轆轤
沒有人知道你走了多遠的路,沒有人知道你走過多少戰(zhàn)爭的流離,季節(jié)的隘口。甚至沒有人知道你的名字,就這樣淡落在青草叢中,一天天老去,獨守清寂與風(fēng)寒。
簡單的構(gòu)造,談不上什么能工巧匠將你做就,尊貴的頭,平視,平視走過的路,與這個紛亂的世界。一條棕繩是你與水的牽掛與維系,就像一條迷走神經(jīng),系念大地之水。木頭,奇怪的形狀,恰如一條伸展的手臂,等待有人來握緊。或許是一條柳編的水筲,編筲匠密密斜織著柳的紋路。用木漆彌住縫隙,這樣就不會竹籃打水一場空,這樣就能聽見清凌凌的水語,就能汲上淡落井里的月光。走了多少年,轆轤將腳深深植入腳下的土地。也許累了,也許聽?wèi)T了邊角悲鳴與慶功的鼓點。流落民間,像一位不知名的香草美人,守望在鄉(xiāng)村的渡口。
汲水,生命所需的月光之水在井底蕩漾,青石板上的蒼苔,細數(shù)每一雙腳步。輕盈的,是一位扎著麻花辮子的鄉(xiāng)間少女,目光閃閃爍爍,仿佛在躲閃什么,卻又說不出躲閃的理由?;艁y的,是一位少年,踏著露水的小徑來到老井旁,嗅嗅少女聞過的那枝梅朵,聽聽少女散落于草間的喘息,握一握少女握過、溫度尚未散失的木柄?;艁y中,水桶叮當(dāng)敲響濕滑的井壁,寫好的紙條倏然飄落,成了一章寫給井水的情書。
轆轤邊,井口旁,到底隱藏了多少民間秘史,無人知曉。唯有掠過村莊的一陣輕柔的風(fēng),將梅花搖成落紅。這時,井水染成了緋紅,像薛濤箋,在民間流傳,又通過轆轤的眼神,幻化成西天的霞彩。
凡有井水處,皆有寂寞的鄉(xiāng)村歌手。蟋蟀清唱于草叢,在送別七月流火?!拔逶滤贵畡庸?,六月莎雞振羽。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戶,十月蟋蟀入我床下?!薄对娊?jīng)》里的風(fēng),有著浪漫主義色彩,采荇的女子,蓮步匆匆,仿佛只是為了奔赴一場等待。臘梅樹下,老井旁邊,月下老人在暗處隱藏,將手中的紅線,一頭系上你,一頭連上她,便成就了一段人世佳話,便譜就了一支愛的戀曲。
流水不腐,相信地下也有一條晝夜流淌的暗河。那河水明明滅滅,那條河的河畔也有著一位臨水而立的詩人,也有放逐的蓮燈,流著流著就流到了村莊腳下,流到了田野深處。野有嘉禾,哪一株秧苗也離不開水的滋潤。我們的眼中盛滿希望,就像一只水桶深深探底幽暗的時光,汲出月光的清冽與清雋。
野有瓜田,中有田舍,田舍旁有一架遠年的轆轤,在日夜搖響。我知道那是瓜爺,在微涼的風(fēng)中醒來,聽見秧苗喊渴。瓜爺緊握轆轤的手柄,就像緊握瓜奶的雙手。瓜奶走了,在一個深沉的夜晚。瓜奶的父親因為不滿瓜爺?shù)呢氋v出身,擅自做主,將已結(jié)秦晉之好的瓜奶許配給了別人。也許瓜奶走了很久,也許瓜奶左思右想終覺得人世無望,只好縱身一躍,跳進那眼深深的水井。瓜爺將濕淋淋的瓜奶抱在懷里,月光下的瓜舍孤苦伶仃,無人來陪。瓜爺把瓜奶安放在水井旁,月光下,轆轤清秀的暗影像極了瓜奶,卻不言不語。很長時間,都有人聽見瓜爺在夜色中獨語,對著那架孤單的轆轤,守著青草爬滿的墳塋。渴了你就喝轆轤汲出來的清水,餓了你就在月光下的瓜田吃你愛吃的白香瓜。你看吶,那水多像你清澈的眼,你看吶,白香瓜多像你圓潤的小臉。你聽吶,轆轤聲咿呀,多像你哼唱的歌謠,你聞聞老井旁的青草,是不是你發(fā)絲里青澀甜美的氣息?
