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晨曦,林明太,高 琳
(1.福建省社科研究基地媽祖文化研究中心,福建 莆田 351100;2.莆田學院媽祖文化研究院,福建 莆田 351100;3.莆田第十二中學,福建 莆田 351100)
1609年發(fā)生的薩琉之役是島津氏蓄意發(fā)動的一場侵略戰(zhàn)爭,薩摩藩在入侵琉球后要求其派遣使節(jié)向幕府朝賀、謝恩。日本幕府與薩摩藩為了盤剝中琉貿易的利潤,在對琉球實行監(jiān)控的同時讓其繼續(xù)維持與中國的宗藩關系,從此琉球處于中、日兩屬的境地。薩琉之役不僅改變了琉球王國獨立自主的地位,還對以中國為中心的宗藩體制提出挑戰(zhàn),對東亞格局產生了重大影響。
薩摩藩入侵琉球后,琉球王舅毛鳳儀、長史金應魁等赴明報告倭情,要求延緩貢期。明朝始知琉球遭到入侵,尚寧王被俘的消息,明廷接報后,賞賜琉球使節(jié)金織彩緞,要求詳細奏報薩摩藩入侵情形。但是,此后琉球再次奏報時卻稱,雖然遭到薩摩入侵,但薩摩藩“深睦講好,又恤弱小”[1]573,薩琉雙方能夠和平相處,與前次所報情形相差甚大,這表明當時琉球已處于薩摩藩的監(jiān)視之下。
明朝沿海地方官員對此事紛紛提出對策。福建巡撫陳子貞認為應加強海禁,嚴防沿海民眾與倭寇勾結;進士李日華從中琉宗藩關系出發(fā),認為“中朝既累世受其朝貢,不宜置之不理……是在督責閩廣二撫臣,不宜噤不發(fā)聲,使遠夷謂中國不足倚也”[2]178。1612年琉球使臣馬良弼赴明朝貢并報告琉球國王尚寧被釋回國一事。此次使團頗為可疑,據(jù)福建巡撫丁繼嗣奏報,琉球使團抵達前未曾通報,在貢物中突增大量日本貨物,使團中有蓄發(fā)倭人數(shù)名,態(tài)度頗為驕縱,與曾經琉球朝貢時的恭順態(tài)度大相徑庭。浙江總兵楊崇業(yè)也奏報:“探得日本以三千人入琉球執(zhí)中山王,遷其宗器,三十七、八兩年疊遣貢使,實懷窺竊”[3]9342。閩浙官員均認為琉球派遣貢使赴明是受日本驅使,此次琉球使團在呈遞的信件中提及島津氏希望開展對明貿易,薩摩藩要求“割海隅偏島一處以通我國舟商,使彼此各得無咎;歲通餉船交接琉球,仿日中交易為例;孰若來往通使互致幣書,嘉意勤禮交相為美”,并威脅“此三者從我一事,則和好兩國萬民受惠,社稷保安長久,不然大將軍既耀德不服,使令入寇戰(zhàn)船曼渡沿海剿除,陷城邑殺生靈,明之君臣能無憂乎”[4]876。明廷以“今歲既不值應貢之期,壽、華亦素非赍貢之使,中多雜以倭物,殊非令甲所宜,遣至異使前后一百六十余名,其中有蓄發(fā)倭奴數(shù)人,或系倭向導未可知”[5]22為由,將朝貢使團遣送回國,并將夾雜的日本貨物一并退還。此后,明朝一面加強海防,嚴禁與日本通商,一面以琉球遭受戰(zhàn)亂,需要休養(yǎng)生息為由,諭令琉球十年后再行入貢。
