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祖瓊
廣場
舞獅隊準時出現(xiàn)在嵐河口廣場上。老羅沒有像往常一樣往人群堆里擠,他從廣場邊的石凳上站起來,往人群相反的方向走去,走到民意商場門前的臺階跟前,選了個最靠邊的地方坐下來。燃過一半的香煙還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間夾著,他似乎忘記了,始終沒有把煙放進嘴巴里,一段灰色的煙灰掛在煙頭,懸而未決。老羅把頭扭向另一邊,不去張望廣場上熱鬧的人群。他似乎控制不了自己的身體,脖子硬挺著,扭著,身體卻還是朝向鑼鼓鏗鏘的地方。
那是一團流動的火,熱烈而奔放。被圍在中間的那些人,身著鮮艷的服飾,臉上描著夸張的妝容,白胡子齊胸,小辮兒沖天。那老漢翹著三尺長的大煙桿兒,走兩步退兩步,原地騰挪轉(zhuǎn)圈;俏大媽披著大紅花朵的“被單”,扭著秧歌步,揮著小手絹兒,扶著小旱船,向觀眾拋著媚眼。兩只金黃的長毛獅子騰空飛躍,逗引得人群一陣陣歡呼。那呼聲伴隨著緊一陣慢一陣的鑼鼓聲,一點一點鉆進老羅的耳朵。老羅花白的腦袋,一寸一寸扭轉(zhuǎn)過來,向人群中間看去。
老羅看見了舞獅隊的打鼓手劉雙棍兒,那雙手上下翻飛著,像是抽了筋兒似的停不下來了。老羅心想:劉雙棍兒的眼睛咋這么快就好了呢?要是他在醫(yī)院多住幾天,或者在家里多養(yǎng)幾天,最好是再也好不了了,那該多好!可是,事與愿違,人家只休息了三天,又活躍在舞獅隊伍當中了。劉雙棍兒回來了,老羅就只能遠遠地坐在廣場邊上慪氣了。手指被煙頭燙著了,下意識顫抖了一下,長長的一截煙灰齊整整地落在了地上,老羅有些不甘心,把剩下的煙屁股塞進嘴里,狠狠地吸了一口,煙頭上一星星紅光一閃,就倏忽一下黯淡了,沉寂了。老羅想離開那片喧鬧的地方,屁股下面卻生了根,他干脆用了一把力氣,使勁兒沉了沉身子,企圖把身下的臺階坐出一個坑來。
老羅有一個響當當?shù)耐馓枴傲_鼓兒”。在他們那個村,老羅可是遠近有名的好鼓手,但凡哪家有紅白喜事需要鑼鼓家什熱鬧造勢,主家兒便會拿著紅包到老羅家里拜請師傅助陣。村里好多小青年都愿意跟在老羅的身后,敬煙、遞茶,只求羅師傅能教他們敲打一陣鼓兒。老羅有打鼓的天賦,從小就跟在村里的鑼鼓班后面到處轉(zhuǎn)悠,遇到過白喜會,他硬是鼓著一雙紅彤彤的眼睛跟著熬更守夜。主家兒坐兩天夜,他就跟著熬兩個通宵,主家兒若要打三晚喪鼓,他就撐著三晚上不睡覺。
后來,鑼鼓班的老師傅撐不住了想偷懶,趁著主家兒打盹兒的時候,慫恿還是小羅的老羅挎著鼓兒領(lǐng)著歌師守靈轉(zhuǎn)喪。他無師自通,從此踏上了鼓手的道路,短短幾年,就頂替了原鑼鼓班的師傅,成為村里最年輕的鼓手和歌師。“羅鼓兒”的名號就在村里響當當?shù)亟辛藥资辍?/p>
社區(qū)
老羅是一年前搬進月亮灣社區(qū)的,告別生活了六十幾年的鄉(xiāng)村,住進城里的高房子,乘電梯到二十三層兒子的家,他怎么也住不慣。他害怕乘電梯,每次電梯上升或下降的瞬間,心臟快要蹦出來了,只好咬著牙關(guān)閉緊嘴巴。他堅持每天走樓梯,十分鐘不到就能走到家門口。他說城里的樓梯沒有鄉(xiāng)下的山路好走,傷腿。特別是下樓,膝蓋彎著難受,得把身體側(cè)著往下挪。
