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希恩

(中國社會科學院 民族學與人類學研究所， 北京 100081)

上世紀后期以來，尤其進入21世紀后，全球化進程驟然加快，因人口流動引起的既有國家秩序與民族結構變化所引發(fā)的矛盾日漸突出，國內(nèi)民族問題、宗教問題、文化問題不斷沖擊社會，成為新舊多民族國家共同面對的難題。在認識和解決這些問題的各種思潮中，西方提出的多元文化主義一度風行世界，或被奉為“濟世良方”。但隨著矛盾的深入和問題的增多，多元文化主義已面臨難以解脫的困境，相繼為一些歐洲大國宣布“失敗”或“徹底失敗”。與此不同的是，中國走出了一條具有自身特色的解決民族問題的道路，實踐證明是成功的、正確的，但目前來看這仍然只是中國經(jīng)驗，尚沒有上升到普適層面為更多的人們所認識?；谡軐W社會科學中國學派和中國話語建設的要求，在民族領域我們也需要提出一些既有中國特色又有普適意義，體現(xiàn)更為廣泛共識的民族和文化理念。筆者曾撰文倡導“多元一體主義”以求引玉?！?〕值此紀念費孝通先生發(fā)表“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理論30周年之際，〔2〕重申這一倡導深感必要。

自費孝通先生提出“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以來，“多元一體”已是一個認知度很高的學術概念。稱“多元一體”為“主義”意在擴展它的普遍價值和意義?！爸髁x”是對一種理論、主張體系化的概稱，或當某種觀點、行為、社會現(xiàn)象產(chǎn)生一定普遍效應時亦可稱為“主義”。就此而言，“多元一體”早已具備了“主義”的特征，已經(jīng)是一種“主義”了。特別是，經(jīng)過30年的討論，“中華民族多元一體”不但成為民族學界最為流行的觀點之一，也在2014年9月的中央民族工作會議等決策層面上得到了充分肯定和應用，成為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民族理論和政策的重要內(nèi)容。所以，作為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概念的延伸，“多元一體主義”理當獲得更廣泛的提倡和深入闡發(fā)。

一、中華民族和一般民族結構的深刻揭示

多元一體主義原本出自“中華民族多元一體”理論，后者是前者的本義，不能忽略。在費孝通先生的論述中，中華民族的“一體”由56個民族“多元”組成，而在56個民族其下，又有一些分支或“民族集團”構成了另外一層“多元”。中華民族統(tǒng)一體是一個多層次的多元一體結構?！?〕由此我們可以得到的啟發(fā)是，“多元一體”不單單是一種中華民族的層級結構，也是任何一個民族、任何一種文化的結構，猶如物質(zhì)由分子構成，分子由原子構成，原子又由更為基本的粒子構成，各層均自成一種多元一體結構一樣，是物質(zhì)世界的構成規(guī)律在民族結構上的反映。每一個民族內(nèi)含著相互離不開又自為一體的層級關系。每一個民族層級都有自身的生成根據(jù)，都有藉以存在的文化特性和心理基礎。中華民族和其下的56個民族都是“民族”，盡管這些“民族”涵義不同、屬性不同，但都能夠為中國人所理解，為中國人所認同。它們相互依存、相互聯(lián)系，多元一體并育而不悖。

多元一體體現(xiàn)了一種事物結構上的規(guī)律性。而既然是一種規(guī)律，就有其不可動搖的永恒性和普遍性。所以，我們不能指望會有多元消融純?nèi)灰惑w這樣的民族和民族走向。每一個民族、每一種文化的內(nèi)部結構都是多元的。中華民族只要存在，其結構也只能是多元的，在族性或文化上完全同質(zhì)的中華民族是不可能存在也不可能形成的。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是普遍民族結構的一種典型反映。據(jù)此，我們可以得到一種正確看待民族現(xiàn)象以及民族關系的歷史、現(xiàn)狀和未來的分析方法。

