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立立
瑪麗蓮·羅賓遜自詡為“漂泊的一代”。意思是說,早在年紀輕輕、少不更事的時候,她就注定被置入無休無止的輪回當中,一代接一代“在荒野中探尋”。當然,這不過是一位作家的自省,對自我、對家族。1980年,37歲的羅賓遜創(chuàng)作了人生第一部小說《管家》。緊接著是漫長的沉淀,幾乎是要讓讀者養(yǎng)成“等待和期許的習慣”,直到24年后,才有了《基列家書》的問世。兩本書不約而同地觸及到相同的主題:家庭。我們當然不知道在家庭觀念日趨淡漠的今天,一個美國人應該如何保有她的家庭觀,又或者,以“邊緣人”自居的羅賓遜會如何去書寫這樣一種人生。還好,《管家》給了我們答案。
《管家》有一個南方文學共有的開篇,我們似乎看到了??思{才有的奇崛詭譎。不過,羅賓遜當然從未以“南方人”自居。她甚至遠離了那片濡熱潮濕之地,將她的全部精力盡數(shù)傾注于她的愛達荷?!豆芗摇钒l(fā)生于愛達荷的荒原。小鎮(zhèn)名喚“指骨鎮(zhèn)”。這里窮山連著惡水,實在是不宜人居之地。就在這嚴苛之地,女孩露絲和妹妹露西爾卻要開始她們的人生。很多年前,外祖父走出中西部家鄉(xiāng)那問“與人類的堡壘或墳墓無異”的地下居室,想要看看外面的群山,卻被火車帶到了水一般陰郁的指骨鎮(zhèn)。
18年后,一次列車出軌事故結束了外祖父的生命,將他永遠埋葬在指骨鎮(zhèn)的湖底。外祖父死后,外祖母沒有和別的老婦一起離開鎮(zhèn)子,反而選擇留下。雖然她和她們一樣無法面對湖水,“無法忍受聞到它、嘗到它,或是看到它”。拋開故事不談,湖才是《管家》事實上的主角,它代言了指骨鎮(zhèn)的一切:沒有光,沒有空氣,將整個鎮(zhèn)子的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連同那些死去的、活著的、留下的、離開的統(tǒng)統(tǒng)納入“無名無姓、漆黑一片”。在那兒,“氣味和動物的呼吸一樣濃烈,溢滿群山包圍的這方園地”。
很多時候,我們很難正確把握羅賓遜筆下的字字句句。詩一般飄忽的語言營造出某種難以把握的氛圍,留給評論家諸多闡釋的空間。但《管家》恰恰又是封閉的。如同某種連鎖反應,陰郁的指骨鎮(zhèn)必會衍生出更深的陰郁。這種陰郁,或者說命數(shù),用羅賓遜的話來形容,即是“無?!保杭仁巧臒o常,也是世事的無常?!澳阌肋h不知道什么時候可能是你最后一次見到某人”,更不知道命運的列車要把你帶向何方
下一站是天堂還是毀滅,誰都無法預知,包括羅賓遜自己。
倘若羅賓遜有幸得到諾貝爾文學獎的賞識,評委一定不會忽略她對當今美國社會的關注。和喬納森·弗蘭岑一樣,年過古稀的羅賓遜是美國前總統(tǒng)奧巴馬最愛的作家。在不同的場合里,她行使公知的權利,談論經濟、大選、核危機等等話題,“重新定義美國價值”。相比處事的人世,羅賓遜的小說反倒是出世的。如果說弗蘭岑“復興了托爾斯泰以來的現(xiàn)實主義寫法”,那么,羅賓遜則是一以貫之地堅守著她的文學傳統(tǒng),不曾有絲毫走調
