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東霞
那是一套期房。
冬天的陽光照射在被開掘得七零八亂的凍土上,她站在那里,仰起臉瞇縫著眼, 心里陡地生出悲涼,未來的生活是個什么樣子,她并沒有把握。
河的對岸,陳皮在有陽光的樹影下看著她郁郁地朝自己走來。她無法想象身后那片荒蕪的工地,將成為一種宿命式的終結(jié),在她與陳皮之間劃上一個讓自己感到可恥的句號。一場被她自己想象出來的愛情,在物質(zhì)面前像一個泡影,頃刻之間灰飛煙滅了。雖然她還深陷其中, 卻也無絲毫的回天之力,這一點在事態(tài)還沒有完全露出端倪時,她就感覺到了。雖然在她的內(nèi)心深處隱藏著一種類似于幻滅一樣的虛空感,她還是在腦子里想象著不久的將來,這片河岸水景小區(qū)建成的樣子。她并沒有沿著小區(qū)規(guī)劃的效果圖去做想象,而是幻想出一片空闊的花園草地,響亮的流水聲還有飛鳥,越是美麗就越是悲涼和脆弱,這個念頭在她心里掠過一絲陰影。
看到陳皮時,她為自己有那樣的想象而感到羞恥。為什么會有那樣的空想,那無異于想象一幢別墅。陳皮連售房中心都不敢靠近,還能指望他與自己住在那樣的世外桃源休戚與共?她甚至覺得連陳皮的存在都是自己虛幻出來的,他是泡影里的泡影。
她的心緒暗沉下去。河的下游,兩只破舊的小船漂蕩在她的眼里,水面上浮著寒風中凋零的枯黃樹葉。它們像某種苔類植物沉積在心上,造成死水樣沒有任何流動令人窒息的記憶。她討厭這樣的感覺更討厭天色給她帶來的凝重和郁悶。她順著河岸踏上石橋走向陳皮, 然后跟在陳皮后面上了陳皮的轎車。
一路上陳皮緊繃著臉,她偷偷看了他幾次,他的目光暗淡地停在車窗的玻璃上,一閃而過的房屋和樹木加深了他眼底顏色暗淡的程度,形成一道深深的黑影。她把手輕輕地放在他的腿上,他沒有做出任何反應。她想起第一次與他幽會的那個雨天,他們從朋友出差而空出來的房子里出來,天一直下著小雨。那是秋天,空氣中散布著蕭瑟的枝葉腐敗的氣味。這種氣味很長一段時間里一直繚繞在她的身體里,讓她對時間和一切事物感到無望。
那天陳皮沒有使用自己的車,他們打了一輛出租車,也是像現(xiàn)在這般坐著。她把手輕放在他的腿上,他緊緊地握著她的手,眼里是天空樣昏暗的顏色,她能感到那是一種,兩個人在熱情中即將面對分離,沒有把握帶來的覆蓋彼此的暗淡。那一次她還沒有想清楚,之后會不會再跟他往來,而他是明白這一點的。
現(xiàn)在,她明顯地感到了自己與陳皮之間,隱藏著的那道幽暗的陌生距離,或者叫做隔膜越來越厚,像塵土封閉了某道門,讓人感覺絕望和窒息。她想陳皮不高興 ,也許自從她有了買房的打算就開始了,陳皮沒有想到她會提出這樣的要求,依陳皮對她的了解,她怎么也不會提出物質(zhì)上的要求。閱人無數(shù)的陳皮認為自己對她的了解只是一知半解,他似乎有點失望,感覺她跟別的女人之間區(qū)別的距離拉近了。他一直以為她不是一般的女人,他這樣告訴過她讓她心醉沉迷,不敢對陳皮有任何奢望地度過了好幾年。陳皮不是沒有錢,而是沒有花錢的習慣,身為省政府要員的陳皮,在生活中是不需要花一分錢的。
買下這套剛剛設(shè)計好的公寓住房,完全是她突然想出來的。他們之所以在一次又一次的幽會中那么沉重和刺痛,她認為完全是因為他們幽會的地點不確定 ,游擊式的方式所造成的。有那么幾次,他們約好了見面,而地州煤礦透水了,他接到這樣的緊急任務(wù)要趕赴現(xiàn)場。出發(fā)前的空隙里,他跑到她母親住的地方去找她,站在那棟破陋的紅磚墻隔出來的大門前往她媽媽家里打電話。放下電話她覺得他又笨又蠢,根本沒有必要跑到樓下來丟人現(xiàn)眼地站著。她責備他說你站在這里不覺丟人,我倒是覺得丟人,電話里說清楚不就行了嗎?他站在那里,半個身體擋在已經(jīng)歪斜的鐵門柱子后面,郁郁地看著她。她母親住在城鄉(xiāng)交界的居民區(qū),出了鐵門爬一個很大的坡,沿街住滿了外來做生意的小商販,路口就是一家廢品回收站。他擁著她走過廢品站時停了下來,他告訴她別的人都往火車站趕,離上火車時間還有兩個小時,他必須要見她一面,這一走不知多久,因為緊接著他又要趕到北京開兩會。
