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 國 旗
(中國社會科學院 文學研究所,北京100732)
“邯鄲學步”一詞出自《莊子·外篇·秋水》?!扒锼敝泄灿辛喂适?,分別為“河伯與北海若”“蛇與風”“孔子與子路”“公孫龍與魏牟”“莊子與楚臣”及“莊子與惠子”?!昂悓W步”具體出現(xiàn)在公孫龍向魏牟問道這一則故事中,除此而外,這個故事中還出現(xiàn)了另外一個大家熟知的成語,即“井底之蛙”。魏牟用“井底之蛙”譏笑公孫龍的無知自大,用“邯鄲學步”勸諷公孫龍要接受邯鄲學步的教訓,指出莊子的思想高深莫測、微妙玄通,公孫龍向莊子學習無異于“用管窺天,用錐指地”,所以不如早些離開莊子,免得像那個學步的壽陵人一樣一無所成,甚至丟掉了自己原有的學問。①原文為“且子獨不聞夫壽陵馀子之學行于邯鄲與?未得國能,又失其故行矣,直匍匐而歸耳。今子不去,將忘子之故,失子之業(yè)。”見《莊子》,方勇譯著,中華書局2015年版,第274-275頁。作為成語,“邯鄲學步”意指一味地模仿別人,不僅學不到本事,反而把原來的本事也丟了。唐代詩人李白在《古賦三十五》中以“壽陵失本步,笑煞邯鄲人”,來嘲笑那個學步的壽陵人,然而邯鄲學步固然可笑,后人倘若不能從這個壽陵人身上總結(jié)失敗的教訓,引以為戒,難免不發(fā)生同樣可笑的事情。新時期40年來,中國文論所走過的歷程,尤其是文論自主性的缺失,與成語“邯鄲學步”中的壽陵人有著許多類似的地方,本文將通過對這一問題的分析探討文論自主與文論自信的問題,以期為今后中國文論的健康發(fā)展尋找思路。
《莊子·外篇·秋水》中對“邯鄲學步”的描寫僅寥寥幾句,但故事的骨架結(jié)構(gòu)卻非常清晰?!稘h書·敘傳上》是繼《莊子》后對“邯鄲學步”最早進行敘述的文獻:“昔有學步于邯鄲者,曾未得其仿佛,又復(fù)失其故步,遂匍匐而歸耳。”[1]西晉玄學家郭象在《莊子注》中曰:“以此效彼,兩失之?!碧迫顺尚⑹柙唬骸皦哿?,燕之邑;邯鄲,趙之都。弱齡未壯,謂之馀子。趙都之地,其俗能行,故燕國少年,遠來學步。即乖本性,未得趙國之能,舍己效人,更失壽陵之故。是以用手據(jù)地,匍匐而還也?!盵2]此后,“邯鄲步”“邯鄲學步”“學步邯鄲”“邯鄲匍匐”“壽陵失步”等詞匯被文人們反復(fù)使用,但意義多不出其左右。如晉葛洪《抱樸子·內(nèi)篇·雜應(yīng)》中有“所謂進不得邯鄲之步,退又失壽陵之義者也”?!吨熳尤珪し鹈Z召章》中有“不可以圣人體道之權(quán)籍口,恐有學步邯鄲之患也”。宋人趙蕃《淳熙稿·讀去非有行集》中有“鶴鳧長短天所付,追隨恐失邯鄲步”。明人楊慎用“邯鄲學步”比喻當時學詩者“拘束蹈襲,取妍反拙,不若質(zhì)任自然耳”的弊病。①楊慎《升庵集·素足女》云:“予嘗題《浣女圖》詩,純用太白語意,'紅顏素足女,兩足白如霜。不著鴉頭襪,山花屐齒香。天然去雕飾,梅岑水月妝??蠈W邯鄲步,匍匐壽陵傍。蓋竊病近日學詩者,拘束蹈襲,取妍反拙,不若質(zhì)任自然耳?!睙o論是后世文人對《莊子》的注疏,還是在歷代詩歌寫作中對這一典故的化用,我們都可從中窺見“邯鄲學步”故事的大致風貌。歸納起來看,大概包含以下內(nèi)容:(1)學步的年輕人是位“馀子”,即古代嫡長子以外的兒子,在家中的地位較低,沒有繼承權(quán),或許這正是其不得不外出學習技能的原因所在。