1592—1597年間豐臣秀吉發(fā)動的侵朝戰(zhàn)爭已對東亞秩序造成沖擊。薩摩藩入侵琉球后,明朝認為,日本“先年破朝鮮,近又俘琉球,殘我屬國,目中無天朝也。”[6]633擔心琉球“名為屬國,亡不能存之,存不能撫之。一俘一縱,實制威德于倭,能不為彼用。驚魂未定,聿修享禮,將疑其有二心?!盵6]633明朝對琉球的狀況表示憂慮,懷疑琉球在島津氏的操控下已身不由己,但又堅持“倭可絕而琉球不能絕也,撫之則為我用,攜之則不為彼用”[6]634,因而主張“令其君臣臥薪嘗膽,生聚教訓,而我遙為聲援,毋致夷為臣隸乎”[6]634。明朝意識到薩摩藩的真實意圖在于謀求對明通商貿易,“倭之志不在貢而在市,其謀又不在中山而在我?!盵6]634當時明朝國力衰退,無力對遠在海外的琉球實施救援,因此以延緩琉球貢期達到防范倭寇的目的。這種消極策略對遭受入侵的琉球無異于雪上加霜,在助長薩摩藩侵略野心的同時也使琉球大失所望,違背了“以大字小”的原則。徐光啟在奏折中重提壬辰倭亂中明朝出兵援救朝鮮的事例,認為“我皇上拯救朝鮮,捐千萬之費,興數(shù)十萬之眾,恢復數(shù)千里之國而唾手予之,此記傳所絕無者。自坐視琉球之后此德亦晦而不見矣。”[7]5441琉球于1614年再次請求入貢,遭到拒絕。為了嚴防倭寇,福建官員以琉球不遵規(guī)定為由,將已經抵達中國的貢使遣送歸國。當時刑科給事中姜性曾上疏反對,認為此舉將琉球置于薩摩藩控制下,對明朝將極為不利,主張在貢期之外允許琉球前來貿易,以示安撫,但這一建議未被采納。
明朝的舉措讓日本企圖通過琉球開展對明貿易的計劃落空。德川幕府于1615—1617年間屢次侵襲雞籠山,企圖占據(jù)臺灣,作為對明貿易的通道。1621年琉球國王尚豐遣使請封,希望恢復兩年一貢的舊例。禮部拒絕其要求,僅擬定改琉球十年一貢為五年一貢。琉球又于1625年、1626年遣使請封均未獲準,直至1629年崇禎皇帝才批準琉球的冊封請求,但此時明朝已深陷危機之中,自身難保。禮部建議改“頒封”為“領封”,遭到崇禎皇帝拒絕。當年六月,崇禎帝任命杜三策、楊掄為正副使節(jié)前往冊封琉球國王,但因局勢動亂,直至1633年使團方才得以完成使命。1634年崇禎皇帝決定恢復琉球二年一貢的舊例,此時明朝官員依然對琉球的朝貢行為頗有疑慮,認為琉球常常將中琉貿易物品轉販日本,與倭寇相勾結,將引起沿海邊境不寧。此后明朝商販與琉球商人在絲綢貿易上發(fā)生糾紛,明朝遂于1638年禁止琉球從中國采購白絲,這無疑加劇了琉球的經濟困難,直至南明時期,中琉間的白絲貿易才再次恢復,但很快明朝便被清朝取代。
薩琉之役后,琉球在政治、經濟、文化諸方面均遭到薩摩藩控制,在繼續(xù)向中國朝貢的同時也被迫以朝賀、謝恩等名義向日本派遣使節(jié)。島津氏在戰(zhàn)后對琉球實行檢地,調查琉球農地面積、物產種類及產量情況,要求琉球繳納賦稅,確立與薩摩藩的主從關系。島津家久確定琉球每年收成為89086石,規(guī)定尚氏王族可擁有50000石,其余必須上繳。琉球每年還必須向薩摩藩繳納芭蕉布、上布、唐苧、綿、棕櫚繩、黑繩、筵、牛皮、貢米等土產。具體數(shù)額為貢米九千石、芭蕉布三千匹、琉球上布六千匹、同下布一萬緞、唐苧千三百斤、綿三貫目、棕櫚網百方、黑網百方、筵三千八百張、牛皮二百張、草簾三千八百雙。[8]82島津氏于1629年再次對琉球實行檢地,要求琉球用銀兩抵扣實物賦稅,牛馬數(shù)的課稅標準與山野的課稅標準相同,牛馬一頭課稅2分5厘,總數(shù)定為22987只,這對琉球而言無疑是更為沉重的負擔。[9]53