他在火車上讓她聽哐啷哐啷的聲音,告訴她就要到了。他在電話里告訴她死了很多人,停水停電連喝的水都難以保證,他有很多天沒有洗臉了。她握著電話一句話也不說,他說那些工人們漆黑著臉咬一口饅頭,饅頭都是黑的,她的眼淚就掉下來了。或許這樣的情景是因為從他的口里描述出來,才讓她感覺到那么濃重的生命感。她為他對生命有這樣的關(guān)注而感動,并更加深信不疑地愛他,相信他跟別的官員有本質(zhì)上的差別,哪怕他并沒有給她絲毫的安全感,哪怕他終將離她而去。
于是她突發(fā)奇想地以為買套房子固定下來一切就都會好起來,況且他們有固定下來的理由和能力?;蛟S就是因為她想固定下來,給陳皮造成了一種無形的威脅,或者叫做厭惡。之前,她瘋狂地離了婚,搬到父母家去住著。陳皮并不想將事情做到這個份上,他畢競是個有頭有臉的人,豈能背上個破壞百姓家庭的名聲。而她卻不能夠完全明白這一點,一意孤行把自己碾碎壓扁。事情到了如此地步,她認為一無所有的她買下這套房并不過分。
后來,她單獨來過工地幾次,在房屋的修建過程中,她長時間地坐在河對岸,看那片荒地和漸漸遠離的愛情。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錯了什么,難道僅僅因為要求買一套房子?如果這個簡單的要求,是造成她與陳皮之間的距離,那么愛情這東西真的是不堪一擊到了極點。她這樣一想不免就有了一些悲傷的情緒,眼淚就淌了出來。她是那樣地愛陳皮,她一直天真地認為陳皮跟她的愛是一樣的,也可以無怨無悔。
現(xiàn)在陳皮仿佛從她生命的某個角落脫離而出,弄得她破碎不堪。當然對于陳皮,事情也許并不是這樣,她不過是眾多肉體中令他有所動的一個。這個時候的陳皮是不是已將她同更多的肉體置于同一案板,她不得而知。
第二年的夏天,她經(jīng)歷了裝修房子的復雜過程之后,住進了她認為屬于她和陳皮的房子。她打開所有門窗,讓陽光和空氣穿過寬大的房間。于是她坐下來瘋狂地打電話。陳皮一直不接電話,很久以來他就這樣。那時來電顯示還沒有普及到平民百姓的生活中,她直覺地感到依他的地位和工作性質(zhì),不可能沒有來電顯示。為此她問過他,他卻說沒有。但是她相信是有的,所以有時候,她為了打一個陌生的電話讓他防不勝防地接電話,她會跑很遠的路到公用電話亭。她對他突然的冷漠感到憤怒,她不停地打電話,她幼稚到只想讓他親口對她說了結(jié),而不是這樣不明不白地躲閃,這有多么地卑鄙。她曾經(jīng)沖著他在電話里冷靜地說,你的人格與你的地位、個頭,正好成反比。他沉默不語,粗壯的氣息起起伏伏地在她耳朵里縈繞。她又有點后悔了,覺得話說得太狠了。
她盤腿坐在地板上,寬大的落地窗外是一片空闊的工地。她拿著聽話筒,聽著電流聲一次又一次地擊響陳皮的電話鈴。她的目光掠過那片空闊的空地,游移在河對岸的一片小樹林子里。實際上她的耳朵里什么聲音也沒有,眼前的漆黑使她感到存在的虛無以及她無能為力的滯重。她把頭埋下去,額頭幾乎貼到了地板上,很久以來她經(jīng)常用這個姿勢來減輕心里的疼痛重壓。
當她抬起頭來,并將整個身體匍匐在地板上的時候 ,工地上已經(jīng)亮起了燈,幾個工人在那里拉線打樁,他們說話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地飛撲在玻璃上,讓她籠罩在一種久遠的空洞感里難以自拔,如同渾身裹挾著濕泥奔走在一個又一個的陷坑里,她對著手機中映出的自己冷冷地笑了一下。
她重新?lián)艽螂娫?。電話響了兩聲,陳皮就接了?/p>
他說:“喂,你好!我在開會。”
她對陳皮這樣厚顏無恥的裝腔作勢的表演感到十分厭惡,她咬著牙冷冷地說:“我在我們的房子里等你?!?/p>
陳皮毫不思量地說:“好,我盡量吧?!?/p>
這話聽上去像是一個討價還價的無可奈何的勉強交易。電話掛斷之后, 她覺出了他話里的冷淡和居高臨下的無恥。
她面對著那片工地坐著,她始終沒有拉亮室內(nèi)的電燈。她知道他不會來,她卻會一直等待著。
黑夜里郊外的風格外空曠,一路從河面吹過來,空氣中充滿了水藻的味道。這味濕濕的,撲朔迷離般散布在她的身體上。她就想這會兒,陳皮在干什么。也許他正坐在柔軟的沙發(fā)里,與另一個女人傳遞著身體的快感和疲憊。她似乎聽見了陳皮的身體游蕩到某個頂端時,在另一個女人耳邊發(fā)出的咆哮般的聲音。
于是她有了五臟俱碎的感覺。
黑暗的天空好像出現(xiàn)了幾顆星星。她重新伏在地板上,遠處的稻田里傳來一些蛙鳴,忽明忽暗地掠過她的耳畔,穿過屋子時已變得破碎,如一些黑暗的顏色樣彌漫在屋子里,往事也就像這些顏色樣飛撲下來,她說不清楚那是什么滋味,傷痛怨憤抑或是黑暗之黑暗。
