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俊宇
(寧德師范學院 語言與文化學院, 福建 寧德 352100)
疾病是菲利普·羅斯(Philip Roth)創(chuàng)作中頻繁出現的重要話題,不只是身體疾病,還有精神疾病,如《波特諾的抱怨》(Portnoy′sComplaint)中的波特諾的神經焦慮癥(neurosis),《人性的污點》(TheHumanStain)中退伍老兵萊斯·法利的戰(zhàn)爭綜合征。而在《羞辱》(TheHumbling, 2009)中,精神疾病書寫貫穿了全書?!缎呷琛分v述了老年的艾克斯勒從出現精神障礙到自殺的悲劇性經歷,是一部頗具爭議的作品,胡坡(Brad Hooper)認為,盡管我們一直很熟悉很欣賞羅斯的創(chuàng)作,但他“仍然是深奧而難以理解的”[1]3。艾倫(Brooke Allen)在《羅斯的自戀之帷》一文中,認為在這部作品中羅斯“缺少一種深思熟慮的能力”[2]26。一些讀者認為該作品的人物形象刻畫不豐滿,故事情節(jié)還沒有充分展開就結束了,如哈里森(Kathryn Harrison)認為,“《羞辱》是一個懶惰的作品,缺乏作者的天分”[3]11。其實,對于這位當時已經76歲高齡并且“曾經也遭受過精神疾病折磨的羅斯”[4]4,即使是這種“匆匆敘事”對老年問題也具有很重要的意義。因此,許多讀者認真地剖析了這部作品。這些評論基本上有兩種,一種是注意到該小說中的衰老、疾病、死亡主題,如羅斯作品的重要評論者塞弗爾(Elaine Safer)將《羞辱》放在羅斯晚年創(chuàng)作的語境中進行分析,指出“衰老、疾病、疏離、隨波逐流一直是羅斯近期作品的主題”[5]42。而另一種則是將《羞辱》與其他作品進行比較分析,如舒雷爾(Maren Scheurer)將《羞辱》與俄國作家契訶夫的《海鷗》作了比較,認為“艾克斯勒的死亡是理解藝術和生命的著眼點,自殺成了艾克斯勒藝術實踐的形式”[6]25。杜班(James Duban)將《羞辱》與莎士比亞的《麥克白》對照起來分析,認為“艾克斯勒和麥克白一樣屈服于一種不明智的渴望”[7]14。其實,以上的評論在肯定衰老造成精神障礙的同時,忽視了主人公艾克斯勒積極開展“自救”的行動過程,以及家庭與社會對其“自救”失敗所起的作用,因此難以真正揭示《羞辱》這部作品對作者本人及社會的意義。筆者從文學疾病敘事角度,結合精神分析學的一些理論觀點來探討主人公從精神疾病走向自殺的悲劇性命運的深層原因,以及作者展開疾病敘事的意義。
疾病與人類如影隨形,它的發(fā)生有人類身體的自然原因,但現代醫(yī)學人類學表明,疾病與歷史、社會息息相關,“病患植根于人的歷史性、植根于個人、家庭和社區(qū)的時間性中”[8]158。對于疾病的診斷,不僅要弄清楚疾病的來源,而且要弄清楚疾病加重的原因,以便能控制疾病的發(fā)展,減輕人類的痛苦,避免悲劇的發(fā)生。對于精神疾病更是如此,因為即使輕微的精神疾病,在外界的不利刺激下也會惡化,患者最終走向瘋癲或自殺,《羞辱》中艾克斯勒的病例就是明證。
