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湘泳,董海礁,王 玨
(佳木斯大學(xué) 外國語學(xué)院,黑龍江 佳木斯 154007)
1931-1945年期間,中國的東北淪陷,由于日本人的進入,語言也受到了沖擊,產(chǎn)生了所謂的“協(xié)和語”。那么何為“協(xié)和語”?王立達認為:“‘協(xié)和語’這個名稱的起源,是因為日偽竊據(jù)東北時期曾成立了所謂‘協(xié)和會’,當時大小漢奸在講話中喜歡夾雜幾個日語字眼;人民并無好感,就把這種話叫‘協(xié)和語’”[1]。這是中國有據(jù)可查的最早的關(guān)于協(xié)和語的解釋。1996年版《漢語知識詞典》是這樣解釋的:“20世紀前半葉日本侵占我國東北期間,在東北流行的一種混合語。它不同于‘洋涇浜’,‘洋涇浜’是外來商人、水手、傳教士等和當?shù)厝舜蚪坏赖臅r候使用的一種變了形的語言,它只是在一定場合下、小范圍內(nèi)使用。而協(xié)和語在偽滿時期是被偽滿政府所提倡的,被社會采用的主要的交際工具,而且在學(xué)校要求孩子們學(xué)習(xí),這種情況下的語言實際上就由洋涇浜變成混合語了,又叫克里奧耳語(混血兒的意思)。其主要特點是在詞匯和語法上受到日語很大影響, 不少詞匯和一些語序直接從日語借入,這種話20世紀60年代以后已經(jīng)逐漸消亡了”[2]。這里要考察的“協(xié)和語”實際上比上面說的還要復(fù)雜多樣。
美國Joseph H.Greenberg從邏輯分析出發(fā),提出了分析語言類型理論。他把人類諸語言絕大多數(shù)語言的基本語序整理歸納為6種可能出現(xiàn)的類型,這6種語序是:
1.SOV(主·賓·謂) 2.SVO(主·謂·賓)
3.VSO(謂·主·賓) 4.VOS(謂·賓·主)
5.OVS(賓·謂·主) 6.OSV(賓·主·謂)[3]
根據(jù)該理論,漢語是SVO(主·謂·賓)類型,日語是SOV(主·賓·謂)。也就是說漢語說“我吃飯”,日語表達同樣的事情,詞序不變地翻譯成漢語的話就變成了“我飯吃”。在東北淪陷時期,像這樣的SOV (主·賓·謂)語序的句子時常見到,如①:
(1)一切的話都問完了以后,一個高大的漢子,臉上露著一種得意與譏笑的樣子,對我操著生硬不太流利的話:“跟我來!”……他突然在后面叫住我,也操著生硬的言語說:“鞋的脫下來!”《羔羊》
(2)三四個西裝日本人命令著:“開槍——開槍——八格牙路!”“房子的拆!開槍!……房子的拆呀……八格牙路!” 《輪下》
(3)這個老貨,他的你的三濱你給。 《同行者》
例句(1)中,“鞋”是賓語,“脫”是謂語,換成漢語的SVO(主·謂·賓)結(jié)構(gòu)就是“拖鞋”的意思。例句(2)中,“房子”是賓語,“拆”是謂語,換成漢語的SVO(主·謂·賓)結(jié)構(gòu)就是“拆房子”的意思。
漢語的語序中,動詞的賓語要在動詞的后面,而協(xié)和語中卻出現(xiàn)了賓語在前,動詞在后的現(xiàn)象。如下面的例子:
(4)乘警提著槍走進,用眼睛掃了掃呵斥著:“什么?道上站著的不行,里邊去!”《離鄉(xiāng)》
(5)他帶著不在意又開玩笑的神氣。“你的那邊去?!彼驳卣f著這樣的話。 《蚌》
(6)你的這個我的進上。 《國語文化講座第6 巻國語進出篇》
