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陜西理工大學文學院 陜西漢中 723000)
論白居易的《詩經(jīng)》情結
崔 萍
(陜西理工大學文學院 陜西漢中 723000)
【摘要】白居易的很多理論和詩作體現(xiàn)了對《詩三百》的繼承與延續(xù)。在白詩中主要表現(xiàn)為強烈的尊《詩》重教復古意識、系時系事的現(xiàn)實主義詩歌內(nèi)容以及平白直敘的寫作手法三個方面,從側面折射出白居易思想和詩歌創(chuàng)作的淵源。
【關鍵詞】白居易;尊《詩》重教;現(xiàn)實主義;寫作手法
清人潘德宇云:“吾所謂性情者,于《三百篇》取一言,曰:‘柔惠且直’而已……樂天云:‘況多剛狷性,難與世同塵’,直也;‘不辭為俗吏,且欲活疲民’,柔惠也?!盵1]160稱贊白居易不懼強權,直寫百姓生活,反應人民疾苦,具有《詩三百》現(xiàn)實主義特點的創(chuàng)作傾向。歷來研究白居易多側重從詩歌物象、儒道思想、政治生涯來探討其與詩歌寫作的關系,也有從接受史的角度來分析白居易的處世態(tài)度與創(chuàng)作風格對后世文人的影響。但白居易詩歌中濃郁的《詩經(jīng)》色彩卻沒有引起足夠的重視。本文通過探討《詩經(jīng)》在白氏詩歌中的表現(xiàn)來揭示其詩歌創(chuàng)作思想淵源。
白居易的許多理念都體現(xiàn)了其尊《詩經(jīng)》重教化的復古意識,《與元九書》中,有一段關于三百篇中風雪花草之物的見解,可與毛詩相參照?!班?!風雪花草之物,三百篇中豈舍之乎?顧所用何如耳。設如‘北風其涼’,假風以刺威虐;‘雨雪霏霏’,因雪以愍征役;‘棠棣之華’,感華以諷兄弟;‘采采芣苡’,美草以樂有子也。皆興發(fā)于此而義歸于彼?!盵2]648《毛詩》中與之相對應依次為“《北風》,刺虐也。”[3]171“《采薇》,遣戍役也。”[3]587“《棠棣》,燕兄弟也?!盵3]568“《芣苢》,后妃之美也,和平則婦人樂有子矣?!盵3]50兩相對比,白氏對《毛詩》的一脈相承,顯而易見。這種對《毛詩》的接受,在早期應制進士時就已顯露端倪,《進士策問五道》第三道言:“大凡人之感于事,則必動于情,發(fā)于嘆,興于詠,而后形于歌詩焉,故聞《蓼蕭》之詠,則知德澤被物也,聞《北風》之刺,則知威虐及人也,聞‘廣袖’‘高髻’之謠,則知風俗之奢蕩也?!盵2]674見《毛詩》中《蓼蕭》《北風》“廣袖”“高髻”的見解,可知白氏對毛詩的尊崇。
此外,對《毛詩》大序所闡發(fā)的詩論,白氏也是不加圈點地欣然接受。如情于詩,毛氏云:“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fā)言為詩,情動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詠歌之,詠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盵3]6毛氏情動于中形于言,嗟嘆而為詩歌這一觀點,白氏在《策林六十九·采詩》也道:“大凡人之感于事則動于情,然后興于嗟嘆,發(fā)于吟詠,而形于歌詩矣?!盵2]901在《與元九書》中則再次陳述情于詩的關系:“詩者,根情”。[2]647再如詩與政的相互關系,毛氏云:“情發(fā)于聲,聲成文謂之音,治世之音安以樂,其政和;亂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國之音哀以思,其民困。故正得失,動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詩?!盵3]8認為由音則知政,以“詩”正得失。白氏對此毫無疑義,在《策林·復樂古樂器》中言:“樂者本于聲,生者發(fā)于情,情者系于政,蓋政和則情和,情和則聲和,而安樂之音由是作焉;政失則情失,情失則聲失,而哀淫之音由是作焉?!盵2]897雖從音樂的角度提出情系于政的觀點,但以白氏詩者根情理論,則此觀點用于詩歌,亦不為過。白氏對《毛詩》的承繼,由此可見。
