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華瑩
清季民初,為了給中國政治尋求出路,國人以日本為中介大規(guī)模引進“國體”“政體”學說。因緣歐美日本不同時期的國家組織變化多端,各國學者關于“國體”“政體”的意涵指稱及聯(lián)系分別的理論各殊?!皣w”“政體”紛歧復雜的關系不僅給國人帶來認識上的困擾,更持續(xù)引發(fā)政見、立場互異的各方人士對如何取舍調(diào)適外來“國體”“政體”以適應本國國情的探索與爭論。作為維新變法的急先鋒,梁啟超東渡日本后廣泛吸收各種“國體”“政體”知識,并運用以指示中國政治改革的方向與路徑。仔細考察梁啟超紛繁駁雜、前后多變的“國體”“政體”認知,正可以呈現(xiàn)從帝制走向共和的曲折歷程中“國體”“政體”問題長期聚訟紛紜的由來與癥結。
關于梁啟超的“國體”“政體”觀念,以往學界多以《異哉所謂國體問題者》一文為分析對象。近年林來梵撰文探討“國體”“政體”區(qū)分說在日本的生成及其在中國的移植,指出梁啟超區(qū)分“國體”“政體”受穗積八束影響。隨后高力克、喻中在此基礎上進一步梳理梁啟超的“國體”“政體”認知的演變歷程。①林來梵:《國體概念史:跨國移植與演變》,《中國社會科學》2013年第3期;高力克:《憲政與民主:梁啟超的政體與國體理論》,《二十一世紀》2014年4月號;喻中:《所謂國體:憲法時刻與梁啟超的共和再造》,《法學家》2015年第4期??偟膩碚f,既有研究已注意到梁啟超筆下的“國體”“政體”因時而異,但仍不免有意無意地以單一、后來觀念條理不同時期的論述,忽略學理多樣、文化跨國傳通、政治立場及意圖變化等因素對其“國體”“政體”認知變動不居的深刻影響,以致多有誤讀錯解。有鑒于此,本文將在學理引介與政治變革的互動的整體脈絡下考察梁啟超對“國體”“政體”概念與學說的取舍調(diào)適。
嚴格來說,中國古代沒有區(qū)分、比較不同國家形式的學問。近代海通以降,來華傳教士將基于歐美政治經(jīng)驗而衍生的君主、民主、君民共主等國家類型知識引入中國,并在逐漸流行的過程中以“國體”“政體”指稱相關事物,但較為罕見。①潘光哲:《晚清中國士人與西方政體類型知識“概念工程”的創(chuàng)造與轉化——以蔣敦復與王韜為中心》,《新史學》(臺北)第22卷第3期,2011年;鄧華瑩:《1834—1898年間“國體”與“政體”概念的演變》,《學術研究》2015年第3期。光緒戊戌年后,急欲從根本上改革本國政治體制的梁啟超與留東學子廣泛翻譯日本各類法政論著,與國家類型學說緊密關聯(lián)的“國體”“政體”由此在中文世界大量涌現(xiàn)。1899年,梁啟超在《清議報》上相繼譯載伯倫知理著《國家論》和加藤弘之著《各國憲法異同論》,認識到世界各國國情歷史不同,學者類分國家的方法不一,如亞里士多德以“主宰者之種類”為標準區(qū)分君主、貴族、合眾等“國體”“政體”,加藤氏則認為“政體”有專制、立憲、共和三種。②伯倫知理:《國家論》,《清議報》第23冊(1899年8月6日),政治學譚,第1頁;新會梁任譯:《各國憲法異同論》,《清議報》第12冊(1899年4月20日),政治學譚,第1頁。
面對從日本轉手而來豐富多樣的“國體”“政體”學說,梁啟超大體上是兼收并蓄,博采眾長,但在吸收理解后,也有重點的采擇對象。1901年6月,他在《立憲法議》中定義并區(qū)分“政體”,說:“采一定之政治以治國民謂之政體。世界之政體有三種,一曰君主專制政體,二曰君主立憲政體,三曰民主立憲政體。”君主立憲是“政體之最良者”,“采定政體,決行立憲,實維新開宗明義第一事”,不容稍緩。③愛國者草議:《立憲法議》,《清議報》第81冊(1901年6月7日),本館論說,第1、4頁。君主專制、君主立憲、民主立憲的三分法,簡明扼要,既將西方主流的國家形式囊括在一個體系之內(nèi),也為國人尋求政治改革方向提供了重要憑借。
