹者為主,相帥北叛。魏主遣征北將軍宇文褔討之,大敗而還……更命平北將軍江陽王繼都督北討諸軍事以討之?!盵2]4431《魏書·高車傳》亦載:“高車不愿南行,遂推袁紇樹者為主,相率北叛,游踐金陵?!盵1]2310金陵是昭成皇帝什翼犍的陵墓。據(jù)《魏書·高祖紀》載:“元年,葬昭成皇帝于金陵?!盵1]19吉鴻飛認為:“金陵應在北魏時的畿內(nèi)善無縣,即今右玉縣?!盵6]高車侵擾北魏都城平城附近,并踐踏金陵,事態(tài)趨于嚴重。接下來是征北將軍宇文福的慘敗,元繼征討而勝負未決。孝文帝面臨此險狀,只能撤兵。雖然孫蕾等學者認為孝文帝曾身患重病[4],但在其下詔稱“禮不伐喪”前后,即498年9月21日至9月28日之間,病情已經(jīng)好轉(zhuǎn)。據(jù)《資治通鑒》載:“(498年)九月,己亥(即21日)……下詔稱‘禮不伐喪’……丙午(即28日),發(fā)懸瓠,舍于汝濱,集百官,坐徐謇于上席,稱揚其功?!盵2]4431-4432《魏書·術(shù)藝傳》亦載:“高祖幸懸瓠,其疾大漸,乃弛驛召(徐)謇,至,診省下治,果有大驗。高祖體少瘳,內(nèi)外稱慶?!盵1]1967從上述可知,由于孝文帝得到徐謇的醫(yī)治,病情轉(zhuǎn)安。他趁機撤兵北歸,以及時平息高車叛亂。 《資治通鑒》載:“(498年)冬,十一月,辛已(初四),魏主如鄴”,[2]4432督促諸軍討伐高車。但恰于此時,元繼已平定高車。孝文帝遂班師回洛。 如《資治通鑒》所載:“(元)繼先遣人慰諭(袁紇)樹者。樹者亡入柔然,尋自悔,相帥出降?!拢滓?,魏主自鄴班師(胡三省注:北征至鄴而高車已降,遂班師)。”[2]4432后孝文帝勝贊元繼說:“江陽(元繼)可大任也?!盵2]4432流露出高車叛亂平定后的喜悅。無疑孝文帝此次的軍事行動是正確的。不久蕭齊發(fā)動試圖收復雍州失地的大規(guī)模軍事行動?!赌淆R書·陳顯達傳》載:“永元元年(499年),(陳)顯達督……眾軍四萬,圍南鄉(xiāng)界馬圈城,去襄陽三百里,……虜突走,斬獲千計?!盵7]491《資治通鑒》亦載:“(499年)正月,……太尉陳顯達軍四萬擊魏,欲復雍州諸郡;……陳顯達與元英戰(zhàn),屢破之?!?,庚辰,魏主發(fā)洛陽,武衛(wèi)將軍元嵩免胄陷陣,將士隨之,齊兵大敗。 ”[2]4433-4438如上所述,就在孝文帝回洛陽不到一月內(nèi),蕭齊即發(fā)起攻勢。假使孝文帝不能及時平定高車叛亂,必將陷入南北兩線同時作戰(zhàn)的困境。
孝文帝從南方撤兵除了急于平定高車叛亂外,還有就是處理馮皇后事件。據(jù)《資治通鑒》載:“魏主連年在外,馮后私通宦者高菩薩,及帝在懸瓠病篤,后益肆意無所殫,中常侍雙蒙等為之腹心……(彭城)公主密與家僮冒雨詣懸瓠,訴于帝,且具道后所為,帝疑而秘之。后聞之,始懼,陰與母常氏使女巫厭禱,曰:‘帝疾若不起,一旦得如文明太后輔少主稱制者,當賞報不貲?!盵2]4431馮皇后想效仿姑母馮太后(關(guān)于此點,請參見李憑的《北魏平城時代》[8]185-258)獨攬朝政的想法其實由來已久。如馮皇后為控制太子元恪,殘殺了太子的母親高氏。關(guān)于此事,《資治通鑒》載:“秋七月,魏立昭儀馮氏為皇后,后欲母養(yǎng)太子恪,恪母高氏至代如洛陽,暴卒于共縣。”[2]4411雖闡述較為含糊,但從其他史料仍可尋出蛛絲馬跡,如《魏書·皇后列傳》載:“后(指高氏)至代入洛陽,暴薨于汲郡之共縣……或云昭儀(按:指馮皇后)遣人賊后也?!盵1]335胡三省則直書曰:“馮昭儀……濫殺太子之母(高氏)?!盵2]4411高氏被害后,馮皇后為拉攏控制太子,千方百計寵愛之,以培養(yǎng)兩人的感情。如《魏書·皇后列傳》載:“世宗(指太子?。┲疄榛侍?,三日一朝幽后(指馮皇后),后拊念慈愛有加。