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然
縣城東關(guān)的盡頭,有一條約百米長的巷子,本地人管它叫老街。據(jù)《縣志》記載,老街原本的名字叫夜珠坪,當(dāng)然,這個名字到了今天是沒有幾個人知曉的。老街這個名字當(dāng)時起的據(jù)說非常隨意,只因為沿街都是些破舊低矮的老房子所以當(dāng)?shù)厝藨?yīng)了景就一直這么稱呼著。
老街也曾有過它的輝煌,老人們講,民國時期老街這一帶是前朝縣衙所在地,街面有近十米寬,周圍商賈云集,甚是繁華,算是整個縣城的中心地帶。直到上世紀(jì)五十年代末,隨著老縣衙被政府拆除和人口的減少,這里逐漸變得蕭條起來。最荒涼那幾年,連縣城周邊山上的野豬、山雞這些野生動物都可以在這里尋覓到來往的蹤跡。按理說,這個地方也就慢慢沉淪下去了,可縣城的居民們卻并不這么認(rèn)為。也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大家都在私下里議論說這片地方是當(dāng)年縣老爺找人看的風(fēng)水寶地,住在這里肯定好。再加上不知誰在私下吹噓說自己自從搬到這里之后,兒子被提干,女兒被表彰之類的好事連連,于是乎,幾年間縣城里很多人都紛紛把房子遷到了這里。那年頭城市基本沒有什么規(guī)劃,亂建亂蓋比比皆是,到了文革結(jié)束的時候,這里已從一條原本寬闊蕭條的馬路變成了一條被各種結(jié)構(gòu)房子圍起來的巷子。
我們家彼時也加入到這場小型的“遷徙”中,1977年,爺爺奶奶帶著我們一大家子人從城西搬到了這塊“風(fēng)水寶地”。湊巧的是,萍姨也是在那年的冬天來到這里的,于是,在我的童年記憶中,老街和萍姨總是很容易就聯(lián)系在一起……
兒時記憶中的萍姨長得瘦小白皙,五官精致,一副典型的南方姑娘長相。在我剛剛懂事能在家門口附近到處跑的時候,萍姨的身影就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彼時我只記得她住在我們家斜對面的閣樓上,話不多,而且長得很好看。萍姨那時候一直都是一個人來往,印象中她幾乎每天拿著一沓報紙在老街四處走動(后來才知道,那就是她的工作)。天氣好的時候她就在自家門口曬太陽,不好的時候就在自家閣樓上聽廣播。有時候遇到我們這些街坊小孩的時候,萍姨也沒有像其他街坊那樣來逗我們玩,只是傻傻地看著我們笑。
“媽媽,那個漂亮阿姨為什么沒有結(jié)婚?。俊眱簳r的我問過母親。
母親欲言又止。
這時候一旁的奶奶插話了:“離她遠(yuǎn)點,她那兒不好?!蹦棠桃贿呎f一邊指著自己的腦袋,甚是神秘的樣子。
自那之后,每次我和一群小伙伴見到萍姨時,總是從她身邊繞著經(jīng)過,甚至不敢多看她兩眼,像是躲怪物一樣。萍姨似乎也沒有察覺到這一切,依然看著我們樂呵呵的笑。慢慢地時間久了,我們發(fā)現(xiàn)萍姨并沒有家人傳說中的那樣可怕,她只是不怎么說話。
“肯定是個啞巴?!毙』锇橹胁恢l說了這樣一句斷論,并很快得到大家的一致認(rèn)同。
于是漸漸的,孩子們也就不再避著她了,改成了奚落。
“啞巴姑,啞巴姑,長得好看不如豬?!辈恢朗裁磿r候開始,孩子中比較調(diào)皮的幾個開始喊著他們自己編出來的這個順口溜。剛開始是背后喊,直到后來他們當(dāng)著萍姨的面遠(yuǎn)遠(yuǎn)的也在喊。當(dāng)然,我也在這群孩子之中。
萍姨哭了,一群孩子把她奚落的像個無助的小姑娘,她跑回自己的閣樓上,兩天沒有出門。
這件事最終驚動了街道辦公室的吳阿姨,吳阿姨把我們這群小孩的家長叫到一起說明了相關(guān)情況。回去后,父母們又用各種雞毛撣子或是戒尺把這件事“反饋”給了我們。
父母依然沒有告訴我萍姨的身世,只是告誡我以后見到了她要尊重一些。自此之后,每次我遇見萍姨就開始喊她萍姨了,也知道了她的大名叫趙一萍,然而,我知道的事情也僅限此。
關(guān)于萍姨的身世隨著我漸漸長大越來越好奇的,但父母總是訓(xùn)斥我說小孩子打聽這些沒用的干嘛,所以,一直到我小學(xué)快畢業(yè)的時候,才偶然在大人們聊天對話中隱約聽到了關(guān)于萍姨的一些情況。