為說明改行立憲的必要性,才識文筆過人的梁啟超援引其了解的“國體”“政體”知識系統(tǒng)梳理中國古史。1901年12月,他在《堯舜為中國中央君權濫觴考》中指出,堯舜禪讓與“今日民主政體絕異”。黃帝至大禹時期,“中國上古之國體,蓋有力之諸侯及豪族選立帝王而委以政權,己亦從而參與之也”。這種政治可稱作“豪族帝政,此種政體,在他邦亦往往有之”。梁啟超考證堯舜時代“國體”“政體”為豪族帝政,是想說明堯舜為“君權極盛時代”的開端。④梁啟超:《堯舜為中國中央君權濫觴考》,《清議報》第100冊(1901年12月21日),歷史,第1-2、4頁。
1902年5月,梁啟超接著撰寫《中國專制政治進化史》,系統(tǒng)介紹西方“政體分類之說”,證明中國古代專制政治日漸強化。梁啟超指出,“政體”分類有理論與歷史兩種方法。理論的“政體”分類有四種:亞里士多德以主權者人數(shù)為標準類別“政體”為君主、貴族、民主,它們分別對應暴君、寡人、暴民三種“變體”。此外還有“和合君主、貴族、民主”而成的混合政體;孟德斯鳩因主權者以名譽、道德、溫和、脅嚇為主義的不同而區(qū)分“政體”為君主、民主、貴族、專制四種;墺斯陳以主權在一人或二人以上為標準區(qū)分出一人政體與數(shù)人政體,后者細分為少數(shù)政體(含寡人政體、少數(shù)共和政體)和多數(shù)政體(含民主政體、君民共主政體);一木喜德郎區(qū)別“政體”為獨任、合議二類,獨任政體有獨任君主政體(含專制獨任君主政體、立憲獨任君主政體)和獨任共和政體,合議政體有合議君主政體(含專制合議君主政體、立憲合議君主政體)和合議共和政體。梁啟超特別說明:“此分類者,蓋就近世之國家言之,故貴族政體不另為一種云?!敝劣跉v史的“政體”分類,他依據(jù)“法國博士喇京”的觀點,將“政體”分為古代政體、近世政體,前者有族制、神權、市府、封建四種,后者有近世專制君主、立憲君主、代議共和、聯(lián)邦四類。梁啟超認為,“政體”逐級進化,前后經(jīng)歷族制政體、臨時酋長政體、神權政體、貴族政體、君主專制政體、立憲君主政體或革命民主政體六個階段。中國君主專制政體“成立最早,而其運獨長”,至今還沒進入最后一個階段。⑤中國之新民:《中國專制政治進化史》,《新民叢報》第8號(1902年5月22日),政治,第2-8頁。
經(jīng)與日本以及漢譯的法政論著比較,“法國博士喇京”即德國學者那特硁,除了墺斯陳和一木喜德郎的“政體”學說,其余的“政體”分類法均可在那特硁著、山崎哲藏譯《政治學》中找到對應的內(nèi)容,原文稱作“國體”分類。⑥山崎哲藏譯:《政治學》,東京:明法堂,1891年,第62-178頁。梁啟超主持的廣智書局曾聘請馮自由翻譯《政治學》,1902年5—11月分上、中、下三卷出版。①參見孫宏云:《那特硁的〈政治學〉及其在晚清的譯介》,《中華文史論叢》2011年第3期。梁啟超可能在馮譯《政治學》刊印前已看過書稿,又或是讀過原著。
梁啟超改“國體”為“政體”應與墺斯陳、一木喜德郎的學說有關。墺斯陳的“政體”分類法至少可見于高田早苗的東京專門學校政治科講義《政體論》,一木喜德郎的觀點曾刊載于1902年4月出版的《譯書匯編》第2年第1期,不知梁啟超是否直接參考以上書刊。②高田早苗講述、山澤俊夫編輯:《政體論》,東京專門學校,出版時間不詳,第43頁;《政法片片錄·各國政體表》,《譯書匯編》第2年第1期(1902年4月3日),附錄,第2-3頁。無論如何,這些論著都將二人的學說稱作“政體”分類法。據(jù)此推斷,梁啟超糅合不同論著的“國體”“政體”知識時,面對在他看來是指稱同種事物的不同概念,為避免用詞淆亂,于是將“國體”統(tǒng)一改作“政體”。從伯倫知理《國家論》不嚴格區(qū)分“國體”“政體”到梁啟超改“國體”為“政體”,可知在一般情況下,指稱各種國家形式的“國體”可用“政體”替代。