《羞辱》是羅斯晚期作品“命運四部曲”中的一部[其他分別是《普通人》(Everyman)、《憤怒》(Indignation)、《復仇女神》(Nemesis)],與其他三部一樣,它是一部現代悲劇。羅斯采用了第三人稱全知視角來敘述主人公艾克斯勒(Axler)的悲劇人生。艾克斯勒是一位戲劇演員,65歲那年因一次表演失敗而徹底喪失了靈感與信心,這突如其來的打擊令他精神崩潰,通過在精神病院二十幾天的短暫治療得到了一定康復。后來,偶遇以前同事的女兒佩根——一位年紀40歲的同性戀者。他們很快墜入愛河并同居。正當艾克斯勒夢想與佩根建立家庭時,后者同性戀“舊病”復發(fā),斷然離棄了艾克斯勒,他在悲憤與孤獨中用槍結束了自己的生命。除了艾克斯勒這根悲劇主線索,還有一根悲劇次線索:艾克斯勒在精神病院碰到了一位“患病”的30歲左右的家庭主婦布倫(Buren),她因其繼任丈夫猥褻了她的寶貝女兒而又無可奈何,傷心至極以至于精神恍惚被送進了醫(yī)院,得以認識艾克斯勒。在小說結尾處,我們得知她最后槍殺了那位有錢而強勢的丈夫,并坐等警察的到來。如同《普通人》一樣,衰老是該小說的一個重要主題。
衰老是引起艾克斯勒精神疾病的源頭。衰老在身體上的直接表征就是精力不濟,器官功能日益減弱,疾病接二連三地發(fā)生,死亡的陰影日益迫近,令人產生人生苦短的強烈意識。最可怕的是衰老吞噬一個人的信心,當信心喪失之后便隨之產生懷疑、動搖。衰老日漸成為現代西方文學作品中的一個重要主題,菲利普·羅斯的創(chuàng)作是其中一個典型。也許是羅斯本人對衰老有過切身的體會,他在《普通人》等作品中對衰老帶來的內心焦慮、恐懼的體驗做了逼真的描寫:“老年不是一場戰(zhàn)斗;老年是一場大屠殺?!盵9]156在《羞辱》中,主人公艾克斯勒衰老后第一個困惑就是創(chuàng)造能力的衰退,這很快成了他的心病,并徹底摧垮了他生活的信心,隨之造成其精神上的“阻塞”。在美國,流傳著“力量(potency)神話”,即人是憑借自身的潛能或“沖力”來達到事業(yè)或人生的最高峰,一旦能力耗盡,便意味著他的人生已經完結?!爸灰憔o握個人力量,你就可以笑對死亡。但你一旦失去這優(yōu)勢,你就只能接受死亡及其逐步的,并且常常是令人丟臉的勝利?;蛳窈C魍菢右活^扎向死亡?!盵10]147弗洛伊德將藝術家的創(chuàng)作歸結為這種原始生命力的轉移與釋放,弗氏在一定程度上繼承了德國哲學家尼采的觀點,后者認為男人的創(chuàng)造力決定于他的性力。當性力喪失時,創(chuàng)造力也就枯竭了。在艾克斯勒與他的經紀人杰里長談時,他說道:“我很高興看到你氣色很好。但是生命的勢能(the momentum of a life)畢竟是生命的勢能。我現在不能演出了。一些根本的東西已經消失了。也許是沒有辦法的事?!盵11]37在這里,艾克斯勒所說的“根本的東西”,即“生命的勢能”,是potency的同義語,其實就是弗洛伊德眼中的原始生命力——性力,艾克斯勒與他的經紀人這兩個老男人之間使用的是一種隱晦的指稱。艾克斯勒的妻子決然地離開他,部分原因可以解讀為他性能力的衰退;而他后來與佩根之間的性關系,則是他試圖重新恢復其性力、重拾男人信心的表現,“性是用以證明我們生命力最便當的方式”[10]147。