(2)學步的年輕人是燕國人,所學的是趙國的技能。這一故事產(chǎn)生的時間背景是戰(zhàn)國時期,根據(jù)莊子的生平可以推斷出大約在趙國武靈王和惠文王時期。此時期的趙國在各諸侯國中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如《史記·蘇秦列傳》記載,趙國“地方二千余里,帶甲數(shù)十萬,車千乘,騎萬匹,粟支數(shù)年”,是當時公認的強國[3]。可見這是一個經(jīng)濟、文化相對落后的國家向先進國家學習的故事。(3)學習的過程是“以此效彼”“乖本性”“舍己效人”的過程,即不是順應(yīng)自然的良性進步,而是截鶴續(xù)鳧、刖趾適履,勉強為之。(4)學習沒有成功,且得不償失,學步的年輕人不僅沒有學會新的技能,連自己原來走路的能力也喪失了,不得不“用手據(jù)地,匍匐而還”。
邯鄲學步這個千古笑話的背后隱含著許多值得分析的東西,對這一成語故事諸要素的整合與梳理,是為了更好地通過對照故事進行具體分析,以發(fā)現(xiàn)壽陵人學步失敗的真正原因,以期給探討中國文論的處境與出路提供些借鑒。本文將從以下三個方面展開分析。
就故事來看,這個問題很好回答,這位壽陵人之所以要到邯鄲來學步,是因為“趙都之地,其俗能行”,這里的人或許“走姿很漂亮”,或許“舞步很優(yōu)美”。而本文這里所要討論的并不是這個問題,而是對于這一問題的進一步追問:別人擅長的東西自己一定要學嗎?即使有些學者認為壽陵人去邯鄲學習的是一種非常優(yōu)美的叫作“踮屣”②有學者認為,學步的壽陵人去邯鄲學的是一種叫作踮屣(tiē xǐ)的舞蹈而不是走路,即一種抬起腳跟用腳尖著地旋轉(zhuǎn)飛舞的舞蹈。參見李延軍、馬新民《“邯鄲學步”文獻書證新發(fā)現(xiàn)及其典源再辨析》,《邯鄲學院學報》2014年第9期。的舞蹈,有藝術(shù)追求,學習目的也是要首先明確的。僅僅是為學而學,雖然未嘗不可,但至少也要考慮一下這門藝術(shù)對于自我生命的作用與價值,是好是壞,事先要有一個基本的判斷。
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就走路而言,每個人都會走路,這是人的自然本能,這個壽陵人也是如此。那么,為什么還要去學別人走路的樣子呢?或許有人會說,是為了追求美。以今天的眼光來看,這是可以解釋得通的。從故事本身的敘述來看,似乎也可以這樣認為,這個壽陵人完全可以這樣單純地“為美而學”。但從故事的結(jié)局來看,他為美而學的代價是巨大的。據(jù)此也可以認為,他仍然是盲目的,對于學什么、為什么學,并不清楚。③參見丁耀《“邯鄲學步”的美學解讀》,《河南科大學報》2010年第2期。該文從對美的追求和理想建構(gòu)等方面解讀了“邯鄲學步”,認為壽陵少年的行為并非違背人的本性,對美的追求促使他積極進行一種“審美體驗”。但該文同時指出,他追求的只是外在的美感而不是真正的美。當然,如果這個壽陵人真是為學舞而來,那的確值得欽佩,但這個話題顯然已經(jīng)不是我們所理解的那個“邯鄲學步”了,或者說,“邯鄲學步”本來就不應(yīng)該是一個美學問題,雖然可以將學習“踮屣”舞看成一個美學問題,但撇開具體的美學問題不談,僅就學舞學到要爬著回去,也值得被進一步追問:“這舞學得值得嗎?”
