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春天,尹千為自己操辦了婚禮。她的父親半年前上山打獵,懷抱一只獐子墜下了懸崖。她在夢中見過那只獐子,額頭有銅錢大小的一塊白斑。她讓人將死了的父親和獐子一同抬回家,剖開獐子的肚子,用其心臟獻祭父親。一個失敗的獵人,終于得到了他夢寐以求的獵物。
婚禮和葬禮之間只相隔六個月。
1992年,跑馬坪通了電??諝庵校l(fā)著蠢蠢欲動的氣息。這種躁動毫無來由,卻又像是生命運行中的必然。人們的心,原本像大地一樣沉睡,春天的時候突然就醒了過來。人們紛紛墜入了14英寸的黑白電視里。世界變得具體起來,觸手可及。尹千的弟弟尹萬從北京回來,人們不顧他內(nèi)心的喪父之痛,纏著他講外面的世界。尹萬心煩,卻又不好發(fā)作,只說兩個字:人多。
尹千心里更煩。弟弟尹萬再也不去上學(xué)了。他終日將自己關(guān)在屋里,沉默對著那臺信號閃爍的黑白電視機——他只看中央一臺。
“你既然如此想念北京,那就趕緊回去上學(xué)啊。”尹千對弟弟說,“姐還指望你畢業(yè)分工呢?!?/p>
尹萬拼命搖頭,像丟了魂。頭發(fā)瘋長,胡子拉茬。不看電視的時候,他躺在床上讀書,讀著讀著,一聲長嘯,將書撕了,撒得滿屋都是。待情緒平復(fù)后,又將滿地書頁拾起來,按頁碼拼好,重新讀。尹萬的種種怪異舉動,只有尹千知道。她不敢下地干活,在家里守著弟弟,直到有天他說,“姐,你忙你的去吧,我不會死,我會活著,我要活著看這世界變成啥樣?!?/p>
真是書讀傻了。尹千想。世界咋樣,遠沒有怎么過好自己的日子重要。
她必須挑起這個家的重擔(dān)。但她只是個女人。她順理成章地接受了一個對她關(guān)愛有加的年輕人,并且在春耕開始之前舉行了婚禮。她的條件只有一個:婚后,她帶著丈夫住在弟弟尹萬身邊。
跑馬坪的人都來參加了這場婚禮。他們送十塊八塊的禮金,眉開眼笑地前來幫忙,對新娘豎大拇指。想起半年前的喪事,仍然噓唏不已。人們沒有在尹千的婚禮上看見尹萬。他躲在婚房對面的那間房里睡大覺。外面鞭炮那么響,他或許也沒有睡覺,只是躲著不想見人。
有好心或好事者問尹千,她永遠只回答:不知道。她確實不知道。這個腦袋里裝滿了知識的人,變得像個沉默的瓦罐,敲不出聲響,也許真的傻掉了。
當(dāng)親朋散去,洞房花燭夜,尹千推開迫不及待的新郎,去敲弟弟的門。
“萬,姐姐結(jié)婚,你都不起來看看?”尹千帶著哭腔,“你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否則,姐姐不管你了?!?/p>
“我曉得了,姐,”尹千說,“你不用管我,我沒瘋,也沒傻?!?/p>
姐弟倆多日不說話,尹千聽到弟弟的聲音有些陌生。她猶豫了一下,去廚房熱了飯菜,放在門口,才回臥室。
“千,他這樣下去,咋辦?”新郎問。
“你嫌棄了?”面對新郎,尹千可沒有好脾氣,“如果怕拖累你,你隨時走人,我不會怪你的?!?/p>
新郎心里的那一絲抱怨被尹千的話一掃而空,他趁機用嘴堵住了她的嘴。
幾天來的嘈雜喧嘩消失后,身邊男人的鼾聲令尹千恍然如夢。他像頭結(jié)實的牯牛,渾身充滿了干勁——無論是對她還是對土地。尹千想,男人就是鉆探機,要靠他們掘出生活的金礦和油田。她才24歲,先后經(jīng)歷了父母的離世后,她覺得自己老了許多歲。新婚之夜,她頭枕著丈夫的手臂,像所有熱愛幻想的女人一樣,憂心忡忡地開始憧憬未來。
那聲音傳來時,她也許在做夢,也許在深沉的睡眠中。不記得了。她最初以為是啄木鳥的聲音,再聽卻不像,是手指輕叩某種東西,是軟和硬相碰才能發(fā)出的沉悶。是敲門?不是。聲音來自窗外。那一扇草綠色的窗子,是前不久新漆的,安了鋼筋和玻璃,還掛著印有蘭花圖案的窗簾。
噠噠——噠噠。停了一會兒,又敲。噠噠——噠噠。
尹千側(cè)耳屏息。身邊的男人也醒了,他順勢將她摟在懷里,另一只手掌罩住她的乳房。
哪個?
是我,姐。窗外的尹萬頓了頓,姐,我走了,你跟姐夫好好生活。
你要去哪?
尹千邊說邊穿衣起床。她穿內(nèi)褲的時候,發(fā)現(xiàn)大胯酸疼,她聽到弟弟尹萬關(guān)上了院門。
幾分鐘以后,尹千疾走在村道上。春天的早晨,太陽比冬天更亮更新,像剛被擦拭的大圓鏡,刺得讓人睜不開眼。她雙腿間空空落落,仿佛有風(fēng)穿過,涼絲絲的。她逢人就問:你給看見尹萬了?她收獲了一連串的搖頭和一頭霧水的目光。
尹萬——
尹千奔跑起來,扯開嗓子喊??墒?,她的聲音被腳步分成幾瓣,跌跌撞撞地飄落在山間。她大概跑了三公里,放棄了。往回走時,止不住流淚。走著走著,她開始自我安慰:他走了也好,總比整天躲在家里要好。再過半年,尹萬就大學(xué)畢業(yè)了?;钪乃退廊サ母改?,都盼望尹萬光耀門楣。
她的男人從后面追了上來,兩人在路上相遇。她的心里一陣溫暖。
我怕你一直追下去,他說,別找了,家里有封信。
兩人一路跑回家,推開尹萬的臥室,發(fā)現(xiàn)他的東西已經(jīng)收空了。一張信箋紙上,寫有幾行字:
我走了。你們不用找我。我的命運,自己把握。我不會尋死,請放心。我也沒有瘋。祝你們新婚快樂,白頭到老。
尹萬的信,連署名都沒有。它在尹千的手里,被風(fēng)吹動,像只飛不起來的翅膀。尹千逐字逐句,一遍遍讀,但也不太能明白弟弟的意思。
他去哪里了?
不知道。
那咋辦呢?
不知道。
……
當(dāng)天早晨,跑馬坪的十二匹駿馬馱了十二條漢子,分四路朝山外飛奔而去。在跑馬坪通向四周的路上,揚起一路灰塵。下午的時候,十二條漢子失望而歸,神情沮喪且疲憊。他們中最遠的已經(jīng)跑出了幾十里地,逢人便問是否看見一個年輕人,長得如此這般。但尹萬像是長翅膀飛走了。
為了答謝眾鄉(xiāng)鄰,尹千的男人殺了一只羊。當(dāng)?shù)蹲游惯M羊的胸腔里,它哀叫著閉上了眼睛。但當(dāng)沸騰的水從羊身上淋過時,羊突然爬起來,叫著,跌跌撞撞地跑了。眾人驚呆,竟一時犯了怵,不敢去捉那只垂死掙扎的羊。直到它一路流血,哀叫,自己跌倒在路邊,才有兩個年輕人去將它抬了回來。那羊睜著藍熒熒的眼睛,有人湊近它時,羊眼里的影子舉起刀,割下了羊頭。
死羊復(fù)活,吉兇未卜。人們吃羊肉的時候,眼前浮出它滴血逃竄的樣子,心里就多了一絲顧慮。有人甚至覺得嘴里或胃里的羊肉仿佛也還有生命,在嘴里對抗著咀嚼,在胃里重新拼貼組合,成為羊身上的某個部分。
尹千沒有胃口。她看著別人吃肉時,又想到了弟弟尹萬——不知此刻他正經(jīng)歷著什么。別人開始輪番安慰她,但話說來說去都是那幾句。尹千不想拂了別人的好意,便裝出已經(jīng)釋然的樣子,順著別人的安慰去想。也許尹萬此刻正在開往北京的火車上,她想,或許不久就會接到弟弟的信,甚至從鎮(zhèn)上傳來他打回長途電話的消息。眼下春播就要開始,她只能將弟弟尹萬暫時放下。
跑馬坪屬于半山區(qū)。如果遠眺莽莽群山中的這個村莊,春天的時候,很多被翻過來的紅土地空著,像一個巨大的傷口。只有等夏天,地上長出莊稼,和山上的樹木融為一體,這傷才算愈合。
吹散了白云的風(fēng)里,帶著來自外面的氣息。人們嘴里說出“香港”、“臺灣”、“北京”、“上海”等詞,就像他們親自去過一樣??墒侨藗兌贾?,跑馬坪當(dāng)時去過北京的,只有尹萬一人。正月底,有幾個年輕人將幾件破衣服收在蛇皮口袋里裝著,出門打工去了。這些平日里只會騎馬唱山歌干苦力的家伙,受到黑白電視機的蠱惑,說要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跑馬坪的人們在看電視時,更加仔細了。他們想,說不定某天就能在電視里看到這些外出的年輕人??傊?,時代像條洪流,裹挾著人們的身心涌向外面的世界。尹千時常想起弟弟尹萬。
二
靠山吃山。跑馬坪后的山上長滿了樹,樹林里生長著蘑菇、野菜、飛禽走獸。人是這片山林的入侵者。他們砍下樹木蓋房子,獵獲獐子、麂子、野豬、巖羊,喂養(yǎng)大自己的孩子。最初到來的人,懷著避世逃難之心。大山既給人們生存的空間,也懲罰那些貪婪的人。所以,跑馬坪從來不缺吃蘑菇中毒,追野獸墜崖的冤魂。
最大的財富是樹木。尹千的記憶中,跑馬坪似乎常年響著刀斧聲和樹木倒下的聲音。特別是農(nóng)閑季節(jié),人們除了向山林里討要一家人的開銷外,別無他法。
春播過后便有短暫的空閑時間?!皠窬蛉壶B,子在巢中待母歸”,這不是打獵的好季節(jié),也不是最好的砍樹季節(jié)。而山中百花已盛開。雨水未至,蕨類植物頑強地從地面拱出來,像一根根蜷起來的手指,齊刷刷地擠滿了山間。再過一些日子,它們就將撐開綠傘,為山林間的地表換一身裝束。這是山間最常的植物,蕨苔可食,城里人叫龍爪菜。
跑馬坪有個待嫁的姑娘上山采蕨苔,驚惶失措地跑回家后,好端端的一個人卻只會咿咿呀呀地比劃了。她心里波濤洶涌,卻像是有什么東西塞住了喉嚨。此后她躺在床上,昏昏欲睡,汗如雨下。年輕人認為她生病了,張羅著送醫(yī)院;老人們卻認為她遇見了不潔物。并且從過去的時光中打撈出了幾件差不多同樣遭遇的事情:有人上山遇見了一條巨蟒,那蛇睡著了,像一根倒下有些時日的枯木。那人坐在巨蟒身上歇氣,抽煙,突覺大地搖晃起來,定睛一看,是“枯木”在動。那蛇太懶了,慢慢爬進了更密的叢林里;多年以前,跑馬坪有女人生下一個渾身是毛的孩子,像是未完成進化的猴子。這個熱愛采蘑菇的女人,某個秋天將魂丟在了山上。此后很長一段時間,總有一只高大的猴子進村來,遠遠地看著女人的家。
這些過去的事,年輕人聽了哈哈大笑。老人們卻一臉嚴肅地說,娃娃些,你們別笑,山里確實存在著各種怪東西。
醫(yī)院在二十公里外,而端公就住在村頭的桃樹叢林中。性命攸關(guān),不容舍近求遠。端公被請了來,騎著高頭大馬,身背桃木劍,像一個流落鄉(xiāng)野的俠客。他翻身下馬,昂首闊步,右手伸向后背抓住劍柄,隨時都要抽劍斬妖除魔的樣子。眾人讓出一道,他直通床前。眾目睽睽。端公突然立定,仿佛他的眼前不是病人,而是魔鬼本身。啊!他一聲長嘯,一跺腳,桃木劍劃過空中,直指病人。緊閉雙眼,念念有詞。
圍觀者渾身起雞皮疙瘩,屏息凝神,似空氣中會有異物出現(xiàn)。然而沒有。那端公又一聲長嘯:呔!桃木劍劃了一道弧線,劍梢顫栗,指向了門外。隨后,他左手探入囊中,抓一把黃豆撒將出去。眾人知道,這叫撒豆成陰兵。
“這豆子,你家得奉還?!?/p>
端公終于松了一口氣。他接過別人遞來的茶水,喝了一口,潤潤喉嚨。
“嚇落魂了。”
眾人也跟著回過神來,細看病人的臉龐,已經(jīng)有了血色。不一會兒,那姑娘睜開了眼,似從夢中醒來。
“你遇見了啥?”端公問。
“一個穿樹葉的人?!惫媚镄挠杏嗉?,聲音發(fā)顫,“坐在樹杈上看著我笑,露出兩排白牙?!?/p>
“不怕,有我在,你就大膽講出來,好讓今后上山的人多加小心?!倍斯舆^主家“奉還”的六斤六兩黃豆,一塊臘肉,八塊八毛錢,心滿意足。
“是人,不是猴子,也不是熊,穿著綠色的衣服,全是樹葉縫的,走路的時候衣服沙沙響,像風(fēng)吹過樹林。我撒腿跑時,他也跑進了樹林深處。”
“是人?”
