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陳兵
夜什么時間停下來,我在巨大的透明中。
空磧無邊,大漠沙靜。月光在寒冷中透明了,旌旗鎧甲透明了,遠處積雪的天山也透明了。所有疲憊如蟻的生命都落入亙古的寂靜。突然,天心高高的白月悄悄吹響什么,一縷透明的聲音,驚醒了無數夢中行進的異鄉(xiāng)人——
天山雪后海風寒,橫笛偏吹行路難。
磧里征人三十萬,一時回首月中看。
人醒了,我是誰?我走進誰的詩了?曉風正吹起床前一片殘月,我恍惚聽見春夜寧靜的月色迷朦的洛陽城,誰家玉笛暗飛聲?突然,我被狂喜貫穿:我聽見唐朝的月亮了,很響。
剛剛為雅典故城廢墟之夜的音樂會所醉。為《樹》,為《湖》,為《天堂鳥》,為《靜水流深》這樣的音樂所醉。甚至為許美靜《城里的月光》傷嘆再三。但想想看,白衣紅發(fā)的大師雅尼后面,周遭,有多少樂器,樂手,燈光,現代的電訊線路和裝飾;他,他們手指,他們喉嚨聚集起來的聲音,經過多少先進、昂貴、繁復的擴音設備!也許座無虛席,萬人空巷,就是現代大師明星們最大的奢求和榮耀了,其實那也不過是現代電聲科技和視聽技藝所能幻化的最大場面罷。再看看活到今天的簫笛琴瑟吧,那一弦一柱,那十指片唇,離開了麥克風,就是一個百來人的小會堂,都能使傾注身心的演奏者變成可笑的蚊蚋,哪兒能讓人走進藍田玉暖,滄海珠明?
但是,什么聲音使我從今夜的深睡中蘇醒?
聽聽,那是佚名的歌者從月中飄來的夢響——
誰家玉笛暗飛聲,散入春風滿洛城。
此夜曲中聞折柳,何人不起故園情?
洛陽城,又是一個平常的夜晚,很好的春夜,月色溶溶,疏落遠近的層樓疊屋都皎好成瓊樓玉宇。這時有人吹響了笛子,柔曼的笛音在明月的流光中珠圓玉潤,好像一下子充滿了整個洛陽城。偏偏又是思鄉(xiāng)的曲子,那一夜,大家都在這種月光的撫摸中不能自已。
不必問大唐盛世的東都洛陽方圓幾里,人口幾何。無論如何,她是城市,該不會比二十世紀普通縣城小;她是當時的大都會,隨時都居留著很多來自遠方的異鄉(xiāng)人。誰也沒有預先準備,一個佚名者的唇吻就輕輕吹響整城游子的心魂,這無論如何是一個奇跡,是后世歌者永遠無法企及的神跡,更遑論在寒月雪光中一剎那吹響三十萬人的目光了!若說夸張,這一個個極度的夸張,就平平白白深藏在極其簡約的文本中,那,也是刻意夸張者絕難抵達的靈境。今夜,我是千年聽一回的修禪者了,借著三生石上的手指余溫,我終于與你邂逅——
那樣靜的人間。這么響的月亮。
我想,那是天真飽滿的時代,優(yōu)秀的詩人都頑皮、好奇,捫天地弄造化,什么都要摸一摸,敲一敲,聽一聽,連太陽也敲出玻璃聲。“小時不識月,呼作白玉盤。人行明鏡中,江清月近人?!庇卸嗌偃讼窭畎?,用銀筷子敲響了玉盤。別說人,“月出驚山鳥”,連草木都能聽見月的聲響;“明月不歸沉碧?!保B白云都捂起了耳朵。
我想,那是真正完美無缺的清涼世界?!霸鲁龆朊颊諟婧!?。沒有強烈的街燈、車燈、霓虹燈沖散月光,泡爛月光,“此夜一輪滿,清光何處無”。月光是夜唯一的、全能的慈母。夜來了,每一片聲音都是月的聲音?!叭f影皆因月,千聲各為秋”?!伴L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清波粼粼,有哪家思婦,哪聲秋蟲不在其中?我明白了,《春江花月夜》原來就是一個完滿自足、氣韻生動、生生不息的月下大唐。
我又想,那時未免單調卻又志慮單純。滿長安的思婦艾怨,滿洛城的游子鄉(xiāng)思,滿沙漠的征人厭苦。我敢說,如今隨便一座公寓樓中的住戶,隨便一輛公共汽車上擁擠的乘客,甚至隨便哪一個時辰西湖斷橋上的游人,他們心之所注、目之所視,他們的生活和行為方式,都會比那一整片月光下的復雜多向。也許月光的確無法把單獨一支笛子的聲音散滿全城,但那時的洛城春夜本已聚成一管碩大無形的思鄉(xiāng)之笛,最初的《折柳》,其實就是吹氣如蘭的第一聲月亮。接著,誰說得清有多少樓臺笙簫吹響?