其實關(guān)于“為什么學”的問題,可以帶出很多的問題。邯鄲人的步法或舞蹈真的好看嗎?如果是,那么,好看的東西一定要學而且一定能學會嗎?其實常常是這樣的,好的東西不一定非要自己擁有,有時做一個欣賞者更好,況且學會是需要諸多條件的。當然,如果真要學,也要事先考慮一下是否有老師教的問題。如果有,還可以;如果沒有,那自己怎么學?自學不是不可以,但那要有很高的悟性和能力,這些條件自己是否具備呢?另外,無論有無老師,如果萬一自己學不會,又該如何,這些也是需要提前考慮好的。
有學習精神的人從來都是值得尊重的,但盲目學習的人有時便會顯得非??尚Α=裉旌芏嗉议L在教育孩子時,過多地扭曲孩子的本性天賦,即“乖本性”,讓他們學這學那,終究一事無成。這不是和邯鄲學步的燕國人一樣盲目嗎?大凡學習,在筆者看來至少要注意以下幾點:學習的東西好不好,自己的各種條件適不適合學,學成后的價值與運用怎樣。不考慮這些內(nèi)容的學習,就是盲目的;為學而學,就可能違逆學習者的自然天性。從小處說,浪費了學習者的時間和金錢,從大處說,有可能貽誤一個人美好的一生。再說,盲目地學習他人,也是一種不自信的表現(xiàn)。其實,作為一個經(jīng)濟、文化相對落后的燕國人向先進的趙國去學習走路,其對自己走姿的不自信,本來就是顯而易見的?;蛘哒f正是由于不自信,才導(dǎo)致了他對于先進的趙國人走姿的盲目崇拜。
“橘生淮南則為橘,生于淮北則為枳,葉徒相似,其實味不同”,因其“水土異也”。因此,學習別人的東西,即使再好,也需要考慮它的生存條件,學來的東西再好,如果沒有適宜它生存的條件,恐怕也只能成為“紙上談兵”、花拳繡腿,?;H丝梢?,于事無補,中看不中用??傊?,學步之前一定要問問自己:都準備好了嗎?
燕國壽陵人到邯鄲學步卻沒有學會,這也是值得做一番考量和追問的。學不會的原因大體可以歸為以下幾點:一是東西太難學,二是個人條件差,三是沒有找對學習的方法。對于這個人而言,似乎這三點他都符合,但學人走路再不容易也難不到哪里去,而就個人條件而言,壽陵人能來到邯鄲,說明個人條件應(yīng)該也沒有問題,由此來看,最關(guān)鍵的主要還是最后一點,也就是壽陵人沒有找到學習的方法。
首先,壽陵人沒有找到明確的學習對象,后世的一些版本提到,只要是邯鄲人,他便不加選擇,見一個學一個,這樣如何能學會?要知道每個人走路都各異各樣,邯鄲人走路的優(yōu)雅漂亮究竟表現(xiàn)在何處,是需要首先搞明白的,邯鄲人也不可能每個人走得都很漂亮,這其中怕也有人走得并不好看,這就需要認真觀察,比較異同,發(fā)現(xiàn)真正好看的再學,不好看的就不要學。壽陵人在這一點上,顯然做得不好,有些盲目。其次,在學習中遇到困難時,他不是針對問題總結(jié)教訓,而是將失敗的原因歸于自己走慣了的姿勢和步法,因此下決心丟掉了自己原來的走法,這樣的行為就不僅僅是盲目而是有些愚蠢了。學一種東西要以忘記過去的東西為前提,在現(xiàn)實生活中是可笑的,然而,現(xiàn)實中又確有不少這樣的例子。由此來看,“邯鄲學步”的啟示真是值得深入挖掘的。
從以上分析可以看出,燕國壽陵人在學步中出現(xiàn)的所有問題,都反映出了其準備不充分,缺乏冷靜思考,缺乏自主意識,不能真正發(fā)現(xiàn)問題,不能針對問題總結(jié)教訓、尋找解決的辦法,等等。當然,這些問題是從他的學習過程中體現(xiàn)出來的,但在他還在燕國準備到趙國學習的時候就已經(jīng)存在了,這是他本身固有的問題與缺陷。所以,無論是走法難學,個人條件差,還是方法不對,都只是表層原因,其本身固有的問題和缺陷才是導(dǎo)致燕國壽陵人學步失敗的癥結(jié)所在。
