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的《問劉十九》(見卷首)是一首招飲詩,招飲的對象是作者的好朋友劉十九。劉十九,名不詳,但多次出現(xiàn)在白居易的詩中,這說明他們的關(guān)系很密切。從作者多以排行稱呼他來看,他們應(yīng)該是熟悉已久、關(guān)系親密的朋友。這首詩就是寫給這樣一位好友的,作者希望他能來與己共飲。
招好友來飲,是因?yàn)樽约河酗嬀频目释?,但也需要有個好友能來與己對飲。如果好友拒絕,招飲就會落空。但作者既然有了飲酒的渴望,就不希望好友拒絕!就本詩而言,劉十九似乎有理由不來。先不說劉十九可能很忙,也不說他們住的地方可能不在一起,就拿“晚來天欲雪”一句來看:已經(jīng)是傍晚的時候,而且“天欲雪”,朋友來一趟是頗為不易的(即使他們彼此隔得不太遠(yuǎn))。這些因素作者想必也知道,但作者還是忍不住向劉十九發(fā)出邀請,難道他不怕好友拒絕嗎?不會的,因?yàn)樽髡哂凶銐虻睦碛勺屌笥巡粌H不會拒絕,而且召之即來。
首先是酒的美好?!熬G蟻新醅酒”,是新釀制的酒,綠色的酒面泛起微小的泡沫,細(xì)小如螞蟻。《歷代詩話》引《古雋考略》:“浮蟻,杯面浮花也。酒之美者,泛泛有浮花,其色綠?!笨梢婇_頭一句是寫酒色之美,是在贊美酒好?!凹t泥小火爐”寫溫酒,因?yàn)椤疤煊?,天氣有點(diǎn)冷,酒不好直接喝下去,這對身體不好,所以要溫著喝。一般人讀“小火爐”多為“小/火爐”,但吳小如先生認(rèn)為應(yīng)該讀作“小火/爐”(參呂叔湘《語文常談》第四章)。這說明屋子里不是僅僅擺了火爐,而且生起了火,酒正在爐子上溫著呢!紅泥小火爐是那樣的小巧,它讓嫣紅的火映襯著新醅的綠酒,進(jìn)一步增加了酒的誘惑力。這種酒未必就是“金樽清酒斗十千”那樣的美酒,但因?yàn)樗霈F(xiàn)在“晚來天欲雪”的情況下,再普通,也具有一種吸引人的力量。梁遇春在散文《遇雨》中說:“陰森森的天氣使我們更感到人世溫情的可愛,替從苦雨凄風(fēng)中來的朋友倒上一杯熱茶的時候,我們很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心境?!泵骱醮?,我們就能理解白居易在“晚來天欲雪”之際為什么想到喝酒,因?yàn)椤巴韥硖煊钡臅r候,是最適合飲酒的時候——酒不僅可以祛寒,還可以消除寂寞無聊,讓平淡的生活具有溫度和詩意。因?yàn)椤巴韥硖煊?,“綠蟻新醅酒”就顯得溫馨多了;再加上“紅泥小火爐”,這酒就更顯得溫情了,讓人難以拒絕。至此,作者給出了招飲的三個理由:一是酒好,二是環(huán)境好,三是天氣適宜——酒這么好,飲酒的環(huán)境這么溫馨,再加上“晚來天欲雪”這種特別適合飲酒的時刻,一步一步增強(qiáng)酒的吸引力,劉十九怎么拒絕得了呢?
但生活中光有酒還是不行的,還得有知己,必須借助友誼的力量來招飲才行。對白居易而言,一個人在“晚來天欲雪”的時候飲酒,會飲得很冷清,他還需要友誼的溫暖來消除生活中的孤寒。所謂 “酒逢知己千杯少”,所謂 “獨(dú)酌無相親”(李白 《月下獨(dú)酌》),說的就是這個道理。杜牧《獨(dú)酌》:“窗外正風(fēng)雪,擁爐開酒缸。何如釣船雨,篷底睡秋江?!币彩菍戯L(fēng)雪之際的飲酒,但因?yàn)槭仟?dú)酌,顯得冷清多了。因?yàn)槿狈χ海拍猎娭械木聘嗟貛еL(fēng)雪的寒意,不像白居易詩中的酒因?yàn)橛兄旱拇嬖诙@得溫暖動人。這說明酒只有在與知己對飲的情況下才喝得更有興味,酒必須加上朋友才能使生活更富有情味。這個道理白居易明白,他必須讓劉十九感覺到這種知己之意,讓劉十九明白他是白居易的知己,否則劉十九沒有必要冒雪來吃這頓酒——酒是可以拒絕的,但知己和友誼是不能拒絕的。所以,白居易在寫出了酒的誘惑力之后,還得寫出他與劉十九之間的友誼,把劉十九寫成知己,讓知己感覺到這頓酒非喝不可,招飲的目的才能成功。
“綠蟻新醅酒”寫酒釀好了,“紅泥小火爐”寫火爐準(zhǔn)備好了,用筆一步緊跟著一步,可見作者對朋友的期待之情多么急切,似乎在說:你看,一切都準(zhǔn)備好了,你趕快來吧!這種心情只有在跟好友說話時才會產(chǎn)生。從“紅泥小火爐”一句來看,飲酒的環(huán)境顯然不是“金陵子弟來相送,欲行不行各盡觴”(李白《金陵酒肆留別》)那樣的縱飲場面?!凹t泥小火爐”不適合很多的人,只適合少數(shù)知己一起來喝,如果和最好的朋友對飲,那是最合適不過了,這里面自然透露出作者視劉十九為好友的意思?!巴韥硖煊闭f明這樣的飲酒沒有任何功利目的,就是和好友一起喝酒一起閑聊,甚至彼此默坐在酒桌邊上也有一種心有靈犀之感。