從住進來的第一天起,老羅就想著要回鄉(xiāng)下去。但是兒子給他安排了任務(wù),每天四次接送七歲的孫子上下學。從社區(qū)到學校只有八百米,兒子兒媳每天七點準時出門上班,爺爺帶著孫子八點左右才慢慢悠悠出門,一個臺階一個臺階走二十三層。爺爺背著書包,孫子腳下踩著彈簧,邊走邊數(shù)著數(shù)兒,一層樓二十四級臺階,數(shù)了半年,爺孫倆才把二十三層樓的臺階數(shù)清楚。
老羅肩挑重任,卻還是一門心思想著要回鄉(xiāng)下去。村里的老房子都推倒了,移民搬遷要求拆了舊屋才給補助款,一家四口人,整整十萬塊。政府就那么白白地給了老羅一家十萬塊搬遷補助款,要是老伴兒還活著的話,還要多兩萬五。老羅這一輩子掙都掙不了那么多錢,村里的老房子也值不了那么多錢。老羅拿不出十萬塊給兒子買房子,政府替他出了,他還能攔著不讓給嘛。
老房子拆除前,老羅對著老伴兒的遺像坐了一晚上。老伴兒活著的時候,一共進過兩次城,最后一次是進醫(yī)院,進去了就再也沒有出來。臨終前,老伴兒只提了一個要求,讓給人家打了一輩子喪鼓的老羅,給她打一晚上鼓。老羅沒有食言,他不僅給她打了一晚上鼓,還唱孝歌,從媒人說媒唱到結(jié)婚,再到生子,過了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的四十來年的大半輩子。一步一停,一步一唱,細數(shù)歲月,沒有煽情,卻聽得在場的鄉(xiāng)親們熱淚汪汪。
老伴兒過世后,老羅再也沒有給別人家的喪事打過鼓。失去老伴兒的老羅像是被人抽了筋,剔了骨,腰也彎了,背也駝了,身子骨垮了架。再有紅白喜事,無論人家怎么請,老羅都不再出馬,他只去喜宴上喝酒,喝得爛醉如泥,被他的徒子徒孫們抬回來,扔到床上。
過了兩年,扶貧工作隊的干部進村了,給老羅評了個貧困戶,安排了一個城里來的年輕干部小楊幫扶他。這個小楊能耐大,把老羅的兒子兒媳從廣東的工廠里請回來,安頓進縣城里的純凈水廠和服裝廠上班,又把寄放在兒媳娘家的孫子接了回來,在城里的學校插班就讀。最主要的是,他動員他們一家到城里買房子,這可把老羅嚇了一大跳,他八輩子都不敢想的事情,小楊卻說的很輕巧,政府補助十萬,自己再湊個萬把塊錢,就能領(lǐng)到安置區(qū)新房的鑰匙。天上掉餡兒餅,哪能砸到自己頭上?真是做夢都不敢想的。老羅夢還沒有醒,兒子就把城里的房子搞定了,拿出夫妻倆多年的積蓄,按照孫子的要求,買了有電梯的高層樓房。
月亮灣社區(qū)的居民大多跟老羅家的情況一樣,都是從鄉(xiāng)下搬遷來的,劉雙棍兒也是。不過,他比老羅早兩年搬進來,劉雙棍兒進月亮灣舞獅隊的時候,老羅還成天在他們村里喝爛酒呢。
說實話,劉雙棍兒的鼓真沒有老羅打得好。但是人家在社區(qū)的資格老,凡事講究個先來后到。況且老羅自己不說,也沒誰知道他身懷鼓藝。劉雙棍兒的原名大家都不太清楚,都習慣喊他“雙棍兒”,他成天腰上別著兩根鼓棒兒,隨時隨地坐下來敲一陣子,遇到石桌子就敲桌子,看見木欄桿就敲欄桿。總之,他是閑不下來的,社區(qū)主任還當著大家的面兒表揚:老而好學,笨鳥先飛。
劉雙棍兒在舞獅隊是很有威望的,好幾個老太太都喜歡圍著他打親罵笑,他們的“親”和“笑”是與眾不同的,動手是動在鼓上的,罵笑是通過歌詞唱出來的。老羅就是在那個時候被他們吸引的,站在人群中觀望,心里的癢癢筋像是被人撓了一下,這一撓就把老羅的腿拴住了,舞獅隊走到哪兒,老羅就跟到哪兒,等著有人再給他好好撓撓,讓他身體盡情地舒坦一會兒。
機會說來就來了。那天,舞獅隊走街串巷表演時,被一群二貨青年點鞭炮圍在路口,十幾個人手持花筒燒獅子,興奮得忘乎所以的人們,歡叫聲一浪高過一浪。煙霧中,劉雙棍兒突然扔掉了手中的鼓棒兒,扯下了肩上挎的小鼓,雙手捂臉蹲在地上嚎叫:燒到眼睛啦!眼睛瞎啦!