家庭是社會的細胞,是人類心靈憩息的港灣,也是連接個體與社會的過渡空間。在《羞辱》中,羅斯通過描寫艾克斯勒的悲劇表明了建立完整、和諧之家的重要性。艾克斯勒有過兩次自殺沖動。第一次是在她妻子維克托利婭(Victoria)離開他以后:“艾克斯勒一個人在房間里,突然他很害怕會殺死自己。因為現在沒有什么可以阻止他了。”[11]10盡管這次自殺沖動被他自己成功抑制了,但充分表明了完滿家庭的重要性。而第二次自殺沖動則是佩根無情地離開他以后——成立家庭并孕育孩子的夢想徹底幻滅之時,這一次他帶著羞愧、憤懣、孤獨與無奈用槍結束了自己的生命??梢?家在決定他的生死之事上具有重大的作用。
家庭最重要的功能之一就是減少家庭成員的恐懼。很多心理疾病或精神疾病都是由恐懼(fear)引起的,“恐懼、焦慮、擔心及不安往往有害于身心”[12]82。那么,恐懼從何而來?弗洛姆認為,“實際上孤寂感是每種恐懼的根源”[13]8。因此,長久的孤獨極不利于心理健康。在《羞辱》中,當艾克斯勒的妻子離開他以后,他處在十分孤獨的狀態(tài),恐懼感倍增,并導致他產生自殺的沖動。而家庭成員之間的和諧相處,尤其夫妻之間的恩愛,能夠極大地減少彼此的孤獨與恐懼,有利于情感的健康發(fā)展。和諧的家庭易于營造出一種有利于患者康復的氛圍,減輕病人的痛苦?,F代醫(yī)學證明,敘說和傾聽能減輕精神疾病。因為傾訴和聆聽是一種互動的口頭疾病敘事,既有利于訴說者,也有利于傾聽者。訴說者得到情感的傾瀉,傾聽者產生惺惺相惜的情感,極大地減少了寂寞與孤獨,覺得“苦難者不只我一人”,由此達到一種心理上的平衡。在《羞辱》中,艾克斯勒在精神病院碰到的布倫后來在信中對他說:“我記得你在每次用餐后聽我訴說的樣子。我不停地說,我當時很痛苦。我想一切都結束了。我也想讓它結束。你也許不知道你的傾聽讓我度過了那段最艱難的時期?!盵11]41“他記得聽過她的故事——像那樣集中注意力去聆聽別人而不是自己,就如同以前進入表演狀態(tài)一樣,也許有助于他的康復?!盵11]41在現代社會,老人和精神病人被分別送進養(yǎng)老院與精神病院,它們成為老人和精神病人實際的家。誠然,養(yǎng)老院和精神病院也能營造一種敘事氛圍,在一定程度上減輕他們的孤寂與痛苦,但這畢竟不是他們情感與精神的棲息之地。不同于外人,家庭成員之間對彼此的身體健康、喜怒哀樂都很在意,也會去傾聽對方的講述。對于老年成員而言,家庭的天倫之樂對他們的身心健康極其有益。子孫的存在與陪伴更是給垂死老人以極大的心理安慰,大大減輕他們垂死之際的孤獨與痛苦,因為從傳統(tǒng)觀念來看,人雖然必有一死,但子嗣的延續(xù)在一定程度上也是父輩生命的延續(xù)。羅斯在《復仇女神》中表明了對家庭觀念的重視, 敘述者“我”在敘述了主人公因受傳染病事件打擊而一蹶不振并且斷絕與戀人的關系而最終孤獨終老的經歷之后,講述了自己幸福的家庭生活,他帶著自豪的口氣說,“我有一個妻子和兩個孩子”[14]246。相比之下,主人公凱特卻只能孤獨地過后半輩子。