這就在寫主的同時寫出了賓——寫出了賓的性格,也寫出了賓在主人心目中的地位,因?yàn)樵谶@種場合中出現(xiàn)的賓一定是適宜這種氣氛的人,一定是懂得和作者一起分享的人,一定是作者愿意與之共享的人。作者雖然充滿期待,但不是對任何人都充滿期待,而是有選擇的——這個人不能是勢利之人、利欲熏心之徒,要懂得一點(diǎn)生活情趣,有點(diǎn)“小資情調(diào)”。在作者看來,劉十九就是這樣一位朋友。從《劉十九同宿》(“唯共嵩陽劉處士,圍棋賭酒到天明”)、《薔薇正開春酒初熟因招劉十九張大夫崔二十四同飲》(“明日早花應(yīng)更好,心期同醉卯時杯”)這幾首詩都提到酒來看,劉十九應(yīng)該是作者的一位酒友,而且性格淡泊,正適合出現(xiàn)在這種飲酒的場合,甚至是最合適的人選。當(dāng)劉十九明白作者是這樣的看重他,視他為最合適的人選,他還能拒絕嗎?他還會讓白居易的期待落空嗎?與其說這是酒的力量,還不如說是期待的力量,是友誼的力量。“能飲一杯無?”這樣親切的口吻,與其說是在詢問,還不如說是殷切的期待和無法拒絕的召喚:“來喝一杯吧!”這樣的期待,這樣的召喚,只有對知己才會發(fā)出。對于劉十九來說,除了那泥爐、新酒的誘惑,還有白居易的深情渴望、白居易的友誼和知己之感,后者才是更為動人的因素,才是劉十九無法拒絕的真正理由。這也告訴我們一個道理,生活只有物質(zhì)享受,沒有知己,沒有精神樂趣,一定是不完美的。
由此看來,這首詩寫的是招飲之意,也是期待之情。作者用一種極其生活化的語言寫出了期待的力量,讓友人難以拒絕作者的招飲之意。但作者在寫這番情意的時候,并不是很直白地說出來,而是很注意用筆:一是留有空白,二是用筆曲折。作者寫的是招飲,結(jié)尾點(diǎn)到為止,并沒交代朋友來沒來。但因?yàn)樽髡邔懽懔似诖椋圆唤淮赡芨谩囅?,朋友真的來了,那種對飲的場面該是多么溫馨。雖然作者沒有寫這種生活場面,但這正是此詩的好處,留有余味,讓人對那種溫馨的場面產(chǎn)生各種美好的想象,可見此詩有余味,有空白。這首詩語言很樸素,但樸素中有曲折。如果僅僅是寫招飲,從“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完全可以直接過渡到“能飲一杯無”(這三句全都與酒有關(guān),是招飲詩的題中應(yīng)有之義),但這樣寫就顯得太平直,沒有什么詩意,體現(xiàn)不出什么期待的力量。中間插入 “晚來天欲雪”,就增加了曲折。但這個曲折是合理的,因?yàn)樽髡咧嬇c天氣有關(guān)。暮雪之際,寒意森森,自然引起作者對酒的渴望,兼之天色已晚,人比較空閑,除了圍爐對酒,似乎沒有什么更好的方式來消遣這欲雪的黃昏。更為重要的是,這個曲折增加了詩意,因?yàn)樗鼜摹熬G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的溫馨一下子轉(zhuǎn)入寒冷,但這種轉(zhuǎn)折并不是消減前面的溫馨,而是用“晚來天欲雪”的冷襯托環(huán)境的溫馨和末句的溫情召喚。讀到末句,我們感到雪似乎都要被這種暖意融化了,甚至覺得雪不是來搗亂的,而是來助興的??梢姡巴韥硖煊痹诮Y(jié)構(gòu)上雖然是個轉(zhuǎn)折,但它讓酒和知己結(jié)緣,讓生活的物質(zhì)性因素和精神性因素結(jié)合在一起,從而增強(qiáng)我們對生活的美好感受——酒、知己給我們帶來的美好感受,因?yàn)檠┑拇嬖诙兊酶油怀隽恕5覀儾荒馨堰@首詩的詩意都?xì)w因于它的用筆,因?yàn)樗母腥酥?,固然不在于語言和題材,但也不全在于構(gòu)思曲折和留有余地,而在于作者對生活有著細(xì)膩而美好的感受,缺乏這個根本性的因素,再怎么注意用筆,也寫不出這么溫馨動人的詩,再好的酒,也醞釀不出這么豐富的詩意。有人說:“這是最能描寫冬之溫暖的一首詩。因?yàn)橛亚榕c酒的溫暖,而使冬日晚間欲雪的天氣都不冷了?!保ā读_蘭小語》),與其說這是寫冬之溫暖,還不如說是寫因?yàn)榫婆c知己帶來的美好的生活感受。還有人說:“這首詩是招友飲酒的請柬,準(zhǔn)確講是一封詩柬。請客而用詩,這本身就夠浪漫、夠情調(diào)了,何況詩還這么美,美得讓人心醉;情還這么真,真得讓人心跳?!保◤埗鞲弧短圃姷臍v史》)。這首詩之所以讓我們心醉、心跳,就是因?yàn)樗鼘懗隽松畹拿篮谩?/p>
在日常生活中發(fā)現(xiàn)詩意,并用平常的語言表現(xiàn)出來,表達(dá)得很有情趣,這不僅是白居易詩的特點(diǎn),也可以說是中國古典詩歌的一種普遍性的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