警察來了,救護車也來了,劉雙棍兒被警察和醫(yī)生送走了。余興未盡的人們,圍著舞獅隊不愿離開?;靵y中,老羅早就撿起了地上的小鼓和鼓棒兒,心癢癢地想要敲打一陣兒。他到底還是沒忍住,咚咚噠,咚咚噠。
你會打鼓?有人問他。
咋不會?我在村里就是專門吃這碗飯的。老羅說話時,聲音里跳動著喜悅。
那人還想再問,老羅兀自敲起鼓來:咚咚噠,咚咚噠。鼓樂班的人不由自主跟他配合起來:咚咚鏘,咚咚鏘,齊咚齊咚齊咚鏘……
金色的獅子舞起來了,小旱船搖起來了,秧歌步扭起來了,人群又歡呼起來了。老羅像是踩了一朵云,被風送到了比二十三層樓房還要高的高空。
老羅頂替劉雙棍兒進了舞獅隊,每天晚上穿著統(tǒng)一的黃馬褂,走在隊伍最前面,敲著鏗鏘有力的鼓點,走街串巷表演。他的腰也不彎了,背也不駝了,仿佛一夜之間回到了十幾二十年前,他在村里那個意氣風發(fā)的時光。
然而,老羅怎么也沒想到,劉雙棍兒那么快就回來了。第四天晚上,老羅興沖沖地趕到集合點,發(fā)現(xiàn)劉雙棍兒早就換好了黃馬褂,挎著鼓,雙手略顯笨拙地敲打著鼓面。老羅還沒走到跟前,就被劉雙棍兒剜了一眼,那眼神格外復雜,有憤恨、有戰(zhàn)火、也有一絲嫉妒。老羅很識相,塌著腰,弓了身子轉(zhuǎn)身走開了,走到遠遠的商城門口臺階上坐著。
喪鼓
老羅又想著回鄉(xiāng)下去了。過完元宵節(jié),舞獅隊的表演活動也結(jié)束了。社區(qū)里的大爺大媽們漸漸跟老羅混熟了,除了劉雙棍兒,其他人都會主動給老羅打招呼。
舞獅隊張大媽的老伴兒在自己家里摔了一跤,沒幾天就過世了。有人在小區(qū)里遇到老羅,邀請他一起去唐家梁殯儀館參加喪禮,老羅爽快地答應(yīng)了,他想去見識一下城里人的喪禮。
一路上,老羅都在想:要不要到靈前去打一陣喪鼓。以前給人家打喪鼓,需要主人家登門來請的,這架子是端還是不端?老羅始終拿不定主意。
殯儀館在離縣城較遠的山梁上,山高林密,人煙稀少。院子卻是極其寬闊的,密密麻麻停滿了小汽車。盡管燈光明亮,人影綽綽,老羅還是覺得有幾分陰森和冷清。一點兒也不像他們村里,白喜事也是喜事,也要熱熱鬧鬧地過。而這里,沒有鏗鏘的鑼鼓,也沒有喧鬧的人潮。哀樂低緩,靈堂空曠,轉(zhuǎn)喪的孝子們拖著軟塌塌的步子,踉踉蹌蹌地走著。
老羅的心里突然就涼了下來。他想到了自己,有一天也會躺在這樣空曠的靈堂里,冷冷清清地走上奈何橋。想不到自己給別人打了一輩子鼓,熱熱鬧鬧送走了那么多亡人,到頭了卻落得這樣悲涼的下場。
從唐家梁回來第二天,老羅給兒子扯了個謊,當了逃兵。他去大妹妹家里住了三天,再不走怕是不招人待見了,只好背著兒子淘汰下來黑色雙肩包,往幺妹屋里去。走到村口,聽說村里一個孤寡老漢過世了,村干部號召村里人湊點錢給那個可憐的老漢坐一晚上夜。那老漢,老羅原是認識的,腳步就不由自主地往靈堂去了,這回沒等人請他,他是主動要去給那老漢打一晚上喪鼓。