“當(dāng)時嚇傻了,現(xiàn)在想來,更確定他是人,雖然臉上用一些東西涂抹了,但他看起來很像一個人?!北娙祟澙酢?/p>
“像哪個?”
“尹萬?!?/p>
這個消息很快傳到了尹千那里。她死活不信弟弟尹萬會躲進深山里。她來到這個已經(jīng)恢復(fù)了精神狀態(tài)的姑娘面前,請她復(fù)述當(dāng)時的情景。
“你為啥確定是尹萬?”
“因為他戴著眼鏡?!?/p>
尹萬是跑馬坪唯一戴眼鏡的人。
尹千決定親自上山去看看。她的丈夫放心不下,決定陪她前往。兩人背了干糧,帶著獵槍進山,邊走邊喊。可是,山間除了飛鳥和野獸,沒有別的東西回應(yīng)他們。陽光從枝葉間照下來,光線或光斑在兩人身上跳躍。走到懸崖絕壁處,他們的呼喊回聲隆隆;而走到平坦之地,那呼喊聲很快被風(fēng)帶走了。
尹萬——
尹萬——
在茫茫群山中尋找一個人,相當(dāng)于大海撈針。夫妻倆輪流喊。喉嚨沙啞了,就坐在地上喝水。腿酸了,就攙扶著走。他們像兩把梳子,目光掃過山林間,耳朵留意著周邊的響動。中午的時候,兩人發(fā)現(xiàn)他們并沒有離開村莊多遠。跑馬坪的人,也聽到了他們的呼喊。
太陽落山后,兩人從半山腰無功而返。尹千在燈下燒了熱水給丈夫泡腳,外面響起敲門聲。跑馬坪的幾個人,相約而來,他們決定和尹千夫婦一起上山尋找尹萬。
第二天的跑馬坪后山上,四處響起“尹萬”的呼喚聲。天黑時人們匯聚在尹千家里,聊起這一天上山,他們遇見了棠梨花開滿枝頭;山鼠咬尾成群而過;四條蛇糾纏在一起,蛇頭朝向四方;一只穿山甲滾下山去;一只豪豬還來不及放箭,便頭部中槍;一只猴子背著一只小猴子,出神望著遠方,絲毫沒有發(fā)覺有人已經(jīng)在身后瞄準(zhǔn)了它們,最終,獵人放下了槍……
沒有人遇見尹萬。
新的一天來臨,人們統(tǒng)一從尹千家里背上干糧和水,地毯式地搜向了更高更遠的山上。溝渠、山洞、密林,成了他們的重點目標(biāo)。人們在山林間呼喚著“尹萬”,也相互呼喚,相約著,分配著尋找路線。中午的時候,他們已經(jīng)到達了后山頂。登高望遠,目光越過群峰,天的盡頭白雪皚皚(或者是白云)。突然,有人叫了起來:
你們快來看啊——
有人將雙手在嘴邊攏成傳聲筒。
你們快來看啊——
山間四處傳遞著這句話。人們像溪流匯成小河,漸漸聚在山頂?shù)拈_闊處。帽兒峰,真像頂帽子罩在群山之巔。人們此前從來不注意帽兒峰,因為那里除了黑石頭別無他物。然而當(dāng)天,人們看見帽兒峰頂生出了一間綠房子。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那是一間用青草和樹枝搭蓋而成的棚子,頂上飄著一面白旗,像一朵被拴住的云。
“像尹萬的床單!”尹千指著那面白旗,失聲叫了出來。
人們先是面面相覷,然后決定前往一探究竟。他們四散開,朝帽兒峰包圍上去,嘴里呼喚著尹萬的名字。令他們吃驚的是,沿途所遇到的每一個石頭上,都寫著一個人名:亢友群、沙萬里、馮長壽、江楚生、黃鶴、趙小小、封伯遇、林常青、趙萬一、邱富貴、孫世茂、包倬、聶小九、郭安生、曾志、尹科舉、尹春夏、鐘婷婷、尹千、張繡花……
有人在石頭上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名字,被用紅油漆寫在黑石頭上。尹千發(fā)現(xiàn)她的父親尹科舉和母親張繡花的名字,是刻出的白色痕跡。她不難猜測,白色意味著死亡。
穿過一個又一個奇形怪狀的黑石頭,人們繼續(xù)朝帽兒峰走,越來越接近綠房子。他們聽到了尹萬的聲音。那聲音似唱似吟:
遂古之初,誰傳道之?
上下未形,何由考之?
冥昭瞢暗,誰能極之?
馮翼惟象,何以識之?
明明暗暗,惟時何為?
陰陽三合,何本何化?
站在綠房子周圍的人,他們當(dāng)然不會知道,從尹萬嘴里吟唱出的,是屈原的《天問》。他們只知道端午節(jié)上山采草藥,背到很遠的鎮(zhèn)上去賣了買酒喝。
“是尹萬的聲音,”尹千說,“真的是尹萬?!?/p>
“聽不懂他說啥,”有人喃喃自語,“瘋了,真可惜?!?/p>
尹千哭了起來。而尹萬的吟唱并未停止,似乎他并未發(fā)現(xiàn)外面已經(jīng)圍滿了人。
“萬,是我,”尹千聲音發(fā)顫,“我是姐姐,你出來說話?!?/p>
里面繼續(xù)傳來吟唱聲,但是已經(jīng)變了調(diào),更加悲憤激昂。
人們近距離觀察起這間綠房子來。它由四根帶粗枝椏的樹做框架,搭建而成,青草和樹葉,既遮風(fēng)擋雨,也能裝飾。有野花在屋頂開放。風(fēng)吹來時,白色的床單在房頂飛揚,風(fēng)停下時,人們這才看清床單上畫的是一個綠色的太陽,散發(fā)著金色的光芒。
尹千朝綠房子走去。沒有門。她一步跨進了那個綠油油的世界中。她的弟弟聞聲轉(zhuǎn)過身來,但并沒有停下嘴里的吟唱。他穿著綠葉縫制的衣服,臉上涂了五彩斑斕的色彩。他朝她笑了笑,露出兩排潔白的牙齒。確實,他還戴著那副象征著文明的眼鏡。
“萬,你咋會變成這樣了?”尹千哭著去拉弟弟,他的手上像是長了一層鎧甲,堅硬無比。
“回家吧,萬,”她說,“你不去上學(xué)就算了,只要你回家就好?!?/p>
人們來到了綠房子唯一的出口,紛紛將頭伸進去,無一不目瞪口呆。尹萬手持書本,昂首踱步,念念有詞。尹千抓住他的手,任由他帶著走。
“萬,跟我回家,”她哀求,“你只有姐姐一個親人,聽姐的話?!?/p>
尹萬終于停了下來。他看了看姐姐尹千,又看了看眾人,卻不說一句話。
“請大家?guī)蛡€忙,”尹千的丈夫突然說話了,“將尹萬抬回村去!”
他率先一步跨進房里,卻見尹萬突然奔向了另一個角落里,拾起一把明晃晃的菜刀,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我的天。尹千輕喚了一聲,差點眩暈過去。她這才發(fā)現(xiàn),廚房里那把死活找不到的菜刀,原來在尹萬這里。不光如此,她還在綠房子的角落里發(fā)現(xiàn)了家里丟失的鋤頭、斧頭等工具。
眾人沉默,不敢輕舉妄動。尹萬目光堅定地看著眾人,臉上依然掛著笑。
“退出去!”尹千大吼一聲,張開雙臂,護住弟弟。待眾人退出后,她又轉(zhuǎn)身面向弟弟,整個人變得柔和起來。她以為,柔軟會像電流般傳遞,殊不知她看到弟弟的目光堅硬如鐵。
“來,你坐下嘛,萬,”她說,“你不想跟他們說話,但你可以和姐說?!?/p>
尹萬搖了搖頭,刀依然架在脖子上。
“如果你不想回家,可以留在這里,等你想回的時候,你隨時回來?!币ё隽俗尣?,“如果你需要什么東西,就下山來取?!?/p>
劍拔弩張的氣氛得以化解,眾人心里松了一口氣。
“回吧,”有人說,“等他在山上待煩了,他就會回去的。”
一行人下山回村時,他們看到綠房子附近已經(jīng)開墾出了一片荒地,已經(jīng)播了種,還沒發(fā)芽,看不出來種的是什么。
綠房子里傳出了吟誦聲。這一次,尹萬吟的是:別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他人看不穿,哈哈哈……
眾人搖頭,心里卻對這剛剛開始的稀奇事充滿了期待。連續(xù)在山上找了兩天,很多人的臉或手腳不同程度地被荊棘劃破。尹千和丈夫走在人群的最前面,一邊說著感謝話,一邊給眾人遞煙。不出意料,又有一只羊要倒下了。
人們在酒足飯飽之后,又唱又跳。錄音機的音量開到最大,費翔唱著《冬天里的一把火》。似乎真有一把火在人們的心頭點燃。年輕人們,模仿著電視劇里的情節(jié),夢想著來一場戀愛。已經(jīng)戀愛的,張開了嘴,笨拙地伸出舌頭,學(xué)習(xí)接吻。
尹千的眼前浮現(xiàn)出那間綠房子,以及滿臉五顏六色穿樹葉吟誦的尹萬。她的心里裝著一萬個問號,卻找不到一個答案。
三
要雨得雨,大地濕潤柔軟。喝飽了水的莊稼,濕漉漉地抬起頭,迎風(fēng)招搖。而雨下了三七二十一天,沒日沒夜,天昏地暗。
金沙江水暴漲,滿載的小船順流而下。順流而下,再也沒有回來。金沙江就在山外的峽谷里。跑馬坪的人們嘴里傳遞著別人的災(zāi)難,安慰自己的內(nèi)心。似乎災(zāi)難是公平的,并非只降臨在半山區(qū),江邊更是巨浪濤天,猶如創(chuàng)世之初。
尹千去過江邊。早年她差點嫁給了江邊的一戶人家。她聽到翻船的消息時,打了一個寒顫。她正準(zhǔn)備上山。村里傳來哭聲、嘆息聲、詛咒聲。她的背上背著剛出籠的饅頭和咸菜,兜里還有二十塊錢。大雨阻斷了人間的往來,道路垮成了巖。尹千一邊鼓足勇氣想上山,一邊心存僥幸等山上的尹萬在某個雨夜敲響院門。她幾乎夜夜夢見尹萬。白肚皮翻天的尹萬;被雨水卷入山澗的尹萬;長翅膀飛走的尹萬;遁入泥土的尹萬。