梁啟超不遺余力地論證中國古代專制政體的進化為世界萬國所罕見,其目光仍是當下及向前,即提倡民權、鼓吹立憲。與此相應,梁啟超廣泛采輯日本法政論著中的國家學說闡論如何建構新式國家。1902年3月,他在《論政府與人民之權限》中說:“私法、公法皆以一國之主權而制定者也(主權或在君,或在民,或君民皆同有,以其國體之所屬而生差別),而率行之者則政府也。最文明之國民,能自立法而自守之,其侵人自由者益希,故政府制裁之事,用力更少。史稱堯舜無為而治,若今日立憲國之政府,真所謂無為而治也。不然者,政府方日禁人民之互侵自由,而政府先自侵人民之自由,是政府自已蹈天下第一大罪惡,而欲以令于民,何可得也?!雹壑袊旅瘢骸墩撜c人民之權限》,《新民叢報》第3號(1902年3月10日),政治,第4-5頁?;诹簡⒊瑢瘛白粤⒎ǘ允刂保磺址溉嗣褡杂傻牧棁目隙?,而法律又由主權者制訂,可以判斷他更認同主權在民或在君與民的“國體”。
在《中國專制政治進化史》《論政府與人民之權限》二文中,因主權所在而不同的分別是“政體”“國體”。明治時期的日本又有區(qū)分“國體”“政體”的學說。以穗積八束為代表的“天皇主體派”學者極力提倡以主權、統(tǒng)治權所在及其行使形式為標準截然區(qū)分“國體”“政體”,分別指稱君主、民主與專制、立憲等,強調(diào)日本實行立憲政體后仍是君主為主權、統(tǒng)治權主體的君主國體,旨在尊崇天皇、君權。④穗積八束:《憲法法理要義》上卷,王鴻年譯,王惕齋發(fā)行,1902年,第10-13、15頁。與其針鋒相對的“天皇機關派”學者如副島義一等人則認為,國家有人格,是統(tǒng)治權主體,君主、人民只是總攬統(tǒng)治權的國家機關。因此,“國體”因總攬統(tǒng)治權的最高機關為何而區(qū)別為君主、民主等,“政體”因最高機關作用形式的差異而區(qū)分為專制、立憲等。⑤副島義一:《日本帝國憲法論》,曾有瀾、潘學海譯,江西公立法政學堂,1911年,第64-67、73頁。受此影響,“國體”“政體”是否有別、如何區(qū)分爭議不斷?!墩撜c人民之權限》的“國體”定義應源于穗積八束一系的“國體”“政體”區(qū)分說,但梁啟超未提及“政體”。事實上,梁啟超廣泛吸收日本的法政概念與學說,未必都是深思熟慮、審慎采擇,反而經(jīng)常拿來就用,帶有一定的隨意性。
為實現(xiàn)“國體”“政體”變革,梁啟超在《新民叢報》上積極宣揚民權觀念。針對盛宣懷說德國“尊崇帝國,裁抑民權,劃然有整齊嚴肅之風,日本法之,以成明治二十年以后之政績”,“較量國體,惟日、德與我相同,亦惟日、德之法于我適宜而可用”,⑥盛宣懷:《盛宮保推廣譯書敬陳綱要奏》,《經(jīng)濟叢編》第16冊(1902年10月30日),廷議,第126頁。梁啟超決定“平心觀察德、日兩國政體所由來,及其國政之實狀,以與我中國國體相比較”。具體來說:“論德國之政治,不可不先明德國國體之特色?!薄暗聻槁?lián)邦之國,我為大一統(tǒng)之國,德為新造之國,我為四千年古國?!比毡九c中國稍近似,但日本皇統(tǒng)萬世一系,“其國體為地球萬國所無”。中國自秦以來,征誅篡禪頻現(xiàn),“謂其與日本國體正同,誰能信之”。其實,若論君主尊榮、君位鞏固,莫過于英國,“欲尊其君者,不可不學英吉利”。中國國民程度與英國相遠,“至如公之所謂國體者,則與德、日大異而與英吉利不甚相遠”。⑦飲冰:《答某君問盛丞堂近奏言德國日本裁抑民權事》,《新民叢報》第20號(1902年11月14日),問答,第1-2、11-12頁。盛宣懷說日、德“國體”與中國相同,重點在于尊崇君主、君權,“國體”延續(xù)中國舊有的用法意涵,強調(diào)國家的禮法綱紀、體統(tǒng)。梁啟超筆下的“國體”論述的事物則相當廣泛,國家為聯(lián)邦或一統(tǒng)、為新造或古國,皇統(tǒng)斷續(xù),君主尊榮和君位鞏固等都涵蓋在內(nèi),明顯指稱不同形式的國家、政治的同時又超脫此范疇。梁啟超用“和文漢讀法”閱讀日文,又或是閱讀日本人、中國人漢譯的法政論著,他的“國體”“政體”認知顯然不宜簡單套用西學、東學本義解釋。