陳皮第一次朝她走來的時候,像沙漠里的一頭大駱駝?chuàng)涮涮さ匮诒瘟怂?。在那樣一個夜晚,她沒有做任何思考,兩個人便上了床。她想起始亂終棄這個詞,真是萬古不變的真理。她舉起手張開五指在黑暗里,希望時間湮滅自己所犯下的過錯。她從來沒有想過要背叛自己的家庭和丈夫,她是一個唯愛情論的虛無主義者,她一廂情愿地堅信世間最高貴的情感就是愛情。那個秋天,街道上到處彌漫著炒板栗的味道,她感覺自己的身體像是破了幾個洞那樣四面透著風,她無法面對自己的丈夫,她感覺整個房間都擁堵得讓她窒息慌亂。她從家里跑出來,走到大街上給陳皮打電話說她的身體四面透風。陳皮聽到她這樣說,在電話里笑了起來。也許陳皮從來沒有聽哪個女人這樣表達過,也許跟他上床的女人一個個都目標明確,所以她們不會有破碎感或失落感。
你毀滅了我。她感覺自己墜落深淵,一切的掙扎都是徒勞的。陳皮讓她領(lǐng)略了經(jīng)久不退的疲憊和惶恐,陳皮在奔向頂點時像一頭驢那樣,使她經(jīng)歷了從未有過的土崩瓦解似的震蕩。她從來沒有聽見過男人那樣的聲音,她想起河東獅子吼這句話,心里激蕩出來的溫情像是被聲音推出來的。她喜歡這樣的感覺并很快從先前的狀態(tài)中脫離出來,消解和沉浸在那樣的聲音和悸動里。她甚至覺得那樣的聲音,似乎是生命中一種永久的期待,現(xiàn)在在她毫無防備的時候突然從天而降,讓她墜落萬劫不復。
在一些陽光燦爛的日子里,她經(jīng)常坐在樹蔭下想起那聲音,那聲音就如潮水樣把她徹底地掩蓋和消解了。伴隨那聲音接踵而來的便是那些組成電話號碼的數(shù)字,密密麻麻地覆蓋下來如水那樣漫卷了她的空間和時間。他們隔三差五地打電話,一打就是幾個小時,他在電話里唱歌,唱《戀曲1990》,他的聲音渾厚寬大,同樣可以讓一個人或一個事物陷進去而不能自拔。她就是那樣感覺他的存在以及他給她帶來的虛無中的甜蜜感。他讓她讀書給他聽,她就一字一句地讀給他聽,間隙時她聽到他的呼吸從電話里傳來,她就有意停下來靜靜地感受著,那種勻速進入體內(nèi)的溫度讓她覺得天寬地闊。愛是如此美妙地張開翅翼遮擋天地,而自己身處其中,被裹挾被覆蓋最終被拋棄。他說她讀得真好,在這個世界上他沒有跟任何人如此相處過,甚至連他的母親都沒有讀過書給他聽過。
那時她的生活完全由電話組成,丈夫在家的時候,她就跑到街上的公用電話亭去打。有時候她還會跑到很遠的人民廣場去打電話,那里的電話亭立在黑暗里,遠離大街,她站靠在那里仰著頭可以看到月光從樹影間漏下來,天空暗藍被分割成細碎的斑塊,隨著云層浮動。手拿電話她的心里充滿一種渺茫的幸福感,如同風劃破的一道痕跡。
下雨天,她喜歡坐著公交車去廣場的感覺,街面上霓虹燈閃爍,而她的心沉在那些忽明忽暗的閃耀里,將自己變成一個虛幻出來的影子。這一切都是她虛幻出來的嗎?陳皮早晚都要離開這座對他來說偏遠的城市,回到北京去繼續(xù)做他的官,平步青云,而自己只會如同秋天的一棵植物那樣在灰暗中凋敝。想到這些她不免感到凄惶和悲涼,生命是如此地渺茫如此地不堪。
她想不起是誰說的一句簡單又明朗的話,意思是當愛已成往事,要學會放棄。
于是她很快便在地板上睡著了。
天快亮的時候她突然驚醒了。她在黑暗中思索了一陣,然后她翻身去看窗外,工地的燈仍亮著,那片光亮在一團霧氣中顯出搖搖欲墜的樣子。
她拿過電話機按撥了陳皮的電話。她平靜地聽著電話接通之后的聲音,這個時候的他正睡得昏昏糊糊,不可能去看來電顯示屏。她堅持著聽他睡意未消地拿起話筒說:“喂,你好?!?/p>
她說:“喂?!?/p>
她完全能感覺到對方在明白了打電話的人之后,那種短暫停頓中所包藏的厭憤和防不勝防的狼狽。
他說:“我昨晚4點才睡,你再讓我睡一會兒”。
她說:“跟女人睡覺是不是跟進茅房一樣簡單?!?/p>
電話斷了。
她看著窗外,霧氣越來越濃,天就快要亮了。她仍拿著話筒。她的心臟被忙音刺得有些麻木了之后,她放下電話。后來的無數(shù)個清晨,她拿著電話,雙目注視著窗外漸漸散去的霧氣,陳皮總是在電話那邊支支吾吾說晚上加班睡得晚。
她就想,陳皮你果真這么忙,這么敬業(yè),我們這個城市還會這么落后這么貧窮嗎?這樣她便覺得陳皮的話不堪一擊。先前的傷痛一下子煙消云散了。她對陳皮以及陳皮所從事的高不可攀的事業(yè)充滿了輕蔑。她想那些謊言如狗屎樣難以讓人置信。