雨水懲罰了跑馬坪那些懶惰的人。不及時疏通陰溝的,土墻被泡得像豆腐,軟綿綿地坍塌在了地上;不及時翻蓋房頂?shù)?,外面下大雨,屋里下小雨,鍋里盆里裝滿了水,大人孩子人手執(zhí)一碗,不斷往外舀水;牛馬餓得嚎叫,啃光了枯草,只能喝雨水。人們心痛畜牲,更擔(dān)心自己的明天。
而天突然晴開了。
好久不見的太陽被放大數(shù)倍,陽光不是如絲如縷,而是如注如泄。人、動物、莊稼,全都蔫了,不是生病,而是很久未見陽光的緣故。人們從太陽下走一圈,仿佛能聽到皮膚烤焦的聲音,地皮被曬得像枯葉,就要被風(fēng)刮走。
尹千打著一把大黑傘朝山上走。她突然想起為父母送葬時的情景。只不過,送葬時她手里捧的是引魂幡,現(xiàn)在她的右手握成拳頭,大汗淋漓。太陽下,那傘像一個黑色的罩子,就要將她蒸發(fā)。她張了張口,發(fā)現(xiàn)嗓子像條干涸的河谷。她朝嗓子里灌了幾口水,聽到了水被身體吸收的聲音。再往上走,道路淹沒在了草叢中。她在密林中收攏傘,拄著傘柄當(dāng)拐杖。尹千以為許久不見太陽,鳥蟲獸們會爭相出來,哪知它們?nèi)疾啬淦饋砹恕I搅朱o悄悄。
尹千扒拉開通往帽兒峰的灌木叢,太陽在她頭頂晃動。叢林如海,密不透風(fēng),她停下來,大口喘氣,像一條缺氧的魚。這寂靜讓她心慌,她忍不住發(fā)出了一聲吼叫??沙嘶芈?,四下里依然寂靜一片。她被自己的叫聲嚇了一跳。她像一個溺水者,雙手如槳劃開樹枝、荊棘、野草,奮力向山頂攀爬。
她幾乎迷失在叢林里,不知自己所處山腰還是山頂。突然,不遠處的密林中,驚起了一群飛鳥,像有數(shù)塊石頭墜入湖心,水花四濺。繼而她聽到鳥叫聲,透著驚惶和絕望。尹千想,也許是黃鼠狼侵入了鳥巢。身上的母性讓她決定前去探個究竟。而事實上,她和那些哀鳴著的鳥一樣,內(nèi)心充滿了恐懼。樹在搖晃,鳥飛在空中,以蜜蜂采花之勢圍著某個東西。樹椏上,那綠茵茵的一團,像一只被放大了無數(shù)倍的菜青蟲。那團綠影在動,伸手掏鳥窩。而尹千越走越近,漸漸看清了。
“萬!”她叫了一聲,卻不知再說什么。樹枝搖晃得更加劇烈。那團綠影轉(zhuǎn)過身來,嘴角流著鳥蛋的黃色汁液。他笑了笑,牙齒已不再雪白。
“姐姐來看你,”她說,“山下受災(zāi)了,人們都在做著外出的打算?!?/p>
尹萬從樹上跳了下來,綠色的樹衣在某個瞬間被風(fēng)打開,讓他看起來像只輕盈的大鳥。再看那棵樹,兩個人才能合抱得過來,枝椏離地數(shù)米遠。尹千想,他已經(jīng)練就了猴子般的攀爬本領(lǐng)。
尹萬看了看四周。除了鳥巢里劫后余生的咝咝聲,再也沒了別的響動。他走過來,拉起了姐姐的手。尹千的心里一陣疼痛,弟弟的手堅硬得像塊石頭。腳下并沒有路,但路在尹萬的心里。他牽著姐姐的手,穿過樹與樹,荊棘與石頭,紅花與孤墳之間,漸漸將密林和松濤甩在了身后。山頂?shù)拈_闊地帶,不知何因,只能生長齊腰深的灌木。帽兒峰上,那面旗子已經(jīng)不再是耀眼的白色。
尹千掏出饅頭遞給弟弟,后者兩眼放射出驚喜之光。拳頭大的饅頭,他一口咬下大半,咀嚼的時候,脖子上青筋凸現(xiàn)。
“跟我回家吧,”尹千說,“再這樣下去,你會變成野人的?!?/p>
尹萬拼命搖頭,饅頭的碎渣從他嘴角灑出。穿過那些黑石頭時,他撫摸著石頭,跟它們打招呼。雨水并未沖刷了那些紅字,而是讓石頭上的名字越發(fā)鮮艷奪目。尹千想不到的是,尹萬的綠房子經(jīng)過了漫長的雨天,不光絲毫未損,反而更加綠意盎然了。他在房子四周種了樹。不久的將來,這些樹的枝葉便會成長自然生長的柱子、房梁和門窗,甚至是綠色的窗簾。
尹萬的屋里傳來一陣嘰嘰喳喳的叫聲。尹千循聲望去,角落里,兩只羽翼漸豐的野雞正在爭相啄食。一只松鼠大搖大擺地進門來,搖晃著大尾巴。尹萬的嘴里發(fā)出一串嘰哩咕嚕的聲音。那松鼠跑進來,順著尹萬的腿,爬上身來,最后站在了他的肩頭。
“你說的是啥話?”尹千問。
尹萬笑笑。笑似乎是他還僅存的和人唯一的溝通方式。
“你在跟它們說話?”
尹萬笑笑。一只小狐貍大搖大擺地走進來,坐在他對面,出神地望著他。尹千帶來的饅頭,被他放在了屋外的石頭上,不一會兒便被群鳥分而食之。
尹千怔怔地看著眼前的弟弟。他的頭發(fā)交織在一起,像幾片隨意裁剪出的牛毛氈;胡子胡亂生長,即將遮蓋住嘴唇。而眼鏡后面的眼睛,像兩汪清水。他不時看一眼姐姐,像一個調(diào)皮的孩子,并不認為自己做了一件出格的事。
山下便是人間。姐弟倆站在綠房子前,尹千要走了。他的身后,跟著狐貍、豪豬、松鼠、野雞、烏鴉、麻雀……鳥站在他的頭頂,啄他亂草樣的頭發(fā);狐貍對她睜著好奇的眼睛。她從褲兜里掏出那塊包著錢的手帕,遞給他,可他堅決地搖頭。她將錢塞進他手里,他嘰哩呱啦叫著,頭上的鳥兒飛散開去,松鼠撒腿爬上了屋檐。她對弟弟回村這事,已經(jīng)不抱任何希望。尹萬種在地里的玉米在風(fēng)和雨水的摧毀下,匍匐在地,似乎沒了重新站立的可能。
尹千從山上下來,遠遠就聽見了哭聲。她也跟著哭,卻不知為何悲傷。莊稼被雨水嗆死了,躺在地里。祈禱已經(jīng)沒有意義,所以人們開始咒罵:該死的老天爺,過年白給你獻豬頭啦。再這樣下去,來年別說是豬頭,連豬屎你也休想吃到。
老人們趕緊出來制止:咒罵天地是罪過,老天爺是不會錯的,他只是在懲罰犯錯的人們。
人們捫心自問,卻沒有一個人承認自己有錯。于是,他們開始咒罵那些連累了自己的人。跑馬坪受了重災(zāi),這事報到鄉(xiāng)里。來了幾個干部,查看災(zāi)情,還裝模作樣地做了統(tǒng)計,就再也沒了音訊。
那些萎縮的,爛根的莊稼拔回來后,扔在圈里,喂了牛馬。端午節(jié)前,跑馬坪的土地里空蕩蕩。存糧一天天變少,當(dāng)家人小心翼翼扎緊了脖子。誰也不敢提醒誰少吃點,但誰也不敢多吃。節(jié)后,開始有四十歲以下的青壯年男子陸陸續(xù)續(xù)離開了村莊。
“即使是出去賺不了錢,能混個溫飽也行,”他們的目標(biāo)一致。
他們將老人、婦女和孩子留在了村里。若干年后,跑馬坪成了遠近聞名的小康村,從某種意義上說,和這次災(zāi)害有密切關(guān)系。
尹千的丈夫石順順也要走。他勸尹千一起走,可她放不下弟弟尹萬。他去了昆明,不久便寫信回來說他做了棉花匠學(xué)徒。尹千從那些錯別字間讀出了信心和希望,“等我發(fā)了才,我給你買金連子,讓你像我的老板娘一樣美”。他還隨信寄過一張照片:他站在昆明西山上,背對著遠方火柴盒子般的昆明城,嘴上叼著香煙。
生存像根鏈子,一天扣著一天。留守跑馬坪的人必須省吃儉用地過日子。天災(zāi)讓人們凝聚成一根繩。這些老人、婦女和孩子,甚至在那年冬天將三個過世的老人抬上了山。后來有人描述送葬時的情景:婦女抬著棺材,老人和孩子拉著纖繩,螞蟻樣的孩子們將這當(dāng)成了一次拔河比賽。值得一提是,人們將死人抬上山,安葬后,便各自回了家。
留守的人們相見時,總是相互打探那些外出者的情況。一些好消息或壞消息次第傳來,這讓尹千覺得,跑馬坪的人已經(jīng)占領(lǐng)了外面的世界。災(zāi)后的人們像被風(fēng)吹動的蒲公英種子,飄向了四面八方。
村東的沙萬里走得最遠,他是尹萬的初中同學(xué)。據(jù)說他從跑馬坪出發(fā)后,一邊打工一邊攢路費,已經(jīng)坐火車到了廣州。他寫信回來,告訴他的妻子,“每次來到江邊,我都想跳下去,游到對面。那里是香港??上也粫斡尽?
入秋的時候石順順寫來了第二封信。他在信中告訴尹千,自己的老板之所以有錢,是因為做黑心棉,“人心比棉被還黑”。他寄回了一百塊錢,以及一套粉色的內(nèi)衣內(nèi)褲。尹千紅著臉將錢和內(nèi)衣褲都藏進了柜子里。
更多的人,流落到了各大工地。他們肩挑背磨,干著比在跑馬坪更重的活。每天領(lǐng)18塊工錢,扣除香煙和飯錢,所剩無幾。
另有一些人并沒有進入城市,而是去了別的村寨。這對他們來說,干起活來更得心應(yīng)手。只是這樣的人,他們的下落多數(shù)是通過口信傳來。言者和聽者都興趣索然,換了一個干農(nóng)活的地方而已,看不到任何的希望和未來。
這場天災(zāi)讓跑馬坪跟外面的世界搭上了線。穿墨綠色衣服的郵遞員每月走路來一次村里,大郵包里裝著匯款單和物品,信件里寫滿了希望和失望。
世界真的要變了,尹千想。她的目光無數(shù)次越過大山,怔怔地看著山和天空相連的地方。從出門人的信件中,從黑白電視里,人們窮盡對“外面”的想象?!暗厍蚴菆A的,”有個因腿腳不靈便而無法外出的人說,“我兒子的地理課本上是這樣寫的?!彼麨榱俗C實自己的觀點,甚至撕下了孩子課本上的地圖,逢人就展示。他已經(jīng)將地圖熟記于心。他叫周臘八。
“嗯,是的,廣州和香港隔得很近,”他說,“只隔著一條小水溝,一步就可以跨過去。”
周臘八說這話的時候閉上眼,一個世界就在他的腦海里呈現(xiàn)了。
“那昆明呢?”尹千有天問,“離跑馬坪有多遠?”
