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凌
本文論選擇了涼山彝族畢摩文獻(筆者譯:《杉林神女經(jīng)》)作為研究對象,將文本與儀式結合起來進行分析,嘗試性地對文獻主題敘事結構進行文學解讀。拋開宗教的色彩,從文學的角度上看,《杉林神女經(jīng)》是一部再現(xiàn)了彝族歷史上諸多戰(zhàn)爭場面的神話傳奇,它以氣勢磅礴的代言體描繪了調兵遣將的悲壯場面,其語言清晰,朗朗上口,豪邁悲壯,鏗鏘有力。它把神話和史詩揉為一體,將一些廣為人知的神話,以經(jīng)文的形式表達出來,將萬物的起源、先民的遷徙路線等融入其中,與《博葩》、《克智》、《指路經(jīng)》、 《勒俄特依》等經(jīng)典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其傳奇般的故事情節(jié)和浪漫的人物風格,實為經(jīng)典之作。
一,《杉林神女經(jīng)》的主題概述
涼山彝族畢摩文獻(筆者譯:《杉林神女經(jīng)》),是卷帙浩繁的畢摩咒經(jīng)文獻之一。由經(jīng)驗豐富、博學睿智的大畢摩在招兵儀式中念誦,目的是“邀請”杉林神女召集天兵天將為長期臥病、精神萎靡、身患頑疾的病人祛除污穢、解除痛苦。這種儀式彝語稱“mot mgo bi”,這是彝族民間最大的治病儀式之一。舉行這種儀式需五位以上畢摩共同完成,且儀式后可能會引起狂風大作、暴雨連連的情況,因此一般選擇在冬季舉行此儀式。經(jīng)文的表面內容是講杉林神女召集天兵天將來驅魔為病人解除痛苦,實質是彝族歷史上諸多戰(zhàn)爭場面的描述。與其他《咒經(jīng)》相比,其特殊性在于全文是以一位女性作為敘述中心,賦予她堅實的力量、神勇的精神和至高無上的權利。
在不同畢摩派系間傳承的《杉林神女經(jīng)》的版本是不同的,而不同版本間會有一些差異。筆者這里所本的是涼山州美姑縣大畢摩一曲比洛洛、迪惹木果整理后的文本,約有一萬九千六百字。整部文獻共三十六段。依照其段落內容大概可以分為:杉林神女的譜系;神女的成長經(jīng)歷;神女的勇猛事跡;杉林神女進入神譜;對后世的影響,五個部分。
《杉林神女經(jīng)》開篇就有著神話故事中英雄誕生的神話母題,講述了一段天地婚配史。講到杉林神女的母親是一位神人的女兒,經(jīng)“圖爾波額山”來到人間,嫁給杉林神誕生了三姐妹,大姐嫁進竹林成為竹神,二姐嫁進白樺林,成為白樺神,小妹未出嫁,一直生活在杉樹林中,成為杉林神女。杉神女在杉樹林中生活,餓了就吃杉果,渴了就喝杉樹汁,冷了就穿杉樹皮,長到十三歲時就成為—個勇猛無比的英雄。
文獻中的杉林神女自述道:
(筆者譯文:我有鷹的爪,我有虎的齒,我有蛇的舌,我有蜂的尾,白云是我衣,烏云做我裙,冰雹做項鏈,白雪做干糧,身背“神扇”,頸掛“簽筒”,手持閃電。)
她生活在茂密的杉樹林中,將林中的蟒蛇纏繞做頭帕,把豺狼當坐騎,把野豬當家畜,“三年在水中,將水蛭打死;三年在泥里,把泥土里的雜蟲吃光;三年在地上,將鬼全抓走”。正因如此,她受到掌管天庭的大神恩替古子的派遣,騎上居于杉林中的白角鹿飛走于天上地下間,為民除害。由此,畢摩就開始贊頌她、召喚她,并請求她統(tǒng)領所有的天兵神將來為族人祛除病痛,祛除導致久病的病魔“果魄色”。