那是1999年,恐怖分子炸了美國的五角大樓,全世界的人都在談?wù)摾?。之前他們在電話里也談過,她說這同樣是戰(zhàn)爭。他說你說得真好。記得那天他們還說到了“政客”這個詞。這個詞是從他嘴巴里先說出來的,話一出來就完全將自己撇清在另外一個立場上去了。她喜歡他極力想靠近她的思維那樣的感覺,她甚至認為慢慢地他就會遠離官場那些人身上的習氣,而變得真正與眾不同。
她站在河岸上,仰頭望著山間那些曲曲彎彎的小道 。土路延伸在雜草深處,那是一條看不到盡頭也無法想象盡頭的道路,它隱約讓人對命運產(chǎn)生神秘感和不可預測的對恐懼的真實聯(lián)想。那時她和陳皮坐在一戶農(nóng)家的門檻上,木門前面是一塊空闊的菜地,再遠一點就是一條彎彎的土路。她把那種諱莫如深的絕望告訴了陳皮,而陳皮只是平靜地看著她,他的眼光遙遠而沉迷,像那條延伸的道路樣遙不可及,她無法看清所有關(guān)于命運關(guān)于未來的真實結(jié)果。那個時候她淚如泉涌,陳皮將她抱起來走向農(nóng)家的一張破敗的小木床。那是春天,一縷燦爛的陽光照耀在他的身體上,他的身體散發(fā)出一種晦暗的光,讓她感到迷離不能自拔。她仰躺在陳皮的一只胳膊上,那一刻她覺得自己不再需要什么。
她在河邊坐下來,寒風吹拂著田野和山岡,一群山羊在遠處的稻田里吃草,一個農(nóng)夫劃著一條窄小的船,用一個網(wǎng)子將河面上的落葉和污物撈出來,沿岸都是那種氣味。她靠近農(nóng)夫,風中有一股燒煙草的氣味,似乎隔離了她與這個世界的關(guān)系。她想自己把自己逼到生活的絕路上,這是何苦呢?想到自己拋夫棄子追求的愛情,竟然以這樣無恥的方式結(jié)束了。這是一場始料不及的笑話。
50萬。不過用50萬來傷害和彌補痛苦,也算不得失去了什么。
這樣她便漸漸平靜下來,開始思考今后的生活。
不久窗外那片工地很快形成了大片公寓樓房。這些房屋好似突然之間在她還沒有來得及反應的時候遍布四周。林林總總一大片都齊著河岸。她站在窗前,她已無法看到河對面山腳下的那些道路,這樣她的心里便有了一種阻隔般的絕望感。
她坐到地板上重新想起與陳皮的那段感情。她想起了一條從廟里為陳皮求來的紅布帶子。想起這條帶子她似乎被那場突如其來的火焰重新照耀著,內(nèi)心一片明亮。她就突發(fā)奇想,要回那條紅布帶子,自己就會重新生活在一片光亮之中。
于是她又開始給陳皮打電話。
她把電話打到陳皮的辦公室去。
陳皮說 :“喂,你好?!?/p>
她說:“ 你好。”
陳皮聽出了她的聲音,便沉默下來。
她說:“雖然我不知道一切為什么就結(jié)束了,但我知道的確結(jié)束了?!?/p>
她的聲音有了細雨樣的潮濕。陳皮仍一言不發(fā)。他粗重的氣息隨著電流再次撲入她的身體,她便有些猶豫不決起來,仿佛要了那根帶子就從此果真斷了一切。
她第一次發(fā)現(xiàn)電話里的聲音對她如此重要。
陳皮說:“如果你沒有別的事,我先掛了,我這邊在開會?!?/p>
她知道,他又在撒謊,他撒謊像撒鹽一樣正常自然,她卻再一次默認了他的謊言。她想她其實是不了解男人的,他給予了她一個世界,又毀滅了一個世界。走投無路的她放下電話,她看著窗外,陳皮曾經(jīng)強硬地說沒有人會走投無路,他不會懂得人的處境,所以他這樣說很符合一個官員的身份。而她不同,她處在生活的最底層,思想和目睹的都是現(xiàn)實生活中的艱難。陳皮的話讓她失望過,這不僅僅是對陳皮的失望。 她想到了佛經(jīng)里面講到的惡道,人從哪里來就帶著哪里的特征和烙印,這或者是無法掩蓋的。
后來的日子她除了四處游蕩之外,就是趁陳皮不在的時候撥打他的電話。她盡情地撥打那個變得黑沉沉的號碼直到精疲力盡。她躺在地板上想象著電話嘩啦啦的鈴聲響徹陳皮整個屋子的情形,心里又涌起先前那種柔軟如水的感覺。那是一間戒備森嚴的屋子,她去過三次。屋子里除了一張潔白的床之外,最扎眼的就是幾架不同顏色的電話機,它們分別響起來的時候,屋子里會有一種震蕩的感覺。特別是那架紅機子,它一響就跟戰(zhàn)斗機的效果一樣令她十分害怕,仿佛那機子里發(fā)出的聲音要除掉一個人的性命,比除掉一根草還容易。那是領(lǐng)導的專用機,就連響聲里都帶著一種威嚴。陳皮總是拉著她的一只手把她引向另一個房間,那里只有一張辦公桌和一面鏡子。陳皮很快脫下褲子,他走向一張椅子時,她從鏡子里看到了留存在他屁股上大片的陰影,她想那一定是胎記,整個地覆蓋了他的后腿。陳皮仰躺在椅子上等待了片刻。
陳皮說:“寶貝坐到我的身上來。”
這樣經(jīng)歷了兩次,她卻沒有感到過快意,因為武裝就在窗外的過道里。
她說:“以后咱別在這好嗎?”