其實，多元一體的族體結構在中國共產(chǎn)黨民族理論中有著一貫的表達，只是這種表達最多的是用“多民族的統(tǒng)一國家”或類似的概念 。早在1939年毛澤東在談到中國民族方面國情時就講到，中國除漢人外“共有數(shù)十種少數(shù)民族，雖然文化發(fā)展的程度不同，但是都已有長久的歷史。中國是一個由多民族結合而成的擁有廣大人口的國家。”〔4〕新中國成立后，尤其是改革開放以來，中央在有關民族工作的場合也總是談到“我國歷來是一個統(tǒng)一的多民族國家”“我國是統(tǒng)一的多民族的社會主義國家”“我國是統(tǒng)一的多民族國家”等，而憲法更將其表述為“中華人民共和國是全國各族人民共同締造的統(tǒng)一的多民族國家”。黨的十八大以來，以習近平同志為核心的黨中央對“統(tǒng)一的多民族國家”這一國情進一步做出強調(diào)。他在2014年9月中央民族工作會議講話中講的第一個問題就是“準確把握我國統(tǒng)一的多民族國家的基本國情”，這種國情表現(xiàn)在民族數(shù)量上的多元：全國13億人口中少數(shù)民族就有1億多人，55個民族，每個民族的人口多少又相差很多，并分布廣泛，民族自治地方就占了全國國土面積的64%；也表現(xiàn)在各民族發(fā)展水平的差距和所在地區(qū)資源的分布上：概括起來說，民族地區(qū)是我國的資源富集區(qū)、水系源頭區(qū)、生態(tài)屏障區(qū)、文化特色區(qū)、邊疆地區(qū)和貧困地區(qū)。這些特點足以說明民族工作在黨和國家工作全局中的重要地位。只有了解了這個“家底”，才能真正了解我國的基本國情，懂得民族工作有多重要，做好民族工作有多不容易?！?〕顯然，“統(tǒng)一的多民族國家”強調(diào)了國家和民族的統(tǒng)一性、一體性，強調(diào)了構成國家民族成分的多樣性、多元性。通過這種國家和民族結構的分析說明我國各民族人民共同開發(fā)了祖國、建設了祖國，共同創(chuàng)造了中國歷史和中華文化。

當然，由于“多民族統(tǒng)一國家”和“多元一體”的相近性、相通性，習近平在講話中也對二者作了有機的聯(lián)系：我國歷史演進的特點，造就了我國各民族在分布上的交錯雜居、文化上的兼收并蓄、經(jīng)濟上的相互依存、情感上的相互親近，形成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誰也離不開誰的多元一體格局?！?〕這種聯(lián)系使得“多元一體”成為黨的民族理論的有機構成。

二、“尊重差異、包容多樣”的弘揚

長期以來，尤其是進入“現(xiàn)代”歷史以來，人們總是將同一性和大同世界視為至高理想，極力忽略、抹煞多樣性存在的必要性和合理性?，F(xiàn)代文明的發(fā)展已證實這是一種錯誤。西方的多元文化主義在揭示這種錯誤方面做出了突出的貢獻，甚至可以說是它的主要貢獻。多元文化主義鼓吹和強調(diào)多樣性原則，由此使得尊重多元文化和民族平等的理念在西方世界乃至整個國際社會得到了廣泛普及。如今，多樣性、多種民族、多元文化已不再被看作是一種負擔，而被普遍視為一種和諧社會的建設性資源。近些年來，西方國家因移民問題引發(fā)的保守主義和民粹主義在如何對待異質(zhì)文化問題上出現(xiàn)了倒退，但并沒有從根本上動搖已經(jīng)成為社會正義的價值原則。尊重和保護文化多樣性已成為人類文明的一項重大推進，也正在成為中國人著意培養(yǎng)的文明素養(yǎng)。中國傳統(tǒng)文化原本就是講究“和而不同”的，將其作為處理不同意見、不同文化之間關系的重要原則。多元一體主義既是對進步文化觀、文明觀的肯定和倡導，也是對中國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觀的弘揚。這一點多元一體主義和多元文化主義是一致的。不能說我們的多元一體理論就是對西方多元文化主義的傳承，但受其影響是毋庸置疑的。因為從“多元一體”概念的提出到費孝通全面的理論闡發(fā)都是在20世紀80年代，而這一時期也正是西方多元文化主義最為盛行的時期。盡管中西文化有差異，但在很多的基本價值理念上是相通的。中華文化原本就是一個海納百川、極為包容的文化。對多元文化或多樣性理念的肯定和提倡對改變長期以來國人不正確的民族觀念、文化觀念，維護民族之間的和諧團結有著積極意義。