例句(4)中“道上”是動詞“站”的補語,漢語的說法就是“站在道上”。例句(5)中“那邊”是動詞“去”的補語,漢語的說法就是“去那邊”。例句6中“進上”是“給我”的意思,“我的進上”也就是“給我”的意思。
漢語中“的”字多用來構(gòu)成形容詞,修飾名詞使用。而協(xié)和語中名詞的后面也好、動詞的后面也好、副詞的后面也好,主語的后面也好、謂語的后面也好、“的”字隨處可見,似乎成了“萬金油”,例如:
(7)他不想在這屋子多停片刻,走到外面,深深地吸一口氣,那個朝鮮婦人的丈夫樸元俊,對他伸伸舌頭,說道:“你的干什么?” 《風(fēng)雪》
(8)我的米西米西。 《中國語と近代日本》
(9)你的慢慢的。 《中國語と近代日本》
(10)你的快快的。 《中國語と近代日本》
這些句子里面之所以都有個“的”字,是因為日語屬于粘著語,即日語中的大多數(shù)單詞后面都要接上一個助詞與前邊的單詞粘連著一起使用,于是日本人說漢語時他們就習(xí)慣性加上一個后綴性質(zhì)“的”字,所以這里“的”字并無含義,去掉不影響句子含義。例(8)是“我吃飯”的意思;例(9)是“你等等”的意思;例(10)是“快點跑”的意思。
協(xié)和語中還有一種現(xiàn)象是在句子的后面添加一個只表示語氣沒有含義的詞。如:
(11)可是蒼茫的暮色中,對方卻沒有注意到這些方面,怪聲怪調(diào)像夸獎又似表揚地說:馮的,你的大大的好吶!心的壞啦壞啦的沒有?…… 《小工兵》
例句中的“沒有”,并不是漢語中“不存在”的含義,而是“難道不是嗎?”這一帶有反問語氣的語氣詞,也許是因為日語句子的特點是在句子末尾表達各種語氣吧。
在當時的偽滿地區(qū),有些詞匯日語里有,漢語里還沒有,對這些詞匯,由于找不到合適的詞匯翻譯,人們?yōu)榱私涣鞣奖?,就直接使用了,如?/p>
(12)“在總務(wù)廳。您呢?”我答應(yīng)著?!霸谏畋匦杵窌?。” 《新生》
(13)我馬上用嘴吮吸了那咬傷的紅暈,吮吸了那紅暈之中的血液,然后又到洗面所漱了好幾次口,但是,這又能怎樣呢? 《新生》
(14)這羨慕的情感,我們也曾經(jīng)嘗了數(shù)度。 《新生》
(15)羞甚告慰,我雖是個留學(xué)生,萬幸沒有榮任過一次通譯官,也沒有娶過一位外國老婆!《蘆葦》
(16)車在祝町的本部前面停下了。 《新生》
(17)看護婦提著四五只洋鐵捅,滿裝著蘋果、餅干、糖果拿了進來。《新生》
例(12)中的“會社”雖然現(xiàn)代漢語也使用,但是當時的中國是沒有這個詞匯的,所以就直接使用了;例(14)中的“數(shù)度”是數(shù)次的意思;例(15)中的“通譯官”是翻譯官的意思;例(16)中的“町”是日本人發(fā)明的漢字,是街道的意思;例(17)中的“看護婦”是女護士的意思,這些都屬于漢語里直接使用日語詞匯的情況。
當時創(chuàng)作的日語文學(xué)作品中還能看到摻雜了很多漢語詞匯,這些漢語詞匯主要是日語中沒有的事物名詞,如:
(18)黙っていないで何とか返事をしておくれよ、この頃じゃ白麺(ハクメン)だって、一袋に五十銭も高くなってるんだよ。 《第八號転轍器》
(19)長い凍りつくような大陸の冬がやって來ると、彼等は野菜を貯え、家屋を修理して炕(オンドル)の上に冬ごもりの生活をはじめる。 《祝という男》
(20)路傍に寢そべった苦力(クーリー)がたばこをくゆらせて王をひやかした。 《家鴨に乗った王》
也有些能用日語表達,卻用了漢語,這主要是為了制造氣氛,創(chuàng)設(shè)語言環(huán)境。