陳皮說好,就什么也不說了。
那天她離開時好像還下了一場雨,她在雨中走了很長一段路,那種心情是陳皮無法想象的,因此她第一次感到了他們之間的距離。
耀眼的陽光通過玻璃破碎地照射在她的臉上,她就想欲哭無淚無所包藏的意思,是不是陽光照耀在玻璃上的樣子。當她確信了那樣的感覺后,她的手在地板上摸索了一陣。這種黑暗中,無望而又毫無結(jié)果的摸索使她感到,自己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空洞的繭。她透過玻璃去看外面的天空,天空是灰藍的,她并沒有從那樣灰暗的顏色里,感受到以往傷痛的任何痕跡,她只覺得一切都跟自己一樣空洞而不真實。
這樣到了秋天,她并沒有放棄打電話的方式。早上九點,她面對著玻璃,鄭重地按撥那個不需要記憶的電話號碼。窗外的天空在她眼里和城市永遠都是灰暗的。打完電話,她精疲力盡地走到浴室的窗子前,對面的男人站在窗戶的玻璃后面,他正看著她舞動雙臂脫掉上衣。她一件一件從容不迫地脫著,他一動不動地站著。陽光明亮地照射在她的肌膚上,她看到玻璃上反射出她身體雪亮的光芒。
她知道那個男人會怎樣清晰地看到她的身體,以及每一個部位散發(fā)出的氣息。
他從昨天就一直站在那里。昨天早上她從浴室里出來穿衣服時,她看見他陰沉沉地站在那里。她穿衣服的手抖動了一下,她看清了他的模樣之后,身體突然間有了鼓脹之感。那感覺膨脹起來,使得她穿衣服的速度逐漸遲緩下來。那個男人的眼光里包藏了陳皮般令人醉生夢死的迷亂感,于是她對男人的出現(xiàn)沒有絲毫的不快和反感,相反她認為男人的出現(xiàn)是她對陳皮情感的延伸和另一種永久性的抵達?;蛟S那個男人的目光根本沒有閃動過,那只是陽光流動時的光芒,但她確信那是陳皮的眼光。
她依然按時撥響陳皮的電話,她聽著電流擊響的聲音時心里有了別樣的感覺,抑或是一種酸澀或者是一種麻木和疼痛,總之是先前沒有經(jīng)歷過讓她無可適從的一種感覺。她走進浴室,她沐浴在溫熱的水中,對面的男人仍然能透過浴室的玻璃看見她。他的眼光繚繞在一團霧氣之中,模糊了他們之間的距離。她用手輕摸著脖子,她的手在通過小腹時,她感到一陣疼痛。她抬起頭去看他,他仍然無動于衷地看著她。
一連幾天他都這樣站在那里。這使得她的生活發(fā)生了根本性的變化,就像陳皮突然間來到她的生活里那樣,她又一次有了驚惶不安的迷亂感,不過這次卻清晰明了,她知道生活的變化源于什么,她明白她內(nèi)心的全部想法,至少她知道該怎樣處理現(xiàn)在的情況。她認為那是她和陳皮之間的一種間隙,一種非情感的間隙,這種間隙像一道裂縫那樣斷開了她心中對愛情的想象和期待。
她茫然無措地在兩幢樓之間僅有3米之隔的距離里沉浮,對面的男人站在那里時,他們甚至能看見對方起伏的胸和眨動眼睛時的節(jié)奏。她需要這種與人如此接近而又遙遙相隔的距離感和安全感。她想就這樣誰也不會傷害誰,就這樣彼此對應沒有離去和離去時的痛苦,就這樣兩兩相望,她感到生命中又生出了一種莫名的希望,哪怕就像看到了一棵稻草那樣渺茫,那也是有生趣的。
男人的臉上布滿霜凍樣的冰涼,以致于他在觀看她時,她沒有覺察到他絲毫的變化。
男人仍然迷霧樣地站在那里。每天清晨10點過后,陽光照射過來,他就陰影樣移動在窗前。有幾次她沒能按時出現(xiàn)在他的視線里,她看見他的臉上浮過幾絲淡淡的焦慮,她喜歡這樣的感覺。她故意延緩出現(xiàn)在窗前的時間,她喜歡看他臉上類似于肌肉抽搐的樣子,她確信那是因為焦慮,直到她重新出現(xiàn),他仍舊如一團黑影站在那里。在那團黑影里她感到內(nèi)心的傷痛被籠罩變得漸行漸遠。她希望就這樣永無結(jié)束之日。
冬天很快就來了,霜凍覆蓋了田野,她沿著河岸踩踏著那些野草,她喜歡聽腳下發(fā)出來的細碎之聲,那是一種碎裂的聲音。隔著河岸看過去,她住的那棟樓與男人住的樓之間的距離近如指掌,像是站在彼此的窗臺上一抬腳就能過去。角度不同事物之間的距離就不同,人與人之間又何嘗不是如此呢?想到這里她感覺自己釋然了許多。對面男人的出現(xiàn),改變了她的生活,她開始選擇遠離與陳皮的糾纏不清的痛苦紛擾,就像一個溺水者被波浪拋到了沙地上,需要自我拯救的時間。