天心圓月,今夜很響。
山 雨
曾經傍山而居。平房低矮,外墻窄窄一道瀉洪溝,石砌了壁。溝這邊有墻根壓著,那邊被山坡一拱拱高了。開著窗時,常常有“簌簌”的腳步走過,抬眼看,鬼也沒有,有一道白石浮上窗脖子,像厚道的牙齒,是石壁在溝對面冒高了。落葉總熱鬧,也隨便,七橫八豎,紅黃褐綠,把溝壁頂面枕滿。日頭強到好處,斑斑點點銅箔,泅過滿山草樹。掐一把,或者看不見看不透的近處、高處,鳥叫一下,就有一兩片的葉“撲簌”一交,不知是樹間坡上閃來呢,還是從石上逃入溝底。像人,怕癢。
出房門一條短巷,短巷兒把兩排平房相向栓了,一堵裸墻束口,開個門。出院門是山坡,當眼一叢濃竹,像深海的老章魚。竹梢肥大得隨便,墻頭屋頂勾肩搭背,一邊涂涂抹抹漬開去,倒像要把房子往外拖。那可得仔細。“撲”的一只山雞從竹根中翻出去,我可能連個影都抓不住。竹外,山下平疇剛好把一只腳伸進來又縮回去,踹下低低一窩空谷,忙田閑壟補丁般的,叫目光陡然散了,真要一只懸浮的鷹攏起來。若是驚飛的雉鳩或鷓鴣。緣坡逸向更高處樹梢,徒然站起的大草坂,就把谷地和目光一起承住,粘好了。剛搬進小平房,走出來,我連人都被那坡草坂粘過去,人在樹石之間掩映一段,沿草坂邊石階升到頂上,才驚覺草坡原來是水庫的大堤,在四周山色中,很明凈地抱著白云。突然有翠鳥在云朵邊敲一聲,水響?;匚輥砜啃〈疤上拢胂胄∥荻阍谂杈袄?,頭上有個滿貯的大水盆,就愜意。然后一骨碌滾下床,一摸摸到松松的土,摸到椰菜大的葉,再摸摸到田壟,一只青蛙從手心射出去,夢醒了。
可下雨的時候比夢還好。怎么好,好聽。一根雨一個指,一滴雨一片唇。彈是一樣,揉是一樣,敲是一樣,拉又是一樣,還有拂呢,按呢,吹呢,說不盡的。出小窗,檐,淺溝,石,深一層淺一片松針積葉,東陡西塌蓬壁裸巖,沙,土,洼,澗,細草大木,高樹低樹,跳鳥驚蛇,千層萬疊,說不盡的偃抑蹇欹,那可是整一山的弦,鍵,鼓,鈸、簫管竽笙?。∏缋蕰r節(jié),陽光都會碰出聲響來。雨來了,下雨了,我好好聽,慢慢聽,閉上眼睛聽,和了風聽,焚檀香聽,聽聽,近處有夢囈,遠處正轟鳴,而吟哦私語喧嘩無處不在。這時如何的聲音清晰而又絕難分辨,如何地承受承受又不斷進行。黃鐘大呂中分明小紅清唱;水面明亮得那么齊整;凝滯纏綿里,空谷清靈著,草坂流動了……豐富,遠久,粗魯,切近,渾沌,細密,迷蒙,闊大……一切都到了無法說的極致,我的唇指啊。
青瓦
我的桌子上,有一片青瓦。
偶然興來,揭起。當時完全沒想做啥,放哪。既揭起,之后的一切,好像預設過,春分后,清明前,瓦片走到這里。
春天必得多事胡來。百花巴不得蜜蜂做西門慶,貓發(fā)情,人高一等,要起興。
二樓窗外,滿屋頂的疊疊青瓦,去年夏天我何曾想到揭下來一片,秋天何曾想到揭下來一片,冬天何曾想到揭下來一片。到今春,窗外一天天花明樹綠,滿屋頂青瓦像活物,又一個個假裝趴著排隊,我伸手捉到一個,就想也沒想拿進來。
