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常說“五四”是人的個性覺醒的時代,這一方面表現(xiàn)為個性的充分確認、昂揚向上的時代強音,另一方面又表現(xiàn)為懷疑、否定、失落與尋找,彷徨中的求索伴隨著感傷情緒的籠罩。如果說魯迅早期頌揚的那些“立意在反抗,旨歸在動作”的“摩羅詩人”們,代表著“五四”個性解放中那個生機勃勃、昂揚向上的“我”,那么從《狂人日記》開始,《在酒樓上》、《孤獨者》、《傷逝》中的“我”,已是一個徘徊、感傷、無所憑依的孤獨者,他們和郁達夫小說中的 “生則于世無補,死亦于人無損”的“零余者”一起組成了震撼人心的“孤獨者家族”。
孤獨,是魯、郁筆下“孤獨者”們共同的生存狀態(tài)。這群孤獨者,一方面處于被放逐的他造的孤獨中,另一方面又處在自造的孤獨中,孤獨成為孤獨者命運的精神核心?!冻翜S》開頭就寫道:“他近來覺得孤冷得可憐?!敝魅斯八笔且粋€早熟的青年,這種早熟的性情把“他”逼到與世人不相容的地步?!八笨释亚?、愛情,卻無法得到滿足,孤獨的情緒一天天長大起來,“他”無可逃遁,便放棄了抗爭,愛上了“孤獨”的情調(diào),獨自一人在大自然的懷抱中細細品嘗“孤獨”的憂郁之美。但是,他終究是一個意志軟弱的青年,既無法永久在“孤獨”中生存下去,又無法抵抗生理的煩躁,遂上了妓院。但宣泄之后,靈魂卻更加痛苦,只能在自怨自責中蹈海自殺了。《沉淪》的全文便籠罩在這片“孤冷”的陰涼之霧中,而這種“孤冷”的情調(diào)幾乎貫穿著郁達夫的全部小說,成為郁達夫小說創(chuàng)作的主旋律。《胃病》中的“我”常哀嘆:“我是一個孤獨的人,一個人從母胎里生下來,仍復(fù)不得不一個人回到泥土里。我的旅途上的同伴,終竟是尋不著的了?!薄肚锪?、《茫茫夜》、《寒宵》中的于質(zhì)夫,為了逃避孤獨,尋求安慰,走進了妓院,即使溫軟的身體擁在懷中,他依然感到孤獨?!睹匝颉分械耐踅槌桑谂c謝月英的媾合中,并沒有感到身心的愉快,相反,他仍感到一種無法把握的孤獨,肉體的糾纏仍不過是為了排遣孤獨,讓自己感到實實在在地擁有一些什么……
同樣,魯迅筆下的狂人、瘋子、呂緯甫、魏連殳和涓生等都是一群孤獨者,其中魏連殳的痛苦靈魂,更能反映作者本人的心靈秘密。魏連殳早年失怙失恃,與孀居的祖母相依為命,在愚昧保守孤獨的環(huán)境中長大,不幸的人生遭際和環(huán)境造就他性格的孤獨基調(diào)。他留過洋,接受了新思潮而成為寒石山唯一的“吃洋教的新黨”,在他所供職的S城里被人們視為“異類”。環(huán)境本身已把他與世人隔離開來,他也就只能在“獨頭繭”中作困獸之斗。他對于舊文化和他生存于其中的環(huán)境的“無所顧及”的攻擊,都鮮明地體現(xiàn)了他作為叛逆者的反叛態(tài)度,他必然受到舊勢力的打擊迫害,被周圍環(huán)境所放逐。在生活的碾迫下,他終于放棄自己原來的理想和價值觀念,“躬行我先前所憎惡、所反對的一切,拒斥我先前所崇仰,所主張的一切了”。他回歸舊營壘,成為軍閥的顧問,立刻得到高薪奉養(yǎng)和舊勢力的青睞。生活的優(yōu)越并不能避免內(nèi)心的混亂、孤獨。他的對于新思想的背棄僅僅是源于生活的壓迫,一種生物性的本能需要竟迫使他放棄對于現(xiàn)代思想、文明的追求——這就成為他痛苦的根源。走上回頭路卻并不能忘情于新思想和價值觀念,他的心靈永難平衡,孤獨感更加加劇,不得不靠酗酒麻醉自己,以報復(fù)別人的方式報復(fù)自己,甚至以不吃藥來自戕。但“舉杯澆愁愁更愁”,他的心靈痛苦是無法解脫的。魏連殳死了,與其說死于生理的“病”,倒不如說死于心理的病——自我心靈痛苦、人格分裂的折磨。魏連殳的悲劇,折射出了魯迅在“五四”落潮后因不知“新的戰(zhàn)友在那里”而產(chǎn)生的苦悶、孤獨、彷徨心緒。