燕國壽陵人最后是爬著回去的,之所以爬著回去,是因為他忘記了自己原有的走姿,已不記得怎么邁步;而之所以這樣,又是他自己造成的。他為了學好邯鄲人走路,下決心丟掉了自己原來的習慣走法,從頭學起。只是幾個月過去了,他并沒有學會。
應(yīng)該說這個壽陵人對學步的執(zhí)著是值得人們欽佩的,他要從頭學起沒有問題。問題在于,學別人的長處一定要廢掉自己的長處,學他人的武功一定要廢除自己的武功嗎?他以二元對立的思維來看待自己的邯鄲學步,不能看到兩者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與良性影響,是造成其決心忘記原有走法的誘因之一,而忘記走路的真正原因則是他從未認識到自己原有的習慣走法才是他的安身立命之本。學習他人絕不是要丟掉自己,而只能是彌補自身的不足,增強自身的能力;學習是為了錦上添花,而不是將自己原有的才華與傳統(tǒng)全部清零,變得一無所有。對一個人而言,學習不是狗熊掰玉米,有了新的扔掉舊的,只有在原有基礎(chǔ)上不斷學習,才能不斷增長才干,不斷走向成熟與成功,這是一個螺旋式上升的過程,是一個不斷積累的過程。萬丈高樓平地起,樓要一層層地蓋,人生是如此,學習也是如此。凡事不能數(shù)典忘祖,已有的一切就是你現(xiàn)在的起跑線。從小處說,忘記了過去,燕國人只能爬著回去;從大處講,忘記了傳統(tǒng),任何人都將居無定所、行無所依。
總之,這個壽陵人的問題在于他從未明白自己已經(jīng)擁有的東西的價值與意義。而造成這一狀況的原因,從本質(zhì)上講與其對包括自己在內(nèi)的燕國人的走路姿態(tài)缺乏認可和自信有關(guān),與其本身的文化自卑心態(tài)有關(guān)。或許趙國人走路并不比燕國人好看,但壽陵人“馀子”的出身及其所屬國家經(jīng)濟、文化上的落后,使其產(chǎn)生了自卑心理,從而影響了他對于邯鄲人走路方式的客觀理性的判斷。即便趙國人走路確實優(yōu)雅漂亮,但那也不過只是一種走路的姿勢,而不是人生中必須掌握的生存技能,學與不學本無關(guān)緊要,而壽陵人卻為此付出了喪失走路能力的代價,實在是太不值得,這其實是對自我極不自信的表現(xiàn)。壽陵人學步失敗淪為笑柄的教訓不少,但從根本上看,恐怕只有一點,這就是凡事懵懵懂懂,缺乏自我意識,缺乏基本的理性判斷,喪失了人之為人最重要的東西——自己決定自己命運的能力和在問題面前獨立思考的能力,換言之,是喪失了人的“自主性”。
“邯鄲學步”這個成語旨在諷喻一味地模仿別人,最終反而得不償失,丟掉了自己原來的本事。對照新時期之后當代中國文論發(fā)展的基本實際,用“邯鄲學步”來形容是非常合適的,上文之所以不惜筆力去分析壽陵人“邯鄲學步”失敗的原因所在,其道理正在于此。新時期以后,中國文論的主導(dǎo)方向就是向西方學習,40年來一直如此。當然西方文論給中國文論帶來的有益方面是不能否認的,但是,如果說新時期之初,我們向西方學習,大量引介當代西方文論諸流派、諸思潮、諸觀念與諸方法,很好地改變了當時中國文論長期的單一化狀態(tài),填補了那個時代中國文論可能出現(xiàn)的知識斷層,完成了從極左文論向當代文論的自然轉(zhuǎn)型,切實推動了中國當代文論的理性發(fā)展與多元生成的話,那么40年來,我們的文論研究一直一成不變地沿襲西方的路子,說著西方的話,講著西方的理,用著西方的方法,言必稱西方而渾然不覺,這種狀況就不能不引起我們的警覺和思考。這里,同樣也有幾個問題需要追問和澄清。