清晨,當她面對那個男人時,她能看見遠處田野里霜打落葉的荒涼景象。積雪覆蓋著遠山,風過時枯敗的枝葉便發(fā)出瑟瑟抖動的聲音,這聲音她當然聽不見。她完全能想象山頭的凄涼。她一如往常那樣站在窗前,很長一段時間她沒有再打,那個已經(jīng)麻木而毫無意義的電話。
她用站在那里,重新填滿自己的生活。
而就在昨天夜里,她和陳皮通了電話。電話是陳皮打過來的,他說你還好吧。她感覺到心臟一陣抽搐。陳皮的話像是一個毫不相干的熟人那樣的隨意。她沒有說話,對于這個突如其來的電話,她還不能夠做出反應。她在一片黑暗中死死地握住電話,陳皮說了什么她似乎并不知道。放下電話后她用被子嚴實地捂住自己,直到她完全平靜下來。她知道那種冰雪樣寒冷的東西是從一種聲音開始的,那聲音讓她有死而復生的碎裂感。
陳皮掛了電話后,她在黑暗中靜靜地等待和思索了很久,然后她顫抖著按撥了陳皮的電話。
她說:“真不需要有個說法嗎?”
陳皮在電話那頭做出睡意朦朧的樣子咿呀著。
她說:“我想最后見你一面?!?/p>
陳皮把電視的聲音開大了。
他說:“你說什么我聽不見。”
她說:“我要見你?!?/p>
他說:“好,見就見吧。我明天過來?!?/p>
夜里風格外地大。
她一直等到深夜12點半時,才撥響了陳皮的電話。電話響了很長時間陳皮接了,他的喉嚨里全是夢囈般的聲音。
陳皮說:“怎么這么缺德不讓人睡覺?!?/p>
她說:“你無恥的方式是不是該結(jié)束了?”
陳皮說:“什么呀亂七八糟的,你能不能讓我睡覺?”
她說:“不是說好了要見面嗎?”
陳皮說:“好呀,我明天晚上來吧?!?/p>
電話里重新彌漫著讓她絕望的忙音。那些聲音飛濺著直到她昏昏地睡去。第二天她醒來時已經(jīng)是中午,對面的男人已經(jīng)消失。她有些懊惱,為了打發(fā)掉整個空洞的下午,她沿河堤走過一片菜地來到公交車站,去了一趟股市。她不炒股,只是一次偶然陪朋友去那拿過證券報紙,看到過那種狂熱的場面。她覺得自己需要那種外部的狂熱來平復內(nèi)心的焦慮和不安。股市已經(jīng)沒有平時那么嘈亂,她走到角落的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看著屏幕上流動的五花八門的數(shù)字,她一直聚精會神地看著,她雖然什么也看不懂,但她能明白這些數(shù)字對大廳內(nèi)閃動的眼光意味著什么。那樣的期待和愛情一樣荒唐漫長和毫無道理。于是她轉(zhuǎn)過頭去,她想看清那些跟自己一樣茫然無措的表情,是不是也會顯出人本質(zhì)的愚蠢。
離開股市時她在街上轉(zhuǎn)悠了一陣,路過單位時,她停了下來。站在街的對面,通過烏煙瘴氣的炒菜的油煙,她能看到辦公室那扇臨街的窗子依然開著,吵吵嚷嚷的聲音從窗子里零亂地飛出來。她甚至能分辨出是哪些人坐在辦公室說話。很久沒有去辦公室上班了,單位很小,是個小二三十個人的單位,房子七零八落的倒是有不少,都是破房子,能用的只有一間當街的大辦公室。上班時很多人擠在里面鬧騰得無法忍受,所以她幾乎不去,也從來沒有人過問過她,有事會打電話給她。她一年接不到兩個單位的電話。
她不愿意踏上單位那個旋轉(zhuǎn)的水泥搭出來的樓梯,不愿走進那個窄小的巷子,迎著隔壁公廁撲散過來的臭氣。一切都讓她感到絕望。群眾藝術(shù)到底是與她沒有關(guān)系的,她不會唱不會跳,她在這樣的單位實在是個可有可無的人。最初她來到這個單位,她是想上班的,她所在的文學部在樓下一個陰濕的黑房間里,她在那里坐了兩天,鼻子里全是臭水溝的氣味,然后她跑到大辦公室,然后她發(fā)現(xiàn)自己無可適從,完全是可以不存在的。她就自然而然地成為可以不上班的那一個了。后來省里成立五十年大慶辦公室,要從市里調(diào)一個可以處理文字的人,她被抽派過去參加籌備工作,她跟陳皮兩個八竿子打不著的人,就在那里相遇了。
回家時天已經(jīng)黑了。開門時她聽見了屋子里嘩啦啦的電話鈴聲。她知道不會有人給她打電話,電話一定是陳皮打來的,她驚慌得竟然無法將鎖打開。
她飛撲進屋時電話已經(jīng)不再響了。她很快撥通了陳皮的手機。
陳皮說:“喂,我在大門外我怎么進去?”