孤老漢的喪禮很熱鬧,全村人都來了。一副簡易的黑棺材架在臨時搭起的布棚里,沒有花圈,也沒有頭裹白布的孝子耍禮。像是過節(jié),也像聚會,人們?nèi)宄啥?,有人端茶,有人倒水。靈棚外邊還有一個小棚子,四五名婦女正在忙碌著準備宵夜飯。一群孩子追逐著,從大棚攆到小棚里,從大人的腋下擠過去,嘻嘻哈哈地跑遠了。
這寡老漢活著的時候造孽(可憐),死了還有這么大的排場!說話的人也是一老者,他把渾濁的目光投向靈棚里的棺材,恨不得躺在里面的人是他自己。
能抬杠子(棺材)的趕緊到管事的那兒報名啊。我看哈明天上坡人手夠不夠,不夠的話還要到別的村上去借人。村主任把話說完,目光在人群里掃視了一圈,嘆了口氣進屋了。老羅緩緩站起身,往村主任身后跟去,臨進門時,他也回過頭瞅了瞅,院里除了追逐打鬧的孩子,就是頭發(fā)花白的老人,還有那些中年婦女忙碌的身影。
老羅報了名,就往靈棚里去了。他心里有種說不出的興奮感,這種感覺指使著他拿起鼓敲起來,一股氣流沖出喉嚨,他開口唱:這老漢哎掙錢硬是好可憐,那個累得是滿臉流黑汗,背上磨得稀巴爛,腰桿揍(做)得像個犁彎,單薄的土地喲揍(種)了好幾面山,揍(種)的莊稼賣不到哦幾個卵子錢……
齊咚齊咚齊咚鏘。老羅口停手不停,他咽了口唾沫,深吸了一口氣,準備接著唱,一個女腔搶了先:有錢的就是男子漢,無錢的就是漢子也作難……老羅手一顫,鼓點就遲疑了。他把脖子往后扭,隔著兩個人,他瞅到了她。
太陽壩
老羅主動回城了。準確地說,那天他和眾人幫忙把孤寡老漢的靈柩送上坡以后,就直接坐上了回城的班車。
老羅心里藏了秘密。那天晚上跟他對唱的女人叫吳大翠,就住在縣城太陽壩社區(qū),和老羅隔著一條嵐河。回城后,老羅每天傍晚不再去嵐河口廣場閑坐,而是跟隨散步的人流,經(jīng)過嵐河一橋,穿過跨河景觀橋,七彎八繞地走到太陽壩社區(qū)外邊的河堤走廊里,隨便找個地方坐下來,手里夾著半截煙頭,目光有意或無意地在人群里游走,無數(shù)個穿紅著綠的女人從他跟前經(jīng)過,他的目光追隨著她們,由遠及近,心跳聲也會隨著女人們的腳步越來越響,而后再由著女人們漸漸遠去的背影變得平靜下來。
一晚上的較量,未分勝負。那天晚上,他和吳大翠幾乎是包了場,你一句我一句唱到大天亮,在唱詞里兩人成了知音,相見恨晚。分別時,吳大翠說:下次再有這樣的場子,我喊你一路,分個高下三等。
收到吳大翠的“戰(zhàn)書”,老羅慷慨應(yīng)戰(zhàn):我把電話留給你。一晃兩個月過去了,吳大翠卻一直沒給他打電話,老羅有些失落,卻又不甘心,還是每天往太陽壩社區(qū)那邊溜達。老羅想見吳大翠,也不僅僅是想跟她一較高下,他自己也說不清楚。老羅覺得吳大翠欺騙了他,欺騙了他的感情和心意。記得那晚天快亮的時候,老羅唱到:
單身老漢哦好可憐,搬進那個縣城也住不慣,雖說兒子媳婦不彈嫌(嫌棄),可心里空落落的好孤單,還不如一個人回到村里挨過一年是一年。
吳大翠的對答也妙:城里的精彩喲那是萬萬千,不信你跟我晚上把河堤轉(zhuǎn),美人啊美景喲讓人好喜歡,保管你看了再也不想把家還。
老羅心里泛起了漣漪,他迫不及待地趕回城里,迫不及待地想跟吳大翠轉(zhuǎn)河堤。
三個月后,老羅終于見到吳大翠了。那天晚上,老羅照例坐在太陽壩社區(qū)外邊走廊里,盯著河堤上來來往往的人群看,眼睛看得又酸又澀,并沒有看見吳大翠所說的美人和美景。他低頭在鞋底上磕了一下煙灰,再抬頭,一個熟悉的身影在視線中遠去。老羅來不及多想,起身追了上去。
老羅在后面跟了一段路,便掉頭往相反的方向疾步而去。穿過景觀橋,老羅在月亮灣社區(qū)外邊的河堤上截住了吳大翠。喲,這不是羅大哥嗎?你一個人逛啊!吳大翠眼尖,看到老羅,搶先開了口。
嗯嗯。老羅憋了一肚子的話,憋了幾個月,憋到最后只剩這兩個字了。他看見吳大翠懷里的小嬰兒,沒話找話說:引孫娃兒呀?
可不是嘛!孫娃兒才兩個多月,我這成天就忙這一頭了。忘了給你說了,我們社區(qū)準備成立一支鑼鼓隊,你來打鼓嘛!吳大翠換了個手抱娃娃,抬手指了指河對岸:明晚你到那邊廣場上找我,我?guī)闳ヒ娚鐓^(qū)主任。
老羅忘記了自己是怎么回家的,似乎是跟著別人上了電梯,他巴望著早點到達二十三層,站在更高的地方,眺望河對岸的燈火,或許還能看見漫步在河堤上,懷抱孫娃兒的女人。
老羅正式加入鑼鼓隊了,一群人坐在太陽壩社區(qū)的小廣場邊的石凳上,擺起架勢敲打起來。吳大翠抱著孫娃兒站在邊上看,時不時接腔唱兩句,孩子哭鬧時,她不得不抱著娃娃擠到人群外邊去哄。
圍觀的人群越來越多,老羅唱得興起,鼓也打得帶勁兒。突然,一位身穿舞蹈服的老婦人擠進人群,連聲喊:吵死啦!快別敲啦!
老羅愣住了,鼓聲不由自主停了下來。鼓一停,其他人也跟著停了,大家都仰起頭望著那個盛氣凌人的女人。老羅心想:這城里女人長得還真好看!他是第一次這么近距離地仰視城里女人,他穩(wěn)穩(wěn)地坐著,沒打算起身,昂著頭打量她。黑色長褲上套著一條鑲著金邊的小短裙,那裙子真短,剛好遮住臀部;上身是一件黑色的緊身衣,胸部像新媳婦一樣鼓鼓的;臉上化著妝,看不出年齡,但是眼角成堆的皺紋出賣了她。老羅在心里篤定,這個城里女人一定比吳大翠要大幾歲。
想到吳大翠,老羅心里有了底氣:你們跳你們的舞,我們打我們的鼓,互不干涉嘛!說完便低頭不看她的臉色。
我們跳廣場舞,這是文化,你懂不懂?你們敲敲打打的算啥事?聽到就像是哪家死了人是的,好晦氣!這是在城里,可不是在你們村子里……
老羅頓時泄了氣,在心里嘀咕:你們城里就不死人啦?他沒勇氣說出口。有個聲音響起來:妹子,這個叫花鼓子,又不是打喪鼓唱孝歌,哪門能跟死人扯上關(guān)系哦!