杉林神女是彝族人無法戰(zhàn)勝現(xiàn)實厄運時幻想出的一位救世主,幻想她能挽救病人的生命,給人賜福。全文帶有強烈的宗教色彩,經(jīng)文的誦讀和儀式活動相互配合,文字清晰,語言朗朗上口,堪稱佳作。
二、招兵儀式與文本敘事
招兵儀式與神話有著不解之緣?!鞍褍烧叻旁谝黄?,神話更傾向于信仰的、理念的、理性的、理論的表現(xiàn),而儀式則成了行為的、具體的、感性的、實踐的配合,人們可以通過一個儀式回顧一個相對應的神話傳說?!?/p>
如果配合“招兵”儀式的步驟,經(jīng)文大致可分為四個部分,每個部分有與之對應的儀式過程,敘事通過儀式反映出現(xiàn)實生活的原生形貌。
(一)起源,是《杉林神女經(jīng)》的開篇第一部分。彝族人認為不論山川溪谷、森林莽原還是昆蟲、植物,以及星宿天象、氣候變化,都是有靈魂有來源的,沒有無端發(fā)生的事物。該文獻中講述了杉樹的起源、神女母親的起源、杉神女的起源、畢摩的起源、畢摩用具的起源、鬼的起源、儀式中各種“犧牲”的起源、儀式所用“神枝神簽”3的起源、以及儀式中草藥植物的起源等。其中大量引用了《頌畢祖經(jīng)》《博葩》《勒俄特依》等經(jīng)典中的內容。這些內容在該文獻中占有大量的篇幅,但并不是集中在一處,當儀式過程中使用到某一樣事物時,畢摩就會先念誦一段關于這類事物的起源。同時“起源”部分要求畢摩引經(jīng)據(jù)典,旁征博引。知識越淵博的畢摩對事物起源的敘述越詳盡,用時也就越長。
通過文獻中對各類事物起源的描述,我們不僅了解了有關文獻主題的信息,更重要的是拓寬人們的知識領域,對族人起源、遷徙、發(fā)展的進化過程有了多元的理解。
(二)召喚,是文獻的第二部分。儀式進行的第二天,配合經(jīng)文中的內容,儀式由“制作瑪篤”、“喚靈”、“插神座”、“立雞”、“著”等幾個環(huán)節(jié)構成,其中也伴隨一些小型的附加儀式,當天的儀式主題是向超自然界的神物傾訴疾苦,召喚這些神靈來到人們身邊。經(jīng)文中,彝族人萬物有靈的集體意識將太陽、月亮、星辰想象成和人一樣有思想、有心智之物,于是人們虔誠的向這些能知曉人間疾苦的超自然物吶喊,幻想得到它們的同情,請它們來救贖正經(jīng)歷痛苦的人。也表現(xiàn)出人們無法抗衡自然,無法遏制疾病時的無奈與辛酸。畢摩飽含深情的傾訴,令聽者流淚。
“饑者歌其食,勞者歌其事”,彝族在大涼山這塊蠻荒、蔥郁的土地上獲得大自然厚重恩典的同時卻又無法逃避大自然帶來的苦難。因此,他們試圖通過舉行“招兵”儀式,與神靈溝通,向神靈傾訴,請杉林女神調兵遣將為身處疾苦中的人們解除困厄。
(三)除穢,是文獻的第三部分,說文中道:“神靈已經(jīng)來到人的周圍,畢摩必須和神靈一同將自己的身體除去污垢”。儀式上除穢要從下往上開始,首先除去腳上的污穢,因為人在走路時會踩到不干凈的東西,所以用長在山腳的艾蒿祛除腳上的污穢;其次祛除腰上污穢,因為人的腰會受到鬼魅的纏繞,所以用長在山腰上的崖草洗腰(只有用山崖上的草才行)。第三,祛除嘴巴上的污穢,人有時會吃到不潔的肉或狗肉貓肉,所以嘴巴會沾染污穢,用長在山崖上的馬桑來清洗。第四,祛除耳朵上的污穢,因為耳朵會聽到污穢的話語,所以用長在山崖上的索瑪來除穢。最后,祛除頭上的污穢,彝族人篤信在“天菩薩”上居住著自己的靈魂,所以必須時常清洗,因此用長在山頂之上的杉樹來除穢,這是彝族人認為最沒有受到污染的植物。