這青瓦到真是活物。會趴烏龜,會翻盤兒。這也罷,顏色弄人。明明灰黑,卻叫青,于是生出“青灰”一說。這青灰也搖晃不定,有人就連“藍黑”也用上了。那灰又死活不肯一頭黑去,像麻布洗老了,憋著勁泛白,憋得皮膚糙,砂眼多,瓦的四邊也毛糙而豐富,便如有話要說,有事要生,反倒耐看起來。若摩挲,指掌會帶出塵末,微烏,聞之稍刺鼻,當日窯中燒到通體明紅時,井水當頭淋下,看來還在記恨。
我這桌子,長2.2米,寬0.9米,桌面用兩張1.25厘米厚的實木板夾起來,大鐵架支腳,比世界上任何一張最飽滿的單人床還長。桌面只薄薄上一層清漆,木頭的紋理就明黃明黃流動起來。最妙是四角各用九粒青花瓷馬賽克,鑲嵌成“∟”形,把自然歸納到華麗中,像用春天敘述了清明。這是我前女友的設計。男女之間,除了有傷筋動骨的經濟分拆或共同的孩子,自徹底分手到愛恨全消感覺褪盡,其實不需要多長時間,若做下些有興意的形器物象在對方生活中,日久倒也明礬琥珀。長桌靠墻的一邊,豎立一排??吹臅瑫耐鈧?,迎門一個花瓶,正好插著我剛剛從運河岸邊折來的野樹春花,白的纓花,紅的大概是垂絲海棠,還有黃的迎春花。我正得意整個春天跟著花樹迸進屋來,這片青瓦就搶先一步爬窗進來,奔下樓梯,斜靠到花瓶邊——雖然他私奔用的是我雙手,但雙手捧著瓦片時肯定手心向外。據說手在春天自己發(fā)情或想幫人私奔時,手心就是向外的。可不,這片青瓦明擺著高興得有種邪乎,你看他不再規(guī)矩地趴著,正翹腳支頭,斜臥花邊!真該給他酒喝——我倒看他怎么個風流法?
放過這桌上一片青瓦且不理,另起個瓦話頭。
我在潮汕鄉(xiāng)村長大。我記得那時人家蓋房的磚是紅的,瓦也是紅的,四方且大,潮汕方言稱為“瓦盤”,盤字方音讀bua,上聲。后來到城市讀書,做事,生活,一二十年間極少見農舍瓦房。去年住到小河直街,遠看老房子的屋頂都灰黑灰黑的,也沒大留意。到雨季,后面有點漏,天晴了物業(yè)來修,小斗車搬來這種灰黑而小的板瓦,往屋頂上加。我就琢磨起這個瓦與我小時看到的似乎不一樣,問師傅,說這是專門為仿古建筑制造的仿古瓦,筑古如古,修舊如舊,瓦當然也應該是燕子李三掠過的老瓦,不可能是上世紀破四舊立四新那會兒農村用的新式瓦。其實是否真有新式瓦,紅的瓦,如今我也不十分肯定。也許根本就是我個人的幻象罷。
那也無妨,瓦是活物,自可變幻。
再一個關于瓦的印象,來自杜甫的《子規(guī)》:
峽里云安縣,江樓瓦翼齊。兩邊山木合,終日子規(guī)啼。
眇眇春風見,蕭蕭夜色凄??统钅锹牬?,故作傍人低。
這是老杜流寓西蜀時寫的一首五言。若干年前,我在《金圣嘆選批杜詩》中偶然讀到,感覺是前面二十字很輕很輕,卻從此記住,連帶記得金圣嘆一段批語:
于峽里有云安縣,于云安縣前有江,于江上有樓,于樓兩邊有翼瓦,于翼瓦外有山木圍合。凡用若干字,寫成三句詩,而若掩其第四句,即反復測之,必不知其為子規(guī)也。及乎四句一氣全讀,則不知何故,又覺峽里字非峽里,云安縣非云安縣,江樓字非江樓,山木字亦非山木,四句詩但見全是一片子規(guī)聲至今哀哀在耳……峽里字,云安縣字,江樓字,翼瓦字,山木字,一得子規(guī)啼字便覺字字響。
金圣嘆心比針細,耳比電尖,可這兒還是有一個活物,從他指縫輕輕跳過。誰?翼瓦!