此外,島津氏強行將喜島、大島、德之島、沖永良部、與論五島從琉球劃歸薩摩藩管轄。1610年8月尚寧王被迫前往江戶拜見德川秀忠將軍,幕府承諾,尚氏世代為琉球國王,應回國祭祀先祖,延續(xù)王統(tǒng)。尚寧王被迫簽下投降書,承認琉球諸島自古以來就是薩摩藩屬地,并保證琉球世代效忠薩摩藩及幕府將軍。島津氏向琉球頒布“掟十五條”,包括:(1)非奉薩藩令不得與中國往來;(2)舊貴族若無公職不得食祿;(3)婦人不得受祿;(4)百姓不得私蓄奴隸;(5)不得多建寺院;(6)未得薩摩藩印判不得互市;(7)禁止琉球人入籍日本;(8)向琉球派遣奉行,令琉球定期繳納貢物;(9)確立三司官權威,琉球民眾不可從屬其它官吏;(10)禁止強買強賣;(11)禁止喧嘩斗毆;(12)由薩摩藩規(guī)定琉球的農市租稅和勞役;(13)嚴禁琉球私自派遣船只前往他國;(14)使用由薩摩藩制定的度量衡,普及日語;(15)禁止一切不合薩摩藩規(guī)定的行為。[10]10《掟十五條》剝奪了琉球貴族的權力及琉球前往中國的自主權。通過禁止私蓄奴隸擴建寺院以達到控制勞動力的目的;制裁令實施后,薩摩藩終于迫使琉球接受印判制度,達到控制海外貿易的目的。島津氏向琉球派遣在番奉行及控制三司官的舉措使琉球喪失政治上的自主性,此后琉球受到嚴密監(jiān)視,在事實上成為薩摩藩的附庸。島津氏還要求三司官檢舉國王“不端”行為,據(jù)《南聘紀考》記載,薩摩藩向琉球三司官下達指令:此后倘叛逆日本者,不論王屬或士庶人,三司官速飛報于府下,若加宥恕,事漏他聞,三司官亦難逃其責。[11]511613年薩摩藩頒布“教令十一條”規(guī)定:(1)薩摩藩每年向琉球遣使催檢,改革舊俗;(2)凡遣往中國船只,春季二月下旬自琉球出航,秋季九月中旬出航,回航時間定為每年五月,并遣官長監(jiān)督,不得違期;(3)琉球上繳的稅賦以銀兩折價計算;(4)琉球王府每年經費由薩摩藩裁定;(5)不得擾民;(6)琉球必須為薩摩藩提供勞役;(7)禁止日本客商到都島交易;(8)琉球不得私自與他國往來,一切對外交往均需薩摩藩同意;(9)他國船只必須取得由薩摩藩頒發(fā)的印判方可進入琉球境內;(10)對漂至琉球的船只,無論來自何地均應救助;(11)改變婦女勞作男子享樂的舊習,無論男女均須勞作。[11]51-52“教令十一條”重申了琉球必須上繳賦稅,提供勞役,接受印判制度,不得私自與他國往來等規(guī)定。在薩琉之役后,都島成為琉球與日本通商,獲取微薄利潤的場所,島津氏禁止日本商人前往都島的規(guī)定,徹底斷絕了琉球通過自主貿易獲取利潤的可能性。從此琉球與朝鮮、日本、暹羅、爪哇等國的互市貿易活動幾近斷絕,喪失了經濟上的獨立,而薩摩藩并不以琉球物產多寡,而是以自身需求為標準規(guī)定琉球每年需繳納的貢物,時常以“國用不足”為由增加賦稅。通過一系列措施,島津氏迫使琉球在經濟與政治上對其服屬。
自尚寧王之后繼位的琉球國王除了必須向明清中國請封外,還須向薩摩藩呈送效忠誓表。在維持與明清中國朝貢關系的同時,琉球還必須定期派遣船只前往薩摩藩及江戶拜見島津氏及幕府將軍。派遣的船只包括楷船(二只)、運送船(一只)、馬艦船(二只),于每年春秋兩季前往薩摩藩朝賀。[9]26自1609年起,薩摩藩在琉球設立在番奉行,以此作為控制琉球的機構。1632年又設立“大和橫目”作為日本派駐琉球各地方的監(jiān)視機構,自此琉球全境均在薩摩藩掌控之中。