這個環(huán)節(jié)有“表演者”(病人、神靈、畢摩),有特定的情景,人們依不同植物生長的海拔高度來表現(xiàn)凈身的過程,生長在越高寒地區(qū)的植物越?jīng)]有受到污染,所以從下到上的凈身過程對應植物從低到高的生長環(huán)境,以此相互呼應,傳達儀式意義。同時,在整個經(jīng)文母題里面,有對病理志的充分敘述,其中既有人們對疾病痛苦的生理特征反映,同時也有因此給人們帶來害怕、恐懼的心理征兆,同時還有通過某種形式宣泄來自身體和心理折磨的行動。總之,人們希望將“憐憫”和“恐懼”,通過藥的“凈化”和“治療”達到“派遣”和“宣泄”。
(四)尋找,是文獻的最后一部分。占了整部經(jīng)文一半以上的篇幅,共十一段,其中涉及了一百多個地名,大量的地理方位。這是儀式的第五天,包括“篤莫篤”“則說”“癡克”“沙”“止”“莫默”“史沙”“苦斯”5幾個儀式環(huán)節(jié)。
(筆者譯文:杉林神女喲,騎上太陽來,騎上月亮來,九百星辰同你尋,九百神將同你尋,九千畢摩同你尋,請你以白云為衣、黑云為裳,趕著雨露來,趕著朝霞來,一同去招兵,一同去咒鬼)。
作為溝通人神的媒介,杉神女騎上日、月,帶領“神將”、“畢摩”、“雨露”、“朝霞”尋找鬼居住的地方,再現(xiàn)了杉神女勇猛、干練的形象。這部分是和儀式配合敘述的,用綿羊祭祀神靈后,畢摩開始順著“主人家一主人兄弟家—姻親家居住地方”的地名尋找鬼。文獻中記敘了彝族各家族名、歷代英雄名、戰(zhàn)爭事件、地名等,反映了彝族人獨特的歷史地理觀和對英雄深深的崇敬之情與強烈的家族榮譽感。
文獻所包含的不僅是古樸的文字,也包含著彝族人民對山水石木的崇拜,對不可知生命的探索。其誦讀的過程,也不僅僅是一個畢摩的獨白,更是聽眾和朗誦者的互動;是神話經(jīng)籍和原生儀式的有序結合,是族人們相互安慰相互傾訴的場所,而這一切構成了一場大型的戲劇表演。從中可以看出涼山彝族因為對于祖先神的崇拜及幽靈的恐懼而產(chǎn)生的祖靈信仰,對死后的不安與未來的憧憬而產(chǎn)生的天界或幽冥世界的信仰。
三、《杉林神女經(jīng)》的語言結構
從《杉林神女經(jīng)》的語言格式上來看,以五言和七言為主,輔之以三、九、十一言,甚至十五言、十七言,以單言構成。音節(jié)結構則全部以“前雙后單”的結構構成。前半部分都是以兩個或兩個以上的雙音節(jié)詞匯作鋪墊,而后半部分是以一個音節(jié)或三個音節(jié)的單音節(jié)詞匯作收尾。形式靈活多變卻萬變不離其宗,使音韻鏗鏘有力。
《杉林神女》經(jīng)文講究固定的開頭段落,表示誦讀開始,有引起聽者注意的意思。
(筆者譯文:一聲叫朗朗,斯匹嘎伙嶺,以為猛獸襲畜群,原非猛獸襲畜群,原鬼一對襲而叫,兩聲哄擾擾,阿赫妞依畔,以為哭聲震,原非哭聲震,原鬼鬧嚷嚷而哄,三聲清悠悠,勒狄始祖山,以為慫恿獵犬在前行,原非犬前行,乃是魔鬼在逃竄”。)