確定中國是專制政體后,變革政治、實現(xiàn)民權的路徑有君主立憲與民主共和二途。對于梁啟超來說,二者并行不悖,庚子勤王失敗后,革命共和的選項更一度躍居主要地位。只是梁啟超最終不敢逾越乃師康有為設下的?;柿椀姆h,1903年初起游歷美國又目睹共和的種種弊端,再加上新黨內(nèi)部沖突的刺激,他在1903年底宣告徹底告別共和。①關于梁啟超對共和的認知與轉變,詳見桑兵:《梁啟超與共和觀念的初興》,《史學月刊》2018年第1期。向來注重輿論宣傳的梁啟超更撰寫長文,援引伯倫知理、波倫哈克的學說申論共和不適合中國,稱“因于革命而得共和政體者常?!薄"谥袊旅瘢骸墩螌W大家伯倫知理之學說》,《新民叢報》第38、39號合本(1903年10月4日),學說,第26頁。在遭到汪精衛(wèi)等革命黨人的反駁后,梁啟超回應以開明專制論。他認為,學者區(qū)分近世國家為專制君主國、立憲君主國、立憲民主國三種其實不對,因為“專制者,不獨君主國,而民主國亦有非立憲者”。他區(qū)分國家為專制與非專制兩類。結合國情,中國應以“由專斷而以良的形式發(fā)表其權力”,并“以所專制之客體的利益為標準”的開明專制引導君主立憲。③梁啟超:《開明專制論》,《新民叢報》第4年第1號(1906年2—3月),論著一,第6-7、11、13頁。
出于對革命民主的排斥和對預備立憲的期待,梁啟超否定以進化眼光類分君主專制、君主立憲、民主立憲三種國家的觀念,轉而注重從專制與非專制的角度區(qū)別國家。至于君主與民主,則沒有優(yōu)劣高下之別。與此呼應,梁啟超在為出洋考察政治大臣端方、戴鴻慈代擬的《請定國是以安大計折》中說:“蓋世界政體厥有二端,一曰專制,一曰立憲。專制之國,任人而不任法,故其國易危。立憲之國,任法而不任人,故其國易安?!比畏ú蝗稳恕安粌H君主立憲政體為然也,即民主立憲政體亦然。所重者不在君主、民主之別,而在立憲與專制之別”。④端方:《請定國是以安大計折》,《端忠敏公奏稿》卷6,沈云龍主編:《近代中國史料叢刊》第10輯(94),臺北:文海出版社,1967年,第692、696頁。關于梁啟超代端方、戴鴻慈撰擬奏折的具體情況,可參考夏曉虹:《梁啟超:在政治與學術之間》,北京:東方出版社,2013年,第17-52頁。梁啟超強調(diào)“所重者不在君主、民主之別,而在立憲與專制之別”,意在勸告清政府改行立憲政體。
辨別君主、民主與專制、立憲為兩個范疇后,梁啟超進而明確指出它們分別是“國體”“政體”。在1907年10月刊布的《政聞社宣言書》中,梁啟超說:“吾黨所主張,惟在速開國會,以證明立憲之詔非為具文。吾黨主張立憲政體,同時主張君主國體?!雹輵椕瘢骸墩勆缧詴罚墩摗返?號(1907年10月7日),第11頁。他在《中國國會制度私議》再次提及君主國體立憲政體的主張:“我國政體固不可不為立憲,而國體又不可不為君主,此凡有識者所同認矣?!雹迣氃疲骸吨袊鴩鴷贫人阶h》,《憲政新志》第4號(1909年12月15日),論著,第27頁。1908年7月,梁啟超以筆名“憲民”在政聞社機關刊物《政論》發(fā)表此文,后因雜志???,所刊內(nèi)容不到全文十分之一。1909年11月起,此文署名“寶云”在《憲政新志》連載。1910年4—9月,梁啟超將原稿略加訂正,署名“滄江”,刊登在《國風報》第8-15、19-21期。
1910年2—4月,梁啟超在《國風報》上連載《憲政淺說》,詳細闡述“國體”“政體”區(qū)分理論。梁啟超指出,“惟國家始能有統(tǒng)治權”,統(tǒng)治權的行使“必賴有機關而始得見”。國家機關有直接、間接二種?!爸苯訖C關者,司機關之人,非受他機關所委任,乃直接從憲法所規(guī)定,緣法律事實之發(fā)生。或經(jīng)法律行為之順序,而自然得其地位者也?!薄伴g接機關則不然,司機關之人,由他機關所委任。”國家至少有一個直接機關,但不可多于兩個?!捌鋬H有一個者,則君主是也。其兼有兩個者,則君主與國會或大統(tǒng)領與國會是也?!币蛑苯訖C關為一個或兩個,“政體之差別生焉”。若國家有兩個直接機關,“則兩者權力之大小決不容平等,平等則無從統(tǒng)一矣,故其中必有一焉為最高機關。緣最高機關之所在有異同,而國體之差別生焉?!薄皣w”有君主、貴族、民主三種,貴族國體現(xiàn)已不存。君主國體以世襲君主為元首,若無國會,則此唯一直接機關即最高機關,即使有國會,最高權大抵亦歸諸君主。民主國體以民選大統(tǒng)領為元首,又選舉議員組織國會,最高機關即有選舉權的國民。或以元首是世襲君主還是民選大統(tǒng)領為依據(jù)區(qū)分君主國、民主國,其實不然。比利時等君主國,君主實權甚弱,不是最高機關,法理上只能看作民主國體,而非君主國體。①滄江:《憲政淺說》,《國風報》第1年第2期(1910年3月2日),附錄,第8、10、11-14頁。