瓜爺將一架野地里的轆轤陪伴終老,后來瓜田里的月光憔悴,再也看不到種瓜人。青青的墳冢大了一些,生做不成鴛鴦,死也要做黃泉路上的夫妻。轆轤上銹跡斑駁,是淚,是銹蝕了遠年的那把鎖。
轆轤最善記憶,記得天空中的飛鳥,南去北飛,迎來一度度春秋冬夏;轆轤最善于編織,編織清澈的童話,老祖母寬袍大袖坐在井畔的涼風(fēng)里,講述牛郎織女男耕女織的神話;轆轤最善于沉默,無論再大的風(fēng)霜雪雨,只站在井臺上望向天際?;蛟S那一朵云彩遠去了還會回來,或許舊時的杏花春雨,還會敲響斑駁的井臺。
轆轤連著村莊的每一根神經(jīng),轆轤緊緊守護著一泓家園之水,汪在眼里,藏在心里,輕握于掌心。走了多遠的路,他鄉(xiāng)的水也不如故鄉(xiāng)的清甜,做了多深的夢,他鄉(xiāng)的夢境也不如故鄉(xiāng)的清澈純真。
西廂記,后花園,燦爛的石榴花在星光下綻放,墻角的竹筍破土而出,以一種別樣的清新,彌漫時光深處的故園?;蛟S是一口八角琉璃井,或許是一口淺淺的土陶罐,或許輾轉(zhuǎn)反側(cè)的鶯鶯走不進深深的睡眠,獨將一腔情愫說與寂寞的琉璃井。守望愛情的轆轤,星光隱去良人還未到來,月光爬上了粉墻黛瓦,將花影投影在井畔,到底是女兒如花呵,到底是一汪心事在心之花房蕩漾,激起相思的微瀾。這花是寫給青春的信使,這月是寄達愛情的便箋,這井是韶華深處的微瀾,每一次蕩漾必搖動少年的心旌。這轆轤,怕就是忠貞的信物了吧,你不來我不敢老去,只能在光陰的后花園獨自飲泣。
走了太久,柳堤芳草徑,夢斷轆轤井,有誰還能看見一架轆轤的身影。在村莊,在田野,在情愫暗生的時光后花園,一掬月光酒,漾起歲月的陳香。
不敢說老去,老井旁的那株臘梅依舊,融融春日次第開放。仿佛一轉(zhuǎn)眼,青草叢中走來一位素衣女子——香草美人,我想是一個恰當(dāng)?shù)姆Q謂,就如此時,我還能感知你手上的體溫。一架遠年的轆轤老去,并不代表消亡,以另一種方式,生動在鄉(xiāng)間少年的內(nèi)心。
耬車
秋日的荒蕪顯而易見,一行征雁懷揣相思向南方飛去。也許一只候鳥從來不懂平原上的四季,只以草木為信,只以清風(fēng)為引,該來時來,該走時走,徒留大地一片霜雪之后的空曠。耬車的出現(xiàn)可謂正是時機,一頭牛無論如何也要走向田野,走向大地,走向勞作一生的宿命。沒有歡慶的鼓點,暫且放下收獲的歡愉,一牛,一人,一耬車,三點一線,趟開松軟的泥土。
種子在耬車?yán)锇ぐD擠,不爭辯,也不慌亂,順著耬車梅花狀的孔眼撒播田野。
秋天的種子,從節(jié)氣里的芒種泥濘走來,一粒種子的命運就是在生死輪回里永生不滅。懷揣一個小小的夢想,委身于泥土,成禾,成糧食,成溫飽人世的谷物。而人,在漸漸遺忘,遺忘蓬勃的土地,遺忘一次次獻身的種子,遺忘作為谷物的糧食。
耬車從來不會忘記。以車命名,好像有點滑稽,但是作為一架沒有車轍的農(nóng)具,它的履痕遍布大地,遍布農(nóng)耕文明的每一條田壟與阡陌。endprint
熟悉那樣的場景,一頭牛沉靜的雙眸盯向前方,握在農(nóng)人手中的韁繩,在引導(dǎo)農(nóng)耕社會的方向。也許,他們看不到現(xiàn)代化的將來,也理解不了人如果一旦失去土地將會產(chǎn)生什么樣的連鎖反應(yīng)。自然從來就有自身的秩序和倫理,只要你在一方土地上生活,稼穡,必與一塊土地結(jié)下生死契約。漫長的農(nóng)耕時代,也許我們的先民在沒有耬車以前只能將一粒粒種子漫無目的地拋撒。他們看不到莊稼的軌跡,更無法掌握自己的命運之舵,裸露的種子,像蒼天滑落的淚滴,徒有悲憫,卻不能施以援手。
只有人才能拯救自己,也只有我們的先民才如此充滿智慧,將木質(zhì)的耬車出落得如此精細,如此巧奪天工。你看吶,長長的車轅像是一雙長長的手臂,綁縛于一頭牛的命里。上有兩柄彎曲,高約三尺,下有三只腳,中空,寬度恰好一壟。四面用橫木框定,中間放置耬斗。斗中有亟待播撒的莊稼種子。下面通到三只腳的底孔裹以鐵制的犁尖。所以,平原上的秋天,空曠的原野,如果你看到一人一牛一架古怪的耬車,在田野上行進,這沒什么大不了,是耬車將麥子的墨綠與金黃播撒,將一粒種子的小小夢幻,輕輕托付于泥土的掌心。