馬克思主義對文化多樣性始終是肯定的。恩格斯曾在不同的文章中對英國人、法國人、德國人、愛爾蘭人等民族的歷史文化做過深入分析，對其特色鮮明的性格給予了恰當?shù)脑u價和贊美。恩格斯也曾最嚴厲地批判過沙皇俄國的霸權主義，卻對他們使用的俄語大加贊美：“俄語是活的語言中最有力量和最豐富的語言之一，所以無論就其本身而言，或者就其展示的文學作品而言，都是完全值得學習的?！薄?〕列寧認為，推翻國際資產(chǎn)階級，消除一切民族壁壘，“不會因此減少反而會百萬倍地增加人類的‘變異’，使人類的精神生活以及思想上的流派、傾向和差異更加豐富多彩?！薄?〕這里，豐富多彩的“差異”和“精神生活”是無產(chǎn)階級革命追求的目標。1920年列寧在《共產(chǎn)主義運動中的“左派”幼稚病》中更明確指出“只要各個民族之間、各個國家之間的民族差別和國家差別還存在(這些差別就是無產(chǎn)階級專政在全世界范圍內(nèi)實現(xiàn)以后，也還要保持很久很久)，各國共產(chǎn)主義工人運動國際策略的統(tǒng)一，就不是要求消除多樣性，消滅民族差別(這在目前是荒唐的幻想)，而是要求運用共產(chǎn)黨人的基本原則(蘇維埃政權和無產(chǎn)階級專政)時，把這些原則在某些細節(jié)上正確地加以改變，使之正確地適應于民族的和民族國家的差別，針對這些差別正確地加以運用?！薄?〕所以，在將無產(chǎn)階級革命的普遍原則運用到具體民族和國家實踐的時候，馬克思主義從來是尊重特殊性的，在審視和追求人類文化生活的理想狀態(tài)時，從來也是將多樣性納入其中的。

實際上，馬克思主義的民族政策也始終貫穿著尊重差異和多樣性原則。早在民主革命時期，中國共產(chǎn)黨就提出少數(shù)民族和漢族應享有平等的權利，要“尊重各少數(shù)民族的文化、宗教、習慣，不但不應強迫他們學漢文漢語，而且應贊助他們發(fā)展用各族自己言語文字的文化教育”，〔10〕并制訂具體政策在其執(zhí)政的根據(jù)地內(nèi)加以實施。這些政策在新中國成立后得到了一以貫之的提倡和貫徹執(zhí)行。民族區(qū)域自治乃至全部的民族政策都是基于少數(shù)民族特殊性和文化差異的制度和政策表達。

改革開放以來，中國共產(chǎn)黨對“尊重差異、包容多樣” 逐漸做了明確的表述。黨的十八大以來，中央在講到國情時不但強調(diào)多民族是我國的一大特色，也強調(diào)多民族是我國發(fā)展的一大有利因素，提出“要注重塑造我國的國家形象，重點展示中國歷史底蘊深厚、各民族多元一體、文化多樣和諧的文明大國形象。”〔11〕一些人可能會認可“多民族”或“多元一體”的客觀性，但對其中“一大有利因素”的內(nèi)涵并不理解。其實道理很簡單，單一化不符合事物發(fā)展規(guī)律，也不利于發(fā)展。因為多樣化才有色彩、有活力，人類正是在多樣文化的互動中獲得創(chuàng)造的動力、靈感和享受；多樣的地域環(huán)境和經(jīng)濟方式可為發(fā)展提供廣闊的資源、市場和條件。而我國所具有的與多民族相伴而生的文化多樣性和環(huán)境多樣性優(yōu)勢不可多得、彌足珍貴。此外，習近平在國際場合多次講到文明互鑒問題，尤其是2014年3月28日在巴黎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總部發(fā)表的演講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習近平指出，文明因交流而多彩，文明因互鑒而豐富。文明交流互鑒，是推動人類文明進步和世界和平發(fā)展的重要動力。文明是多彩的，人類文明因多樣才有交流互鑒的價值。文明是平等的，人類文明因平等才有交流互鑒的前提。當今世界，人類生活在不同文化、種族、膚色、宗教和不同社會制度所組成的世界里，各國人民形成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命運共同體。世界上有200多個國家和地區(qū)，2500多個民族以及多種宗教。如果只有一種生活方式，只有一種語言，只有一種音樂，只有一種服飾，那是不可想象的。對待不同文明，我們需要比天空更寬闊的胸懷。我們應該推動不同文明相互尊重、和諧共處，讓文明交流互鑒成為增進各國人民友誼的橋梁、推動人類社會進步的動力、維護世界和平的紐帶?！?2〕