1633年明朝冊封琉球后,島津氏便要求琉球國王向薩摩藩派遣謝恩使表達謝意。1634年琉球謝恩使到達鹿兒島時,島津氏已前往江戶,因此謝恩使也隨即前往江戶,這是琉球謝恩使首次赴江戶朝覲,島津氏由此得以提升其在日本國內地位并炫耀武功,此后薩摩藩便要求琉球國王向德川幕府派遣慶賀使與謝恩使。自1634—1850年間琉球以“慶賀使”及“謝恩使”的名義派遣使節(jié)前往江戶18次。[12]11出使人員主要包括正副使、贊儀官、樂正、儀衛(wèi)正、掌翰史、圉師、使贊、樂師、樂童子、蔵役、書役、從者、附醫(yī)者等。[13]600當日本幕府將軍及琉球新王繼位時,琉球均須派出使節(jié)前往江戶朝賀或謝恩。正使通常由琉球國王的王弟或叔父擔任,在出使時被授予“王子”頭銜;副使從親方中挑選,在前往江戶后多被任命為三司官。
在拜見幕府將軍前,島津氏要求琉球將儀仗、致敬禮、語言、服裝、音樂等一一演練,[14]3011-3016到達江戶后琉球使節(jié)須向幕府進獻方物。據(jù)《通航一覽》記載,琉球前往江戶的慶賀使團與謝恩使團攜帶的物品有:太刀、馬、壽帶香、香餅、太平布、芭蕉布、久米棉、泡盛。[15]224琉球使節(jié)還于1644年、1649年和1653年前往日光山參拜供奉德川家康的神社東照宮,這種將德川家康神化并要求琉球使節(jié)朝拜的舉動意在宣揚幕府權威。朝拜儀式結束后,琉球使節(jié)還要拜訪薩摩藩主或御三家等薩摩官員,以示服從。薩琉之役后,琉球與薩摩藩間昔日平等往來的地位不復存在。1609年琉球國王致德川幕府信中出現(xiàn)“誠以畏祝無極,謝恩無限”的語句,落款采用日本年號“寬永二十年”[16]76,1714年幕府要求琉球在通信格式上采用日文格式,[16]137由此可知琉球已處于從屬地位。
薩琉之役后,島津氏通過制定一系列嚴苛條規(guī),在琉球設置監(jiān)視機構并迫使琉球割讓島嶼以達到控制琉球的目的。不僅斷絕了琉球通過自主貿易獲取利益的途徑,還對琉球國內的人事任免橫加干預,通過直接控制三司官以達到操控琉球政局的目的,琉球國王的繼承也遭到干擾。薩摩藩在盤剝利益的同時提升了自己在日本國內的地位,從遠離日本政治中心的西南小藩成為后來主導日本政局的西南強藩,這與兩百余年間島津氏對琉球王國的搜刮控制不無關聯(lián)。
直至19世紀中葉,從西方赴琉人員的記錄中仍然可以見到琉球在政治、經濟、社會等領域遭到薩摩藩嚴厲控制的情形。1850年英國傳教士喬治.史密斯在抵達琉球后認為,雖然琉球的文獻典籍大量來源于中國,但琉球王國的政權實際上掌控在親日的權貴手中,他們極其畏懼日本勢力,處于被嚴密監(jiān)視的情形下,因此琉球對日本的依附遠甚于中國。[17]255-2561856年佩里在《日本遠征記》中也認為“琉球在與中國維持藩屬關系的同時也受到日本控制”[17]175,琉球的絕大部分海外貿易都要經過日本許可,但日本卻將琉球視為偏遠的異邦。琉球人雖以中國的外藩自居,但在從中國獲得絲綢、藥材等重要物資的同時也與日本保持密切往來。琉球人用黑糖、芭蕉布等物資向鄰國換取朝貢中國所需貢品。[17]254隨行的威廉姆斯認為,“薩摩藩通過琉球獲得了大量中國賞賜品,琉球作為薩摩藩事實上的屬地,必須向其繳納貢賦,這使琉球面臨沉重的負擔”[18]397-398。在番奉行對琉球社會的監(jiān)視也引起了19世紀中葉到達琉球的英國人及美國人的注意,據(jù)記載,在番奉行嚴密監(jiān)視美國人在琉球的行蹤,佩里艦隊的人員、裝備、行程及琉球向艦隊提供的煤炭、牲畜、糧食、蔬菜以及佩里艦隊贈予琉球的禮物都完整地出現(xiàn)在在番奉行的報告清單中。[18]447-527駐琉期間,佩里還聽聞英國駐琉傳教士伯德令所言,在那霸和首里都有日本士兵駐扎,為了避免外界覺察,日本將武器與士兵悉數(shù)隱藏。[17]207-20819世紀到達琉球的西方人留下的記錄印證了薩琉之役后薩摩藩對琉球的嚴密控制與壓迫。