(21)沒法子(メイフアーズ)だよ。 《第八號転轍器》
另外,《纏足の頃》這一作品中出現(xiàn)了大量的協(xié)和語式人稱詞,如爺々(イエイエ)、奶々(ナイナイ)、小孩(ショウハイ)、姐姐(ジェジェ)、媽々(マーマ)、爸爸(パーパ)、妹々(メーメー)、哥々(ゴオゴオ)、大叔(ダースウ)。此外還有很多名詞,如白麺(パイメン)、糖堆児(タントオル)、小米粥(ショウミルイ)、青菜店(チンサイデン)、纏足(チャンズウ)、姑娘(クーニャン)等等,括號里面是用日語假名標記的模仿漢語所發(fā)的音。這些文學(xué)作品里直接使用了漢語詞匯,使表達更加準確,符合前后文語境。
日本軍隊中國語也被稱為“沿線官話”“古怪的漢語”。這是在中國的日本士兵使用的一種語言現(xiàn)象,屬于一種洋涇浜,一種源于中國口語的借用語。日本在向西伯利亞出兵時亦可能出現(xiàn)過“軍隊俄羅斯語”或各種其他混合語言,但詳細情況并不清楚。同樣地,“軍隊中國語”最早可能于甲午戰(zhàn)爭時就產(chǎn)生了,不過日軍侵華戰(zhàn)爭爆發(fā)后,變得更加明顯化并為大眾所熟知。
有很多漢語詞匯,日本人直接拿去使用,用日語假名發(fā)音去讀。如姑娘(くーにゃん)謝謝(しぇえしぇえ)不要(ぷやお)不行(プシン)再見(さいちぇん)沒有(めいよー)老頭兒(ろーとーる)小孩(しょうはい)等等,這些也在當時的日本軍隊中廣泛使用,有一些詞匯殘留下來,在現(xiàn)代日語中作為俗語仍在使用。
“軍隊中國語”中的單詞本源自漢語,但也存在與漢語無關(guān)的單詞,在不懂日語的中國人聽來,也經(jīng)常將這樣的語言誤解成日語。抗日戰(zhàn)爭電視劇或電影中日本人最常說的臺詞恐怕要數(shù)“開路”“米西米西”“死了死了”等詞。這些常被作為笑料揶揄或丑角化的要素使用,其實這些詞并不是日語,而是軍隊中國語。因為“開路”是源自漢語的開辟道路的意思,轉(zhuǎn)為“出發(fā)”之意?!懊孜髅孜鳌遍_玩笑地指吃飯,它是來源于日語飯的發(fā)音mesi。像這樣相同詞語重復(fù)使用的現(xiàn)象很多,如“明白明白”“少少的”“快快的”“慢慢的”“進上進上”等等。
所謂“滿洲假名”是指用日語假名標記漢語的一種表記法,日本文部省于1940年推出這種表記方式。創(chuàng)造并提倡滿語假名的其實是中國人曾恪,他是偽滿洲國大同學(xué)院的教授。他的“滿語假名”說,主要包含以下六個內(nèi)容:1.片假名較之漢字是更容易掌握的語言。2.有利于日滿兩國的思想交流。3.是滯滿日本人學(xué)校語言的最佳途徑。4.滿洲國人可以借此逐漸擺脫掌握漢字的艱辛。5.是最終掌握日語的敲門磚。6.日本人依據(jù)漢字創(chuàng)制了假名, 假名的回歸有益于日滿文化親善。[4]
中國的漢字文化源遠流長,如果專門去學(xué)?;蛩桔幼x書的話,就很難學(xué)會認字。而在日本,從連鄉(xiāng)下的孩子也能熟練地讀假名,所以用日本假名表記漢字讀音的話,不會說漢語的日本人就誰都可以輕而易舉地讀漢字了。因而這一辦法得到了大多數(shù)人的認可,1940年中國的滿語調(diào)查委員會還公布了詳細的實施方案:第一,名稱為滿洲假名,只用于表記滿洲語言。第二,滿洲假名只是使用片假名,不能混用平假名或是新型文字及特別符號。第三,使用同等大小的字碼,不用表示促音或拗音。第四,一個漢字音盡量用三個字以內(nèi)的假名來表示,把長音看作一個字。第五,因為普及到一般大眾,所以沒有必要拘泥于極端的學(xué)術(shù)理論。[5]