第一段描寫,聲音由遠到近的方式,揭開這則“咒鬼經(jīng)”的序幕,用“叫朗朗”,“哄擾擾”,“清悠悠”三個描寫聲音的擬聲詞,表現(xiàn)出一種悠遠空曠的聲音,使人感覺有種莫名的恐懼與寂寥。聽到來自山嶺、湖畔、山頂?shù)暮艉白屓瞬坏貌蛔⒁夂艉暗膬热?,同時讓人發(fā)出聯(lián)想與猜測。《杉林神女經(jīng)》中也用這樣一種自問自答的形式揭示出以下將要講述的內容,這是演說者喚起聽眾的注意的很精彩的開頭。
不僅有固定開頭,段之間有相似固定的開頭結尾句,每個段落及各個小節(jié)的開頭都有引子,結尾都有尾聲。
一般用虛詞或重疊詞代替,旋律大都可以自由延伸拖長,并帶有明顯的顫音和托腔,甚至把有些音唱的很不穩(wěn)定,以示唱聲動聽,與眾不同。
該文獻的故事情節(jié)沒有過于復雜、曲折,主要是通過形象、精煉、流暢的語言突出其儀式的功能性及人物的形象性,其更多的特點則在于用了大量的擬人、對偶、連珠、夸張等修辭手法,以表現(xiàn)主題人物鮮活躍然的形象。除此之外,經(jīng)籍中還出現(xiàn)了故意漏字、刪字、自創(chuàng)字的做法。可見,許多時候畢摩并沒有完全照經(jīng)文誦讀,更多的是靠記憶背誦。而這些可以考驗畢摩對文獻的熟悉程度,也給畢摩增加了把握經(jīng)文的難度,只有技藝精湛,從小學習經(jīng)文的畢摩才能夠連續(xù)不斷的無誤誦讀,而有的畢摩會斷續(xù)。
彝族古代文論家布慕魯曾說:“眼睛看到的,心里有印象。鼻子嗅到的,能辨出氣味?!边@里的“味”是講內在的感受和體驗,講心理一生理的鑒賞和愉悅?!渡剂稚衽?jīng)》與通常的敘事性神話、民間傳說相比,結合了畢摩經(jīng)文的說唱特點,復踏反復,對仗工整,也遵循前雙后單的語言格式,更注重音律節(jié)拍,注重“味”的體驗。細細品味,則會令人回味無窮?!渡剂稚衽?jīng)》的誦讀過程中,在不同的經(jīng)文段落用了五種唱腔,即說腔中的諂媚調、擲棄調,沉重沙啞、低沉委婉。而詛咒調,則用在詛咒鬼怪和仇敵的段落上,旋律高亢洪亮、剛健。迷惑調被用在詛咒鬼怪和盜賊的儀式上,旋律寬闊明朗,優(yōu)美動聽;敘話調被用于吟誦杉女“起源”、頌畢源兩個部分,旋律豪放悲壯,鏗鏘有力。針對不同經(jīng)文內容,配合使用不同的唱腔,這更像是一出完美的歌劇,吟誦者隨歌而動情,使聽者和誦讀者得到了完美的互動。
在儀式的進行過程中,畢摩除了反復朗誦《杉林神女》經(jīng)文,也會誦讀一些其他的經(jīng)文作為補充。朗誦的過程也是聽眾和朗誦者、接受者和傳播者之間相互交流的過程。在傾訴部分,畢摩或低聲訴苦或喃喃自語,講到生活的艱辛、病人的疾苦,使聽者內心發(fā)出憐憫。在誦讀杉神女的勇猛和與惡勢力作斗爭的決心時,畢摩會用高亢嘹亮的聲調朗誦,使聽眾更加的激動振奮。在尋找的部分,畢摩聲音寬闊明朗,充滿自信,使人躍躍欲試。這就是文獻傳播的藝術,畢摩不僅有創(chuàng)作才華,也是專業(yè)的朗誦能手。
(責任編輯:李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