很多年前,她從南方來到這里,因為相貌出眾被推薦去了縣劇團(tuán),就是在這個時候她跟縣城一個叫王智的年輕人談起了戀愛,然而這場愛情一開始就遭到王智家里極大的阻撓。王智家在當(dāng)?shù)剡€算條件不錯,加之王智又在國營廠工作,萍姨一個外地前來身份又不明的小姑娘肯定是配不上王智的,因此王家一開始就反對這門婚事。跟家里耗了整整兩年,小伙子彼時陷入了兩難抉擇,最終,他在拗不過家人又無法繼續(xù)面對萍姨的情況選擇了逃離,離鄉(xiāng)去當(dāng)了兵,遠(yuǎn)離是非場。
然而,王智的負(fù)氣出走最終讓一直苦苦等他的萍姨崩潰了,王家對她的強(qiáng)大施壓和愛人的離去,讓當(dāng)時年僅二十歲的她幾乎是在一夜間精神失去了支柱,開始變得有些神志不清。幾個月后,另一個打擊從天而降。王家托人給她送來消息,說他們的兒子不久前在老街前線執(zhí)行任務(wù)的時候犧牲了。
聽到這個消息的萍姨如遇晴天霹靂,那時候她的精神上已經(jīng)完全崩潰了,恍恍惚惚中她只聽到“在老街”幾個字,憑著腦海里的一丁點意識,她就來到了縣城里的這個“老街”,每天在老街的街口默默地等待著愛人的歸來,而這一等就是八年。
在等待的那些年里,起初因為情緒受到太大刺激,她經(jīng)常會有過激行為。比如見到和王智年齡或是身材相似的人她都會情緒失控的上前抱住人家又哭又鬧,弄得老街的街坊們都出來圍觀。這也就是為什么后來大家會讓自家孩子都躲著她的原因,不過后來隨著住在這里的鄰居們漸漸知道了她的事情后,情況也都慢慢好了起來。
在萍姨最無助的那段時間,是街道辦公室的吳阿姨站了出來,拉了她一把。萍姨和王家的事發(fā)生后不久,縣劇團(tuán)就跟她解除了勞動合同,只是把劇團(tuán)宿舍的一個破倉庫給她作為臨時住所。萍姨的事情鬧得滿城皆知,雖然萍姨長得如花似玉,但小城的青年們已經(jīng)沒人再敢娶這樣一個姑娘。然而萍姨自己全然不顧這一切,她每天依然早出晚歸,從城西到城東走幾里路,就為來到老街街口默默地等著,風(fēng)雨無阻,吃飯更是饑一頓飽一頓,過得很是凄慘。時間久了,街道辦公室的幾個大媽看得心疼,吳阿姨在聽說了萍姨的事情后非常感動,于是她自行牽頭,先是給萍姨在街上尋到了一片住處,之后又給她安排了一份在社區(qū)送報紙的輕松工作,賺錢不多但足以她糊口。
就這樣,萍姨算是在這里安頓下來。
“苦命女人??!”多年后,我向已經(jīng)退休多年的吳阿姨問起關(guān)于萍姨的事情時,她這樣感嘆道。
等到我上中學(xué)之后,就開始過起了住校的生活,每周只有到周末的時候才回到家里。我見到萍姨的次數(shù)開始變少,幾乎一兩個月才見到一次,她的精神相比以前倒是越來越好了,不再那么恍恍惚惚,有時候甚至能跟人說上幾句話,互相問好之類的。有一次我在返校路上遇到剛剛買菜回家的她,我像以往一樣親切的喊了聲萍姨,她點頭致意的同時還問了我在哪上學(xué),學(xué)習(xí)怎樣,我一一做了回答,又寒暄了一兩句她便轉(zhuǎn)身走了。
萍姨轉(zhuǎn)身遠(yuǎn)去的時候,我看著她提著菜籃子步履蹣跚的樣子,心里莫名的不好受了一下。
想想也是四十多歲的人,半輩子就這么過去了。
等到我去外地上大學(xué)的時候,萍姨的狀況已經(jīng)更好了。2006年,我家搬離了居住幾十年的老街,也是在同一年,萍姨跟多年前曾經(jīng)照料他的護(hù)工大叔在一起組建了家庭,兩人沒有再要孩子,也沒有離開小城,只是守在一起平靜的生活。
老街不再是她的精神寄托,而成了她的生活依靠。
后來,我曾問過母親和吳阿姨關(guān)于萍姨身世更多的事情,比如她從哪來?為什么會一個人來這里?她的親人在哪?母親對于這些問題不置可否,她只是說聽說萍姨家是南方某個地方的,因為文革抄家她被送到了這里,而知道更多的吳阿姨則在我提出這些問題后笑著跟我說了句。
“知道了,又能怎樣,一輩子不也都這樣過去了。”
2017年,作為縣城棚戶區(qū)改造的主體之一,老街迎來了它的整體拆除,這片縣城最大的棚戶區(qū)將在此之后成為歷史。這一年,萍姨搬離了這片她守了十多年的地方。
最后一次見到萍姨是幾個月之前,我路過老街的時候在那塊熟悉的街口看見了她,這次不再是她一個人,身邊多了一個打扮樸素的大叔。大叔拉著她的手,兩人站在遠(yuǎn)處靜靜地看著老街里挖掘機(jī)的轟鳴。
“萍姨。”隔著老遠(yuǎn),我喊了她一聲。
她轉(zhuǎn)過頭,露出驚奇表情的同時沖我笑了笑,那笑容和以往都不一樣,沒了記憶中的僵硬,多了些許歲月的沉淀和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