高祖出征,世宗入朝,必久留后宮親視櫛沐,母道隆備?!盵1]335田余慶也認為:“馮氏在后宮,效法其姑媽故伎,包括利用子貴母死之制,目的也是控制皇子為他日弄權(quán)憑借?!盵9]56馮皇后挾太子恪為政治資本,有恃無恐。她竟在孝文帝病重時,勾結(jié)宦者,圖謀不軌。孝文帝雖不露聲色,但對此事早有察覺和準備。他之所以沒有立即返回洛陽處理此事,皆因其病情嚴重。然待其病體漸愈、蕭鸞已死、平定高車叛亂后,隨即班師洛陽,“收高菩薩、雙蒙等,案問,具狀”[2]4431。隨后囚禁馮皇后,禁太子恪和馮皇后相見。據(jù)《資治通鑒》載:“(馮皇后)入居后宮,諸嬪御奉之如后禮,唯命太子不復朝謁也。”[2]4435最終,孝文帝臨死前處死了馮皇后。如《資治通鑒》載:“(孝文帝)謂司徒勰曰:‘后宮久乖陰德,吾死之后,可賜自盡,葬以后禮,庶免馮門之丑?!盵2]4439于是派遣“長秋卿白整等入授后藥,后走呼不肯引決,……整等執(zhí)持,強之,乃含椒而盡。殯以后禮”[1]334。然孝文帝賜死馮皇后,不是什么“庶免馮門之丑”,而是擔心太子元恪年紀尚幼,并與馮皇后感情深篤,易為其所控制。而元禧的一番話道出了其中的玄機。據(jù)《魏書·皇后列傳》載:“咸陽王禧等審死,相視曰:‘若無遺詔,我兄弟亦當作計去之(指馮皇后),豈可令失行婦宰制天下,殺我輩也?!盵1]334-335綜上所述,孝文帝九月發(fā)詔“禮不伐喪”,十二月就處理了馮皇后事件,可見其對此事的考慮早已胸有成竹。
孝文帝南征之時,留守洛陽的李沖去世?!顿Y治通鑒》考證李沖去世是在公元498年3月至4月之間[2]4420-4424。與此同時李彪被罷免,據(jù)《資治通鑒》載:“及魏主南伐,(李)彪與(李)沖及任城王(元)澄共掌留務,(李)彪性剛豪,……數(shù)與沖爭辯,形于聲色;……(李沖)禁彪于尚書省,上表劾彪,……有司處彪大辟,帝宥之,除名而已?!ɡ顩_)稱‘李彪小人’,醫(yī)藥皆不能療,……旬余而卒?!盵2]4422-4424然而需提及的是,李沖、李彪均是忠實可信的大臣。據(jù)《魏書·李沖傳》載:“高祖亦深相杖信(李沖),親敬彌甚,君臣之間,情義莫二?!盵1]1181《魏書·李彪傳》亦載:“李彪既為高祖所寵,性又剛直,遂多所劾糾正,遠近畏之,豪右屏氣?!盵1]1390二人一死一罷,無疑影響洛陽政局的穩(wěn)定。張金龍也認為:“二李為孝文帝改革派中堅大臣,孝文帝失去他們的佐助,無疑對他的統(tǒng)治產(chǎn)生了極為不利的影響?!盵10]2此時,留守洛陽的元澄雖忠于孝文帝。此如史書所載,孝文帝遷都洛陽時,“眾聞遷詔,莫不驚駭”[1]465,正是元澄說服了這些人。太和二十年,穆泰因反對遷都謀反?!段簳び诶醮敻接诹覀鳌份d:“是逆也,代鄉(xiāng)舊族,同惡者多?!盵1]735局勢變得詭譎多變。后亦得元澄之力化解了這場危機,使“民情怡然.。窮其黨與,罪人皆得”[1]469??娿X亦認為:“孝文帝的大量改革,得到……鮮卑貴族中的開明者(如任城王澄、彭城王勰等)之支持。”[11]16
但元澄的性格和在政策的具體實施上都讓孝文帝不太放心。首先,元澄個人性格過于強悍張揚。胡三省注亦曰:“太和年間,朝廷有大意,(元)澄每出辭,氣加萬乘而軼其上,孝文外雖容之,內(nèi)實憚之。”[2]4435元澄氣勢竟壓倒孝文帝,使其憚之,孝文帝必有所防范。因此,孝文帝南征時,讓李沖、李彪與元澄共掌大權(quán)。如《資治通鑒》載“及魏主南伐,彪與沖及任城王澄共掌留務”[2]4422,限制了元澄的權(quán)力。其次,在政策的具體實施上,孝文帝主急,元澄主緩。據(jù)《魏書·任城王傳》載:“(蕭齊)雍州刺史曹虎請以襄陽內(nèi)附?!咦嬖唬骸尻柨顔?,似當是虛。亦知初遷之民,無宜勞役。