說話的是吳大翠,她抖著懷里的嬰兒,站在老羅他們身后幫腔。
我不管啥子花鼓子不花鼓子的,你們莫想把農(nóng)村里那些低俗的東西帶到城市里來。不信,我馬上打電話舉報,看看城管來了抓哪一個?那女人一手叉著腰,一手對著鑼鼓班的人指指點點,如果再近點,唾沫星子準能噴到老羅的臉上。
一群人偃旗息鼓了,圍觀的人見勢不對,做鳥獸狀散了。那女人轉(zhuǎn)身扭著腰一搖一擺地走了,舞鞋的跟兒在地板上敲著“噠噠噠”的聲響。她們的音響又唱起來了,金邊的裙擺飛揚,柔美的身姿和著旋律,扭腰甩胯、揮胳膊踢腿兒。
她們跳得真好看!鑼鼓隊的老漢、大媽們摟著鼓,抱著鑼,把目光都集中在跳舞的人身上。
跳得倒是還好看,要是比起唱來,她們十個人也頂不上吳家表妹兒一個。老羅說這話不光是討好吳大翠,在他眼里,打了一輩子喪鼓,唱了一輩子孝歌,唱歌的女人也多,還真是沒得哪個能趕上吳大翠的,她那嗓音一股子泥土的清香味兒。
不讓我們在這里整,那我們就換個地方整嘛!我明天就去找個清靜的地方。老羅起身,把手上的煙頭在腳下踩滅,用腳尖碾了碾。
一群人跟著老羅起身,拎著鼓、夾著鑼打道回府。在他們身后的石凳旁邊,留下一幅幼兒的涂鴉畫卷:黑色的大理石地面就像廣闊的黑沉沉的海洋,數(shù)不清的瓜子殼殼是一只只小船,有的已經(jīng)傾覆,有的還在飄搖。行人腳步帶風,一個個白色紙團若一團團云朵一會兒飛到西,一會兒飛向東。清潔工最恨那些隨地涂鴉的“孩子”,笤帚揮舞、嘴唇翕動,或者在罵人,或者在詛咒。她去找社區(qū)主任,要求增加工資,廣場的清掃工作比街道工作量大多了。
鑼鼓隊
一連三天,老羅都在嵐河兩岸的河堤上溜達,三步一停、五步一頓,目光從一個又一個廣場舞方陣掃過,數(shù)了三天才數(shù)清楚,兩個大的社區(qū)廣場,加上一圈五千米的河堤上數(shù)十個小平臺,總共有二十二支舞蹈隊。
城里的女人真多!老羅暗暗感慨,城市都被女人占完了,城里的男人去哪兒呢?