為盤剝中琉貿易的利潤,薩摩藩在戰(zhàn)后命令琉球采取隱蔽策略繼續(xù)維持與中國的宗藩關系。1610年2月幕府在給島津家久的信中提及“不可因此事影響日本對明之關系,應盡量隱瞞此事,亦不可變更琉球對明朝貢關系,一切仍照舊例?!盵9]84此后琉球向中國進貢時均由薩摩藩提供本金作為“渡唐銀”,由琉球人及少數(shù)偽裝成琉球人的日本人充當朝貢使節(jié),待朝貢結束后,琉球須連本帶利一并償還,薩摩藩因此坐收巨額利益,時稱“唐十倍”。為防止中國覺察端倪,薩摩藩對前往中國的琉球朝貢使節(jié)嚴密監(jiān)視。據(jù)《島袋全發(fā)著作集》記載,1665年琉球三司官北谷親方向國用在朝貢時稍有懈怠,因遺失金壺遭薩摩藩處死,[11]53由此可見薩摩藩對琉球監(jiān)視的嚴密程度。根據(jù)規(guī)定,在薩摩藩以琉球名義派遣船只出海前,會向每個船員發(fā)放《旅行人心得》、《唐漂著船心得》等小冊子進行反復演練,確保能夠應付中國的盤查。船只遭風漂流至中國海域時,必須隱匿所有薩琉間往來文書。攜往中國的書信一律不使用日本年號,船員服飾不得顯露出日本特征;薩摩藩還規(guī)定了六種需要采取隱瞞手段的情況:一、日本船只漂流至他國沿海地區(qū)時應盡快回航,不可久留;二、若琉球人漂流至他國,不得暴露薩琉之關系;三、如發(fā)現(xiàn)船上含有日本年號、日本人名的書信等物件應予以隱瞞;四、在船只漂著地不得吟唱大和歌曲;五、若在漂著地見到日本度量衡及錢幣,要對日琉關系加以隱瞞;六、當漂著人員應付盤問時應按照先前準備的答案應答。[9]66薩摩藩為實施隱瞞策略可謂煞費苦心。據(jù)《琉球王國評定所文書》記載,琉球國王曾于1853年1月發(fā)布通告,為了避免清朝冊封使臣對薩琉關系產生懷疑,要求地方頭目若發(fā)現(xiàn)清朝欽差大臣的封舟在琉球沿岸??浚瑧斞杆賲R報;隱藏一切有可能引起清朝懷疑的文件資料;對冊封使臣不得作出無理舉動;禁止演奏、歌唱大和音樂。[19]475-476在17至19世紀兩百余年間,幕府將軍、薩摩藩與琉球王國三方都在向中國隱瞞實情,中國明清政府長期實行閉關政策,對來自海洋的威脅未保持警惕性,因此疏忽了形勢的變化。
薩琉之役后,琉球依舊維持與中國二年一貢的定例,但在進貢的物品中參雜了大量刀、劍、槍、甲胄等“倭物”,朝貢使節(jié)中也出現(xiàn)了蓄發(fā)的倭人。島津氏不僅對琉球內政及海外貿易加以控制,對琉球貢船也嚴格限制,只許琉球使用御銀船兩艘、秋用船兩艘、平秋下船一艘、重秋下船兩艘,共計七艘船,其中四艘船還要用于運糧,因此琉球實際用于對華朝貢的船只僅有三艘。[9]27在嚴密的監(jiān)控下,琉球與中國的朝貢貿易利潤絕大部分落入島津氏手中,琉球成為薩摩藩秘密開展對中國貿易的中介,在實質上成為德川幕府與薩摩藩的附庸。島津氏通過掠奪琉球硫磺、蔗糖等資源并迫使琉球向其借貸銀兩前往中國朝貢等方式獲取巨額利益。