第一,為什么要學習西方文論?正像邯鄲學步的壽陵人給我們的啟示一樣,學習他人,本應(yīng)是為了強壯學習主體自身,而不能是使自身原有的能力一并喪失。新時期之后,我們在幾年之內(nèi)就將西方近百年產(chǎn)生的文論成果一股腦兒地引介進來,其本意主要就是為了彌補我們在文論方面的單一與不足。而西方現(xiàn)當代文論,如語言學、心理學、現(xiàn)代或后現(xiàn)代的理論與方法,的確豐富了我們的視野,拓展了我們認識與分析文學的思路與空間。同時其最重要的價值還在于,正是通過向西方的學習,解放了我們原有僵化的思維模式,達成了中西文論的同步性與共時性,在較短的時間內(nèi)填補了中西文論之間的歷時性差距,使中國文論的知識結(jié)構(gòu)發(fā)生了根本性變化。中國文論界不再是閉塞和落后的,有了和西方對話與交流的資本和知識基礎(chǔ),同時也推動了學界對中國自身文論的思考與期待。這就是我們學習西方文論全部的初衷。如果說20世紀整個80年代都可以算作是我們學習西方文論的“學徒期”的話,那么之后,我們就應(yīng)該走出學徒期,考慮如何建構(gòu)屬于我們自己的文論話語與文論體系。可是現(xiàn)實情況卻不是這樣。80年代“思想解放”的沖動與活力并沒有給中國文論建設(shè)帶來契機,反而在之后持續(xù)不斷地學習西方現(xiàn)當代文論的過程中迷失了自己。無論課堂講堂,還是會下會上,無論報紙期刊,還是學術(shù)出版,西方文論一直是學界新寵、研究時尚,以致逐漸形成了西方文論一家獨大、擁有絕對話語霸權(quán)的不正常局面。中國原有的文論資源,不管是中國古代傳統(tǒng)文論、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還是“五四”之后所形成的中國現(xiàn)當代文論,都只能“躲進小樓成一統(tǒng)”,成為小眾的、自娛自樂的學問,基本喪失了與西方文論抗衡抑或?qū)υ挼目赡?。然而,對于這種不正常的學術(shù)現(xiàn)象,理論界卻從未警覺或有意識地進行反思與對抗,全然忘記了學習西方旨在建設(shè)自身文論的原有目的。
第二,為什么沒有反思西方?西方文論在中國文論界存在的反常局面是需要反思的,然而文論界卻沒有對此進行反思,其中的原因是多方面的。筆者認為,這既有西方當代文論生產(chǎn)力強盛,大量的理論資源需要在較長時期內(nèi)消化和吸收的原因,也有中國文論原有理論基礎(chǔ)單一薄弱,需要這樣一個長期的學習過程的問題。同時,隨著世界經(jīng)濟一體化所必然帶來的文化交往與文化商品消費全球化的客觀存在,大量西方文化產(chǎn)品涌入中國,改變了中國文化消費的原有內(nèi)容,而大量西方文化產(chǎn)品的輸入,也需要用西方的理論進行闡釋與解讀。這樣,與西方文化產(chǎn)品一起,西方文藝理論的隨之涌來,就是非常自然的現(xiàn)象。然而,除了以上這些原因外,在筆者看來,我們之所以沒有很好地反思西方文論在中國存在的問題與影響,主要還與我們對自身文論的價值認識不足,對中國原有文論傳統(tǒng)資源缺乏自信有關(guān)。中國文論界之所以長期跟在西方文論后面,亦步亦趨,這才是最根本的原因。
