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景義
(大連海洋大學,遼寧 大連 116023)
1774年,日本讀本小說作家上田秋成翻案中國明清小說,創(chuàng)作了怪談小說《雨月物語》。《雨月物語》的9個短篇中有3篇翻案自“三言”:《菊花之約》翻案自《范巨卿雞黍生死交》(《喻世明言》16卷,以下簡稱《生死交》);《夢幻鯉魚》翻案自《薛錄事魚服證仙》(《醒世恒言》26卷,以下簡稱《魚服證仙》);《蛇性之淫》翻案自《白娘子永鎮(zhèn)雷峰塔》(《警世通言》28卷,以下簡稱《雷峰塔》)。秋成在吸收中國小說原始精神和文學素材的同時,能夠結(jié)合日本社會背景,在作品融入日本文化等傳統(tǒng)元素,對中國元素進行改造,使《雨月物語》極具日本文化特色。本文對比《雨月物語》和中國原著,論述秋成在《雨月物語》中,如何融入日本元素、對中國元素進行改造,并探討秋成的翻改創(chuàng)新手法。
《生死交》講述的是:商人范巨卿和農(nóng)民張劭趕考途中,結(jié)成異姓兄弟,并約定第二年重陽到張家相聚。范巨卿因忙于生計忘記約定,重陽之日拔刀自刎,化為魂魄去赴“雞黍之約”,張劭為全兄弟信義也自刎而死?!毒栈ㄖs》講述的是:某年春天武士赤穴赴任途中,與儒生左門結(jié)為兄弟,并約定重陽到左門家相會。赤穴因為主公效力不能如期赴約,無奈之下剖腹化魂,去赴“菊花之約”。二者主體情節(jié)雖然相似,但秋成結(jié)合日本當時的社會背景,在故事中貫穿了武士文化。
《生死交》中范張二人約定再會時,以“雞黍”為信物,反映了農(nóng)耕社會平民百姓的生活狀態(tài)?!毒栈ㄖs》中信物變成了“菊花”,這源于日本獨特的菊花文化,菊花是日本文化和日本人性格中純凈柔美的一面,是高雅的象征。秋成利用原著中的“重陽節(jié)”元素,結(jié)合日本傳統(tǒng)文化特點,將平民特色的“雞黍之約”改編為高雅的“菊花之約”,以契合主人公的武士身份。
《生死交》中范張為二人均自刎而死,《菊花之約》中赤穴則是剖腹。中國人自古便有“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的孝行觀,死后也要留全尸,相比斷頭、剖腹等,自刎對身體的損害是較小的。剖腹是日本武士最崇高的死亡方式,日本文化認為靈魂宿于腹中,武士通過剖腹可將靈魂向外展現(xiàn),同時也表現(xiàn)了自己的英勇。秋成通過將“自刎”改為“剖腹”,塑造武士赤穴的高尚形象,也提高了《雨月物語》作為讀本小說的品味。
《魚服證仙》講述的是:官員薛偉在病中靈魂出竅化作鯉魚,最終被道士點化,證得前世因緣而得道升仙?!秹艋悯庺~》講述的是:日本古時擅長畫鯉魚的畫僧興義在病中靈魂化作鯉魚,最后蘇醒,所畫之魚都化作真魚。
兩則故事的主體結(jié)構(gòu)相似,但《魚服證仙》的主旨在于“證仙”,道教色彩濃厚,道教元素貫穿故事始終:薛偉生病,夫人請醫(yī)問卜,求神許愿;其中又插入道家神醫(yī)李八百的神奇醫(yī)術(shù)、及其對薛偉前生今世的解讀等的描寫。這顯然與中國的道教文化背景密不可分。而日本沒有道教,《魚服證仙》中的道教元素不會被日本讀者接受。因此,秋成把主人公改為佛教中的畫僧,把佛教思想貫穿于故事始終。秋成的翻改有著深刻的社會原因。江戶時代為防止基督教進入日本,德川家康頒行“鎖國政策”,客觀上促進了佛教的發(fā)展。德川家康本人也努力保護佛教,佛教信仰在民眾中鋪開。秋成過濾掉原著中濃厚的道教元素,正是其基于日本江戶時代佛教信仰的現(xiàn)狀所做的翻改。
《雷峰塔》講述的是:南宋時期杭州市民許宣與蛇精白娘子結(jié)為夫妻,而最終白娘子被法海禪師鎮(zhèn)壓于雷峰塔下?!渡咝灾分v述的是:日本漁家之子豐雄與蛇精真女兒結(jié)為夫婦,最終真女兒被法海和尚利用法力鎮(zhèn)壓。
兩則故事的情節(jié)結(jié)構(gòu)相近,但女人公“蛇妖”的形象卻差別很大?!独追逅分?,作者沒有刻意描寫“蛇妖”白娘子的妖性,卻著力刻畫了她的人性。白娘子貌美溫柔,敢于大膽追求愛情與幸福。作為妖怪雖然也曾捉弄過識破她真身的人,但卻不曾害人性命。《蛇性之淫》中的“蛇妖”真女兒雖然貌美,但卻妖性十足。為了追求愛情,她屢屢脅迫豐雄;并害死識破她真身的人,還殘害來收服她的法師。
兩則故事的女主人公形象之所以會出現(xiàn)差異,是與中日文化中對于蛇形象的認知是分不開的。蛇雖冷漠兇狠,但在中國民間傳說中,蛇還是具有很多褒義的象征意義。如:遠古神話中的人類始祖伏羲和女媧都是人面蛇身的形象;傳統(tǒng)文化中,蛇還是長壽和財富的象征;十二生肖中也有蛇,并被雅稱為“小龍”。可以說《雷峰塔》的白娘子形象,正是作者基于傳統(tǒng)文化中對蛇的正面認知而塑造的。也為后世改編《雷峰塔》提供了感情基礎(chǔ)。
日本傳統(tǒng)文化中,蛇的形象一直都是貶義的。誕生于8世紀的日本最早的兩部史書《古事記》和《日本書紀》中都有蛇怪“八岐大蛇”的記載,它吃人害命,并常常引起水災,讓人恐懼至極。12世紀以后,由于佛教盛行,蛇又轉(zhuǎn)為心有邪念的男僧人、情欲心重的女子的化身。日本人對蛇的認知,由單純的恐懼演變?yōu)閰拹涸骱?。另外,蛇因堅韌的生命力還被賦予了詛咒人暴斃的邪惡形象。真女兒的形象,可以說是秋成基于日本傳統(tǒng)文化中對蛇的恐懼厭惡心理而翻改的。
上田秋成創(chuàng)作《雨月物語》時,在參考中國原著文本元素的同時,能夠結(jié)合日本特有的文化元素等對原著進行過濾改造,使得《雨月物語》雖然翻案小說,卻極具日本文化特色?!队暝挛镎Z》中秋成的翻改手法,可以說是基于文化創(chuàng)新所構(gòu)建的中日文化交流,而這種交流有助于我們通過解讀中日文學作品,深入理解中日文化內(nèi)涵、把握中日文化交流的實質(zh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