顯然，這些話對我們正確理解國內(nèi)民族和文化的多樣性同樣是適用的，多樣性是資源是優(yōu)勢，多元互鑒互融才能取長補短共同發(fā)展。

三、“多元”與“一體”的辯證統(tǒng)一

多元文化主義的根本缺陷，在于它在強調(diào)“多元”的同時沒有給予“一體”應有的位置，強調(diào)差異性的同時忽略了普遍性和同一性的存在。多元文化主義屬于所謂的“后現(xiàn)代”思潮，其特點是反對文化中心主義，彰顯差別和異質(zhì)性。它的價值主要在于通過“多元”或“多樣性”的強調(diào)，反對普遍主義之下對于異質(zhì)文化及其群體價值的否定和正當權利的剝奪?！?3〕因此這種多元化或多樣性主張在伸張正義的同時也和文化保守主義、“新種族主義”、民族主義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始終處理不好尊重多元文化、保障族裔利益與維護國民統(tǒng)一性的關系。如果說，當外來人口較少，異族文化處于明顯弱勢，不足以動搖原有社會秩序和主流文化地位的話，多一點或僅僅對于“多元”的強調(diào)并無大礙。但隨著外來人口的逐漸增多，異族人口及其文化嚴重沖撞了原有社會結構和社會秩序的時候，僅僅強調(diào)“多元”就明顯不夠甚至會起不良作用了。西方的多元文化主義恰恰印證了這一點：它只講“多元”不講“一體”，或者沒有平衡好“一體”和“多元”的關系成為其政策失敗的根源。近幾年來歐洲移民問題的加劇和由此帶來的理論反思越來越傾向于這種認識。多元一體主義則是多元與一體的統(tǒng)一論者。它的“多元”涵義體現(xiàn)的是對事物差異性的承認，“一體”則是對普遍性和同一性的肯定。事物總是有差異也有同一，有多元也有一體。人們在推崇多樣性的同時，不能丟棄同一性，在尊重文明或文化多元化的同時，不能忘記人類的共有文明或共性利益。不但要各美其美，也要美美與共。在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中，一體包含多元，多元組成一體，一體是主線和方向，多元是要素和動力，兩者辯證統(tǒng)一?！爸腥A民族和各民族的關系，是一個大家庭和家庭成員的關系；各民族之間的關系，是一個大家庭里不同成員間的關系。我國各民族匯聚為一個大家庭，是中國歷史發(fā)展的大趨勢，也是中華民族發(fā)展的自然結果?！薄?4〕這種格局和由此對于多元和一體的定位不可偏移、不可動搖。

近年來，中央把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作為新時代民族工作的主線，這對正確處理多元一體的關系提出了更高要求。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本質(zhì)上是要解決好認同問題。事實證明，加強中華民族大團結，長遠和根本的是增強文化認同。文化認同是最深層次的認同，是民族團結之根、民族和睦之魂。文化認同問題解決好了，對偉大祖國、對中華民族、對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道路的認同才能鞏固。正確的中華文化認同應該兼顧三個層次：一是尊重56個民族自身的文化認同。每一個民族都有表現(xiàn)自己特性的文化、利益和感情，不讓這種認同存在是不現(xiàn)實的。二是提倡各民族文化之間的相互認同?！罢J同”一詞不僅是指自我歸屬的一種感受，也包含著肯定、認可的意涵。因此，提倡中華文化認同也當然地包含著中華各民族文化之間的相互認同?，F(xiàn)實中民族之間的文化認同有樂觀的一面：經(jīng)過多年的政策教育，民族平等、相互尊重的意識已在社會公眾中得到普及。在一般情況下，人們都會對不同民族的異地風情、異樣文化報以掌聲，在危難時刻會義無反顧伸出援手，充分展現(xiàn)各民族之間的同胞之情。但在具體交往過程中，文化隔閡、利益隔閡和情感隔閡又會不時出現(xiàn)，傷害民族關系的矛盾糾紛也在頻頻發(fā)生。所以民族之間的文化認同仍是一個急需得到加強的領域。三是強調(diào)對中華文化一體性的認同?！爸腥A民族”既是中國56個民族的總稱，又是有著同一性的一個整體，而體現(xiàn)這種同一性的最鮮明特征就是廣泛存在的共性文化。如滲透于各民族社會的儒學理論、天下歸一的中央集權政治體制、忠孝節(jié)義的社會倫理、多族同一的風俗習慣，以及當今通用的語言文字和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理論等等。忽視這種同一性和一體性，不符合實際；不認同這種一體性和共同性，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也便無從談起。