第三,為什么對自己的文論傳統(tǒng)缺乏自信?關(guān)于這一點,實際上是不需要多費筆墨的。自鴉片戰(zhàn)爭以來,由于西方列強對中國的不斷侵入與瓜分,中華民族在爭取民族獨立與民族解放的過程中,在勵精圖治探索民族復(fù)興的各種改良和革命斗爭中,經(jīng)歷了太多的磨難與艱辛,以至于造成了我們對中華文化的價值認識不足而批判有余,文化虛無主義現(xiàn)象比較嚴重。今天,以歷史唯物主義的眼光來看,在文化方面,20世紀的中國基本是對中國自身傳統(tǒng)文化局限進行反思與批判的世紀,我們對西方文化的接受或者對新文化的肯定,基本都是以破壞傳統(tǒng)文化為代價的。應(yīng)該說,對傳統(tǒng)文化局限與糟粕的清算,向西方學習以達到推進中華文化的新發(fā)展,這些都無可厚非,然而問題在于,當學習西方成為唯一的選擇,擺脫傳統(tǒng)成為本能的需求時,就必然會造成凡西方即先進、凡傳統(tǒng)即糟粕這樣一種并不理性的判斷。而更為嚴重的是,伴隨著這一判斷,我們所喪失的將是對主體自我的肯定,于是,落后與不自信就成了中國人最突出的形象符號與特征。筆者曾在《我們的文化自信從何而來?》一文中分析過我們喪失文化自信的原因以及重拾文化自信的途徑,對于文論而言,其道理也是一樣的[4]。
可以說,我們之所以長期以來對自身的文論價值認識不足,不夠自信,既與以往國力不足,遭受外敵長期侵略的歷史有關(guān),也與我們自身的文藝發(fā)展走了彎路,一時難以科學有效地調(diào)整有關(guān)。當然除了這些之外,作為文論需求的主體,我們自己不能很好地認識自我,缺乏自主性,也是重要原因。當我們?nèi)コ靶δ莻€邯鄲學步的壽陵人沒有自主性時,面對中國文論,我們是不是也應(yīng)該提醒自己不要掉入邯鄲學步的錯誤之中?對于中國當代文論而言,我們并不是不要學習他人,但學習他人不能忘記自我,不能喪失初心,不能遺忘我們自身的文藝實踐與文藝需要。這就是“邯鄲學步”對于中國文論“自主性”的啟示所在。
凡事有自主意識,有清醒的頭腦,能在復(fù)雜的條件下做出科學的判斷,是需要一種精神品性的,這種精神品性就是“自主性”。那么什么是“自主性”?“自主性”就是指一個人在認識事情、處理問題的時候要“有意識的選擇自由”,依據(jù)康德的說法就是“他之所以能夠做某事,乃是由于他意識到他應(yīng)當做這事,并且在自身之中認識到自由”[5]。也就是說,有自主性的人就是一個有意識、有理性的人,而且是“自由”的人。學者黃克劍先生在辨析黑格爾自由觀時,從“自性”“自信”“自在而自為”等方面梳理了黑格爾對“自由”的多重界定,并明確地將“自由”稱為“自己決定自己,自己作自己的理由”[6],能夠做到這種“自由”的人,也就是有自主性的人。當然,這些從哲學層面對“自主性”所做出的“自由”特征的闡釋略顯抽象,而從人文意義上看,“自主性”其實可以在主體的自身特性與社會特性兩個方面體現(xiàn)出來。其中自身特性可以表現(xiàn)為個體的主體性、主動性、上進心、判斷力、獨創(chuàng)性、自信心等,而社會特性則可以表現(xiàn)為自我控制、自律性、使命感、責任感等。這里我們還可以進一步通過對法蘭克福學派理論家馬爾庫塞美學思想中“新感性”這一概念的探討,對“自主性”的內(nèi)涵特征及其實現(xiàn)的機制問題做出進一步的闡釋。馬爾庫塞對“新感性”的理論探討可以很好地用在我們對文論“主體性”的理解上來,“新感性”的實現(xiàn)過程也可以很好地給當下中國文論“自主性”不強或者沒有“自主性”等問題,提供一些走出困境的方法和途徑。