德川幕府對薩摩藩入侵琉球一事采取默許態(tài)度,希望通過控制琉球達到恢復中日官方貿易往來的目的。當琉球國王尚寧到達江戶拜見幕府時,幕府以異國國君的禮節(jié)予以相待。德川幕府始終將琉球視為與朝鮮等同的“通信之國”,期望其充當溝通中日貿易的橋梁。
島津氏與德川幕府雖有心對外擴張,但懼于中國威懾,最終采取使琉球兩屬的策略維持局面。清軍入關后,幕府一度擔心13世紀蒙古入侵的事件再度發(fā)生。1649年9月,順治帝派遣招撫使謝必振前往琉球,要求遣使朝貢。幕府老中阿部認為“琉球終為異國,若韃靼強制要求琉球剃發(fā)易服則應讓琉球服從,悉聽處置。不得使此事件成為日本與清國外交的障礙”[20]314。1655年7月,島津氏召集伊勢、福廣、町田、鐮田等家老商議“韃靼已派遣使臣前往琉球要求稱臣進貢,為不至影響冠船貿易,琉球須遵從韃靼指令,派遣三司官及其他官員作為使節(jié)前往朝貢,不可因此影響薩藩利益?!盵9]593-594在琉球歸屬問題上,薩摩藩最終決定在保障經濟利益的前提下讓琉球繼續(xù)作為中國藩屬向清廷朝貢,琉球的“兩屬”地位由此形成。
薩琉之役后,德川幕府曾試圖通過琉球恢復中斷已久的中日貿易,但數(shù)次交涉均以失敗告終。此后,日本企圖脫離以中國為中心的宗藩體制。長期以來中國通過與周邊國家建立封貢關系,為小國提供保護并通過朝貢貿易往來將各國維系在宗藩體制內。岸本美緒認為,“當時中國作為東亞、東南亞區(qū)域內貿易的最大需求者與供給者,在對外輸出大量商品的同時制定了堅實的貿易統(tǒng)制政策,促使周邊國家的貿易盛衰也不得不受其影響”[21]13-15。17世紀初期,隨著日本國內銀礦大量開采以及鑄銅技術的進步,銅成為日本出口的大宗商品。據(jù)巖生成一統(tǒng)計,自1604—1635年間日本通過對外派遣朱印船的方式對外出口的銅數(shù)量約為702萬斤,僅在東南亞地區(qū)的出口額就多達472萬斤。[22]30117世紀初,德川幕府實行幣制改革,宣布廢除長期流通于日本國內的明代“永樂通寶”,日本的朱印船在前往安南、交趾、呂宋、暹羅等地購買中國生絲、瓷器、綢緞等商品的同時也開始對外輸出銅錢。據(jù)記載,17世紀日本前往東南亞的每艘朱印船通常會攜帶兩萬斤左右銅塊及銅錢用于貿易及賄賂當?shù)毓賳T。[23]215德川幕府的朱印船頻繁往來于交趾、柬埔寨、暹羅、呂宋、高砂等地。當時明朝正處于王朝末期,頻繁的戰(zhàn)爭與社會動亂正好給日本向外擴展貿易的契機。朱印船制度在杜絕海盜與走私活動、保護出海貿易船只的同時也增強了幕府對海外貿易的壟斷。
由于當時中國銅礦產地僻處西南,遠離經濟重心,開采運輸不便,隨著經濟發(fā)展對銅錢需求的增加,中國曾一度出現(xiàn)銅錢短缺的局面。當時中日之間并無官方直接貿易往來,日本銅塊經由長崎、東南亞、南亞流入中國。據(jù)記載,僅1663—1664年間中國唐船就進口日銅879450斤,1668年進口的日銅數(shù)量高達1037750斤,[24]199自1669—1684年間,唐船年均從日本輸入銅925.56噸。