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惲

談虎丘捏相，總得先引一下《紅樓夢》第67回。倒不是說曹雪芹筆下，把虎丘捏相說得如何高妙，主要因為以《紅樓夢》一書的名聲，能給虎丘捏相留下一個位置，讓人覺得談到捏相，也與有榮焉。雖然這第67回《紅樓夢》是不是出自曹雪芹手筆也還是個疑問，紅學(xué)界一直頗有爭議。

先看看《紅樓夢》怎么寫：“母女二人看時，卻是些筆，墨，紙，硯，各色箋紙，香袋，香珠，扇子，扇墜，花粉，胭脂等物，外有虎丘帶來的自行人，酒令兒，水銀灌的打筋斗小小子，沙子燈，一出一出的泥人兒的戲，用青紗罩的匣子裝著，又有在虎丘山上泥捏的薛蟠的小像，與薛蟠毫無相差。寶釵見了，別的都不理論，倒是薛蟠的小像，拿著細(xì)細(xì)看了一看，又看看他哥哥，不禁笑起來了?！边@里真正提到的虎丘捏相，就是薛蟠的小像，寶釵把泥像和他哥哥對照著看，笑起來了，不過是要強調(diào)說明虎丘捏相的薛蟠小象，與真人相差無幾，如鏡中影像一般。

藝術(shù)似乎應(yīng)該高于真實，得其神似，才是最高境界，而《紅樓夢》的這段描寫，是說與真人一般無二，對虎丘捏相未必是特別的稱贊，只是調(diào)動氣氛的一點小插曲而已。不過也難說，譬如羅兩峰繪袁枚，得其神似，卻遭到袁枚的“退貨”。古人的審美，各有所好，很難說形似還是神似更能得到歡心。

其實，虎丘捏相的高明不完全在這里，而在藝人的心手相應(yīng)。為了招徠顧客，捏相藝人有一種絕妙的手段，就是可以眼睛不看，在袖子中或在桌子底下，完成他的捏相工作，而眼睛可以看著眼前要捏相的顧客，口里還可以有一搭沒一搭地和顧客攀談，不讓顧客因等待而感覺寂寞和無聊。這才是虎丘捏相藝人最稱絕妙的本領(lǐng)。

清代常輝《蘭舫筆記》有《蘇捏》一則云：“有蘇捏者，住虎丘山塘，余嘗以游山，坐觀之。泥細(xì)如面，顏色淺深不一，有求像者，照面色（按：如今臉面與面粉的面成了一個字，這里的面色乃顧客臉的膚色）取一丸泥，手弄之，談笑自若，如不介意，少焉而像成矣。出視之，即其人也。其有皺紋，疤痣，桑子者，毫無差，惟須眉另著色，曬干，以衣冠，鞋襪裝之。衣之單夾棉皮，各色悉備，至綾緞紗綢布纻，隨人意也。其值之低昂，視此。入一楠木盒，或坐榻，或倚幾，方幾條案畢設(shè)焉。壁上懸小字畫，案列瓶爐文具，俱屬真物，外以鐵線紗罩之，細(xì)觀，須眉如活，形神逼肖，即畫手傳神，無以過也。真絕技矣?！边@就說得很詳細(xì)，真正捏的只是一個“像”，即人的頭部，同時還照顧到了對象的臉色。其他都是視顧客的要求配置的。

據(jù)至今收藏有顧文彬捏相的顧篤璜先生介紹，頭像捏成后，再和事先做好的木頭身子配起來，這個身子手腳都能活動，叫做落膝骱。因此穿衣戴帽著襪穿鞋，都比較容易辦到，且還能按照要求“或坐榻，或倚幾”。而楠木盒與文中提到的其他物事，是蘇州的另一種傳統(tǒng)工藝：小擺設(shè)。即按照人類家常物件具體而微做成的，可以作為擺設(shè)，也可用來給小孩作“過家家”的玩具。

筆者小時候，有個在群專部（即人民群眾專政部）工作的鄰居。抄家物資發(fā)回那年，曾在抄沒物資的倉庫里找到不少無主的泥人和小擺設(shè)的零碎物件，拿回來送我玩耍，如今手頭一件無存，但確實見過這類實物。由此，對蘇州的小擺設(shè)有真切的體認(rèn)。

捏相人配備的這些“真物”，大抵并非出自自己的手藝，而是從他處進(jìn)的貨，捏相人真正的本領(lǐng)就在一個捏字，其所用泥，也出自蘇州虎丘。清顧祿《桐橋倚棹錄》：“虎邱有一處泥最潤，俗稱滋泥。凡為上細(xì)沢人、大小絹人塑頭必用此處之泥，謂之虎邱頭；塑真，尤必用此泥?！笨梢?，捏相的生產(chǎn)還必須有相關(guān)產(chǎn)業(yè)的配合，并不是一個人可以全部完成的。

捏相人還有一種本領(lǐng)，就是做泥人。做泥人與捏相不同，捏相是看著眼前的人臉，把他用泥捏出來，做泥人則是現(xiàn)在所謂的微型泥塑，專做戲文或作傳奇人物系列，兩者雖然都可以由一個藝人掌握，卻是兩種不同工藝，不可混為一談。上面薛蟠就帶了“一出一出的泥人兒的戲，用青紗罩的匣子裝著”，這屬于虎丘泥人。清初，虎丘有一個叫倪啞子的捏相人。他并不真是一個啞巴，只是言語聲低，音色暗啞。他善捏相，也做泥人，據(jù)記載：“嘗塑三國志人物，忠良賢佞，各具神態(tài)，見關(guān)羽像，人為肅然，見蔣干像，又莫不欲唾之?！薄秴情T補乘》也談到捏相者的另一項本領(lǐng)：“虎丘捏像家，摶土肖像，意態(tài)如生，亦是傳神之妙手。汪士鍠有贈虎丘項天成《妙手塑真詩》。按天成居虎丘半塘，善塑真，得象外之趣，自云得王氏師傅，故汪士鍠贈以七言長歌，備述其技之妙?！薄秴强h志》之《雜記》說到一個叫袁遇昌的木瀆人，以塑嬰孩擅名，每用泥搏埴一對，約高六七寸者，價值三四十緍，……遇昌死，此藝遂絕云?！秴情T畫史》載：“有黃叔元者，字云山，乾隆時長洲人，居城中草橋，故自號黃草橋，精巧有思，嘗摶土象人，極相似云。”1943年，徐沄秋撰文談到捏相的現(xiàn)狀：“擅此技者，虎丘尚有一老翁，惟不知事變后尚無恙否？”

虎丘捏相據(jù)說已經(jīng)失傳，然又有人說目前還有一個魯?shù)铎`光，巋然獨存的老先生。這要看怎么看，如果一切依據(jù)傳統(tǒng)說法，要在桌子底下或袖子里捏相，要配備各種小擺設(shè)，那么我相信，這項技藝早已失傳了，如果我們只滿足于能用泥捏出（或塑出）一個比較相像的人頭來，我想，美院的雕塑系未必沒有這樣的專才。

說起來，傳統(tǒng)意義上的虎丘捏相與如今的捏塑，已經(jīng)不是一個概念了，對照常輝的《蘇捏》一文便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