筆者將馬爾庫塞的“新感性”特征大體歸為三點,即“感受力”“批判力”與“審美力”。恰如一個病態(tài)麻木的人獲得新生走向健康的過程,“感受力”“批判力”和“審美力”也有一個由低到高、循序提升的過程。也就是說,對于一個沒有“自主性”(“新感性”)的人而言,要想使其有“自主性”,就必須順序經(jīng)歷三個過程。一是感受力的恢復(fù),這是一個由麻木到有感覺的過程,是自主性形成的基礎(chǔ)條件,也是低級的形態(tài);二是批判力的恢復(fù),這是一個在認識上能做出正誤好壞的判斷并能形成自我反思能力的過程,是自主性形成的最常見形態(tài),也是第二個形態(tài);三是審美力的恢復(fù),這是主體建構(gòu)能力逐漸恢復(fù)的過程,是自主性的最高境界,也是最高的形態(tài)。擁有審美力將表明主體不僅懂得了批判與反思,而且在批判與反思的基礎(chǔ)上懂得了理解與寬容,學會了利用條件主動去重建一種新的更好的秩序或精神。這是主體的超越形態(tài),也是主體的最佳狀態(tài)。但這一狀態(tài)的實現(xiàn),是在前兩種狀態(tài)的基礎(chǔ)上才能完成的[7]。對照來看,對于中國文論的話語體系建構(gòu)而言,今天我們主要還處于第二階段。2014年底,中國社會科學院張江教授《強制闡釋論》一文在《文學評論》第6期上發(fā)表,可以說是真正拉開了對西方當代文論進行反思與批判的序幕。之后幾年,學界掀起的對當代西方文論進行反思的熱潮,則證明中國學界反思與批判意識的基本形成。當然,我們也可以說,中國文論的自主性還處在第一和第二階段之間,因為以反思西方文論為契機,學界對中國文論處境的整體反思和反省,實際上才剛剛開始。
要想真正獲得新時代中國文論健康發(fā)展的自主性,還有許多工作要做。我們不僅需要處理好自主性與文化自信的關(guān)系,對中國文論進行客觀評價,正確對待外國文論,同時還要重視任何文論在具體文情中的運用,以及文論自身的創(chuàng)造性轉(zhuǎn)化和創(chuàng)新性發(fā)展等一系列問題。今天我們反復(fù)強調(diào)文化自信,而文化自信的獲得與文化上的自主性有著必然的聯(lián)系。那個在邯鄲學步的壽陵人無時不在提醒我們,作為事業(yè)發(fā)展最關(guān)鍵的人,一定是有“自主性”的人。自主才能自信,自信才能自知,自知才能不盲從,才能審時度勢,科學研判,做好自己手中的事情,成就一番偉大的事業(yè)。前車之鑒,后事之師,中國文論的開拓創(chuàng)新期待自主的意識、自信的勇氣。但愿有更多的研究者可以充滿自信,以我為主,為新時代中國文論的學科、學術(shù)、話語體系建構(gòu)的最高形態(tài)、最高境界的早日到來做出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