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建臣
月亮像水洗過了一樣貼在天上,月光像清澈的泉水一樣瀉下來。
場上的人忽東忽西,忽左忽右。長長的影子游戲一樣總在身子的左右搖晃。黍子在空中一起一落,閃閃發(fā)光,就一起一落地逗起人們心中的欲望。
隊長停下手中的木锨,從耳朵上取下半根沒有抽完的煙,點著,狠狠地吸了兩口,說:“大家快點兒干啊,干完了有好飯吃,粉條豆腐山藥大燴菜,還有油炸糕。”
聽了隊長的話,人們的肚子莫名其妙地開始響,口水就一次一次地從舌根溢出來,又一次一次地咽回去。
人們就在清淡的月光下很真切地聽到了自己和別人很響亮的咽口水的聲音。
于是木锨鏟黍子的聲音便更響,于是扔出去的黍子弧線便更圓。
當最后一道金光在空中閃過,大燴菜和油炸糕的香味兒已經(jīng)在場上彌漫。
人們的口水流得更厲害了,就連那月亮都快要從天上把身子探下來了。
但是出了問題,別人誰也沒有看出來,是隊長看出來的。
隊長鷹樣朝人們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就看出了問題。
隊長朝一個人說:“鐵柱,你給我繞著場面走一圈。”
隊長說得很平靜,就像說一件很平常的事情。但人們從隊長的話中聽出了什么很重很重的東西。人們就一齊看著隊長。
“為啥讓我走一圈?”叫鐵柱的人說。叫鐵柱的人的臉上還帶著笑。
“叫你走你就走。”隊長說完了話,就不再看鐵柱,只是看遠處的天。遠處的天上其實什么也沒有。月亮的映照下,遠處的天上能有什么呢?但隊長就那么看著遠處的天,很專注的樣子。
鐵柱的笑就慢慢地慢慢地凝固在臉上。
鐵柱就開始在場面上走。鐵柱艱難地走在人們的視線里。
鐵柱圍著場子走了一圈,就停下來看隊長。隊長說:“走。”鐵柱就繼續(xù)走。
鐵柱又走了一圈,然后又停下來看隊長,隊長又說:“走。”
鐵柱走得很慢很慢。鐵柱的腳步把場上的時間都拉慢了,讓人感覺時間不小心在哪一刻會突然停在某一個地方了。
鐵柱走到第三圈的時候,就走不動了。鐵柱自己感覺到了,別人也感覺到了。走著走著,鐵柱就癱了一樣倒在了場面上。
隊長對人們說:“把鐵柱抬到黍堆旁?!?/p>
幾個人就過去抬。幾個人以為隊長是在和鐵柱玩什么游戲,或者只是開個玩笑,給枯燥的黑夜增加一點兒樂趣。幾個人就笑嘻嘻地朝鐵柱走。幾個人想好好地把鐵柱篩一篩,然后再把他的那個玩意兒拉出來在月亮下晾一晾。雖然都有點兒累了,但一想到要吃粉條豆腐山藥大燴菜,要吃油炸糕,就不知從哪里來了勁兒。
鐵柱死沉死沉。
“比我家的豬還要沉?!庇腥碎_了一句玩笑。
“比我家的豬加上個蛋還沉?!绷硪粋€人也開了一句玩笑。人們都知道他是在說他家的老母豬。
這兩個人說完,誰也不說了。他們本來想笑一笑的,卻誰也沒笑。人們抬鐵柱的時候從鐵柱的身上摸到了飽滿的黍粒。飽滿的黍粒充滿了鐵柱的全身。
人們很艱難地把鐵柱放到黍子堆旁。
隊長說:“鐵柱,就看你的啦?!标犻L說的時候并沒有看著鐵柱。隊長不知道是在看哪兒。
隊長說:“鐵柱你行?!?/p>
鐵柱站了一會兒就開始彎腰,鐵柱的腰彎了幾次都沒有彎下,他就笑笑。
鐵柱的笑寡寡的。
有一個人走過去解鐵柱的褲腿,鐵柱的褲腿用繩子捆著。
另一個人走過去解鐵柱的另一條褲腿。
兩人用了好長時間。
鐵柱的褲腿是用那種白白的炮線纏起來的,不知道啥時候鐵柱用炮線在自己的褲腿上拴上了死疙瘩。
鐵柱開始變瘦。月光照出鐵柱一下一下地由胖變瘦。
從鐵柱的褲腿里流出了閃著金光的黍子。
看場房子里的大燴菜早就燴好了,扣在大瓷盆里;隨著刺啦刺啦的聲音,油炸糕也炸完了。人們開始到處尋找細木棍兒,村里的秋日總有這樣的時候,人們總是從場旁的樹上或者隨便的什么地方找了細木棍兒來吃飯。木棍兒都是干凈的,上面雖然粘上些土,但是隨便用手抹抹就行了;即使不太干凈,誰又會在意呢?當噴香的飯菜擺在人們的面前,誰又會在意那些小細節(jié)呢?
有的人已經(jīng)開始用木棍兒夾了炸熟的糕吃。金黃金黃的油炸糕,把夜色都變成金黃金黃的了。
隊長聞到了那香味兒,鐵柱也聞到了那香味。
隊長吸了吸鼻子,鐵柱也吸了吸鼻子。
隊長說:“鐵柱,你回吧?!?/p>
鐵柱就看那些正有滋有味地吃大燴菜、吃油炸糕的人們。
那些有滋有味地吃著大燴菜、吃著油炸糕的人也看著鐵柱。那些吃著大燴菜和油炸糕的人臉上充滿了幸福的色彩。
那真的是幸福的色彩?。?/p>
隊長又說:“鐵柱你回吧?!?/p>
隊長的聲音中多了一些什么東西。
鐵柱就開始挪了步子朝場外邊走。鐵柱走得比剛才還要慢些。
鐵柱的影子瘦瘦的。鐵柱走了好長時間都沒有走出油炸糕的香味兒。
選自《大同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