老羅終于找到了,在廣場上的交誼舞方陣里,老羅看到了許多城里男人,他們摟著鮮艷奪目、長裙曳地的城里女人轉(zhuǎn)圈圈。老羅看到頭暈,眼也暈。借給他十個膽子,他也不敢摟著吳大翠在眾目睽睽下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他和吳大翠在鄉(xiāng)下的靈堂上也轉(zhuǎn)圈,一個在前面打著鼓,一個在后面跟著唱,彼此心底里的小情小意在抑揚頓挫、起承轉(zhuǎn)合的歌詞和腔調(diào)里傳遞。一般到了人困馬乏的后半夜,歌師就開始唱葷段子提精神,如果有女人摻和其中,他們就唱得更歡了,唱詞也是分外直白。敢于摻和的女人也不怕他們直白,更不會罵人家下流,她們甚至敢于用更直白的詞句罵回去。老羅從來沒遇上強勁的對手,吳大翠是第一個,那一晚的較量讓他興奮了很長時間。
離月亮灣社區(qū)不遠的河堤步道上有個六角小亭子,里面有一圈供散步的人臨時休息的木板凳。亭子不大,一圈能坐十來個人,中間有一方小小的石桌,時常有一些老頭子、老太太閑坐其中,他們在里面嗑瓜子聊天,打撲克、下象棋,風雨無阻。老羅實在找不到更好的地方了,決定后來者居上,把那個小亭子占領(lǐng)了。經(jīng)過幾天觀察,趁著中午亭子里沒人的時候,老羅吆喝著鑼鼓隊的伙伴們薅上家伙什,在亭子里擺起了曬口,只等下午六點以后,敲鑼打鼓開始娛樂。
鑼鼓一響,社區(qū)里的老頭子、老太太都圍攏來了,一些散步逛河堤的人也止住了腳步,只把個小小涼亭里三層外三層圍了個水泄不通。舞獅隊的領(lǐng)隊,那個五十多歲的漢子路過這里,情不自禁地在人行步道上扭起了秧歌步:大半年沒扭了,這身體都發(fā)癢了。來來來!一起扭起來!
他伸手去拉圍觀的女人,女人們嘻嘻哈哈笑著、叫著躲開了。并不是真躲,一個女人尖叫著退到同伴的身后,卻被猛地推出來,推到扭秧歌的漢子跟前。她的手就被拽住了,被動地跟著忸怩地、笨拙地舞起來。那漢子又伸手去抓另外的女人,那些女人看上去年齡都不是很大,五十歲開外,也有六十多歲的老太太。不到十分鐘,漢子身后跟著一群女人,紅的、黃的、紫的、高的、矮的、瘦的……像一條被逮住的毛毛蟲,在地上來來回回地扭動。
吳大翠沒有抱孫娃兒,她帶著新裝備來的,腰上掛著一個小巧的擴音器,頭上戴著一個耳麥,背靠在朱紅的圓柱上,拉開架勢唱起來。老羅的鼓敲得近似瘋狂,雙手翻飛,整個身體都跟著抖動起來。鼓聲震得人耳膜生疼,可人們還是圍得緊緊地看,仿佛離了眼睛,那鼓聲、歌聲就聽不見了。
城管的執(zhí)法車是什么時候來的,誰也沒注意。兩輛執(zhí)法警車,數(shù)十名工作人員驅(qū)散了步道上扭秧歌的人群,將包圍涼亭的人流撕開一個口子,人潮猶如決堤的洪水傾瀉而出。吳大翠正唱在興頭上,絲毫沒感覺到身后人群的異樣。倒是老羅最先發(fā)現(xiàn)那些身穿制服的“警察”,看著他們一步一步靠近,心中一緊,手上也亂了章法,右手鼓棒敲在了左手拇指上。他渾身一顫,把一聲“哎喲”咬爛在口腔里。
一名執(zhí)法人員伸手拉了吳大翠一把,想打斷她的唱腔。老羅急了,慌忙站起身,差點帶翻了腳跟前的鼓架,他隔著桌子和鼓架,把雙手和手中的鼓棒伸給“警察”:要抓就抓我吧,我是這里領(lǐng)頭的,跟她沒的關(guān)系……
站在最前面的執(zhí)法人員接了老羅的鼓棒,放在小石桌上,環(huán)視了一圈,伸手擋開了遞到跟前的香煙,沒有板臉,語調(diào)卻是不容置疑的:你們不能在這里搞。第一噪音太大,影響周圍居民休息,馬路對面就是居民樓;第二阻塞交通,這步道是人行通道,你們在這兒一扎堆,行人自然就有意見……打個簡單的比方,腸子被堵了,出現(xiàn)腸梗阻,大便不通暢,屁都放不出來,那人還不難受死了!