“地圖上沒有跑馬坪,”周臘八有一絲失望,“不過,昆明緊挨著成都、貴陽和廣西,屬于中國的西南方?!?/p>
尹千前段時間給石順順寫信,要他秋天就回來。她已經(jīng)懷了四個月身孕。秋天的時候,不光是尹千,跑馬坪的其他留守婦女也有一絲不安——沒有人回來秋播。這些因天災(zāi)而離家的男人,像斷線的風(fēng)箏,跌跌撞撞到了外面,就再也不想回來了。
可是,土地不能荒蕪。
那些已經(jīng)丟開犁鏵多年的老年男子,踉踉蹌蹌地扛著犁下地,瘦弱得仿佛迎風(fēng)就倒。沒有了男子的家庭,女人便膽顫心驚地套上了耕牛,由孩子在前面牽著,磕磕絆絆犁開了土地。閑置了一個夏天的土地散發(fā)著芬芳,蚯蚓在陽光下翻滾。人們從沒見過如此多的蚯蚓,密密麻麻,層層疊疊,像是要代替人們來松動這被雨水板結(jié)的土地。
尹千孤身一人,最后在鄉(xiāng)鄰們的幫助下才將小麥播種下去。
至此,跑馬坪土地上短暫的喧騰告一段落。天空高遠,那空曠的藍色令人絕望。種子在地下萌芽,無聲無息。尹千的肚子一天天凸起,她增加了給石順順寫信的頻率,每封信里都談到孩子。她已經(jīng)爬不動山了。她想起弟弟尹萬,便在心里安慰自己:秋天,山里到處是野果,他不會餓死的。更何況,他還可以吃身邊那些野獸和鳥。
四
如果你真的進過山里,并作停留,便會知道,那是一個妙不可言的世界。
當(dāng)晨光撩開黑紗樣的夜色,樹們一直在那里。有時候,它們身上沾著露水,縷縷白霧升騰。它們就這樣靜默地站了一夜,若干夜,一年,若干年。山上隨便一棵樹的年齡,都賽過山下的一個老人。它們看著他們長大,老去,死亡,最后埋在山林里,做了鄰居。
而至于那些沉默的石頭,它們不言語,卻把一切看在眼里。石頭比樹木更古老,更別說人類。如果世界真是上帝所造,那么石頭是上帝他老人家最初的產(chǎn)物之一。山間任何一塊石頭,都來自遠古時代。所有的活物都是短暫的,人、蟲、鳥、獸,不過是亙古靜物的裝點。
尹萬在鳥的鳴叫聲中醒來。陽光下,那一只只鳥,發(fā)出叫聲,像一粒粒玉米在通紅的滾筒里爆開。伴隨著翅膀撲騰的聲音,它們盤旋在他的腦袋周圍,成了一只只上緊了發(fā)條的鬧鐘。尹萬伸出手,一只三個月大的小麻雀落在他的手心。而在他的腳邊,一只野兔探出腦袋,豎起了耳朵。綠房子里,尹萬搭建了大大小小的鳥窩;那些正在長大的野獸,跟他同床而眠,或睡在他的周圍。
他站在綠房子前,清新的空氣滾滾而來。山與山之間,像一塊塊沒有縫合好的綠布,跑馬坪墜落在某條暗色的縫隙之下。這深秋的山野,樹木花草像他的心一樣正在一點點收縮。他一通嘰哩咕嚕地吩咐過后,鳥獸們?nèi)既鱿蛄松搅帧?/p>
山林里熱鬧起來了。鳥在樹枝上歡騰;黃鼠狼從遠方的村莊叼來了雞;空氣中隱約傳來的怪味,是狐貍的屁,或者潮濕的皮毛的腥臭。尹萬好不容易采到幾朵不畏寒氣的蘑菇,生吃了,將頭伸樹枝,吮吸露水。青澀的野果掛在枝頭,他摘了一顆放在嘴里,小心翼翼咬開,皺著眉頭吐了出來。他遇見了一株鬼針草,拔了提在手里。他認識的中藥不多,無非是治感冒的車前草、馬齒莧、夏枯草,以及治痢疾的辣蓼、剌莧菜、馬鞭草而已。
夏天的夜里,尹萬生了一場病。他躺在床上,渾身如沸水澆過。灼熱從肉體浸入骨頭,他仿佛聽到了骨肉燃燒的茲茲聲。他想起了一些舊事,往事讓他想握緊拳頭,卻發(fā)現(xiàn)手上的力氣盡失。他咳嗽起來,驚醒了已經(jīng)歇下的鳥獸們。它們睜著驚恐的眼睛,看著他掙扎,彼此的眼里充滿了憐憫。
下半夜,山上氣溫降了一些,但他的身體更如火上澆油。他在迷迷糊糊中墜入了夢境里。那是一個晶瑩剔透的通道,由玻璃或冰塊做成。他像只孤獨絕望的老鼠,四肢無力,任憑肉身墜落。有一列火車在等他,像是要去北京,車廂里空空蕩蕩,沒有一個人。風(fēng)將車門關(guān)上了?;疖囅褚粋€漫長的通道,他走著走著忘記了自己是在火車上。汽笛聲響起,他奔跑起來,卻總跑不到盡頭?;疖嚦本┑姆捶较虮寂?。他覺得自己會先火車之前抵達目的地,雖然他并不十分清楚要去向何方。
“有人嗎?”他高喊,“你們要帶我去哪里?我要下車?!?/p>
他堅信有人要帶他走,他堅信他們就在他看不見的地方。透過車窗,他看見鳥獸們?nèi)几松蟻?。鳥兒飛在窗外,野獸們奔跑在大地上。
“放我下去,”他繼續(xù)喊,“我不想朝前走,我要停下?!?/p>
火車發(fā)出鏗鏘有力的聲音,像有一只手在堅定地指示著前方。尹萬推開衛(wèi)生間的門,蹲坑上空無一人,有血滴像斷線的珠子滴進了坑里,沒激起任何聲音。
尹萬坐在車窗邊,他發(fā)現(xiàn)自己赤身裸體。身體變成了透明的,跳動的心臟清晰可見。確實有一團火在燃燒,起初是火苗,后來是火把,再后來是烈焰萬丈。整個世界都燃燒起來。火車仍然向前,天氣起了變化。有一陣暴雨在前方等候,他看得清清楚楚?;疖嚧┻^暴風(fēng)雨,天空劃過閃電,照見了他的尸體。這是白天還是黑夜?光明的背后是無盡的黑。冰雹垂直落下,密不透風(fēng),火車穿過時發(fā)出巨響,像一艘潛水艇破冰而出。世界震蕩了一下。
尹萬醒了。
哪有火車?哪有暴風(fēng)雨?夢而已。哪有什么夢?胡思亂想。甚至他懷疑身體的不適也沒有發(fā)生過。但并不重要了。
那時節(jié),山林里到處是蘑菇。不光是蘑菇,這帽兒峰附近山里的一切都屬于他。這里離跑馬坪太遠,沒有人會來和他搶山林里的東西。他將蘑菇采了曬干,貯藏過冬的食物。新地里的玉米被雨水澇死,野草又趁機占領(lǐng)了失去的地盤。
尹萬在山中居住了幾個月,他已經(jīng)和大山融為一體。這山里生長的一切,都是他的骨肉。他采蘑菇、挖野菜、捕蟬、或砍下一棵樹時,心里都會隱隱作痛。很多時候,他覺得自己是一棵樹,一棵草,一只兔子,一只螞蟻。沒有人知道,自從住在深山里后,他的內(nèi)心安靜得像一滴晶瑩的露水。
而回憶是渾濁的泥漿,無法澄清,泥沙俱下地裹挾著他。他時常去跟那些寫了名字的石頭說話,每一個石頭都是一段過去。他跟石頭說話時,眾鳥獸側(cè)耳傾聽。雖然,它們根本聽不懂他這一套人間的語言。他只對石頭們講人話,即使對他的姐姐尹千,他也不再開口。而對鳥獸們,他在嘗試著發(fā)明一套只屬于鳥獸的語言。
千萬不要小看鳥和獸。再好的泥水匠,也未必能編織好一只麻雀窩;而狐貍的智慧,絲毫不輸給人類;烏鴉和喜鵲身上的靈性,絕對高過跑馬坪的算命先生,它們的身上有一根接通了天地的線……如果尹萬和野獸在山林里相遇,誰也不會驚慌,相互友好地看上一眼,伸出手(腳),握一下,各走各的。
黃昏的時候,眾鳥歸巢,帽兒峰頂完全成了鳥獸的樂園。尹萬坐在綠房子前的石頭上,看太陽一寸寸滾下山去,然后從腰間抽出長簫,吹出的聲音像凄厲的狼嗥。簫聲起,鳥獸噤聲,幕垂四野,天地漸漸合攏。他欲將人間的事一點點從腦海里抹去。吹奏到后半段,他便忘記了旋律。他站起身,發(fā)出一聲狼嗥,潛伏在四周的狼叫成一片;他發(fā)出一聲鳥鳴,群鳥如夢初醒,奏響了夜曲。
半個月亮掛在天邊,就要被點亮。尹萬移栽到房前屋后的樹,正在向著土壤和天空生長。不久的將來,樹們就會為他搭建一個更加結(jié)實的家。他還想蓋更多的棚子。
滿山的綠色被月光鍍上了銀霜,散發(fā)著寒意。尹萬起身回屋,點亮了火把,開始縫制一件獸皮的衣服。前幾天,山林里死了一頭麂子。他原本想將它埋了,但又想起樹葉縫制的衣服難以熬過漫長的冬季,便將它的皮剝了,再將肉埋在深山。剝皮的時候,他為自己是一個人而深深羞愧。
當(dāng)山間綠色褪去,樹葉變黃,秋天來了。這時候發(fā)生了一件令尹萬驚奇的事情:松鼠們每天都抱回果實,不吃,而是藏在了綠房子的角落里。這提醒了尹萬。如何帶著鳥獸們度過接下來的嚴冬,成了他想得最多的問題。
他開始忙碌起來,將莽莽群山當(dāng)成了無垠的田地。青草、山核桃、榛子、蟲子……凡是飛禽走獸們能吃的東西,他全部收回來,藏進了綠房子里。很快,綠房子里裝滿了鳥獸們過冬的食物,他只好用樹樁圍出了院子。
清晨,尹萬出沒于露水凝重的深山密林中,他認真觀察鳥獸的生活習(xí)性。他和鳥兒一起在樹下的營養(yǎng)土里掏蟲子;對照麂子吃過的草,將它們割回去;松鼠喜歡的野果,他全部采回去堆放著。每當(dāng)看到那些堆起來的草料和山果,尹萬的內(nèi)心充盈,像一個豐收的農(nóng)民。
那時的跑馬坪后山里,究竟有多少種類和數(shù)量的飛禽走獸,沒有人知道。包括尹萬在內(nèi)。這片來自遠古的原始森林,像太陽一樣古老。跑馬坪這樣的小村莊,在這莽莽群山面前,完全像粒蒼蠅屎。尹萬在一個月明夜,躺被窩里,聽秋風(fēng)吹過山林,聲浪滔天。他想起自己是一個尚未完全蛻化的人,潸然淚下。而這群鳥獸已經(jīng)完全將他當(dāng)成了同類。
他偷偷從床上爬起來,穿上了麂皮褂子。這輕微的響動還是沒有逃過鳥的耳朵——它們?nèi)急犻_了眼,嘴里發(fā)出啁啾聲。我是一個人啊,尹萬無比悲傷地想,我欺騙自己,欺騙鳥獸,其實我心里還是不能真正放下山下的人間。
鳥兒們,讓我走吧,他在心里說,讓我回去看一眼我的姐姐。
他走到綠房子前,聽到屋里的白腹錦雞發(fā)出了一串叫聲。這叫聲提醒了他。他返回屋里,找出了那頂插有錦雞尾巴的帽子,那是他用若干鳥毛編織而成。風(fēng)吹來,翎羽閃動,他看上去像是即將粉墨登臺。鳥們?nèi)蚜?,叫成一片,野獸們的眼睛在夜里閃著綠光。
尹萬一步跨出木柵欄圍成的院子,鳥獸們?nèi)几松蟻?。與其說它們對他不舍,不如說是在監(jiān)督他。這一路上,鳥獸們心事重重,除了翅膀的扇動和腳步聲,全都沉默。
下山的路,鳥獸們比尹萬更熟。借著月光,穿過叢林,繞開荊棘,眾鳥獸下山,草木為之顫栗。一時之間,尹萬分不清耳畔的聲浪是風(fēng)還是獸類所為。鳥飛在他的頭頂,黑壓壓一大片,遮住了月光;野獸的隊伍看不到頭,只見叢林在晃動。
他們遠遠看見了跑馬坪。那個人煙密集的村莊,青瓦房在夜色中像一堆堆黑石頭。比月亮更明亮的是屋檐下的電燈,掛在風(fēng)中搖晃。尹萬停了下來,鳥兒飛向樹梢,野獸們齊刷刷排在他的身后。尹萬喘息了一下,發(fā)出屬于他和鳥獸們之間的指令:你們留在這里等我??墒氢雍鸵柏i同時搖了搖頭。鳥兒的叫聲打破了寧靜,帶著不舍和不安。
尹萬默許了。再往前走,便是他兒時放牛羊和念書要經(jīng)過的路。路寬了一些,人畜走過的氣息還未散盡。到了村口,誰家的狗叫了起來,然后整個跑馬坪的狗全跟著叫。細聽之下,那些狗不是在叫,而是哀嚎。它們已經(jīng)嗅到了空氣中狼、野豬、麂子、獐子以及各種飛鳥的混合氣息。狗仗人勢,而此時,人們已經(jīng)睡下。
很多人夢見鳥獸襲擊了村莊。他們在大汗淋漓中醒來,聽到一村的狗在嚎,感覺到地動山搖。而月亮高懸在夜空。膽小的老人、孩子、婦女,躲在被窩里瑟瑟發(fā)抖。獵槍掛在不遠處的墻上,卻沒人敢摳響它。