[25]6為了防止銅大量外流,日本于1715年頒布《海舶互市新例》,限制長崎港對中國的貿易及貴金屬的出口額,規(guī)定每年只允許30艘唐船前往長崎貿易,總貿易額不得多于6000貫目,銅貿易量不得超過300萬斤。[26]708此外還向前往長崎貿易的中國商船頒發(fā)信牌,未取得信牌的中國船只一律不得入港貿易。[27]417-430由于當時中國需要從日本進口大量日銅,康熙帝從現(xiàn)實利益出發(fā)答應了幕府頒發(fā)信牌,限制貿易額的要求。這表明中國已逐漸以平等的態(tài)度對待日本,顧及中日雙方利益,并未將其視為屬國,但這一舉措被日本視為清政府向其妥協(xié)的征兆。信牌制度不僅具有限制赴日貿易唐船數(shù)量的作用,還隱含著德川幕府通過制定貿易規(guī)則將中國置于朝貢貿易國地位的企圖,明清中國構筑的朝貢勘合貿易體系開始動搖。與此同時,在日本思想界掀起質疑以中國為中心的東亞秩序的思潮,認為“(日本)卓爾于萬邦,而人物精秀于八纮,故神明之洋洋,圣治之綿綿,煥乎文物,赫乎武德,以可比天壤也。”[28]225日本學者稱“本朝(日本)之為中國,天地自然之勢也”[28]225。18世紀的松宮觀山認為“(中國)國號數(shù)變,遂為北狄所并,今豈足以稱華乎”[29]188。這一時期的中日關系出現(xiàn)微妙變化,日本在企圖通過琉球、朝鮮等國為中介發(fā)展對中國貿易的同時,希望獲取中日貿易的主動權,拒絕與中國建立正式官方聯(lián)系以避免進入宗藩體制內。在對琉球的政策上,日本幕府通過薩摩藩讓琉球臣服,在盤剝經濟利益的前提下讓琉球繼續(xù)維持與中國的宗藩關系。早在18世紀,林子平在《三國通覽圖說》中就指出“(琉球)同時向兩國朝貢,在與日本交往時使用日本歷,在與中國交往時使用中國歷。”[30]何慈毅在比較薩琉之役前后琉球與日本往來書信格式時認為薩琉之役前的琉球與日本通信均采用明朝年號及干支紀年,自薩琉之役后的書信中開始采用日本年號,但同時保留了干支紀年的格式,以此表明琉球當時的兩屬地位。[16]93
薩摩藩入侵琉球事件是日本繼豐臣秀吉入侵朝鮮后的再次侵略擴張,幕府的默許助長了薩摩藩的囂張氣焰,也表明德川幕府挑戰(zhàn)宗藩體制的意圖。島津氏通過這場戰(zhàn)爭達到控制琉球,掠奪財富的目的,成為中琉朝貢貿易中最大的幕后受益者。薩琉之役后琉球進入中日兩屬時期,琉球在向薩摩藩及德川幕府派遣“慶賀使”、“謝恩使”以求保全的同時,繼續(xù)維持與明清中國間的宗藩關系。幕府將琉球視為一個相對獨立的王國,在對待琉球國王時依照其對待朝鮮國王的禮儀,米慶余援引荒野太典的觀點,將這一時期的琉球稱為“幕藩體制國家中的異國”。[31]81進入17世紀后,隨著明清鼎革,中國的中心地位遭到日本質疑。德川幕府試圖構建起以日本為中心的東亞新秩序,在經濟上通過向外輸出貴金屬及制定貿易統(tǒng)制政策等方式逐漸脫離以中國為中心的朝貢勘合貿易體制;在政治上通過將琉球置于從屬地位破壞了傳統(tǒng)的宗藩體制。幕府及薩摩藩持續(xù)的隱瞞政策麻痹了明清中國政府,此后日本在琉球的勢力不斷增強,為19世紀日本吞并琉球做了鋪墊,因此薩琉之役是日本吞并琉球及東亞宗藩秩序變遷的先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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