家是如此重要,然而在《羞辱》中幾乎看不到一個完整、健全的家庭。艾克斯勒離過婚又結過婚,精神崩潰后現任妻子斷然拋棄了他,繼子也因過度吸毒而死亡。艾克斯勒“不過是成千上萬對不幸男女中的一個例子而已!”[11]25布倫也離過婚,再婚的她雖謹小慎微地過日子,但繼任丈夫卻性侵她寶貝女兒,最后她殺死惡夫,結束了痛苦的家庭生活;而佩根就是一個徹底的“流浪女”, 她的父母曾因其同性戀行為而痛苦不堪,這位女人已屆四十仍未有結婚成家的打算。在精神病院,艾克斯勒見到的幾乎都是些家庭關系極其糟糕的病人,他們與心理醫(yī)生交談時的內容無非是“斥責他們的父親或母親,詆毀兄弟姐妹,貶低配偶,為自己辯解、或痛斥自己或憐憫自己”[11]18。
其實,許多遭受過家庭破碎的人對失家深感痛苦與懊悔,對完整、和諧的家庭充滿強烈的渴望。在《羞辱》中,羅斯通過艾克斯勒和布倫表達了對美好家庭的憧憬。老年的艾克斯勒在佩根身上花費了大量金錢,給她買了許多衣服首飾,并爽快地給她幾間房子,希望能維持一份穩(wěn)定的戀愛關系,甚至奢望他們能有一個孩子,構筑一個圓滿的三口之家。然而,就在他沉浸于家庭美夢并為之做準備時,佩根已經在籌劃如何離開他,最后艾克斯勒一無所有。在家庭中備受欺凌以致患上抑郁癥的布倫,在精神病院里用繪畫表達了對美好之家的憧憬,“陽光曬照在美麗的房子上,花園里鮮花盛開”[11]21。在《羞辱》中,不管是艾克斯勒還是布倫,美好的家庭只不過是心中的烏托邦而已。
精神疾病的頻發(fā),不僅是一個醫(yī)學問題,更是一個倫理問題和社會問題。埃里?!じヂ迥肥羌F代精神分析之大成者,他的人本主義精神分析學建立在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理論與馬克思主義理論基礎之上。在精神疾病原因的分析上,他借鑒馬克思主義的異化理論,認為異化的社會、經濟環(huán)境導致人的精神處于紊亂狀態(tài)。弗洛姆認為:“一個人的精神是否健康,從根本上講,并不是個人的事,而是取決于他所處的社會結構?!盵15]58即病在個人,也病在社會,“工業(yè)文明往往引起人類的精神生態(tài)失衡”[16]20。另外,現代美國是一個多元社會,人們可以盡情追求、充分享受各種自由,但同時也產生一些極端、反常的行為。這些行為挑戰(zhàn)了傳統(tǒng)的倫理觀念,沖擊著倫理、道德的底線,也沖擊著傳統(tǒng)的家庭觀念,妨礙了家庭的建立與維系;而一味追求成功的個人主義思潮,則在實質上將個人變成了實現成功目的的工具,是一種新的異化,并且導致具有超越精神的信仰的缺失。
家庭倫理的失范往往直接導致當事人或其親屬精神世界的紊亂,尤其是當受害人因亂倫行為情感嚴重受傷而又無可奈何之時。在《喧嘩與騷動》中,昆丁對妹妹凱蒂的亂倫情節(jié)是他走向瘋癲的一個重要原因;在《哈姆雷特》中,哈姆雷特因其母親喬特魯德與叔父克勞狄斯的亂倫而患上抑郁癥。在《羞辱》中,盡管布倫再婚的丈夫與她女兒之間并沒有血緣關系,但是在倫理上他們是父女關系,布倫的丈夫猥褻女兒的行為就是一種亂倫,作為親生母親,在家庭中身為弱者的布倫卻對之無能為力,這直接導致她患上精神抑郁癥。在現代社會,戀愛是走向婚姻的第一步,而戀愛倫理的失范同樣會導致當事人精神世界的紊亂。在《羞辱》中,羅斯巧妙地將兩代人的生活觀念通過“隔代戀”并置在一起,表現了它們之間的沖突與妥協(xié),同時也檢視了激進與傳統(tǒng)觀念的得失。