腿腳不便的周臘八不信邪。他提了獵槍在手,跛足打開了院門。他聽到不遠處有狂風(fēng)暴雨即將來臨的聲響,空氣被某種東西推動著,發(fā)出怒吼。像有一塊巨大的幕布遮蔽村莊,周臘八看見飛翔中的鳥翅像一把把刀。他已經(jīng)失去了舉起獵槍的力氣和勇氣,癱在門檻上。有一個像是來自遠古部落的人樣的東西走在最前面,赤腳、身上翎羽閃著光,月亮碎成了片。周臘八來不及細看,因為緊隨其后的狼、狐貍、野豬、兔子如波濤樣的朝他壓了過來。他連叫聲都沒有發(fā)出,便昏了過去。
跑馬坪的人都聽到了響動,并且很多人看到了一鱗半爪。當(dāng)聲響停歇后,老年人心有余悸地說,像是當(dāng)年軍隊經(jīng)過時那樣。
尹千也聽到了響聲。她在被窩里下意識地護緊了肚子,孩子踢了她一腳。有東西落在了房頂?shù)耐咂希成稠?,像是下了一場冰雹。尹千放下心來,以為這不過是一場暴風(fēng)雨。但是,當(dāng)這聲音消失后,她才意識到事情恐怕沒那么簡單。眾鳥全部落在瓦片上,野獸們匍伏在地。跑馬坪恢復(fù)了寧靜。
院門被推開時,發(fā)出了一聲熟悉的吱嘎聲。尹萬心里顫抖了一下。電燈開關(guān)還在原處,他拉亮?xí)r,聽見屋里傳出姐姐的聲音。
哪個?她問。
尹萬沒有回答。他徑直進了自己的房間。尹千穿衣起床,看見弟弟尹萬坐在床上,低垂著頭。
萬。她叫一聲。
尹萬抬起頭,朝姐姐尹千笑了笑,露出兩排黑牙。他站起身,走到尹千面前,伸手摸向她的肚子,又笑了笑。
你回來就好,她說,冬天山上太冷了。
尹萬不語,重新坐回床上。這是他從小睡到大的床。他在這里完成了從一個男孩到一個男人的轉(zhuǎn)變。他盯著姐姐看,一直看,像是要將她攝入瞳孔帶走。
你餓不?尹千說,我去給你熱飯。
尹萬搖頭。他看來并不見瘦,只是像是越活越回到了過去。
你冷不?尹千又說,你的棉衣還在柜子里。
尹萬搖頭。他站起身,倒退著走了出去。他的目光一直盯著尹千的臉,笑著。尹千追他到門口,他朝她擺了擺手,嘴里發(fā)出一聲口哨。群鳥從瓦片上騰空而起,野獸們起身待命。
尹萬走出門去,像來時一樣離開了跑馬坪。人們聽到那好不容易過去的聲響再次滾滾而逝,他們再也無法入眠,心驚膽顫地盼天明。
當(dāng)太陽重臨大地,跑馬坪的人們紛紛走出家門。提及昨夜的見聞,他們混淆了夢境和現(xiàn)實。自從跑馬坪有人居住以來,人們便和鳥獸做著斗爭,但從來沒有鳥獸如此肆無忌憚地大規(guī)模進村,并且沒有傷害一棵莊稼。
有人認出了尹萬。說他已經(jīng)蛻化成了野人,做了野獸的統(tǒng)領(lǐng),昨夜正是他回來。
“那陣勢,比考上狀元回來還威風(fēng)?!?/p>
有人向尹千求證,她搖了搖頭。
她說,“昨晚風(fēng)好大。孩子在肚子里亂踢。但我并沒有看見尹萬。”
五
很多的變化只在一夜之間。天氣變冷。樹葉枯黃。風(fēng)如劍,霜凜冽。麥苗生長。豌豆破土而出。甚至,尹千發(fā)現(xiàn)肚子里的孩子仿佛也是一夜之間就長大了。
她撫摸著隆起的肚子,感覺自己變成了萬物生長的土地。而那個耕地人卻在遠方。石順順寄了錢回來,信里說要年底才能回家?!暗饶闵旰⒆?,我們一起離開跑馬坪。現(xiàn)在,農(nóng)村人全都跑到城里來了?!彼谛胖姓f。
又有人離開了跑馬坪。幾個年輕女子,去外地找他們的男人。家里只留下老人看守土地和院子。有一戶人家甚至賣了家畜,鎖上門走了。離開的人,不久后便變成了各種消息傳回村里。光靠消息和信件了解外面的世界,顯然是不夠的。農(nóng)閑時,人們恨不能將整個身子都從電視機里鉆進去。每家的屋外都立著一根數(shù)米高的天線,需要轉(zhuǎn)動方向,才能找到空氣中那看不見的電視信號。世界大事穿過空氣,呈現(xiàn)在了跑馬坪人的電視機里。
某天,有個燙爆炸頭、穿花襯衫和牛仔褲的男子騎一匹驊騮馬來到村里,向人們推銷一種能夠收看更多電視節(jié)目的東西,他說那東西像一口白色的大鍋。謹慎的老人和婦女們要眼見為實,他只能暫時離開了。當(dāng)他重新回來時,用一匹大騾子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伛W了兩個黑色蛇皮口袋。周臘八有幸被當(dāng)成了那個容易接受新生事物的人。黑色口袋里,裝著白色的扇形鐵片、鐵條、以及一捆白色膠線。他將鐵片一塊塊拼起來,果真拼出了一口“鍋”,并在這玩意兒中間架一個圓柱形的東西,接上線,另一頭插進一臺機器里。周臘八的家里圍滿了人。待安裝完畢,這人退到一丈開外,從兜里掏出一個長滿了按鍵的塑料方塊,按下其中的某個按鈕,周臘八家的黑白電視機里節(jié)目瞬間變得清晰起來。人們驚奇不已。
“遙控,”他說,舉起手里的塑料方塊,“這一整套設(shè)備,只要2000塊錢?!?/p>
人們眼里的好奇和希望黯淡下去。兩千塊錢等于一頭肥壯的大黃牛。但人們并不想就此罷休。在按鈕轉(zhuǎn)換間,電視熒屏上現(xiàn)出不同的節(jié)目,歌舞、新聞、連續(xù)劇、廣告,這簡直能將他們的眼珠吸引出來。
“如果嫌貴,那就給3000塊,”那人說。
“你這人說的什么話?”周臘八失望得快生氣了,如果他腿腳方便,想把這家伙踹出去。
“你別急嘛,我的意思是3000塊錢,全村人都能夠看到豐富而且清晰的電視節(jié)目?!蹦侨藢偛虐惭b好的東西一起拆了,得意地望了望在座的人,“干不干,你們給個痛快話?!?/p>
“干!”周臘八說,“我們一起湊錢,買下這玩意兒?!?/p>
“鍋”安裝在周臘八家的房頂,再通過閉路線將信號分向各家戶。從此,跑馬坪人告別了依靠室外天線看電視的日子。周臘八揚眉吐氣,他掌管著全村人的電視節(jié)目。
那年月,真是新鮮事物倍生。有人來鎮(zhèn)上放錄像,放的是《霍元甲》,每人收一塊錢門票。鎮(zhèn)上像趕街天一樣熱鬧。周臘八去看了三晚。第四天,他將家里的兩頭牛和一匹馬牽到鎮(zhèn)上去賣了,坐中巴去了縣城。第五天,背回了一臺松下錄像機和一臺14寸的彩色電視機。
“這比養(yǎng)牛劃算多了,”他說,“牛馬要草料侍候,這東西坐在家里就有人送錢上門了?!?/p>
從此以后,周臘八家的院子里人滿為患。那些武打片像鴉片一樣有癮,五毛錢的毛票雪花樣地進了周臘八的手里。這個大半輩子直不起腰的男人,開始學(xué)著電視里的人物,穿著皺巴巴的西裝,嘴上叼著香煙,將頭發(fā)梳出了中分。
只有尹千沒有去湊熱鬧。她的身子越來越笨重了,除了照顧自己的日常起居外,她已經(jīng)做不了別的事。一個人待著,她難免會條件反射似地想起過去的日子。十二歲那年,她離開了學(xué)校,因為父母要將所有的財力用來供成績一直名列前茅的弟弟尹萬。此后,她像所有農(nóng)村姑娘一樣,驚恐地迎來初潮及身體的發(fā)育,并慢慢接近成熟女人。當(dāng)男人灼熱的目光盯住她的胸部時,她總是面紅耳赤地低下頭。像是為了表示愧疚,父母并沒有讓她參與太多的勞動。陪伴尹千的是一群羊,它們的數(shù)字每年產(chǎn)生變化,這取決于公羊和母羊的配合。
“你的學(xué)費,是母羊下崽得來的?!庇袝r候她跟尹萬開玩笑。
但這并不準(zhǔn)確,最值錢的是羯羊。那時尹萬已經(jīng)去縣里上學(xué),他似乎天生就是上學(xué)的料。尹千有時候想,弟弟的腦子里到底裝的是什么?為什么他永遠是第一?對于這個家庭來說,尹萬的前途就是興奮劑。父母天不亮就起床,無論干再重的活,嘴里都哼哼唱唱。他們并不能完整地唱某首歌,無非是從別人口中撿到的其中幾句。但這絲毫不重要。地里,山上,凡是能夠弄到錢的地方,都有父母鉆頭覓縫的身影。那一年,當(dāng)尹萬被北京的大學(xué)錄取的消息傳開,跑馬坪的人全都聚到了尹萬家里。他們來看大學(xué)錄取通知到底長啥樣。后來,那錄取通知被尹萬的父親用紅布包了,供在神龕前,每天香火供奉,直到他去報到。
那時候,一家人都盼望尹萬早點畢業(yè),好讓這個家庭苦盡甘來。哪知家運最后竟衰敗至此。像一艘遇上了海難的船,尹千現(xiàn)在只不過是一名驚魂未定的幸存者。如果忘記山中的尹萬,尹千心里會好受一點,但她總是不由自主地夢見尹萬。發(fā)了瘋的尹萬,娶親的尹萬,被裝進棺材的尹萬,掌管螞蟻的尹萬。
她輕撫自己的肚子,跟尚未出生的孩子說話,如同農(nóng)民在土地上跟埋在地下的種子對話。“你要快快長大,”她說,“媽媽帶你出遠門。”
灰塵滾滾的跑馬坪,人們的心早已飛到了外面。這里不再被人當(dāng)作故鄉(xiāng),而只是肉身的暫居地。郵遞員每來一次,總會帶來一些新的消息。現(xiàn)在,冬天已經(jīng)來臨。留守在家的人們,更是滿懷期待,想要證實那些出門人的消息是否屬實。
周臘八對那些出門人的消息興趣索然了。他腿腳不好,去外面也干不了活。他的地盤就是跑馬坪。那年冬天,當(dāng)他放完了《霍元甲》和《陳真》,他又發(fā)現(xiàn)了另一個更好賺錢的渠道。但他對外卻宣稱:
“放錄像賺不了錢,我虧死啦?!?/p>
周臘八的目光瞄準(zhǔn)了村里的老男人。這些在土地上像牛一樣耕作了一生的人,因為結(jié)婚早,年齡不大,但他們的孩子大了。他們中的很多人,看上去暮氣沉沉,但年齡才五十來歲。他們的女人,因為沉重的勞動,一個個像干癟的土豆。計劃生育讓他們在行房時心驚膽顫,眼前總想起鋒利的手術(shù)刀。他們這一生的性事,其實應(yīng)該叫交配更為準(zhǔn)確。仿佛結(jié)婚沒幾年,孩子便已經(jīng)成了家,外出賺錢去了。年輕人走后,他們的父輩們有種時光倒流之感。被擱置多年的二胡被拉響,聲音暗啞;三弦的弦子銹了,稍加用力就斷了。就連那些好久不唱歌的老嗓子,扯開喉嚨時,也像一扇年久失修的大門,吱嘎作響。但是,他們就這樣唱了起來,跳了起來。婦女們捂嘴笑,男人們枯木逢春,看上去像一只只騷公雞。
周臘八像只狐貍,從空氣中嗅到了不一樣的味道。他去縣城交換錄像帶,回來卻宣稱近期沒有好看的片子,暫時不放錄像了。
“賺不到錢,浪費電,”他一副很委屈的樣子。
“可是,霍元甲的兒子還沒演完啊?!比藗円猹q未盡。
“天下又不是只有武打片,”周臘八說,“人家城里已經(jīng)不流行這一套了?!?/p>
“那城里人看什么?”
“生活片?!?/p>
周臘八悄悄告訴別人:生活片,就是男人看的片子。男人們的耳朵全豎了起來,原來錄像也分性別?他們將女人們連哄帶騙地弄出周臘八家,神秘緊張地聚到了周臘八的臥室里。
“每人交三塊錢。”周臘八說,“如果不看的,就出去?!?/p>
“你先放一段給我們看看,如果值三塊錢,我們就交?!?/p>
周臘八見大家都贊成這個提議,只好從柜子里翻出一盒沒有包裝的錄像帶,塞進了機器。
人們的眼前一陣眩暈。兩個赤身裸體的男女,糾纏在一起,嘴里發(fā)出叫聲。周臘八突然按下了暫停鍵。
“給錢!”