梁啟超還根據(jù)國家結合的形態(tài)區(qū)別“國體”為單一國與復雜國。與中、日等單一國不同,復雜國“以二國或多數(shù)國相結而為共同團體”,如兩國共戴一個君主的君合國和數(shù)國聯(lián)合為一國的聯(lián)邦國。也就是說,“國體”除可在狹義上指稱以最高機關的所在為標準區(qū)分的國家外,又可在廣義上指稱單一國、復雜國等國家形式。
至于因直接機關單復而異的“政體”,則有專制、立憲之別。前者由一個直接機關行使國權,無所限制;后者由兩個直接機關行使國權,相互制限。專制、立憲“政體”的差異不在于“國體之為君主、民主”,而在于“國權行使之有無制限”,有無兩直接機關相互對峙,各行其權。從區(qū)分“國體”“政體”的角度觀察,君主專制與君主立憲同中有異。相同的是它們都屬于君主總攬統(tǒng)治權的君主國體。不同的是“政體”,專制國君主“率其所欲,徑遂而直行”統(tǒng)治權,立憲國君主分寄統(tǒng)治權于立法、行政、司法三機關,“以一定之節(jié)制而行之”。②滄江:《憲政淺說》,《國風報》第1年第4期(1910年3月21日),附錄,第15-16、18頁。
從學說內(nèi)涵來看,梁啟超的“國體”“政體”區(qū)分說與副島義一等人接近。梁啟超1907年10月前可能已接觸到這種學說,他直至此時才區(qū)分“國體”“政體”,并運用以指導中國的政治改革,除與徹底轉向君憲立場后看重專制、立憲之分別而非君主、民主之差異的觀念有關外,當受汪精衛(wèi)、楊度等人的影響。在1905—1906年革命黨與?;逝傻恼搼?zhàn)中,汪精衛(wèi)認為君權必然阻礙民權,只有先變君主為最高機關的君主國體為多數(shù)人組成最高機關的民主國體,才能實現(xiàn)專制政體到立憲政體的轉型。1907年初,呼吁速開國會的楊度針鋒相對地指出,君主立憲國的統(tǒng)治權總攬機關也可以是國會,如此一來,君主國體與民主國體本質上沒有差別,關鍵在于實現(xiàn)立憲政體。楊度將這一主張概括為“國體不可變,惟政體可變”,③楊度:《金鐵主義說》,《中國新報》第1年第2號(1907年2月20日),論說一,第91頁。梁啟超“主張立憲政體,同時主張君主國體”,明顯與此理念一脈相承。需說明的是,梁啟超在《憲政淺說》中根據(jù)最高機關所在的差異區(qū)分君主國體與民主國體更主要是闡論學理,就實際政治訴求而言,他雖然主張君主國體,但不會認同君主總攬統(tǒng)治權,獨尊君權?!吨袊鴩鴷贫人阶h》極力批判僅君主一人有改正憲法之權,便是顯證。④滄江:《中國國會制度私議》,《國風報》第1年第19號(1910年8月15日),著譯,第14頁。在梁啟超的心中,君主國體相當程度上是空殼,伸張民權的立憲政體才是根本。
梁啟超在清末預備立憲期間雖曾闡述并運用“國體”“政體”區(qū)分說,但“國體”“政體”本非迥殊,一旦時移勢易,他的相關論述很快也出現(xiàn)變化。武昌起義后不久,康有為試圖乘機迫使清政府召開國會,為保留清帝又滿足革命黨的共和訴求,他拋出虛君共和的方案。與康有為呼應,梁啟超辛亥年九、十月間撰寫《新中國建設問題》,宣傳虛君共和。此文上篇《單一國體與聯(lián)邦國體之問題》說,各省相繼獨立后,發(fā)生采用單一國還是聯(lián)邦國的問題。梁啟超認為“聯(lián)邦國為完全國家之過渡”,是“一時不得已之所為”,中國應用單一制建立“強固統(tǒng)一之中央政府”。在下篇《虛君共和政體與民主共和政體之問題》中,梁啟超指出中國今后采用共和政體“已成為多數(shù)之輿論”,但共和政體千差萬別,有“人民公舉大統(tǒng)領而大統(tǒng)領掌行政實權之共和政體”,“國會公舉大統(tǒng)領而大統(tǒng)領無責任之共和政體”,“人民選舉終身大統(tǒng)領之共和政體”,“不置首長之共和政體”,“虛戴君主之共和政體”,“虛戴名譽長官之共和政體”,等等。經(jīng)辨別利害,他認為保留君主作為裝飾品,由國會掌握實權的虛君共和政體“雖未敢稱為最良之政體,而就現(xiàn)行諸種政體比較之,則圓妙無出其右者矣”。①梁啟超:《新中國建設問題》,《飲冰室合集》文集之二十七,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第28、34-35、43頁。