脫歸誠有實,即當乘其悅附,遠則有會稽之會,近則略平江北。如其送款是虛,且可游巡淮楚,問民之瘼,使彼土蒼生,知君德之所在,復何所損而惜此一舉?’澄曰:‘降問若審,應有表質(zhì)。而使人一返,靜無音問,其詐也可見。今代遷之眾,人情戀本,細累相攜,始就洛邑,居無一椽之室,家闕儋石之糧,而使怨苦即戎,泣當白刃,恐非歌舞之師也?!r(nóng)夫肆力之秋,宜寬彼逋誅,惠此民庶。且三軍已援,無稽赴接。……待克平襄沔,然后動駕。今無故勞涉,空為往返,恐挫損天威,更成賊膽。’”[1]466孝文帝竟不查曹虎投降的虛實,欲急取襄陽,謀奪長江以北,進而統(tǒng)一天下。但是元澄主張新遷洛陽,根基不穩(wěn),當以養(yǎng)民為先,不宜大動干戈,反對孝文帝御駕親征。元澄主緩的策略也必然和急于漢化改革的孝文帝相沖突,尤其是遷都洛陽后。據(jù)《魏書·高祖紀》載:孝文帝在“(495年10月)壬寅,革衣服之制……(496年)六月已亥,詔不得以北俗之言語於朝廷,若有違者,免所居官。……丙辰,詔遷洛之民,死葬河南,不得還北?!旁赂?,六宮及文武盡遷洛陽。……(497年)正月丁卯,詔改姓為元氏?!盵1]176-179急需上述改革措施盡快落實的孝文帝對單獨留守洛陽的元澄是否能將漢化改革深入下去產(chǎn)生了懷疑。事實也正如孝文帝所料,元澄在漢化改革上主緩,從而使孝文帝大為不滿。據(jù)《資治通鑒》:“(499年)戊戌,魏主至洛陽?!褐髦^任城王澄曰:‘朕離京以來,風俗少變不?’對曰:‘圣心日新。’帝曰:‘朕入城,見車上婦人猶戴帽、著小襖,何謂日新!’對曰:‘著者少,不著者多?!墼唬骸纬牵撕窝砸?必欲使?jié)M城盡著邪?’澄與留守官皆免冠謝?!盵2]4434又《魏書·任城王傳》載,孝文帝指責“任城在省,為舉天下綱維,為當署事而已?!绱吮阋涣钍纷阋?,何待任城”[1]470。對元澄過緩的漢化改革,表達了不滿。這促使孝文帝對洛陽的人事做了重新部署。第一,他以南征為名,把元澄調(diào)離洛陽。如《魏書·任城王傳》載孝文帝下“詔曰:‘(陳)顯達侵擾,沔陽不安,……如有非常,委任城大事,是段任城必須從朕。’……遂從駕南伐”[1]470。第二,改以忠信的重臣于烈、宋弁留守洛陽。如《魏書·于栗磾附于烈傳》載:“太尉陳顯達入寇馬圈,高祖(孝文帝)輿疾赴之,執(zhí)(于)烈手曰:‘都邑空虛,維捍宜重??涉?zhèn)衛(wèi)二宮,以輯遠近之望?!盵1]739《魏書·宋弁傳》亦載,孝文帝臨行,“執(zhí)其(指宋弁)曰:‘國之大事,在祀與戎,故令卿攝二曹,可不自勉。’……恩遇之甚,輩流莫及’”[1]1416?!顿Y治通鑒》也記載:“命于烈居守,以右衛(wèi)將軍宋弁……佐之。(宋)弁精勤吏治,恩遇亞于李沖。”[2]4437從而以于忠、宋弁二人代替元澄。
總之,由于元澄性格強悍張揚以及其主緩的策略使?jié)h化改革進程緩慢。最終,孝文帝以南征陳顯達為由,調(diào)離元澄。這也是孝文帝從南方撤兵而不便言說的原因之一。
孝文帝“禮不伐喪”僅是其緩兵策略而已。他也沒有對儒家教條事事必恭?!段簳だ顩_傳》載:“(李)沖進曰:‘若營舟楫,必須停滯,師老糧乏,進退為難,矜喪(此指南齊蕭賾剛剛死世)反旆,于義為允?!咦嬖唬骸挪环剩^諸侯同軌之國,非王者統(tǒng)一之文。已至于此,何容停駕?!盵1]1182-1183從此可見“禮不伐喪”教條對于孝文帝不名一錢。
因此,孝文帝第二次南征時打出了 “禮不伐喪”的幌子。其真實目的是平定高車叛亂、處理后宮問題、穩(wěn)定洛陽政局和急于漢化改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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