萌芽。揚花。結(jié)實。
風(fēng)吹麥浪,沒有人不羨慕麥田里的浪漫與風(fēng)情,甚至可以作為一幅美麗的油彩,懸掛于內(nèi)心的風(fēng)景。甚至可以制作成一枚小小的書簽,討取情人的芳心??墒?,當(dāng)我聽見“遠處蔚藍天空下,涌動著金色的麥浪,就在那里曾是你和我,愛過的地方”這樣的句子飄過,我卻無動于衷。也許是因為我的胸懷狹小,總是將糧食、土地和農(nóng)人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勞動,值得贊美;勞動者,更值得歌頌。但是作為畫外題的配音,還是讓人覺得不合時宜。就如一個人,只知道一枚青果的口感不好,順手丟棄,而他從來不會想起果農(nóng)的憂傷,不會了解一株生長在大地上的果樹,經(jīng)過了多少風(fēng)雨。那青澀,一半是淚,一半是汗水,錯綜復(fù)雜,交織在一起。
村子里有很多木匠,有粗活木匠,做房梁,造木檁,打造通風(fēng)的門窗。有細工木匠,一般是魯班的嫡系傳人,將祖師爺?shù)呐莆粨廴セ覊m,擦亮。鋸子,刨子,斧子,鑿子,一樣也不能少,專做家具衣柜梳妝臺,和老祖宗的紫槐木搖椅。更有雕花鏤案者,常年在外鄉(xiāng)漂泊,替大戶人家打造遮蔽歲月的屏風(fēng),大家閨秀的妝奩。他們是見過世面的人,黃楊,紫檀,千年的紅木,作為生命與藝術(shù)品多流傳于世。土木活,做這類活計的木匠精通于各種農(nóng)機具,打谷的木箱,上田的拖車,木質(zhì)的板車,兼制木床,趕集時捎上一兩件,好不好看暫且不說,起碼耐用結(jié)實。
木根叔專制耬車。方圓十幾里,木根叔的耬車手藝最精良仔細。農(nóng)家本來拮據(jù),預(yù)留的種子少有盈余,梅花眼要開得巧妙,一瓣,兩瓣,五六瓣,想要種薄種稀,只要將牛放慢些;若秋日陰雨耽誤了時節(jié),種必要多要厚,一揚鞭,將牛趕得快一些,將耬車搖動的頻率增大一些,種子便多下一成,不至于耽誤來年的收成。木根叔,性木訥,每日里專研耬車耽誤了終身大事,將近四十歲,娶回了來自滇南的青女。青女個子矮矮的,倒心靈手巧,沒幾年工夫便成了木根叔的左膀右臂。剔耬腳,安耬車,干得像模像樣。日子在流水中度過,耬車將種子撒播在田野上,春去秋來,轉(zhuǎn)眼過去十幾個寒暑。
有時我想,有沒有一個地方用來存放遠年的記憶,紡車,織布機,一件抵御風(fēng)寒的蓑衣……一件件在靜默中安放,塵土在日光中飛舞,農(nóng)具的氣息尚有余溫,留有我們父輩的溫度。時代的飛速發(fā)展沒什么不好,可是匆忙的腳步不能轉(zhuǎn)瞬將鄉(xiāng)土遺忘。祖先的智慧,充斥了整個農(nóng)耕時代,農(nóng)業(yè)文明的紋理尚清晰鑲嵌在現(xiàn)代農(nóng)業(yè)的掌紋。有發(fā)展才有繼承,有了繼承我們才能深知泥土的恩澤,自然的饋贈。
恍惚間,村莊里的人在一夜間消失,木根叔的一雙兒女已然長大成人,聽說在南方的某座城市謀生。青女留下一張便條,歪歪扭扭,卻赫然在目:孩子們大了,我也該走了。
木根叔在瞬間蒼老,蒼白的鬢發(fā)落上一層無情的霜雪。寂寞的耬車,在雨水中浸泡了一春一夏的零部件,散亂堆放在一起。宿命是一場終將融化的雪,斑駁了一望無際的田野,沒有人再使用笨重的耬車了,風(fēng)吹麥浪只作為一個單薄的詞組,在眾人的口頭傳唱。
我想搖一搖耬車上的那只銅鈴,已然生銹。銹死的,還有柴門上的一把鎖頭,再也無人開啟。
(宋長征,山東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xué)院第29屆高研班學(xué)員。作品見于《散文》《散文選刊》《文藝報》等報刊。著有鄉(xiāng)土散文集《住進一粒糧食》《鄉(xiāng)間游戲》。作品獲山東省第三屆泰山文學(xué)獎。)
編輯:劉亞榮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