人們喉嚨里涌動著唾液,咕嚕咕嚕吞下,從兜里掏了錢出來,卻在心里將周臘八的祖宗一一問候了一遍。周臘八收了錢,面露紅光,按下了播放鍵。
心跳聲像埋在地下的鐘表,彼此都能聽到。但他們的目光卻無法從熒屏上撤回來了。畫面是魚,已經(jīng)緊緊咬住了目光的餌。他們完全進入了情景,呼吸急促,每個人的胯里都夾著一個炸彈或一桿彈藥充足的槍。他們不知道,外面已經(jīng)下雪了。
有人“啪嗒”一聲按下了打火機,香煙的氣味彌漫開來。有人被嗆咳嗽起來。熒屏上的男女換了一個姿勢,看起來像兩只狗。有人突然啊地一聲長嘯,站起身,往外跑了出去。
眾人回過神來,片子也已放完。周臘八開了燈,看到每個人的臉上都有一種虛脫感,迷迷糊糊,像是剛從夢中醒來。打開大門,雪花迎風(fēng)撲面。
“這事千萬不能跟女人們說,”周臘八叮囑,“想看的時候,就悄悄過來?!?/p>
但是,已經(jīng)沒有人回答他的話。剛看完錄像的人們,行走在雪夜里,盡管雪粒從衣領(lǐng)里鉆了進去,但他們并不覺得冷,而是點點滴滴的痛快。他們的腦海里還浮現(xiàn)著錄像畫面,砸砸嘴,長嘆一聲:這一生,白過了。
雪落跑馬坪,三天三夜。
氣溫驟降,一排排冰凌掛在屋檐下,在風(fēng)中發(fā)出嗚咽。人們圍坐在火塘邊,聽到山上的樹木承受不住冰雪的壓力,攔腰折斷。大雪沒過了門檻。莊稼正經(jīng)歷著生死考驗。而黑夜降臨時,男人們不約而同,悄悄推門出去了。
六
雪落帽兒峰,尹萬早有準(zhǔn)備。
三天前,鳥兒們開始銜草墊窩。它們從百鳥中選出了最會搭窩的能工巧匠,分工合作,善飛的,負責(zé)外出尋覓樹枝和枯草,笨拙的,留下來照顧雛鳥。
野獸們也出動了。穿山甲打洞時,松鼠銜來果實問候;野豬睡在太陽下,和四周忙碌的情景格格不入。而事實上,野豬們發(fā)起力來相當(dāng)兇猛,那尖硬的長嘴,可不是光能吃食,拱起土來,像一臺小型挖掘機。擅長奔跑的麂子和獐子,責(zé)無旁貸地充當(dāng)起運輸員。可憐的兔子們,不敢輕易離開尹萬的視線,因為總有猛獸會忘記尹萬訂下的規(guī)矩,讓兔子成為口中食。至于狼呢,一到冬天就躲進窩里,寧愿將自己餓成一片船槳,也懶得動一下。
尹萬幫不上忙。但他看著鳥獸們在忙碌,嘴里卻一刻也不停歇。
“哎,你慢點,跌跌撞撞的,小心踩著比你小的?!?/p>
“你已經(jīng)連續(xù)飛了五趟啦,休息一下吧?!?/p>
“樹枝已經(jīng)差不多了,現(xiàn)在需要的是草?!?/p>
……
他戴著插了白腹錦雞尾巴的帽子,說話的樣子像花果山的美猴王。他上躥下跳,手握一根刻滿了骷髏的木棒。他用一種非人間的語言和鳥獸們交流。起初的時候,他將那些怪異的發(fā)音記在紙上,并賦予它們意義。他通過聲音和手勢將這些意義強化,讓鳥獸們聽從他的命令。
有一段時間,尹萬全心在屋里研究語言。他重新命名萬物,構(gòu)建一個只屬于他和鳥獸的世界。他驚喜地發(fā)現(xiàn),鳥獸的世界是一張白紙,它們單純?nèi)绯跎鷭雰?。有了語言,尹萬對鳥獸們展開了一系列的馴練。他具有足夠的耐心,并且認真了解動物們的服從性;他鼓勵和培養(yǎng)野獸們的認知能力,將它們當(dāng)成了自己的孩子;當(dāng)然,鼓勵是必不可少的,一枚榛子就可以讓松鼠坐下,并用前爪作揖;兩枚榛子就可以讓他們甩動著大尾巴跳舞。
人有人心,鳥獸也有心。尹萬向鳥獸們捧出自己的心,他不光得到了鳥獸心的回應(yīng),而且被帶進了鳥獸靈的世界。
帽兒峰熱鬧了三天,雪來了。鳥獸們躲在溫暖的窩里,閉上眼,舒服得嘴里直哼哼。食物就在不遠的地方。如果它們不想睡覺,可以去火邊和尹萬一起烤火。雪與火,誰能戰(zhàn)勝誰?尹萬在雪花飄飛的院子里,燃起了熊熊篝火。雪花撲向火堆,發(fā)出嗤嗤聲,然后被火焰吞噬。
尹萬圍著篝火跳了起來。踉踉蹌蹌,像一個醉漢。雪從他身上撲簌簌落下。群鳥在窩里扇動著翅膀,以示歡迎。其實他不像是在跳舞,而是像和飛舞的雪簾背后那個看不見的人在摔跤。然后,他變換了步伐,跳得隨心所欲。他的嘴里念念有詞,念出的竟然是人間的招魂令。
天有四狗,以守四境。
吾有四狗,以守四隅。
以城為山,以地為河。
寇賊不得過,來者不得去,
出者不得逸,去者不得退。
在他的帶領(lǐng)下,鳥獸們相繼爬了起來。野豬邁開笨拙的步伐,將尾巴卷成了一個圈;麂子一不小心就沖到了最前面,瘋跑起來;野兔離這些大家伙遠遠的,但它們身體靈活,蹦跳起來像一團團肉球。只有狼還睡在窩里,對外面的動靜只發(fā)出一兩聲嗥叫。鳥兒飛在空中,它們張開翅膀,擋住雪花,火燃燒得更旺了。
尹萬大汗淋漓。滾燙的汗水融化了雪,順著身體往下流。蒸發(fā)掉水份的身體輕盈得就要飛起來,一只鷹低空飛行,尹萬伸手抓住了它的腳。那鷹在他的手里撲騰,就像兒時他舉過頭頂?shù)娘L(fēng)車。然后,他放開了鷹,它一飛沖天,在雪域上空兜了幾圈,又落回了院子里。
鷹是最好的巡視員。如果將它訓(xùn)練出來,它們可以像偵察機一樣地活躍于群山之中。狼雖然懶,但是,如果肯給它們食物,便能激發(fā)它們的戰(zhàn)斗力。猴子的矯靈無獸能敵,并且智商最接近人類,訓(xùn)練和溝通最容易。
下雪的時候,尹萬將他身邊的所有鳥獸都想了一遍。他想得熱血沸騰,一個全新的世界在他腦海里打開。天晴開時,太陽下的雪山銀光閃閃,山間流水淙淙,鳥雀、松鼠、猴子在樹上跳躍;鷹翱翔在天空,發(fā)出哨音;狼去山林里轉(zhuǎn)悠了一圈,撿到一只凍死的兔子。
尹萬開始懇荒。他砍倒樹木,翻開肥沃的土地,順便將野菜和草藥撿回去。面對群山,他一鋤一鋤向前挖,這將耗去他的整個冬天。除了野豬,其他的野獸對開荒一事無能為力。
開春以后,他想種更多莊稼,這樣才能將鳥獸們喂得更好。他為這些鳥獸聽天由命的生存狀態(tài)而難過。除了活下去,他們還要面對人類的獵殺。人類認為這是食物鏈,可尹萬覺得這是為了生存的被逼無奈。別說鳥獸會饑不擇食,人類餓極了不也吃草根和樹皮嗎?
某天,尹萬正在挖地,山林里突然出現(xiàn)了幾個人。他們拿著鋤頭,背著背簍。尹萬認識他們,便咧開嘴笑了笑。
“尹萬,你居然在山上開荒。你家里的地都種不完呢?!?/p>
“尹萬,你姐姐生孩子了,你不回去看看嗎?”
尹萬搖搖頭。那幾個人盯著他看了看,走了。過一會兒,又來了幾個人,同樣是拿著鋤頭,背著背簍。
“尹萬,有人來村里收草藥,你知道哪一片的草藥和野果子多嗎?”
“尹萬,這山里的東西開始值錢了,你要不要也弄些來賣?”
那一天,尹萬連續(xù)遇見了好幾撥人。鳥獸嚇得躲回了帽兒峰。尹萬隱約覺得,這山林里要發(fā)生變化了。他去山林里走了一遍,發(fā)現(xiàn)地面到處是大小不一的坑,那是草藥或其他野生植物被挖走所留下的;樹上的野果也被摘光了。
跑馬坪來了收草藥和野果的人。住在周臘八家里。凡是這山上生長的藥,統(tǒng)統(tǒng)都要。草烏、柴胡、石斛、川芎、黃連、黃芩……只要是藥,都可以變成錢。山楂、榛子、野李子、雞嗉果,全部收回來堆在周臘八家的院子里。挖草藥或摘野果這活,并不重,剛好適合這些留守在家的老人和婦女。有人甚至遇見什么都摘,都挖,背回來請收草藥的人辨認。
上山挖藥的人,有時候也帶著獵槍。已有三只野兔和一只獐子死于獵人之手。尹萬和鳥獸加緊了防范。他加固了柴門,派了兩只狼守在門口。讓鷹輪流在天空值班,隨時發(fā)出警報。當(dāng)他再遇上跑馬坪的人,眼睛里便充滿了仇視。獵人們在山里設(shè)下陷阱,他甚至也想為獵人們設(shè)置陷阱。
跑馬坪的人某天突然發(fā)現(xiàn),山上的鳥獸好像消失了。它們?nèi)チ四睦??人們想,可能是有太多人進山,將鳥獸們攆到了更遠的山上。這樣的情景讓老人們想起了過去。那時,餓瘋了的人們擁進山里,只要是能夠活命的,都吃。如果運氣好的話,還能撿到一頭餓死的野獸。如今,當(dāng)人們蜂擁上山時,便有老人開口相勸:別去打擾鳥獸們的生活,它們也要活命。
當(dāng)然,沒人會聽這樣的勸告。
尹萬在開荒的時候更加賣力,他肩負著鳥獸們的生與死。他想象不久的將來,這山間生長起一片又一片莊稼,供鳥獸們享用。
那些中藥和野果,被販運進了城里,以更高的價錢賣了出去。跑馬坪的人,或多或少也嘗到了甜頭。男人們兜里裝著賣草藥的錢,往周臘八家的臥室里鉆,屋里飄蕩著中草藥的味道。在換片子的間隙,有人聊起收草藥和野果的事,周臘八一臉得意。
“靠山吃山,懂不?”周臘八說,“過幾天還會有販子來?!?/p>
“草藥已經(jīng)不好挖了,野果也沒有了?!?/p>
“你們想想,山上還有什么?”
“鳥獸?!?/p>
眾人恍然大悟,但又說今年的鳥獸真是日怪,好像要絕跡了。而不是像往年,莊稼種下去,就要和鳥獸們展開斗爭。
“正因為稀少,才值錢嘛?!敝芘D八的臉上泛著油光,他又塞了一盤錄像帶進機器,“看完這部,回家睡老婆去了?!?/p>
當(dāng)好奇心得到滿足后,周臘八家的錄像其實已經(jīng)沒那么神秘了?!盁o非就是那些動作,”他們說,“換來換去,跟牛馬交配一樣?!彼麄兲嶙h恢復(fù)以前的武俠片,但周臘八并不采納。
“打打殺殺有啥意思?又不能從中學(xué)到一招半式。而生活片就不一樣了。”
哈哈大笑過后,有人說難怪你最近走路比以前更跛了,原來都是生活片的功勞啊。
周臘八吐掉了含在嘴里的煙蒂,說是不是嫌婆娘老啦?我告訴你們,只要有錢,這世界就是你的。
周臘八經(jīng)常去縣城,見識自然比別人要廣一些。他講起縣城里的見聞滔滔不絕,仿佛縣城就是他家的一樣?!坝裣幌锢?,有女人站在街邊,五十塊錢就可以帶回去睡一覺?!彼f。聽了這話的男人們喉嚨里咽著口水,卻不好意思把心里的想法說出來。他們畢竟是老人了,孩子都外出打工去啦,孩子們就要回鄉(xiāng)過年啦。
“過幾天,大家都好好去打獵吧,老伙子們。”周臘八說,“這年頭,老人,孩子,男人,女人,都需要錢哪?!?/p>
尹萬被槍聲驚嚇而醒。他愣了一下,確定那不是夢境。他已經(jīng)很久不做夢了。白天開荒拓土,夜晚像將自己埋進了深土。第二槍響起,他已經(jīng)奔到了柴門口。
這是一個朝霞滿天的早晨,鳥獸們都出去活動了。他聽不清槍聲從何處傳來,卻見鳥獸們?nèi)汲眱悍灞剂嘶貋?。它們驚慌失措,尹萬趕緊為它們打開門。
殺戮已經(jīng)開始。趁獵人尚未追來之際,他返回木樁圍成的院子里,做了萬不得已的安排——讓兩只狼藏在了柴門后面。他將斧頭藏在身旁的石頭后面,靜候著獵人們的到來。
再好的獵人,也跑不過野獸。但他們會循著氣味而來。
果然,帽兒峰腳出現(xiàn)了幾個扛槍的人。尹萬突然哈哈大笑。邊笑邊手舞足蹈。他的嘴里發(fā)出咿呀聲,那是他和鳥獸之間的言語。“他們正在走過來,一旦開門就發(fā)起進攻?!彼虿耖T后的兩頭餓狼發(fā)出了命令。
獵人越走越近,尹萬一一認出了他們。他笑得太厲害了,完全像是在歇斯底里的怒吼。這笑聲令人毛骨悚然,獵人們站住了。他們看到他在石頭上躥來跳去,像一只猴子,露出黑屁股和生殖器。雙腳已經(jīng)黑得像熊掌。
“尹萬,有沒有看見鳥獸?”有人問,“我們來打獵,鳥獸們跑了?!?/p>
尹萬繼續(xù)的嘴里念念有詞,他從石頭上跳下來,繼續(xù)跳著一種隨心所欲的舞蹈。
“瘋掉了,”有人說,“只有瘋子才會這樣干?!?/p>
五個獵人,有兩個手里已經(jīng)提了獵物(一只野雞和一只豪豬)。他們看了看帽兒峰頂?shù)木G房子,眼睛里閃著一絲疑慮。
“尹萬,我們能去你那里休息一下嗎?”