魯、郁筆下的孤獨者,都不是豪放昂揚的斗士,而是“五四”退潮后的失敗者。他們有著強烈的人道主義精神,如他們對下層人民(弱女子、人力車夫等)的同情;他們又有著強烈的個性主義,如于質(zhì)夫們對自由婚姻愛情的渴求,魏連殳對周圍庸眾的復(fù)仇。但是人道主義和個性主義畢竟是外來的思想,面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模式的封閉性,很難作出有效的適應(yīng)。人道主義在孤獨者身上還只能變異為人子之孝(《在酒樓上》),還根本不能實現(xiàn)夫妻之愛(《蔦蘿行》);而個性主義對婚姻自主、人格獨立的追求,則必然遭到全面排斥,只能異化為縱欲主義(《茫茫夜》、《秋柳》)或個人復(fù)仇(《孤獨者》),人道主義和個性主義的和諧統(tǒng)一很難在孤獨者身上真正實現(xiàn)。呂緯甫沉湎于瑣屑的溫情的人道主義,從而失去了個性主義,喪失了自我理想的追求,只能“敷敷衍衍,模模糊糊”地活下去;魏連殳原是一個有個性追求,充滿理想的改革者,也是一個熱愛孩子,樂于助人的善良的人道主義者,但在生活的逼迫下,他只得放棄自己的個性主義追求而去攀附權(quán)貴,同時也放棄了自己對他人的人道主義情懷,開始向庸眾、自我復(fù)仇,個性主義發(fā)展為冷酷的個人復(fù)仇主義,自己遂也走向毀滅。魏連殳是孤獨者中最震撼人心的悲劇人物,我們從中也仿佛看到魯迅本人在人道主義與個性主義沖突中所面臨的困境。《蔦蘿行》中的“我”,是一個受過新思潮熏染的知識分子,渴望得到現(xiàn)代意義上的婚姻家庭生活,但父母已為他娶了舊式的女人為妻,面對著逆來順受的結(jié)發(fā)妻子,他只能自怨自艾,他的良知使他不忍拋棄這個女人,只能竭力履行一個丈夫應(yīng)盡的責任,在生活的道路上,他感到無限的惆悵、痛苦。個性主義追求和人道主義關(guān)懷是這些孤獨者痛苦孤獨的一個重要原因。
同是孤獨、痛苦,郁達夫著重強調(diào)的是愛情上的不得滿足感、經(jīng)濟上的窮愁潦倒感和社會上的不被賞識感。《南遷》里的伊人感嘆:“名譽,金錢,婦女,我如今有一些什么?什么也沒有,什么也沒有?!痹谟谫|(zhì)夫們看來,孤獨、痛苦的主要原因不外這三者,有了這三者,人生就無缺憾了?!妒\蘿行》、《青煙》、《還鄉(xiāng)記》、《還鄉(xiāng)后記》等小說里寫了主人公返回故鄉(xiāng)的尷尬場面,他每一次都是“同落水雞似的逃回鄉(xiāng)去”,為演了一出“失意的回鄉(xiāng)記”而無限羞愧。中國封建社會知識分子對“黃金屋”、“顏如玉”、“千鐘黍”的執(zhí)意追求,以及衣錦還鄉(xiāng)、光宗耀祖的人生理想,直接影響了于質(zhì)夫們的價值觀念。他們的孤獨、痛苦主要是一種個人追求不能實現(xiàn)而產(chǎn)生的感傷,有著更多的物質(zhì)原因,無法達到形而上的反思;是暫時還游離于社會變動的主潮之外,囿于狹小的“自我”,追求自我實現(xiàn)而不得的悲哀。