唐代皮日休在《論白居易見徐凝屈張祜》中道:“元、白之心,本乎立教,乃寓意于樂府雍容宛轉之辭,謂之諷喻”意即白氏樂府詩的教化作用。此論極是恰當,從白氏《新樂府》的小序中可看出這種思想的全貌:“《七德舞》,美撥亂陳王業(yè)也?!斗ㄇ?,美列圣正華聲也?!抖鹾蟆?,明祖宗之意也?!逗B?,戒求仙也?!读⒉考俊?,刺雅樂之替也。《華原磬》,刺樂工非其人也。《上陽白發(fā)人》,愍怨曠也?!逗罚浣曇??!缎仑S折臂翁》,戒邊功也?!短新贰罚璺蚺灾S君臣之不終也?!端咎炫_》,引古以儆今也。《捕蝗》,刺長吏也。《昆明春水滿》,思王澤之廣被也。《城監(jiān)州》,美圣謨而誚邊將也?!兜乐菝瘛?,美賢臣遇明主也。《訓犀》,感為政之難終也?!段逑覐棥?,惡鄭之奪雅也。《蠻子朝》,刺將驕而相備位也?!厄妵鴺贰?,欲王化之先邇后遠也?!犊`戎人》,達窮民之情也?!扼P宮高》,美天子重惜人之財力也?!栋贌掔R》,辨皇王鑒也?!肚嗍?,激忠烈也?!秲芍扉w》,刺佛寺浸多也?!段鳑黾俊?,刺封疆之臣也?!栋蓑E圖》,戒奇物、懲佚游也。《澗底松》,念寒俊也?!赌档し肌?,美天子憂農(nóng)也?!都t線毯》,憂蠶桑之費也?!抖帕贳拧?,傷農(nóng)夫之困也。《繚綾》,念女工之勞也?!蛾幧降馈?,疾貪虜也?!稌r世米女》,警戒也?!独罘蛉恕?,鑒嬖惑也?!读陥@圖》,憐幽閉也。《鹽商女》,惡幸人也。《杏為梁》,刺居處奢也。《井底引銀瓶》,止淫奔也?!豆倥!罚S執(zhí)政也?!蹲虾凉P》,譏失職也?!端宓塘?,憫亡國也?!恫菝C!?,懲厚葬也。《古狐》,戒艷色也?!逗谔洱垺?,疾貪吏也。《天可度》,惡詐也?!肚丶恕罚灏г┟褚病!而f九劍》,思決壅也。《采詩官》,鑒前王亂亡之由也。[4]267共五十首,有將近42首是刺詩,另外幾首盡管是頌詩,但也是以委婉的方式進行勸諫的,目的既是希望皇帝能夠了解社會民生以“補察時政”、教化萬民。正如《策林·采詩》中所言 :“故國風之盛衰,由斯而見也;王政之得失,由斯而聞也;人情之哀樂,由斯而知也。然后君臣親覽而斟酌焉。政之廢著修之,缺者補之;人之憂者樂之,勞者逸之。所謂善防川者決之使導,善理人者宣之使言。故政有毫發(fā)之善,下必知也;教有錙銖之失,上必聞也。則上之誠明,何憂乎不下達?下之利病,何患乎不上知?上下交和,內(nèi)外胥悅。”[2]901這段言論,即充分地表明白氏以詩來認識社會、補政之缺以及以情感人的教化意義。
白氏這種重教的思想傾向,我們從其對當時三位寫樂府的現(xiàn)實主義詩人的評價中也可看出一二。如《讀張籍古樂府》:“張君何為者,業(yè)文三十春。尤工樂府詩,舉代少其倫。為詩意如何,六義互鋪陳。雅比興外,未嘗著空文。讀君學仙詩,可諷放佚君。讀君董公詩,可誨貪暴臣。讀君商女詩,可感悍婦仁。讀君勤齊詩,可勸薄夫敦?!盵2]2可見其對張籍古樂府具有諷佚君、誨暴臣、感悍婦、勸薄夫的作用大加贊賞。再如和詩《和陽城驛》:“愿以君子文,告彼大樂師。附于雅歌末,奏之白玉墀。天子聞此章,教化如法施。直諫從如流,佞臣惡如疵。宰相聞此章,政柄端正持。進賢不知倦,去邪勿復疑。憲臣聞此章,不敢懷依違。諫官聞此章,不忍縱詭隨?!盵2]27從元稹文章對天子、佞臣、宰相、憲臣、諫官的教化角度,對其給予肯定。