梁啟超在《新中國建設問題》中沿用“國體”指稱單一國、聯(lián)邦國,此前辨析為“國體”的民主共和卻變成了“政體”。類似用法并非僅此一例,梁啟超在回絕袁世凱任命他為法律副大臣的電文中建議“速開國民議會,合全國人民代表以解決聯(lián)邦國體、單一國體、立君政體、共和政體之各大問題”。②《梁啟超致袁世凱電》,《申報》1911年11月26日第1張第4版,公電。
有意思的是,梁啟超很快重申“國體”“政體”區(qū)分說。1912年10月22日,歸國的梁啟超在北京報界舉行的歡迎會上演說,相關內(nèi)容《申報》等報紙當時即有簡要報道,③《北京來電》,《申報》1912年10月24日第2版,公電。后來他專門撰成《鄙人對于言論界之過去及將來》,刊在《庸言》第1卷第1號。進入民國后,梁啟超的政治處境頗為尷尬,革命黨激進人士指責他“曾主張君主立憲,在今共和政體之下,不應有發(fā)言權。即欲有言,亦當先自引咎,以求恕于疇昔之革命黨”。甚至造謠,“謂其不慊于共和,希圖破壞”。同黨朋輩“亦有疑于平昔所主張,與今日時勢不相應,舍己從人,近于貶節(jié),因囁嚅而不敢盡言”。因此,他必須解釋自己過去為何主張君主立憲,如今又何以能夠在民國政界、言論界立足。梁啟超說,早年在湖南時務學堂教學時,他就倡言種族革命,后來洞察國情,才放棄極端破壞的主張,癸卯、甲辰年后,“對于國體主維持現(xiàn)狀,對于政體則懸一理想以求必達”。由于“晚清政令日非”,他最終忍無可忍,在輿論上“與政府宣戰(zhàn)”。至于“立言之宗旨,則仍在濬牖民智,熏陶民德,發(fā)揚民力,務使養(yǎng)成共和法治國國民之資格”。
在梁啟超看來,既然“前此吾黨”亦“盡力于共和主義”,稍有政治常識者又知道“國體與政體本不相蒙”,自己不從事革命而致力于變革“政體”也就理所當然。他將這套說辭概括為“不爭國體而爭政體”,接著說,自己對于“障礙極多之君主國體”猶且“以其為現(xiàn)存之事實而承認之”,自然不會“對于神圣高尚之共和國體而反挾異議”。既然只有革命黨才會“破壞國體”,立憲黨“從未聞有以動搖國體為主義”,那么立憲派“今日擁護共和國體,實行立憲政體”,也是“論理上必然之結果,而何有節(jié)操問題之可言耶”?④梁啟超:《鄙人對于言論界之過去及將來》,《庸言》第1卷第1號(1912年12月1日),建言·講演,第3-6頁。
梁啟超反復聲稱“不爭國體而爭政體”,一方面是為曾經(jīng)主張君憲的行為開脫,同時也是借此說明自己不反對共和,在民國政界活動合情合理。與此相關,梁啟超雖區(qū)分“國體”“政體”,分別指稱君主、共和與專制、立憲,但不明說二者的具體內(nèi)涵。因為不管是哪種“國體”“政體”區(qū)分說,“國體”都關系到統(tǒng)治權的歸屬問題,一旦明確定義,往昔提倡君主國體就帶有維護君權的意味,容易遭受非議。
對于梁啟超的巧妙說辭,革命黨人并非沒有警惕?!肮⒎颉痹凇睹裾x》上一針見血地指出,“明明不主張革命”的梁啟超不過是“以國體與政體為飾詞”。“耿夫”更洞察“不爭國體而爭政體”所面臨的現(xiàn)實困境,即“康梁黨徒伏闕上書,請開國會,至若干次”,卻不能“動清廷之聽”,若非革命,“爭政體”也無法成功?!皣w與政體之性質雖異,而用革命之手段則無或異也。”⑤耿夫:《斥梁啟超之無恥》,《民誼》第3號(1913年1月15日),論說,第3頁。