尹萬嘴里哼唱著,長發(fā)凌空,他縱身跳上了一個石頭,躺在石頭上望著獵人們哈哈大笑。然后,雙手抱頭從石頭后面滾了下去。當(dāng)他再次跳起來時,手上已經(jīng)多了一把斧頭。獵人們愣了一下,尹萬改變了腳下的步伐。他緊握手里的斧頭,當(dāng)空揮舞,而眼神里全然沒有斧頭的存在。似乎他的眼前有無數(shù)棵樹,他要將它們一一砍倒、修枝、削成他想要的形狀。他踉蹌的步伐并沒有足夠的把握掌控自己的身體,他像只不倒翁,朝著獵人東倒西歪地劈了過來。
獵人們朝后退。有人大聲喊:尹萬,小心你手里的斧頭,別傷到人。而尹萬置若罔聞,繼續(xù)將斧頭在空中揮得呼呼響。
“走了,”有人說,“再去其他地方找找。”
“可我總覺得鳥獸就在附近,”那人在空氣中嗅了嗅,用眼睛瞄著尹萬的綠房子。此時,空氣被劃動,尹萬的斧頭朝這個獵人劈了下來。他頭一歪,閃身躲過,驚出一身冷汗,而尹萬哈哈大笑,繼續(xù)跳著他的舞步。
“走了,別跟瘋子一般見識,他砍死你是不用抵命的?!?/p>
獵人們悻悻離去。尹萬繼續(xù)跳著莫名其妙的步伐,放聲長嘯,直到獵人們走遠。當(dāng)精神松馳下來,他累癱在了地上。鳥兒們朝他飛來,銜來野果;一只小猴子鉆進了他的懷里;狼一直守在柴門口,張大著嘴,直到危險警報解除。
尹萬看到這些鳥獸們,落淚了。依人類貪婪的習(xí)性,這僅僅是開始。獵殺鳥獸在人們看來,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氖?。所以,獵人們是絕對不會甘心的。只是眼下快過年了,他們手上還有更多的事情,便暫時將打獵這事擱置下來。
獵人們將尹萬瘋了的消息帶回跑馬坪。尹千哭了幾場,但她無能為力,既要照顧襁褓中的孩子,又要照顧自己產(chǎn)后的身體。有人已經(jīng)猜到是尹萬將鳥獸藏在了帽兒峰,正在謀劃著如何將它們一網(wǎng)打盡。但這事并不急,等過了年再行動也不遲。
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等那些外出的年輕人回來過年。像一出大戲,鑼鼓喧天已久,總該登天臺亮相了。跑馬坪的人們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躁動,翹首以盼著這個春節(jié)。
七
那些回鄉(xiāng)的人,像雨后的蘑菇,不斷從鄉(xiāng)村路上冒出來。他們背著大包小包的東西,滿臉風(fēng)塵。孩子們撲過去,滿懷期待地將手伸向衣兜,掏出糖果、綠色玩具小青蛙和黃色小鴨子,然后興高采烈地跑開。女人們站在不遠處,滿臉羞澀地看著回家的男人。
“回來了,回來了就好?!崩先藗冋f。
石順順也回來了。他的包里裝滿了衣服和嬰兒用品,見面就抱著尹千和女兒久久說不出話來。他出門的這段時間,尹千是如何度過的,不說他也明白。
“尹萬怎么樣了?”他問。
“比以前更嚴重了,”尹千說,“聽說他瘋了,拿著斧子朝人揮舞?!?/p>
“過兩天我去看看,”他說,“我想跟他談?wù)??!?/p>
石順順在昆明時,沒事最喜歡看報紙。他的心里裝著很多的世界大事,正等著要告訴跑馬坪的人??墒?,那些從外面回來的人,個個都變成了吹牛大王。
“某次我們和市長一起吃飯,喝一瓶酒就是五千塊,一頓就吃了幾萬塊,相當(dāng)于我們一院房子的錢?!?/p>
“我們老板娶了六個媳婦,生了十個孩子,那才叫有本事呢。”
“你們知道嗎?跑馬坪要修公路了。這是縣長親自跟我說的。”
“這是縣長跟你說的嗎?這事我們大家都知道呀?!?/p>
是的,聽說跑馬坪要修公路了。這事起初是一兩個人在說,后來是越來越多的人,到最后大家都知道了。只是修路一事,并沒有更權(quán)威的消息。人們似乎不關(guān)心這事。即使路通了,車可以開到跑馬坪,他們也沒錢買車。難道讓他們騎著馬在公路上奔跑嗎?
沙萬里從廣東回來,幾乎完全變了個人。大背頭、長風(fēng)衣、脖子上還圍了塊白圍巾,最讓跑馬坪人受不了的是,這個原本槍法甚好的年輕人,竟然戴上了眼鏡,說自己眼鏡近視了。
所有的出門人中,就數(shù)沙萬里聲音最大。他甚至學(xué)會了用大舌頭講話,帶著一種驕傲的含淆不清。他很享受這種被人圍在中央的感覺。一邊說話,一邊掏出香煙來發(fā)給大家。
他們不可避免地聊到尹萬,將后者定義為“瘋子”后,一陣嘆息或一笑了之。
仿佛,這些外出的年輕人已經(jīng)形成了一個小世界。這個世界,和他們生活的跑馬坪一樣:根據(jù)能力的大小,決定一個人的地位。這些出門人用語言構(gòu)建出一個世界,將自己放置其中,但并非每個人都擅長此道。也有人回到跑馬坪后,失魂落魄,絕口不提外面的事。
就像一個牧羊人在晚歸時需要清點羊的只數(shù)一樣,截止大年夜,跑馬坪夏天出去打工的人如數(shù)回來了。這一年,村里新添了8個嬰兒,4女3男;死了3個老人,均是自然死亡;至于尹萬,不知道該將他如何歸類。
石順順去了一趟帽兒峰。心細的尹千為防萬一,讓他帶去了香腸、萵筍、半只雞、一只火腿,以及油鹽味精等調(diào)料。朝山上走時,石順順已在心里醞釀好了該對尹萬說些什么,但當(dāng)他到了帽兒峰,進了尹萬的綠房子,他知道自己白費心思了。
回想起上帽兒峰的經(jīng)歷,他還兩股戰(zhàn)戰(zhàn)。天空發(fā)出一聲長嘯,一只鷹俯沖下來,眼看就要啄到他的眼睛,又突然沖向了高空,消失不見。然后,三只鷹盤旋在他頭頂?shù)牡涂?,跟蹤著他。石順順有些后悔了,上山時忘記帶槍。但當(dāng)他看到離他不遠處,張大了嘴巴的野豬,挑釁似地一口斬斷了小松樹,他背脊發(fā)涼了。狼在不遠處的山梁上長嘯,那意味著他已經(jīng)在它們的視野里了。他不能轉(zhuǎn)身逃,人和鳥獸的對峙就像彈簧,逃跑只會引來追趕。
帽兒峰已經(jīng)變了樣。尹萬用比人還高的木樁將綠房子和三分之二的帽兒峰圍了起來。石頭與石頭之間,也用木頭搭成了一個又一個格子。中間留了一條通道,直達綠房子。尹萬站在一個高石頭上,手持一支空心長木筒。他看到來人是石順順便朝天空吹了一聲口哨,鷹、野豬和狼瞬間消失了。尹萬渾身黎黑,赤腳踩在地上時,發(fā)出噗嗤一聲響。他的雙腳,像熊掌。他朝石順順笑笑,做出一個“請”的姿勢。
朝綠房子走的時候,石順順看到石頭間的格子里,閃動著一雙雙野獸的眼睛,時而發(fā)出低吼。他不禁雙腿發(fā)軟。而那間綠房子,其實就是個動物的窩。角落里,用石板搭成一個臺,臺上鋪著黑乎乎的棉絮,臺前放著一堆書。無疑,那是尹萬睡覺的地方。至于其他地方,則是鳥獸的棲身之所。
“萬,要過年了,回家吧?!笔橅樥f。
尹萬搖頭,不語。伸手輕撫著一只跑到他面前來的小狐貍。
“我去昆明打了大半年的工,賺了一點錢,過完年還去,我們一起去?!?/p>
尹萬無動于衷。他的沉默似乎是在告訴石順順,若論見識,跑馬坪沒人趕得上他。他十九歲便獨自坐著火車去到北京上學(xué)。石順順意識到這一點,更加開不了口。從某種意義上說,他感謝這個他無法理解的人,如果沒有尹萬的異常舉動,尹千也許不會嫁給他。
“既然你不回去,那我走了,”石順順將背來的食物拿出來,尹萬接過去隨手放在地上。他吹了一聲口哨,鳥獸們圍過來瞬間將食物一搶而空。
“今后別再去看他了,”石順順回到家里,然后忿忿不平,“那么好的東西,讓他扔給鳥獸吃了?!?/p>
尹千沒說什么,沉默地拍著懷里的嬰兒,走來走去。她已經(jīng)學(xué)會了隱忍,父母的離世,弟弟的瘋狂,讓她明白活著就已不易。眼下又多了女兒,這生命的延續(xù),像是一粒種子生根發(fā)芽后,長出了希望。
除夕夜,人們通過黑白電視機看了一臺完整的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沉浸在一種虛無的甜美之中。仿佛這日子就真如電視里描繪的那樣了。他們一致認為這是遠在北京的中央送給他們的大禮?!白蛲砜措娨暳藛幔俊彼麄円娒婢蛦??!翱戳?。真好看啊?!比藗兊拇鸢付家粯?。若干年以后,央視春晚遭到了眾人吐糟,跑馬坪的人們只在賭博的時候偶爾瞟上一眼,他們似乎已經(jīng)忘記了當(dāng)年全神貫注,把新褲子的腳邊掉進火盆里燒壞而渾然不覺的情景了。
賭博從那時就開始流行起來了。骰子的玩法一直深藏在老人們心里,他們終于找到了表現(xiàn)的機會。但這種優(yōu)越感是暫時的,因為年輕人很快就學(xué)會了玩骰子,并且聚到一塊兒去了。大年初一的跑馬坪,人們?nèi)齼蓛稍啥眩腥藬S骰子,有人圍觀。村莊里四處是賭徒吆五喝六的聲音。而在此之前,他們在過年時玩的是賽馬和打籃球。如今,馬兒們有心揚蹄奮鬃,人們卻已對這項僅能贏得一個水壺的古老節(jié)目喪失了興趣。
天晴。風(fēng)大。人們穿著單薄新衣,將舊衣物套在里層,相互看上一眼,心里都有一種似曾相識的陌生感。小賣部的東西很快被搶購一空,就連那些囤積已久的過期食品,也被人買走了。有人將酒全部買下,再有人來買時,便說,“別買了,我請你喝?!庇谑?,店家拿了碗出來,一人一碗,喝了起來。呼朋喚友,順著墻腳一長溜排開,以話下酒。話越喝越多,酒越喝越少。也就是在這天,喝酒的時候,又有人提到了修路的事。
“鎮(zhèn)上已經(jīng)開過會,真的要修路了,有大老板出錢修?!?/p>
“我們的路夠?qū)捔?,為什么要修??/p>
“因為修了路,汽車才能開進來?!?/p>
“我們又沒有汽車?!?/p>
盡管一些老人對修路興趣索然,但當(dāng)這個消息傳到年輕人的耳朵里時,他們的反應(yīng)則是熱烈的。
“修路好啊,”他們說,“路通了,我們就可以賣了馬,換輛自行車騎,甚至可以買輛摩托車?!?/p>
“關(guān)鍵是,自行車和摩托車不需要人侍候?!庇腥搜a了一句。
那時,跑馬坪人只在電視里見過這兩樣?xùn)|西,覺得它們遙遠得像天上的星星。但半年以后,他們便已經(jīng)對自行車嗤之以鼻,對摩托車僅存一絲好感。