65歲的艾克斯勒與40歲的佩根發(fā)生戀愛關系,佩根是艾克斯勒以前同事的女兒,已成年的艾克斯勒第一次見到佩根時,她還只是一個在母親懷里吮奶的嬰兒。在羅斯的作品如《垂死的肉身》《普通人》中,這種老牛吃嫩草的“隔代戀”現象頻頻出現。但是,對于年長女方許多的男性而言,由于社會輿論與傳統(tǒng)習俗的壓力,“隔代戀”常會帶來巨大的精神壓力,挑戰(zhàn)老年男人的精神承受極限,《羞辱》的書名就暗示了主人公在晚年因“隔代戀”所帶來的內心羞愧之情。從年齡來看,“隔代戀”是一種亂倫,尤其是“爺孫戀”。“亂倫”是婚戀倫理中的極端行為,是對傳統(tǒng)倫理的挑戰(zhàn)與背叛。
在兩性關系中,性倫理的失范一方面妨礙家庭內部的穩(wěn)定與和諧,從而導致家庭的崩潰,引起或惡化家庭成員的精神疾病,以致造成死亡悲劇;另一方面,性倫理的失范直接阻礙了健康家庭的建立。在現代社會,存在一些阻礙建立、維系健康、完整家庭和導致家庭破碎的文化思潮,如性解放運動催生的“性放縱”,《普通人》中的主人公就是一個典型。在《羞辱》中,與布倫迥異的佩根則在一定程度上是激進女權主義的代表。激進女權主義與同性戀并不是同一個派別,但是在佩根一類的女性身上,這二者神奇地結合在一起。激進新女權主義是后現代文化思潮的重要一支,“新女權主義激進化的極端表現是從整體上拒絕婚姻、家庭,甚至異性交歡的觀念,因為有些女性認為,性交有助于男性中心的膨脹”[17]904。佩根是一個性觀念極其開放的女人,是追求變異性行為的典范。她喜歡使用性玩具來達到高潮以尋求快感。在同性戀活動中,她系上假陰莖,模仿男性角色。她的性行為徹底拋棄了愛欲,只有一種變態(tài)的性欲,是自然性欲的扭曲與變形,也是性倫理變異的集中體現。佩根是一個受過20世紀60年代女權主義運動洗禮的女人,是20世紀90年代性開放的弄潮兒,也是“流浪的現代人”的一個典型例子。佩根的性冒險既是對傳統(tǒng)的反叛,也是對情感的逃避。因此,艾克斯勒希望與佩根這樣的女人建立家庭、生育子女無異于緣木求魚。
同性戀行為徹底顛覆了人們的性倫理觀,而同性戀婚姻則完全顛覆了人們的家庭倫理觀,是對傳統(tǒng)倫理的無情背離。美國同性戀是伴隨著20世紀60年代的反文化運動出現的。酗酒、吸毒、混亂的性行為成為那個時代青年們生活的新常態(tài),如《羞辱》中艾克斯勒的繼子最后因過度吸毒而死。在情感上,同性戀者往往給父母親帶來巨大的傷害,因為它徹底顛覆了人們心中傳統(tǒng)的婚戀倫理觀。當佩根的父母得知她成了同性戀者后,“她母親哭了,說道:‘我無法想象還有比這更糟糕的了,’而他父親裝作能接受的樣子,但幾個月來沒有再笑過。佩根告訴他們她是同性戀者后,這個家庭的創(chuàng)痛持續(xù)了很久很久”[11]60。 美國社會是一個多元社會,雖然任何一種激進的觀點都可以被容忍乃至接受,但對于同性戀者的父母來說,要接受他們的孩子是同性戀者的事實極其困難,需要歷經一段漫長而痛苦的時期。因為同性戀不僅挑戰(zhàn)了傳統(tǒng)的婚戀倫理觀,而且有悖于人類需要繁衍的傳統(tǒng)觀點,同性戀子女的這種做法就等于斷了他們父母的根。