盡管仍有一部分革命黨人并未停止對其攻擊,梁啟超進入民國后還是相當積極地參政,頻繁在政制、憲法等問題上發(fā)表意見。對于有人認為中國“人民程度幼稚,不能運用共和政體”,“國土寥廓,不宜于共和之組織”,共和不可以“樹立而持久”,梁啟超指出應注意以下問題:一是今日中國除了共和,是否有他種“國體”發(fā)生的余地;二是硬要改成其他“國體”,國家有何危險;三是他種“國體”無非是君主立憲,若中國人民不能運用共和,國土不能布設共和,是否就能運用、布設君憲;四是共和國體之下,“政體”是否有選擇的余地;五是人民程度低的國家采用共和,是否絕對無法增進其程度。梁啟超提出這些問題,是想告訴人們要堅持共和立憲,他援引“國體”“政體”區(qū)分說佐證:“以吾平昔之所信,總以為國體與政體絕不相蒙。而政象之能否止于至善,其樞機則恒在政體,而不在國體。無論在何種國體之下,皆可以從事于政體之選擇。國體為簡單的具象,政體則為復雜的抽象,故國體只有兩極端,凡國必麗于其一,政體則參伍錯綜,千差萬別,各國雖相效,而終不能盡從同也。而形式標毫厘之異,即精神生千里之殊,善謀國者,外揆時勢,內(nèi)審國情,而求建設一與己國現(xiàn)時最適之政體,所謂不朽之盛業(yè),于是乎在矣?!雹倭簡⒊骸稇椃ㄖ缶瘛罚☉椃▎栴}之一),《庸言》第1卷第4號(1913年1月16日),建言·通論,第2-3頁。簡言之,“國體”“政體”不相干,“政體”比“國體”重要,重點應放在建設立憲政體上。值得注意的是,梁啟超先后指稱共和為“政體”“國體”,二者還是難以截然區(qū)分。
1913年中旬,梁啟超以進步黨的名義撰擬《中華民國憲法草案》,第1章第1條是:“中華民國永遠定為統(tǒng)一共和國,其主權以本憲法所定之各機關行之?!彼痛藯l文與《中華民國臨時約法》第2條“采主權在民說”的差別予以解釋:“無論何種國體,主權皆在國家,久成定說,無俟喋引。國體之異,則在行使國家主權之機關,有單復專共之異耳。”“單復”即單一與復數(shù),“專共”即專攬與共掌,二者同義?!稇椪\說》指出因行使國權的直接機關的單復而不同的是“政體”,這里變成了“國體”。按此定義,君主國體必然專制,共和國體必然立憲,或者說,君主立憲即共和之一種。梁啟超又說君憲國、共和國的最高機關分別是君主和國民全體,但未提及最高機關的差異是區(qū)分“國體”的標準,且所謂“最高機關者,超乎立法、行政、司法三機關之上,而總攬主權者也”。②梁啟超:《進步黨擬中華民國憲法草案》,《庸言》第1卷第18號(1913年8月16日),建言·專論,第1、4頁。可見梁啟超的“國體”“政體”區(qū)分觀念并非一成不變,有時甚至難以自圓其說。
梁啟超為了說明立憲派可以在共和國體下從事政治活動而積極援引“國體”“政體”區(qū)分說,1915年反駁袁世凱稱帝的《異哉所謂國體問題者》一文則使得“不爭國體而爭政體”的理念進一步發(fā)展且廣為人知。針對袁世凱一系列變共和為帝制的論調(diào),梁啟超秉持“吾儕立憲黨之政論家只問政體,不問國體”的立場,聲稱對“國體”無所偏好?!吧w國體之為物,既非政論家之所當問,尤非政論家之所能問?!辈划攩柺且驗橛懻摗皣w”容易使國家陷入歧路,不能問是因為“國體”受制于時勢,非人力所能左右?!俺T诂F(xiàn)行國體基礎之上而謀政體、政象之改進,此即政治家唯一之天職也。”對于有人認為與其共和而專制,不如君主而立憲,梁啟超指出:“立憲與非立憲,則政體之名詞也,共和與非共和,則國體之名詞也。吾儕平昔持論,只問政體,不問國體,故以為政體誠能立憲,則無論國體為君主、為共和,無一而不可也。政體而非立憲,則無論國體為君主、為共和,無一而可也。國體與政體本截然不相蒙,謂欲變更政體而必須以變更國體為手段,天下寧有此理論?!睂嶋H上,帝制派也無法保證變更“國體”后,“憲政即可實行而無障”,最后極可能是君主專制。“不忍于共和之敝,而欲以君主專制代之,謂為良圖,實所未解?!笨傊?,關系國家安危治亂的不是“憲典形式上之共和、君主”,而是政治良否。③梁啟超:《異哉所謂國體問題者》,《大中華》第1卷第8期(1915年8月20日),第1、2、5、7、10頁。