她迅速跑到樓下奔向大門,她看見陳皮遠遠地踩踏著積雪走來。積雪發(fā)出的清脆聲,像光扎在雪地上,讓她感到如此刺痛。她的雙目在寒風中變得酸澀,眼淚就濕了她的面頰。去年冬天也是這么寒冷,陳皮踩踏著積雪跑到她父母住的地方看她,陳皮只穿了條單褲,陳皮被凍壞了,這個記憶依然讓她難過。那時至少他們是相愛的。
陳皮看見她時,顯出了幾分意外的表情,兩個人一前一后地走進電梯間,四目相對竟然無語。陳皮在進門的木沙發(fā)上坐下來,她在他身邊靜靜地坐著。他們的目光第二次相遇時,他們都意識到了那種久別后的生分和隔膜。他們誰也不說話,都不再看對方。這個時候,也許他們彼此明白,他們之間有過一段情真意切的愛。
她努力抑制著自己的不安,她給他倒了杯水,陳皮表示不喝,她就把杯子握在手里,為了掩飾不安,她不停地轉(zhuǎn)動杯子。
陳皮說:“你沒事老搖晃杯子干嗎?”
她慌亂地抬起頭來,她的目光變得躲躲閃閃。他先是遞給她一只口香糖,她接過來放在 沙發(fā)上。他們在無邊的寒夜里一直坐著,誰也不說話。后來他又遞給她一支煙,他執(zhí)意為她點上火,她顫抖著的手總是接不上火。她知道自己的慌亂無法掩蓋,就更不想說話。
陳皮很快抽完了煙,他徑直朝她的臥室走去,然后他說真累就脫衣上了床。她只是坐在床邊的一條凳子上看著他。她心里知道她讓陳皮來此并不是為了跟他重新上床,而是為了給那段曾經(jīng)她認為是愛情的往事一個說法。所以她靜靜地坐在那里,她似乎比任何時候都顯得平靜。
陳皮說:“你坐那干嗎,跟個木頭似的?!?/p>
她說:“我就坐這看你?!?/p>
陳皮說:“快上來我們近些好說話。”
陳皮掀開被子示意她趕快上去,她遲疑著。
陳皮說:“你不愿意了嗎?”
她說:“你知道我無法抗拒?!?/p>
陳皮說:“那還說什么廢話,上來吧。”
她只是脫掉外衣進了陳皮掀開的被子。然而他們卻一句話也沒說,陳皮做出疲憊的樣子佯裝睡覺,她把一只手舉在空中,靜靜地看著。遠處的黑暗里傳來夜鳥的叫聲,風沿著河岸一路吹過來,嗚嗚的聲音增加了夜晚的寒冷感和安靜。后來陳皮把她抱到自己身上時,她竟然哭出了聲。
當以往那個時刻到來的時候,陳皮在她耳邊發(fā)出來的聲音是那樣的陌生和遙遠,仿佛那只是一個夢境的突然顯現(xiàn),是一個遠離生活將自己推向絕境的鐵掌。先前那種從生命底部漫溢出來的震蕩消失了。那一刻她感到了肉體的徹底絕望和由絕望帶來的毀滅。她發(fā)出了一串令她自己也感到不安和可怕的哭聲。陳皮被這突如其來的號哭鎮(zhèn)住了,他呆呆地看著她不知所措。
陳皮離開時已經(jīng)是凌晨3時,她站在鐵門內(nèi)看著他遠遠地上了自己的車,車緩緩地啟動離開了她的視線,而她卻一直站在那里,那時她確信自己看見了死亡,那是一種如灰樣的顏色,覆蓋在往事的屏障上,使她再也無法看見所有的道路和去向。她裹挾在那樣的顏色里已無生還的可能。而她一直在發(fā)抖。
她病了,病得很重,她記不得自己是怎么倒下去就垮掉了。
五天后,她想打一個電話告訴陳皮或者是別的什么人自己病了,起不了床了。當她拿起電話時,她發(fā)現(xiàn)一個可怕的事實,那就是所有的電話號碼都在自己的腦子里消失了。那些數(shù)字變成了漆黑的窟窿布滿了她的大腦,她的大腦黑乎乎的。
于是她想從床上起來,她發(fā)現(xiàn)身體上的筋骨已經(jīng)失去了支撐能力。她平靜地躺了一會兒,然后她慢慢挪動身子爬到了敞亮的落地窗前,她想讓對面的男人看見自己,從而明白她病了,需要有人來救她。可是她忘了那是在下午,這個時候?qū)γ娴哪腥藦奈闯霈F(xiàn)過。
她等待了片刻,就只好從床上滾下來,然后毅然決然地朝著門外爬去。
在醫(yī)院里住了幾天后,她又回到了自己房子里。冬天依舊寒冷。她想自己已經(jīng)徹底地與過去分離了,她要用新的方式開始生活。自從對面的男人出現(xiàn)那天開始,她就做了如此的打算。陳皮這個混蛋,他不該再來搗亂。
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生命是什么樣子?