性放縱、激進新女權主義、同性戀成為20世紀中后期美國社會中光怪陸離的社會現象。當許多人為激進的后現代多元社會歡呼雀躍的時候,特里·伊格爾頓對西方社會,尤其是對英美國家的左派激進運動及激進的新女權主義持保留意見,他認為,“穩(wěn)固持續(xù)還是應該被珍視的”[18]66。伊格爾頓批評了那種在后現代問題上持教條主義的行為,他說,“一種幾乎半盲的后現代主義教條認為,差別與多元總是值得贊揚的”[18]67。羅斯的這部作品發(fā)表于2009年,也就是新千年的開端,它再現了美國社會的那段動蕩不安的歷史,對一些光怪陸離的現象進行了全面審視。
當艾克斯勒陷入精神崩潰、瀕臨自殺境地時,他走向精神病院接受精神分析治療。但事實證明,精神分析最多只能暫時性緩解患者的精神焦慮,而要真正徹底解決這個問題還需要信仰的維持。信仰是人類的精神支柱,支撐一個人度過人生最艱難的時刻,并力圖活得有意義。正如弗洛姆所言,“一個人如果沒有信仰就會一事無成,就會變得絕望和內心深處充滿恐懼”[19]48?,F代社會是一個信仰缺失的社會,人的內心普遍充滿了孤獨與恐懼。宗教信仰也是信仰中的一種,對人類的身心健康起過莫大的正面作用。但在19世紀時,西方社會對宗教信仰就產生了極大動搖,馬修·阿諾德在《多佛海灘》中為此發(fā)出深沉的喟嘆;到了20世紀,尼采擲地有聲地宣告“上帝已死”。實際上,“上帝‘死’得‘早’了點。即使現代技術真的能解決人類的一切肉體痛苦,但心靈依然充滿了渴望與恐懼”[20]156。在《羞辱》中,信仰缺失是導致艾克斯勒從精神疾病走向自殺的根本原因。
羅斯筆下的絕大多數人物在早年就拋棄了宗教信仰,擁抱美國式個人主義價值觀,縱身躍入實現美國夢的滾滾洪流之中。他們憑著“年輕”的資本、旺盛的精力以及性力盡情沖浪,藐視潛伏以待的衰老、死亡,對宗教信仰不屑一顧。但等到了年老之時,潛伏的疾病、死亡開始發(fā)起攻擊,沒有信仰的他們變得恐懼不安,才逐漸理解了上一輩老人緣何苦苦堅守自己的信仰。上一輩老人之所以具有堅忍的秉性,能在任何艱難的環(huán)境中生存下來,是因為他們有著帶給他們希望、將他們融入到一個民族中去的堅定信仰。在個人主義甚囂塵上的美國,人們成為一個個拼命追求自我成功的獨立個體,將個人價值的實現作為衡量一切的標準。個人主義價值觀將個體與集體、民族撕裂開來,個人變得碎片化,成為漂泊無依的游子。仔細審視《羞辱》中艾克斯勒這個悲劇性人物,不難發(fā)現他持有強烈的個人主義價值觀,一心追求事業(yè)的成功,將創(chuàng)造力看作自己的生命線,以致不可避免地陷入悲劇性命運。他的經紀人杰里在艾克斯勒陷入精神崩潰的時候,仍以商業(yè)家的心態(tài)希望他還能重新走上舞臺創(chuàng)造更多的價值,也為他自己帶來更多利潤。
人不可能永遠年輕,衰老不可避免,死亡也在不遠處招手。艾克斯勒的問題不在于衰老本身,而關鍵在于他缺乏對待衰老與創(chuàng)造力喪失的超越姿態(tài),而這就是信仰的力量,“人們必須找到自己心中的上帝,好讓自己堅毅地活下去”[12]200。在《遺產》中,羅斯意外地塑造了森德·羅斯這個堅持信仰、坦然面對疾病與死亡而不是惶恐不安的正面形象。這位主人公晚年遭受癌癥的折磨,但他憑著堅定的信仰與頑強的意志,并沒有被疾病打倒,而是昂然地活到生命的最后一天。森德·羅斯的形象與《羞辱》《普通人》中“身未亡、心已死”的主人公形成了鮮明的對照。