由于各民族之間文化差異的不同，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僅僅停留在文化認同是不夠的，各民族共有的利益認同和命運認同也必須得到應有的強調(diào)。近代以來，在與外國列強的抗爭中，中華民族從“自在”到“自覺”，早已超越了普通的“民族”范疇，而是形成了一個集政治、經(jīng)濟、文化和情感聯(lián)系于一身的利益共同體和命運共同體。民族之間也許文化差異較為明顯，相互之間的文化認同可能存在障礙，但歷史和現(xiàn)實中形成的各民族相互依存，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誰也不離開誰的關系是誰也不能否認的。在當代世界的大格局中，中華各民族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在實現(xiàn)中華民族偉大復興征程中利益攸關、命運攸關。這是我們建立中華民族認同的優(yōu)勢和特點，更容易也更應該被明晰化起來。

四、文化相對論的揚棄

多元一體理論與多元文化主義是有聯(lián)系的，由此決定了它與文化相對論也需有一個理論上的切割。20世紀中葉以來，文化相對論在西方人類學中地位凸顯，儼然成為西方人類學的理論基礎，也成了多元文化主義的核心內(nèi)容。文化相對論有著彰顯文化平等、反對文化霸權的積極意義，尤其在歐洲中心主義或西方文化獨霸天下的當代世界，其在維護弱小國家和民族的文化權益方面發(fā)揮了特殊的作用。但“文化相對主義相信沒有任何一種文化比其它文化更為優(yōu)秀，也不存在一種超然的標準可以證明這樣一種正當性：可以把自己的標準強加于其他文化?！薄?5〕這就走向極端了。文化相對論的狹隘視角和對人類普遍價值的否定，理論弊端是顯而易見的，所以當它推動著多元文化主義行諸實踐的時候，也便很容易使不同文化、不同民族之間的聯(lián)系被切斷了，是非被模糊了。隨著文化相對論的出現(xiàn)和盛行，一些否定歷史進步、否定先進與落后的論點大行其道，成為所謂的“后現(xiàn)代主義”的標志性理論。這些觀點和理論不但混淆了是非界限，也嚴重影響了一些民族和國家的社會發(fā)展進程，包括對國內(nèi)民族地區(qū)和少數(shù)民族發(fā)展問題的影響。

應當明確，尊重多樣性不等于鼓勵文化隔絕。我們在承認各民族文化特殊價值的同時，也應該承認先進與落后、文明與蒙昧的區(qū)別。馬克思主義是唯物主義的發(fā)展論，始終堅持的是歷史唯物主義的進步觀?！?6〕正因為如此，我們需要提倡各民族相互學習、相互交流，取長補短、共同進步；需要努力實現(xiàn)現(xiàn)代化，提高少數(shù)民族和民族地區(qū)的發(fā)展水平。我國的民族工作或被稱為“民族團結進步事業(yè)”，講“團結”也講“進步”。于是在文化問題上，鼓勵各民族摒棄落后、接受文明，移風易俗；講保護繼承也講創(chuàng)新發(fā)展，講破舊也講立新；提倡構建各民族共有精神家園，也堅持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引領。

多元一體主義汲取了文化相對主義的積極因素，也是對文化相對主義錯誤的否定，因為多元一體主義本身就是在超越多元文化主義基礎上的一種建構。長期以來，在對待民族文化方面人們常常沒有將區(qū)別先進與落后放在必要的位置，以至于在怎樣弘揚和繼承民族文化，怎樣處理好發(fā)展與保護的關系問題上疏于辨別、是非不清，造成了一些發(fā)展機會的損失。倡導多元一體主義就是倡導科學的發(fā)展觀，摒棄狹隘的民族文化觀和保護主義，為加快少數(shù)民族和民族地區(qū)發(fā)展，全面建成小康社會，實現(xiàn)各民族共同繁榮解除思想束縛。