在浴窒里洗澡的時候,她安靜地在浴盆中睡著了。她走進對面那個男人陌生的房間,他將她高高舉起,然后放進了一個巨大的浴盆。他的身體傾斜下來,壓塌了她的身體和浴盆,水嘩嘩流淌了一地,奔騰如流。他們像停滯在岸灘的魚那樣拼命掙扎。她又嗷嗷地哭了起來,她的哭聲驚天動地。
她醒來的時候,對面男人的窗口一片漆黑。他似乎從來就沒有在夜里開過燈。這使她曾對他進行過更多的想象,他的職業(yè)、愛好,以及娛樂的方式。也許他是一個進行夜間活動的諸如黑社會的保鏢或者男妓。當然他的身軀更適合保鏢,或者是一個更能讓女人感到歡悅的男妓。
她這樣想象的時候,就覺得他更像一團黑影。為什么他總是面無表情呢?為什么他不踏上她的這幢樓,按響她的門鈴。
第二天,她在大病初愈的虛弱里來到窗前,她朝著那個很久沒有看過的窗口看去。窗子被窗簾黑沉沉地遮住了,她看不見絲毫的關(guān)于那個男人的任何蹤跡。她感到了幾分失望。她沒有想到失望就是從這里開始的,就像盤錯在她腦中的那些號碼樣黑沉沉的一片。
那扇窗子從此就對自己關(guān)閉了。起初她想他是生病了,或是別的什么事耽誤了。可是一連幾天,他都沒有拉開窗簾。她就有些不安和煩躁起來。她覺得一切都太不正常,一個也許并不存在的物體消失了,為什么會讓自己不安?難道自己真的就生活在虛幻里嗎?世間一切都是在自我蔽障中完成的嗎?
她打開門,物業(yè)管理的人在每戶人家的郵件箱里都放了報紙。她把取回的報紙一張一張地鋪開,漫不經(jīng)心地看著。她并不喜歡看報紙,早年窮困的時候,她喜歡在報紙上找招聘廣告,她想多找一份工作來補貼家里的生活。后來跟陳皮好上后,她喜歡看日報的頭條新聞,因為從那里她可以看到陳皮跟著領(lǐng)導活動的行蹤。
她坐到地板上,在展開的報紙上瀏覽著,她從報紙的頭版的一個角落上,看到了關(guān)于陳皮的消息,這條消息并不醒目,有點類似于訃告那樣小而隱蔽,而她還是一眼就看到了:陳皮同志簡歷……最后她看到了關(guān)于陳皮這樣的結(jié)論,陳皮同志在長期艱苦的奮斗中榮升為副省長。
屋子里的光線黑下來的時候,她似乎突然明白了什么,她在微暗的光線里找出陳皮的電話號碼撥響了他的手機。她等了很久才傳出接線小姐的聲音,接線小姐說對不起你打的電話已停機。接線小姐的聲音尖厲刺耳,使她感到耳膜洞穿了一條口子,風從那條口子直穿而過。她又往陳皮的屋子里撥號,她的耳朵里充滿了刺人的忙音。她放下電話,她想哭卻怎么也哭不出來,她從玻璃的返照里看到自己的臉上,居然掛著一絲跟冬天里的爛白菜樣糟糕的笑容。
她覺得眼前的一切結(jié)果,似乎是一種天衣無縫的巧合。陳皮來了,然而她并沒有得到她希望的結(jié)果。那個晚上他們什么話也沒有說,陳皮最后甚至連簡單的擁抱也省去了,他頭也不回地上了自己的車。她大病了一場,對面的窗子就永遠地關(guān)上了?,F(xiàn)在陳皮徹底地消失了,陳皮做得干干凈凈沒有任何痕跡,他在她的生活中似乎只是一道陰影或許根本就不曾存在過。
她在無法說清內(nèi)心的感受的時候,踏上了對面那個男人的樓道。她沒問為什么就在上午十點準時敲響了他的房門。
開門的是一個年輕婦女。
婦女溫和地問:“請問找誰?”
她說:“我找房子的主人?!?/p>
婦女說:“我就是?!?/p>
她遲疑了片刻說:“我找男主人?!?/p>
婦女說:“這里沒有男主人?!?/p>
她說:“有的,兩周前他還在。”
婦女停了下來,婦女看了她好半天才說:“我知道了,他已經(jīng)把房子賣給我走掉了。”
她說:“走掉了?”
“是的?!?/p>
“你知道他去了哪里?”
“不知道?!?/p>
她狐疑地看著說話的女人,她的眼光里充滿了黑沉沉的怨忿之情。
婦女平靜地看著她,關(guān)門前真誠地搖搖頭,表示她真的不知道后,剛剛將門閉上,就又把頭重新探出門外說:“他是一個盲人?!?/p>
然后門就很響地關(guān)上了。
責任編輯 吳佳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