艾克斯勒從發(fā)病、治病到自殺的悲劇性經歷表明,重建聯結才是救治病人的根本之道,因為衰老、失家、信仰缺失的直接后果將個體拋入一種孤獨的狀態(tài),其實質是個人與世界內在聯結的斷裂,而倫理失范則是聯結的紊亂。聯結本是心理學上的一個重要概念,它是意識形成的核心環(huán)節(jié)。這個概念也出現在文學中,比如20世紀英國著名的自由人文主義者、小說家愛·摩·福斯特在《霍華德莊園》的扉頁上題名:只有聯結!聯結觀是福斯特人文主義思想體系的重要部分,體現在他的系列小說之中?!案K固氐穆摻Y包括人與自身、他人、自然之間的聯結,還有文化之間、階層之間、國家之間的聯結,等等?!盵21]146聯結是一種關系,一種聯系,也是一種固著。它使得人與人、人與神發(fā)生聯系,并由此產生反應。聯結的關鍵在“結”。在生活中,有倫理之結、愛情之結、婚姻之結、家庭之結等等。從固著的強度上來看,有松散聯結、緊密聯結。聯結無處不在,無時不有,當我坐在書房透過窗戶看到青翠欲滴的樹葉,我就與這個世界發(fā)生了聯結。當我看你一眼,你回了一眼,我們之間就產生了聯結。
倫理聯結是最為復雜的,因為社會本身就是復雜難懂的。倫理聯結必須規(guī)整,不能混亂。倫理聯結的混亂,往往導致瘋癲。父母與子女之間、兄弟姐妹之間,有著一種明確的倫理聯結,人們最好是對號入座,如果亂來就會出現亂倫。倫理聯結是人類社會區(qū)別于動物世界的標志之一。動物之間沒有倫理聯結,公牛、母牛會與它們的“子女”交配并產子。哈姆雷特之所以出現抑郁癥,因為倫理之結被搭錯了,當他從大學回來時發(fā)現母親與叔叔結了婚,叔叔變成了“父王”。在《羞辱》中,布倫的繼任丈夫性侵她的寶貝女兒,盡管女兒和繼父之間沒有血緣關系,但是有父女倫理關系,這種亂倫讓布倫迷惘痛苦,最后得了抑郁癥,進了精神病院。
愛之聯結、人與上帝的聯結是心心聯結。心心聯結是一種真實的、深度的聯結,有精神交流。它決不停留在形式上、表面上,更不是一個空殼,而是具有豐富的內涵。它是鮮明的、流動的,是有“電波”交流的。家人之間、戀人之間、朋友之間,應該建立起心心聯結,這對心理健康有莫大的益處。名存實亡的婚姻,只是形式聯結,缺乏共渡難關的真正情誼。艾克斯勒精神崩潰后,妻子就離開他了,說明這種婚姻早已名存實亡。為性而性的戀愛,只是一種肉體聯結,新女性主義代表人物佩根的多次戀愛,就只有肉體的聯結,缺乏心與心的交流。如弗洛姆所言,“有些人拼命地想借助性縱欲使自己克服由于孤獨而產生的恐懼感,其結果只能是越來越孤獨,因為沒有愛情的性交只能在一剎那間填補兩個人之間的溝壑”[13]10。人與神的聯結也是一種心心聯結,具有超凡脫俗的意義,一個真正的基督教信徒或佛教徒,當他處在冥想或入定狀態(tài)時,他與上帝或佛祖發(fā)生心心交流。因此,人類需要信仰,哪怕是宗教信仰。打個比方,信仰就如同我們精神世界的一個支柱,我們將自己聯結到這個柱子之上,擁抱著它,狂風巨浪都不會將我們卷走。