那是滴!那是滴!小哥說的對,我們不能把人家的腸子堵了。吳大翠一邊跟隊友使眼色,一邊連連保證:我們馬上就走,再也不搞了,給你們添麻煩了。
人群中有人“噗嗤”笑出了聲,帶隊的執(zhí)法隊長也跟著露出了笑容:你們這玩意兒整得好,挺熱鬧的,我老爹也愛整鑼鼓家什,二天你們帶他一路整?。∵@也算是我們的地方文化,不過,前提是不能影響別人。
老羅提到嗓子眼兒的心終于放回了肚子里,憋得通紅的臉也漸漸恢復了常態(tài),神經(jīng)一旦放松下來,就不由自主地嘣出一個響屁來。人群一哄而散,執(zhí)法隊長也條件反射般地退出了涼亭:老爺子,我一來就看見您的臉憋得發(fā)紫,現(xiàn)在一聲炮響,身體舒坦了吧?您舒坦了,大家也都舒坦了,都散了吧!回吧!回吧!一行人上了執(zhí)法車,揮著手離開了。
涼亭里只剩下老羅一個人,懷里摟著他的鼓,一動不動地坐著。看著吳大翠的背影夾雜在人群中漸行漸遠,老羅的眼角濕潤了,他又想回去他的村兒里,他想起了那晚上和吳大翠的對唱和罵笑,不由得小聲哼起來:說起來老漢喲好心酸,打個鼓兒吶招人嫌,想方設(shè)法把地方占,警察又來把我攆,卷起鋪蓋把家還,還是我們村兒里天地寬……
我說老哥喲你莫怕,城里她也是我們的家,大家分頭來想方法,我們隊伍人多他的力量也就大。吳大翠的歌聲飄到老羅的耳邊,他扭頭,看見她手里捧著一個烤熟的青玉米。她說:羅大哥,你今天為了占地方中午就在亭子里耗著,下午飯也沒有吃,趕緊把這個燒苞谷(玉米)啃了吧。
老羅愣著還沒回過神來,吳大翠的手機就響了,她一把將燒苞谷塞到老羅的懷里,老羅被燙得一激靈。
你個女人咋那么沒得臉皮耶?唱歌兒的癮來了你到別個孝家兒去唱嘛,在大街上丟人現(xiàn)眼,要是被警察抓到廳子(牢房)去了,我還要從江蘇趕回來給你送飯哦。你看哈朋友圈發(fā)的照片,十幾個警察把你們圍到,把我的魂都嚇掉了……你二天少給那些老漢子混到一起,等我回來了,我把他們腿桿筋割了……
電話是吳大翠在外打工的丈夫打來的,兩口子的對話內(nèi)容被風吹進了老羅的耳朵,他一字不落全聽到了。
老羅站起身,把舉到嘴邊的燒苞谷放在旁邊的板凳上,拎著他的小鼓,頭也不回地走了,時不時抬起手背揉一揉眼睛。
吳大翠掛斷電話,見老羅的背影正在走遠,撿起板凳上的苞谷就去追:羅大哥,我們明天到唐家梁去,給他們包夜場。
老羅的腳步磕絆了一下,卻沒有停下來,閃身走進了小區(qū)大門。
第二天傍晚,吳大翠到老羅住的小區(qū)門口等他,給他打電話,他沒說去也沒說不去。吳大翠仰頭望了望眼前的高樓,又低頭瞅了瞅手機,她想,這個老羅咋變得這么磨嘰哩。
吳大翠脖子都仰酸了,眼睛都瞅花了,才看見老羅彎腰駝背蹣跚而來。她打著哈哈迎上去:羅大哥,我還以為你不敢下來吶。放心!你的腿桿筋沒得人敢割!吳大翠的笑聲讓老羅難為情起來。
下個樓比在村里走十里山路還難??!老羅用手捶了捶腿,吞吞吐吐地說:我去是去,可我們就是唱歌兒打鼓。
吳大翠一愣:不唱歌兒不打鼓,你還想干啥呢?
老羅覺得自己說失了口,用力撐開臉皮上的皺紋,擠出一絲笑容。渾身一用勁兒,腰背也伸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