相比之下,魯迅更偏于表現(xiàn)孤獨者精神上的孤獨:狂人式的“孤獨”。“狂人”是現(xiàn)代文學史上第一個覺醒者,也是第一個孤獨者。他是第一個識破傳統(tǒng)文明“吃人”本相的現(xiàn)代人,是第一個企圖從“吃人——被吃”的怪圈里掙脫出來的人,也是第一個被當作“狂人”、視為異類、逐出“人”圈的孤獨的戰(zhàn)士??袢擞乔逍驯阌枪陋?,“狂人”的悲哀和孤獨是“叫喊于生人中而生人并無反應(yīng)”的大悲哀大孤獨。魏連殳的孤獨可以看作狂人孤獨的一種變形,寒石山人的陰冷麻木和社會流俗的卑鄙齷齪,烘托出這個沉默如巖石一般的漢子悲劇性的孤獨感。狂人們稟承著啟蒙主義理想,渴望改造社會,啟迪民心,卻被庸眾所疏離、迫害,從而產(chǎn)生了深刻的孤獨感,甚至荒誕意識?!盎恼Q”是現(xiàn)代主義對世界最普遍的感受。在卡夫卡和存在主義那里,荒誕表現(xiàn)為人與人之間無法溝通或人與環(huán)境之間根本失調(diào)。加繆在《論卡夫卡》中說:荒誕就是“人類的需要和世界的非理性的沉默這兩者間的對抗”,魯迅的“夢醒了無路可走”已近于這種表達。因此,《狂人日記》的小引與正文形成了一個悖論?!堕L明燈》的瘋子用“我放火”表達出先覺者對傳統(tǒng)文化的強烈批判和不屈斗志,最后卻被孩子們隨口編入兒歌,巨大深沉的社會意義完全被消融掉,變成毫無意義的胡謅,荒誕得令人驚心動魄?!豆陋氄摺分形哼B殳一心想潔身自好、真誠待人,卻老被人百般警惕地提防著,生計無著;當他藏起良心、玩世不恭時,卻被認為是奇才,高朋滿座,官運亨通……是非顛倒,這是怎樣一個荒誕的世界!這種因想對民眾啟蒙、反被庸眾所疏離而產(chǎn)生的孤獨感、荒謬感,是郁達夫的于質(zhì)夫們所缺少的,魯迅對荒誕意識的哲理反思,也是郁達夫所未能顧及的。
頹廢、病態(tài),是魯、郁小說中孤獨者的又一基本特征。病主要包括兩種形態(tài)。一是生理的病,它基本上來自理想追求與社會現(xiàn)實的矛盾,是個人追求失敗而產(chǎn)生的生理之病。郁達夫的很多小說,如 《南遷》、《胃病》,主人公都是以病態(tài)出場,在《沉淪》中是抑郁癥。而不以病態(tài)出場的,在故事的發(fā)展中也一定要生一次病,如在《春風沉醉的晚上》里,主人公就犯了失眠癥。二是心理之病,主要是一種性變態(tài),如《沉淪》中的手淫、性窺視等。在被認為是郁達夫小說風格轉(zhuǎn)變標志的《過去》里,也有主人公在追求老二時的異性受虐心態(tài)。在被認為是寫社會的 《她是一個弱女子》里,吳一粟也有手淫毛病。病態(tài)是作為“多余人”的孤獨者的一種自然的邏輯延伸,是對理想追求與社會現(xiàn)實無情矛盾的病變性反映。病態(tài)作為郁達夫小說人物的基本特征,既成為理想追求失敗的象征,又是感傷情懷得以感傷地抒發(fā)的源泉。
魯迅筆下的孤獨者也具有病態(tài)的特征,夏瑜在獄中用民主主義思想對獄卒進行開導,被眾人視為“瘋子”;“瘋子”要熄掉象征封建制度的“長明燈”,人們視他為“瘋子”;“狂人”看出社會吃人真面目后,人們也視他為 “精神病”、“狂人”;魏連殳接受過新思潮,發(fā)表一些改革社會的言論,被S城人視為“異類”……他們實際上卻是社會中最清醒的人!這些清醒者被庸眾所疏離、迫害,最終人格陷于分裂狀態(tài),要么泯滅自我意識,渾渾噩噩度日,如呂緯甫;要么在個性主義與人道主義的極度沖突中,無法平衡內(nèi)心,只好歸于自戕,如魏連殳。這些孤獨者的靈魂在環(huán)境的迫壓下,也陷入混亂之中,呈現(xiàn)出某種可怕的病態(tài),這已與于質(zhì)夫們有著某種相似之處,但于質(zhì)夫們呈現(xiàn)的主要是心理上的性變態(tài)心理,魏連殳們呈現(xiàn)的主要是無力改造社會的幻滅感。