文化聯結也關涉人的精神世界。一個人的精神世界需要文化的滋養(yǎng)與維系。如果個體割裂或脫離了與母文化的聯結,而又沒有順利地與另一種文化建立起新的聯結,那么他也會陷入孤獨或無所適從的狀態(tài)。個人與母文化的關系,就如同嬰兒與母親的關系。當嬰兒還在母體之內時,他與母親之間的聯結是通過臍帶得以維持的,一旦出生,這種肉體、血脈的直接聯結就被割斷了,需要通過其他方式來建立,比如親吻、觸摸、言語交流等。人類雖然離開了母體,但總有一種回歸母體的欲望與沖動。當中國人遇到痛苦時,常會下意識地喊道,“我的媽呀!”一旦割斷自己的文化聯結,人就會產生無所歸依的感覺。羅斯在許多作品中表達了這個主題,這種聯結被他稱為“系泊索”(mooring rope)。在《解剖課》《普通人》中,作者經常描寫這樣一個夢境:一個孩子或一群孩子,被單獨留在一所割斷了繩索的船上,在大海上孤獨地漂泊……而夢者在恐懼中突然驚醒。
沒有聯結,人就會孤單,如前文所言,孤單是恐懼之源??謶旨又?精神疾病就產生了,疾病得不到緩解,會走向瘋癲或自殺,艾克斯勒就是例證?,F代社會的人,追求獨立、自由,往往有意掙脫這些聯結,甚至將它們看作束縛。然而,當聯結被割裂之后,人變得日益孤獨,恐懼也接踵而至。正如弗洛姆所言,“現代社會結構在兩方面同時影響人。它使人越來越獨立自主、富有批評精神,同時又使他越來越孤立、孤獨、恐懼”[22]69。聯結對人之存在如此重要,那么如何建立聯結呢?要建立聯結,當然首先要找到聯結的對象,比如與上帝的聯結,我們得找到心中真正的上帝。人類對上帝的觀念也在不斷發(fā)生變化,它日益成為人們心中一個穩(wěn)定的實體,一種堅強的信念。在現實生活中,有人把金錢看作自己的上帝,有人把名望、權利看作自己的上帝,對這種上帝的信仰不是真正意義上的信仰,因為它不具有對現實的超越性,更沒有神圣性。找到了心中真正的上帝,就要建立起與上帝的聯結,這一點可以向猶太教徒學習,閱讀經典、祈禱是他們與上帝建立聯結的具體方式。
在生活當中,我們閱讀一般意義上的經典與猶太人閱讀《圣經》《托拉》等經典有很大的相似之處,都是一種精神活動和建立聯結的重要方式。作者的寫作和讀者的閱讀是文學敘事不可或缺的方面,文學敘事也是建立聯結的重要方式?,F代敘事學表明,文學敘事不是作者的單向行為,而是作者、敘事者與讀者之間的交流,并在他們之間建立了一種精神、情感聯結,共鳴、頓悟就是這種聯結的明證。所以,《羞辱》盡管是一部“匆匆敘事”之作,但對于已步入古稀之年的作者以及年老的讀者來說,如何正視衰老以及隨之而來的精神疾病,具有非常重要的意義。
總之,《羞辱》是一部極具啟示意義的精神疾病敘事之作。作者通過艾克斯勒的悲劇告訴我們:衰老會導致精神疾病,而家庭的破碎則會加劇精神疾病的惡化。堅定的信仰、愛的回歸對于精神健康具有重要的作用。其實質是建立心與心的聯結,這種聯結讓個體免于孤獨以及孤獨帶來的恐懼。羅斯的創(chuàng)作走過了《波特諾的抱怨》中的弗洛伊德式分析,歷經了《垂死的肉身》《欲望教授》中尼采式的“性力說”,在晚年的“命運四部曲”中表明了對愛、家庭、信仰、倫理的重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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