峽長,縣大,林深。與其說它們響,還不如說是它們?yōu)樽右?guī)之啼提供了一個超級的功放和音響,它們是千墻萬院,歷百億劫,也只為成全翼瓦當日紅杏一枝。無論物象、動態(tài)、點面、意趣,唯此翼瓦與子規(guī)恰作一對兒。想當日臨江瓦檐,渾然忘機,于樓上愁客面前引翼挑空,卻招惹得深峽子規(guī)“看三國掉淚,替古人擔心”,一聲又一聲“不如歸去”。雖說子規(guī)一啼前頭字字都響,若無瓦檐啄破,怕也不過孤啼悶響。
大運河
人類大毀滅的預言在2012年再次失驗。我也在那年春末了結一段情愛糾結,從杭州城西搬到城北京杭大運河邊上的小河直街。
小河直街有意思。我的隔壁鄰居是個鰥居胖漢,五十開外,黑矮個,謝頂而肥大的頭顱就肩上趴窩。
夏天來了,他常套一條大花褲衩,趿拖鞋,喜歡當門或往石板巷街心打橫愣站,呆盯來往行人,像在宣示原住民的主權,后背看去,恍惚山東鄆城縣宋押司下鄉(xiāng)督租,不過一打照面,那落寞、空洞而呆滯錯愕的神情,就活現出舊時杭州城北河埠土著的根胚。直街另一頭也盤踞著一個胖漢,白凈長大,頗具自學成佛的架式,正一路向高人演化,秋冬出門,常穿中山裝或準漢服,偶爾著裝如和尚的袈裟,常作捻珠含笑狀。他的住所布置也頗奇葩,向街照壁掛國旗,豎單筒天文望遠鏡,擺地球儀,匾其門曰“人類智人會所”,懸一幅用電腦字體打印放大的“悟人宣言”,街坊游人透過玻璃門,可自由閱讀領悟。門柱上掛個名片龕,名片上開列與“悟人”有償喝茶或者協助決策的價目表,從一小時到一月一季一年,一律稅后,很貴。據說長白胖漢在這一帶有不止一處的祖遺老房,分明是更豐裕的土著,而且翻身滋潤出一派文化妖景。這兩位異瓜同藤的高鄰明顯的共同點是肩粗頭圓,橫著發(fā)胖,把后腦勺下的頭皮擠成面包圈,再褶進衣領,讓人不得不費勁捕捉他們的脖根兒。而我竟由此生出無端感慨,偶爾甚至擔憂。
這是為什么呢?
小河直街,顧名思義,是小河傍岸直直的一段石板街。小河雖小,大有來頭,乃中國京杭大運河在杭州城北分岔的支流。昔日運河交通發(fā)達,商旅繁忙,這小河汊出來個肚兜,便成為南來北往船舶在杭州泊靠的一處河灣埠頭。小河直街形成于清朝,據說也曾“兼職”杭州的小秦淮,不過蘇小小、白素貞輩從來只向西湖去,妖妓名媛那是別處的事兒。老杭州人印象中,這一帶通稱“城北拱宸橋那邊”,口氣好像遠郊化外,據說舊時住的窮人,卻出得美女,聽來仿佛一幅倚門磕瓜子與沿河扛大包的紅粉烏汗混世圖。杭州號稱“人間天堂”,運河自“天堂”流向北方帝都,自是花團錦簇,一段人間樂事。前些年小河直街得到市政當局頗得法的保護性修復,筑古如故,又實實在在讓一批原住民回遷,今日便成為大運河沿岸四省二市最接地氣的歷史文化街區(qū):城市唇邊一個素餡水餃,杭州胸口一溪柳岸桃洼。這會兒,一幅江南詩意正在河上舒展開來,微雨人獨立,輕燕受風斜,大運河的風越過小河對岸人家的高樹低瓦,好聲好氣撲進我寓所二樓中開的木窗,把桌上擱的書本的扉頁偷偷拂起。一道跑來翻書的雨聲乍密還疏,似有些許嚇嚇驚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