梁啟超“只問政體,不問國體”,本意是反對變更“國體”,也在一定程度上取得了相應的輿論效果。但這種說法最初是為了說明立憲派在清末堅持君主立憲與在民國擁抱共和不沖突,觀念上又強調(diào)“國體”“政體”絕不相關,反而使得對手可以從事實上與邏輯上推論梁啟超不反對帝制?!懂愒账^國體問題者》被廣為傳頌后,為帝制運動搖旗吶喊的《亞細亞日報》說,梁啟超辛亥前“絕對為主張君主立憲之一人”,民國成立時“猶然為虛君共和制之主唱”,可見他承認共和實出于不得已?!秮喖殎喨請蟆犯幸鈱ⅰ爸粏栒w,不問國體”曲解為“任公之不至于反對變更國體”。④《國體問題紀聞·梁任公態(tài)度推測》,《時事新報》1915年9月1日第2張第2版,國內(nèi)要聞。又有消息說,楊度稱《異哉所謂國體問題者》一文“不必駁”,因為“任公不問國體,則于君主、民主皆不反對,不過對于改變國體為消極的不贊成,并非如醉心共和者之積極的反對也。至于立憲,則彼我皆所極愿”。⑤《國體問題紀聞·楊皙子一人堅持》,《時事新報》1915年9月10日第2張第2版,國內(nèi)要聞。
與梁啟超同屬反對袁世凱稱帝陣營的章士釗也注意到,“只問政體,不問國體”和“在甲種國體之下,為政治活動,在乙種反對國體之下,仍為同樣之政治活動,此不足成為政治家之節(jié)操問題”的言論,確實容易讓“輕佼者”如楊度等人有借口說,既然“國體”非梁啟超所問,他大可在“國體”變更后繼續(xù)為“同樣之政治活動”,且“不關夫節(jié)操”。對此,章士釗代梁啟超辯解,“問”指“英語之question,以其事可疑而發(fā)為問也。故問與論不同,論者可就其不疑之一面發(fā)揮之,問則非疑不啟也”?!皣w者,不容致疑者也”,“既已不疑,何有于問?”“破浪”在《亞細亞日報》上指出,梁啟超一方面撰寫《異哉所謂國體問題者》,一方面宣稱“國體問題,非政論家所當問,所能問”,是自相矛盾。章士釗認為這種看法“未明夫問與論之別”,因為“國體為固定之事實,不當問也,非謂不當論也”?!爸寥羲似鸲鴨栔?,就不能無動于衷,必須“積極有所論列”。在“甲種國體”及“乙種反對國體”下從事同種政治活動不構成節(jié)操問題也有嚴格的界限,“所謂甲種國體,滿洲君主國體,而亦限于滿洲君主國體者也。乙種反對國體,今日共和國體,而亦限于今日共和國體者也。”“君主國體為家天下,民主國體為公天下,自私而之公”,乃理所當然。且清季“立憲絕望,易為共和,而憲政確立,在理宜然”。如果是易共和為君主,情況“適得其反”,則不能說無損于節(jié)操。
章士釗最后用一段頗長的話剖析“只問政體,不問國體”何以容易被“世之抵排梁先生者”曲解來為袁世凱的稱帝活動張目。從章士釗的視角來看,梁啟超“身為輔導共和之人”,卻“不恤指陳共和之非”,看到相關言論被人“假借遂其大欲”后,“則又廢然”,于是“立論每自相出入”。在政治活動上,四年來,“忽忽而入京,忽忽而辦報,忽忽而入閣,忽忽而解職,忽忽而倡言不作政談,忽忽而著論痛陳國體”,以致“持態(tài)每卼臲不寧”。由于“一言一動,俱不免為政局所束縛”,宗旨飄忽不定,自然難免“陷入四面楚歌之中,不能自動”。章士釗認為,梁啟超“自處有所未當,八九歸諸社會之罪惡,即過亦為君主之過,誰肯以小人之心度之”。但因“其人于中國之治亂興衰,所關甚切,如是之舉棋不定,冥冥中墮壞國家之事,不知幾許”,不能不“附諸責備賢者之義”。①章士釗:《評梁任公之國體論》,章含之、白吉庵主編:《章士釗全集》第3卷,上海:文匯出版社,2000年,第618-621頁。
客觀而論,梁啟超的政治宗旨前后多變多少有不得已之處,在民國繼續(xù)從事政治活動也無可厚非,但他以“國體”“政體”絕不相關,“不爭國體而爭政體”辯解過去的君憲立場,確實在一定程度上否認了清政府不可能真正實行伸張民權的立憲政體,以革命的方式改變“國體”“政體”勢在必行的事實。正因“不爭國體而爭政體”在承認共和國體的同時給君主國體留下了空間,“只問政體,不問國體”被帝制派曲解利用也就在所難免。另一方面,梁啟超的“國體”“政體”理念所面臨的窘境說明從帝制走向共和絕非易事,由于預期中以政治改良為目標的立憲政體未能實現(xiàn),何種政治體制適宜中國的問題再起爭議,國人對“國體”“政體”的探索仍需繼續(xù)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