這些孤獨者們所患的不僅是個人的“病”,更是一種“時代病”,有其深刻的社會原因。他們曾關(guān)心過民族、國家的前途,對祖國也有過熱烈的愛?!冻翜S》中的“他”,自殺之前呼喊著:“祖國?。∧憧鞆姶笃饋戆桑业乃蓝际悄愫Φ难?!”《在酒樓上》中的呂緯甫原來是一個勇敢的反封建斗士,曾為改革社會議論得打起來,敢于 “到城隍廟里拔神像的胡子”。他們都愛國,渴望為社會做些貢獻,但這個國家卻使他們歷盡人間的苦難,不給他們一個去愛的機會?!妒\蘿行》中的“我”對命苦的妻子悲嘆:“我們的國家社會,不能用我去作他們的工,使我有了氣力不能賣錢來養(yǎng)活我自家和你”,呂緯甫在社會的迫壓下,變得頹唐起來了,對一切都失去了熱情,“只要隨隨便便”……他們沉淪了。
同屬“反抗——沉淪”型人物,魯迅筆下的孤獨者多偏于絕望的反抗。從魏連殳以個人復(fù)仇向社會反抗,到“瘋子”要放火燒掉一切,孤獨者的實踐性品格愈益增強,“狂人”們的抽象思辯已被“瘋子”們的具體行動所取代。雖然他們最終都歸于失敗,但他們畢竟抗爭過,生命的意義也就存在于反抗之中,唯其抗爭過,其失敗也就更震顫人心,帶有某種悲劇英雄的崇高感。
郁達夫筆下的孤獨者多傾向于“沉淪”,他們雖也有反抗之心,但多流于空喊,很少轉(zhuǎn)化為有形的行動。如《沉淪》中的“他”,對那些遠避他的日本同學產(chǎn)生了嫉恨,但這僅僅是一種空洞的內(nèi)心發(fā)泄:“我總有一天來復(fù)仇,我總要復(fù)他們的仇”。于質(zhì)夫們理想一旦破滅,便陷入沉淪了,要么“上戲院茶樓,娼寮酒館”去求得“忘卻我自家的存在”(《薄奠》);要么隱逸遁世,以山水自娛,《蔦蘿行》中的“我”已將歸隱以后 “由我們自家的手去造的小茅屋的樣子畫得好好的”了,《東梓關(guān)》里文樸對隱士徐竹園悠閑生活無限羨慕。這一切都表明郁達夫的孤獨者們是徘徊在出世與入世之間的,他們的沉淪更多中國古代名土氣。這是一群在人生的戰(zhàn)場上不戰(zhàn)自敗的孤獨者,缺乏魏連殳們的強硬人格。而魯迅筆下的孤獨者,在反抗社會人生時,無論經(jīng)歷多少挫折,始終對人生難于忘情,他們徘徊在希望與失望之間,如涓生,即使肩著沉重的道德十字架,也依然“向著新的生活邁進”。即便是“模模糊糊”生活著的呂緯甫,也未曾徹底絕望過,在他的心底仍有一絲光亮,這主要表現(xiàn)在他對自己的沉淪有著清醒冷峻的自我批判意識。魏連殳倘無發(fā)展也絕不茍活,采取“自虐”的方式,向周圍的庸眾,更是向平庸的自我復(fù)仇。與于質(zhì)夫們相比,他的悲劇更有光彩,他的人格更有力量。于質(zhì)夫們在黑暗的壓力下,掙扎著走向沉淪,他們能以各種方式來平衡紛亂的內(nèi)心,其心理結(jié)構(gòu)具有一定的包容性、彈性;而“不自由,毋寧死”的魏連殳們,文人的血氣太盛,少了一層心理彈性,很快在壓力下毀滅了,他們生命的消逝無論如何都是讓人痛心不已的事。
要之,魯、郁的孤獨者形象系列刻劃了19世紀末20世紀初由古中國向現(xiàn)代中國轉(zhuǎn)型長途中幾代探索追求的知識者形象,具有廣闊的社會歷史內(nèi)容和深刻的思想內(nèi)涵。這是現(xiàn)代文學史上獨具風姿的形象系列,具有突出的美學風貌和長久的藝術(shù)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