當(dāng)修路的消息正式通過廣播傳到跑馬坪的時候,年輕人們正在準(zhǔn)備外出的行囊。正月初六,年已經(jīng)過完了。人們伸伸懶腰,意猶未盡,可是,年已經(jīng)過完了。每年都這樣,短暫的休息讓人們慵懶下來,重新開始勞作時需要一個恢復(fù)期。
廣播的內(nèi)容是通知開會。有些年輕人暫時停留了下來。雖然他們回家時吹得天花亂墜,但真實的境況只有自己知道。他們甚至開始盤算,如果修路占到了土地,該如何索賠。如果真這樣,這日子就真的要改變了??墒潜в腥绱嘶孟氲娜碎_完會后卻失望了。
路,確實要修,但不是修到村里,而是修到跑馬坪后面的山上。要伐木了。
山林的權(quán)屬分兩種,私有和國有。私有林已劃歸個人使用,國有林屬于林業(yè)部門。開會的目的之一,就是鼓勵個人將私有林里的樹木賣給伐木老板,“樹砍了還會生長,但錯過了賺錢的機會就沒有了?!?/p>
大家紛紛簽下了砍伐協(xié)議。簽了協(xié)議的人,每家可以有兩個人參與修路,每天領(lǐng)十塊工錢。算起來,這并不差。人們已經(jīng)計劃好了,等路修到后山上,他們就自發(fā)將路修到村里。如此,跑馬坪就要變成跑車坪了。
修路這件事,像是一件過濾器,對跑馬坪外出的年輕人做了一次篩選。那些真正在外面有點希望的年輕人,走了;那些吹牛大王剛好以修路之名留在了村里。沙萬里走了。石順順也帶著尹千和女兒走了。
過了正月十五,一聲炮響,驚飛了帽兒峰上的幾只鳥。尹萬當(dāng)時正在睡覺,他聽到炮聲一骨碌爬起來,赤身站到綠房子前的大石頭上,四處張望,卻只聽見回聲隆隆。他又回到綠房子里繼續(xù)睡覺??墒?,那天晚上,鷹從遠方帶回了修路的消息。尹萬帶著他的鳥獸趁著月色去查看,果然見山已被鑿開,路像大地的傷疤,紅色的泥土像血液。樹木砍倒在一旁,像一個個剛死的人,尚存人間氣息。
時代像一輛坦克,前進的步伐所向披靡。尹萬躺在綠房子里,熱淚盈眶。通了路的跑馬坪,鄉(xiāng)親們便不用再肩挑背磨或靠騾背馬馱了。這個村莊,終于有一根細微的血管連接上了外面的世界。他告訴鳥獸們,不用害怕,等公路修通就好了。
跑馬坪后山上炮聲隆隆,人們仿佛又回到了集體干活時,遇山開山,遇水搭橋,遇石轟炸,遇到平坦地,大家就當(dāng)撿了個天大的便宜。修路的人來自跑馬坪和附近幾個村寨,早出晚歸。他們陷入了集體懷舊當(dāng)中,伴隨著錘聲、炮聲和樹木倒下的聲音,還有玩笑聲和歌聲。有幾對年輕男女,甚至在修路這段時間互生情愫;而此前有過故事的男女,在這種時候見面難免尷尬,刻意回避。
總之,那是一段歡樂而愉快的時光。它將載入跑馬坪的村史,被人津津樂道。這一段時光,持續(xù)了兩個半月,布谷鳥叫了。正是春耕開始的時候,可人們明顯地沒有了干農(nóng)活的熱情。路修通了,伐木就要開始了。女人們回到了鍋邊灶臺,兼及地里的農(nóng)活,男人們則繼續(xù)留在了山上。
當(dāng)?shù)谝惠v汽車戴著大紅花開進跑馬坪后山,那風(fēng)光勁兒像一個新郎倌。人們走過去圍著它,帶著好奇和敬畏,小心翼翼地摸它,談?wù)撍瑹o不驚嘆。并不是他們沒有見過汽車,而是汽車第一次離自己的家那么近,就像已經(jīng)走進了他們的生活。它怒吼著,大地震抖,鳥獸四散,連鷹也躲到了云層里。
尹萬聽到了刀斧聲、鋸木聲,以及樹木不斷倒下的聲音,那是嚎叫與哀求。鳥獸們飛奔而至,尹萬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恐慌中。伐木工人們點燃篝火,火光照得山林里如同白晝。他們在篝火旁喝酒,唱歌,講笑話,快樂得沒心沒肺。尹萬派松鼠去打探情況,得到的情報是,人們在伐木的同時,并沒有忘記帶著獵槍。他們的獵槍正沉默地等待著爆發(fā)。
對于鳥獸們來說,帽兒峰外的每一寸土地和天空都布滿了雷,無數(shù)只眼睛和無數(shù)個黑洞洞的槍口在暗中瞄準(zhǔn)它們。然而這是春天,萬物復(fù)蘇,覓食季已開始。尹萬開墾出來的生地還在太陽下曬著,還來不及播種。坐吃山空的日子,正在來臨。
只有尹萬是安全的,但他一個人根本不可能養(yǎng)活那么多鳥獸。山間響起槍聲,他知道又有鳥獸熬不過饑餓,冒著生命危險去覓食而死于槍下了。這樣的事情,每天都有。槍聲過后,是獵人的欣喜以及伐木工人們的大酒大肉和徹夜不眠的狂歡。
通向外面世界的汽車,排著隊開進山來。司機們的樣子不可一世。“有沒有野物?搞一只來?!彼麄冋f。伐木工人們放下手里的斧頭或鋸子,扛上獵槍進山,若能打到一只野雞,能換一包“春城”牌香煙,若能打到一只兔子,則可以得幾塊現(xiàn)金。其實,交易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伐木工人們想通過這種方式和司機交朋友。有幾個年輕人甚至說,伐木結(jié)束后,他們就要跟去學(xué)開汽車了。
某天正在干活的時候,公路上飛奔來了一輛偏斗三輪摩托。走近了一看,是伐木的老板拉著一個大胖子。
“山里還有什么野獸?”
“麂子、獐子、野豬、巖羊、猴子、狼……也許還有豹子?!狈ツ竟と藗冋f。
“都停下手里的活,去給我弄幾頭大的野獸來。這位是城里開餐館的李老板。你們打到了野獸,賣給他,今天的工錢我照付?!?/p>
刀斧聲、鋸聲、樹木倒下的聲音越來越稀,直至消失。工人們集中到了伐木場的空地上。跑馬坪的端午和中秋都要圍獵的,直到去年才中斷。那時的圍獵像一場戰(zhàn)斗,有指揮,有追趕者,有槍手。所獲野獸,見者有份,分而食之。
然而現(xiàn)在不一樣了。沒有人愿意將真金白銀分給別人,都想獨吞所獲。誰不能單獨射殺一頭野獸呢?他們握緊了手里的槍,求神靈保佑,愿世間的飛禽走獸都聾瞎癱愚,往槍口上撞。他們像一群餓鷹,被撒進了山林里。
越過那些橫在山里的樹木,鉆進更密的森林。那些手握獵槍的人,穿行在山林里,將視覺、聽覺、嗅覺器官全部調(diào)動起來,像是打開了無數(shù)的雷達??墒区B獸呢?似乎消聲匿跡了。除了偶爾能遇到幾只叫喳喳的麻雀和無所事事的松鼠,他們再也沒有遇見可以開槍的鳥獸。
天黑時,垂頭喪氣的獵人們聚到出發(fā)地,挫敗讓他們幾近憤怒。失望的還有兩位老板。
“野獸呢?”伐木老板氣乎乎地問,“你們手里的槍都是玩具么?浪費老子的時間?!?/p>
“沒有見到野獸,”眾人說,“連只大一點的鳥都沒有?!?/p>
“那你們不是說有野獸嗎?”
“以前有,前幾天也偶爾能見,但今天像是遁土了。”
“其實現(xiàn)在也有,而且就在地面上,只是不太好弄?!?/p>
“哪里?”
“帽兒峰?!?/p>
人群里發(fā)出一陣驚呼。有人再次提起前次在帽兒峰,被尹萬用斧頭嚇退的事。一旁的兩位老板聽了,哈哈大笑。
“那正好啊,如果真如你們猜想的,鳥獸都聚在了帽兒峰,那就踏平帽兒峰,將鳥獸一網(wǎng)打盡?!狈ツ纠习逭f。
“如此一來,你們就發(fā)財了?!遍_餐館的李老板說,“如果能捉活的,那就更好啦?!?/p>
伐木工人們原本疲憊的狀態(tài)又被調(diào)動起來。仿佛他們是在為眼前這兩位老板打獵一樣,腰桿挺直了。月光從樹梢灑下來,如絲如縷,這月色正好適合襲擊帽兒峰。
“關(guān)鍵是要把尹萬引開,”人們邊吃喝邊商量,“不然,他會拼命保護那些鳥獸的?!?/p>
“不管怎樣,別弄出人命,否則,不劃算?!?/p>
“我就不信,那么多人還對付不了一個尹萬,抬也要將他抬走。”
酒足飯飽,獵人們重新上路。他們目標(biāo)一致,直奔帽兒峰而來。叢林里,握槍的獵人幽靈般影影綽綽。沒人說話,只有腳步踩過草地的沙沙聲。
過了很久,他們終于走出叢林,看見了帽兒峰。眾人站住,稍作喘息,香煙在他們手間傳遞,然后響起一片打火機的聲音。煙火忽明忽暗。默契已經(jīng)形成,一個手勢劃過,人們朝帽兒峰包抄了上去。
突然響起了狼嗥聲。蒼涼、悠長,孤獨中帶著憤怒的力量。眾人停住腳步。關(guān)于狼,他們聽說過太多兇猛傳說。帽兒峰上的鳥獸全都驚醒了??諝庵惺幯B獸們身上的混合氣味。有人打了個噴嚏,像是為眾人注入了一絲勇氣。他們繼續(xù)朝前走,走到了木樁圍成的柵欄前。鳥獸的氣息越來越濃,有人已經(jīng)從氣味辨別出了物種。
不能再往前了。獵人們的槍口一致對準(zhǔn)了那片用木頭和草搭成的大小不一的棚子。春風(fēng)刮過來,帶著一絲寒意。
“尹萬!”有人突然喊了一聲,“尹萬,快出來!”
“尹萬,我是你包三叔,快回家去,家里出事啦?!?/p>
“你姐姐和姐夫吵架,吃農(nóng)藥了,快回去看看?!?/p>
“再不回去就來不及了,已經(jīng)口吐白沫了?!?/p>
獵人們一個一句編著謊話。而槍口指向的地方闃然無聲。獵人抬槍的手酸了,情緒煩躁起來。
“尹萬,出來!”
“我們是跑馬坪的獵人,帽兒峰已經(jīng)被我們包圍了。我們要將這些鳥獸一網(wǎng)打盡,但我們不想傷害你。你趕緊出來!”
“我們知道你喂養(yǎng)它們很辛苦,我們會分給你一些錢的?!?/p>
“我們不想惹你,但你也別惹我們?!?/p>
獵人們一個一句勸開了。木柵欄后面開始有了動靜。是腳步聲、翅膀聲,以及野獸嘴里發(fā)出的低吼聲。獵人們屏住呼吸,槍管輕微顫抖。
突然,所有的木柵欄在同一瞬間轟然倒下。獵人們下意識地后退一步,但見群獸奔涌而出,如決堤的洪水,覆蓋了帽兒峰。所有的鳥獸都發(fā)出了鳴叫,那聲音震蕩得獵人們肝腸寸斷。鳥們在天空飛翔,由八只雄鷹開道。狼張開大口,吐出腥紅的舌頭,將其他動物圍在中間。尹萬呢,他在群獸和百鳥的簇擁下,騎著一頭豹子,匯入了鳥獸卷起的浪潮。鳥的翅膀連成片,遮住了月光,所到之處,像一片烏云壓上來。
鳥獸們像洪水避開石頭一樣,避開了目瞪口呆的獵人,浩浩蕩蕩奔向了遠方。群獸鉆進了密林,仍能看見群鳥在月光下飛翔,越飛越遠,翅膀掠過遠處山與天的交界處,消失不見。
這時,獵人們方才回過神來,想起了手里的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