五、提倡構建、完善和發(fā)展

如何解決好民族問題是一個世界性難題，關鍵在于能否處理好“一”和“多”的關系?！?7〕習近平總書記指出：“做好新形勢下統(tǒng)戰(zhàn)工作，必須正確處理一致性和多樣性關系?！薄?8〕顯然，“一致性”和“多樣性”的關系、“一”和“多”的關系，就是“一體”和“多元”的關系。“一體”與“多元”的矛盾由此也是當代多民族國家民族問題、文化問題的基本矛盾，正確認識和處理這個矛盾在解決民族問題的全局中具有關鍵意義、根本意義。因此，提倡多元一體主義就是提倡正確認識和處理民族問題的基本矛盾。

多元一體主義是一種理念，樹立它有助于實現(xiàn)尊重差異包容多樣的自覺、多元和一體辯證統(tǒng)一的自覺、摒棄落后創(chuàng)新發(fā)展的自覺。多元一體主義是一種思維方式，樹立它有助于正確看待中華民族結構的特殊性和普遍性，正確看待中華民族內(nèi)部各民族之間的關系，自覺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同樣有助于正確看待全部民族現(xiàn)象的現(xiàn)狀和未來。多元一體主義還是一種政策導向，樹立它可以注重“同”和“異”的協(xié)調(diào)、“大”和“小”的協(xié)調(diào)、整體和局部的協(xié)調(diào)。這些理念、思維方式和政策導向對我們培育正確的民族觀，做好民族工作無疑都至為重要和必要。

多元一體主義是對多元文化主義的借鑒和超越，它有著自身固有的理論內(nèi)涵，也有著不斷豐富和完善的實踐需求。我們需要提倡，更需要努力構建、完善和發(fā)展。因為，多元一體主義應當是在當代民族問題和文化問題上攜帶廣泛共識的中國式表達，是我們在認識和解決民族問題和文化問題上貢獻的中國智慧。

注釋：

〔1〕王希恩：《從多元文化主義到多元一體主義的思考》，《世界民族》2013年第5期。

〔2〕本文為作者2018年4月14日在由中國社會科學院主辦的“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的形成與發(fā)展國際學術研討會——紀念費孝通先生‘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理論發(fā)表30周年”研討會上的發(fā)言整理稿。

〔3〕費孝通等：《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北京：中央民族學院出版社，1989年，第33頁。

〔4〕毛澤東：《中國革命和中國共產(chǎn)黨》，中央統(tǒng)戰(zhàn)部編：《民族問題文獻匯編》，北京：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91年，第626頁。

〔5〕〔6〕〔14〕國家民族事務委員會編：《中央民族工作會議精神學習輔導讀本》，北京：民族出版社，2015年，第21、12、29頁。

〔7〕恩格斯：《流亡者文獻》，《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76頁。

〔8〕列寧：《德國機會主義論戰(zhàn)爭的一本主要著作》，《列寧全集》第26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293頁。

〔9〕列寧：《共產(chǎn)主義運動中的“左派”幼稚病》，《列寧專題文集 論無產(chǎn)階級政黨》，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56頁。

〔10〕毛澤東：《論新階段》，中央統(tǒng)戰(zhàn)部編：《民族問題文獻匯編》，北京：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91年，第595頁。

〔11〕《中共中央政治局進行第十二次集體學習》，央視網(wǎng)，2013年12月31日。

〔12〕《習近平在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總部的演講》，人民網(wǎng)，2014年3月28日。

〔13〕王希恩：《多元文化主義與馬克思主義的兩點比較》，《科學社會主義》2010年第2期。

〔15〕〔英〕C.W.沃特森：《多元文化主義》，葉興藝譯，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16頁。

〔16〕孫亮：《為歷史唯物主義的“進步觀”辯護》，《人文雜志》2012年第4期。

〔17〕巴特爾：《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 奮力實現(xiàn)偉大復興中國夢》，《求是》2018年第13期。

〔18〕《習近平出席中央統(tǒng)戰(zhàn)工作會議并發(fā)表重要講話》，新華網(wǎng)，2015年5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