勃朗特姐妹應該感到欣慰,她們一手開創(chuàng)的女性主義寫作,終于在羅賓遜手里開枝散葉、得以傳承?!豆芗摇穼懥艘粋€家族的流浪,羅賓遜以最美式的寫法再現(xiàn)了一個并不那么美國的美國小鎮(zhèn):陰霾重重的山嶺、湖底的駭人傳說、荒野上的老宅、被遺棄的一家人……讓人讀之頓生親切感,想起19世紀英國鄉(xiāng)間的桑菲爾德、呼嘯山莊。
回到《管家》,多年以后,悲劇再度上演,已經離開家鄉(xiāng)的海倫神秘地步入父親的后塵。她帶著女兒露絲、露西爾返鄉(xiāng),把她們留在家中母親身邊,自己開車駛向湖心。盡管悲劇連連,外祖母還是抱持著單純的念頭。她執(zhí)拗地認為,生命就是一條路,只要鍥而不合一路走下去,就能“穿越廣袤的國度”。那么,穿越之后呢,是到了另一個仙境,抑或是險惡的陷阱?或者說,家是漂泊的起點,亦是漂泊的終點。不管經歷了多少動蕩,走過多么曲折迂回的路途,一切終歸會結束??窗桑返谋M頭是一座老宅,“佇立在尋常的日光下,人走進那兒,受到正派人士的歡迎,給領到一個房間,曾經失去或拋下的東西,統(tǒng)統(tǒng)集結在那兒,等候”。
羅賓遜告誡世人要有光,于是就有了管家:姨媽西爾維。這里的“管家”有著雙重內涵,既要“管”得住家,呵護侄女健康長大;又要守得住“家”,化解危機,為動蕩的生命帶來基本的安寧。西爾維的到來,終結了連日的暴雪,指骨鎮(zhèn)罕見地迎來了好天氣??捎辛斯?,是不是意味著就能改變命運?倒也未必,至少指骨鎮(zhèn)從不需要改變,放浪不羈的西爾維更不是稱職的管家。她是游民,是上世紀60年代堅信“與其在家,不如上路”的花兒少年(嬉皮士)的遺孤。
緊接著,積雪融化,洪水襲來,誰都以為西爾維會像好萊塢大片里的孤膽英雄力挽狂瀾,帶領鎮(zhèn)上居民逃出生天。卻不知這個被寄予了厚望的管家,只是遠遠坐在二樓窗前,一邊玩著紙牌,一邊俯瞰窗外那好一派澤國風光,仿佛在欣賞災難片,感嘆“我從未見過這樣的情景”。同時,女孩們驚訝地發(fā)現(xiàn)姨媽竟是個城市流浪者:她對姐姐海倫、對老宅的熱情遠不如路上經歷來得深刻;她的睡前故事永遠有“扒火車”的怪客、郁郁寡歡的行路者;她念念不忘列車餐車上厚厚的白桌布、窗邊的小小銀花瓶;她古怪的睡姿來自于公園長椅的磨礪;她對廢舊報紙、空罐頭盒無止盡的迷戀,更是游民生涯的最大恩賜。
但不管“靠搭鐵路貨車而漂泊至今”的西爾維如何令人難堪,羅賓遜還是旗幟鮮明地站到了行事糟糕的城市游民這邊。至少她從不曾拋出鄙夷的白眼,更寬容地告訴讀者,西爾維的旅行只是被迫的“放逐”?;蛘撸_賓遜更愿意再造她的史詩。都知道史詩之所以令人難忘,在于它的不可得。好比流浪。一旦踏上流浪的不歸路,就意味著我們離我們出生、長大的家園越來越遠,終其一生再也不能回歸?!氨亓麟x飄蕩在地上”,世世代代永無窮盡,“無論去到哪里,大家都記得有過另一次創(chuàng)世,大地流淌著鮮血,發(fā)出哀鳴”。而指骨鎮(zhèn),或者說被嫌棄的福斯特一家的一生,大約也不是什么特例。說到底,這不過是一位作家所能給予我們的全部:放逐已然存在,羅賓遜只是惟妙惟肖地復制了這一經典場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