盡管日本派遣了大量日語教師赴往中國,開設(shè)注音符號講習(xí)所,講授這種滿洲假名標注的漢語,但還是由于諸多原因該計劃還是沒能成功開展下去。主要是因為語言與文化是密不可分的,語言只是載體,只注重它的表音方法不懂文化背景是沒有意義的。即使能讀漢語了,也是蹩腳的發(fā)音,讓中國人不容易聽懂,最關(guān)鍵的是日本人還是聽不懂中國人在說什么,最終隨著“偽滿洲國”的消亡,“滿洲假名”也結(jié)束自己畸形的、短暫的生命?!皾M語假名的出臺,是日本帝國主義殖民的方式,也是偽滿洲國時期具有奴性的中國人自我殖民化的寫照?!盵6]
滿洲假名形式上為了方便日本人學(xué)習(xí)漢語,實際上是有意排擠漢字文化。
從上面的研究可以看出,東北淪陷時期的漢日語言接觸,導(dǎo)致漢語句子結(jié)構(gòu)發(fā)生了改變,產(chǎn)生了一些中日雜糅的詞匯,甚至日本軍隊里還出現(xiàn)了一種日本軍隊中國語,日本人還大力推行一種滿洲假名。但無論是哪種語言形式,都因為其排擠漢字體系這一不符合語言規(guī)律的本質(zhì),在歷史這個試真石的檢驗下,去偽存真,絕大部分都已經(jīng)消失了。一些反映歷史影視劇中作為那個時代的形象代言還存在著一些協(xié)和語;一些不會漢語又想學(xué)漢語歌曲的日本人,偶爾會用使假名標記漢語這種類似滿洲假名的形式。其實,協(xié)和語在日本“從其誕生開始就受到一些日本人強烈批判,因為他們是神道的擁護者,認為日語是言靈寄宿的語言,這種混合語是對純潔日語的褻瀆,因此隨著日本的戰(zhàn)敗投降,協(xié)和語也隨之消亡?!盵7]
歷史已經(jīng)稱為過去,但是歷史對今天的影響不會消失,人們對歷史的研究也始終不會停止。東北淪陷時期對中國人來說是段屈辱的歷史,但對這段歷史背景下形成的語言進行研究可以讓我們更加真實地面對歷史,警鐘長鳴。
[注釋]
①文中例句選自如下作品集:錢理群,《新文藝小說卷》(上)(下),廣西教育出版社,1998;黑川創(chuàng),《日語文學(xué)選Ⅱ》,新宿書房,1996;朝日新聞編委會《國語文化講座6》,朝日新聞社,1942;安騰彥太郎《中國語和近代日本》,巖波書店,1988。
[參 考 文 獻]
[1]王立達.現(xiàn)代漢語從日語借來的詞匯[J].中國語文,1958(2):53.
[2]董紹克.漢語知識詞典[M].北京:警官教育出版社,1996(9):44.
[3]陸丙甫,陸致極,譯.某些主要與詞序有關(guān)的語法普遍現(xiàn)象[J].國外語言學(xué),1984(2):32.
[4]下瀬謙太郎.日満支ノ同文ワ ドコ エ行ク[J].カナノヒカリ,1936(11):12.
[5]石剛.植民地支配と日本語[M].東京:三元社.1993:19.
[6]文貴良.東北淪陷時期偽滿洲國的日語殖民問題[J].學(xué)術(shù)月刊,2017:137-144.
[7]于湘泳.張守祥.日偽時期的協(xié)和語新考[J].邊疆經(jīng)濟與文化,2014(6):107-110.
[8]于湘泳.東北淪陷時期的協(xié)和語研究[J].文化學(xué)刊,2018(3):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