白氏重《詩經(jīng)》重教化的復古意識,最直接的體現(xiàn)是白氏對《詩經(jīng)》“變風”“變雅”以及《詩經(jīng)》賦筆直陳藝術手法的接受與繼承?!对娊?jīng)》涉及到很多現(xiàn)實主義題材,如農(nóng)事、戰(zhàn)爭、婚姻愛情……,在白氏的詩歌中,明顯地看出其對《詩經(jīng)》系時系事內(nèi)容的傳承,如《觀刈麥》對農(nóng)家割麥時節(jié),百姓的困苦生活進行了刻畫。白氏的許多詩歌中都涉及到女性題材,如《李夫人》,但其想要表達的并不是《詩經(jīng)》中的男女愛戀,更多的是一種諷諫教化精神。在這種詩教思想指導下,白氏的現(xiàn)實主義的詩歌創(chuàng)作大都帶有平鋪直敘的藝術特色,即有“史詩”的特點,在句式整飭、音韻和諧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加入敘事的特點,既能廣泛地揭露當時深刻的社會矛盾,又有助于詩歌的吟詠傳唱,與白氏“惟歌生民病,愿得天子知”是相當符合的。
白氏在《與元九書》中提出“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的理論,繼承了自《詩經(jīng)》以來“饑者歌其食,勞者歌其事”及“感于哀事,緣事而發(fā)”的中國古典現(xiàn)實主義傳統(tǒng),這一觀點也成為白氏詩歌創(chuàng)作的綱領和核心。其貞元、元和之際所作的諷喻詩,正是系時系事的現(xiàn)實主義《詩》傳統(tǒng)的體現(xiàn),其中既有勸諫諷喻君主的“為君”之作;也有對一味追求享樂的豪奢權貴們丑惡嘴臉的鞭撻;還有對藩鎮(zhèn)割據(jù),經(jīng)年戰(zhàn)亂的黑暗社會的描摹……。如早期白氏剛剛得中進士,尚未踏入仕途之前,經(jīng)過符離,目睹徐泗豪節(jié)度使張建封卒,符離發(fā)生激戰(zhàn)后的戰(zhàn)亂景象,感慨萬千,寫下《亂后過流溝寺》:“九月徐州新戰(zhàn)后,悲風殺氣滿山河。惟有流溝山下寺,門前依舊白云多。”[2]173前兩句以樸實通俗的語言描述徐州戰(zhàn)后,凄厲肅殺的入秋景象。并以山下寺前悠閑自在的白云意象,反襯曠野的慘淡悲涼,讓人徒生滿目蒼痍的荒涼悲戚之感。再如元和四年左右,白氏做左拾遺所寫《宿紫閣山北村》:
晨游紫閣峰,暮宿山下村。村老見余喜,為余開一尊。舉杯未及飲,暴卒來入門。紫衣挾刀斧,草草十余人。奪我席上酒,掣我盤中飧。主人退后立,斂手反如賓。中庭有奇樹,種來三十春。主人惜不得,持斧斷其根。口稱采造家,身屬神策軍?!爸魅松魑鹫Z,中尉正承恩!”[2]7
前兩句細致地描繪了村老與“我”把酒言歡,其樂融融的畫面,接著“舉杯未及飲,暴卒來入門”寫暴卒登門而入,奪酒、掣食的強暴場面,與前兩句歡快的氣氛形成強烈的對比,暴卒的冷酷無情得到初步刻畫。接著寫暴卒持斧無視主人對愛樹的“惜”,并不可一世“自稱”神策軍,把這些暴卒頤指氣使、恬不知恥、高高在上的嘴臉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尤其是最后一句,“主人慎勿語,中尉正承恩?!鄙頌槌⒚俚陌拙右锥紵o法阻止,更何況這些底層的村民,其批判矛頭直指暴卒以及他們的“后臺”中尉?;羲闪衷凇短圃婅b賞辭典》稱贊此句:“前面的那條‘龍’,已經(jīng)畫得很逼真,再一‘點睛’,全‘龍’飛騰,把全詩的思想意義提到了驚人的高度。”[5]773對此句的評價是相當確切的。又如白氏丁憂期間,退居下邽老家所寫《村居苦寒》:
八年十二月,五日雪紛紛。竹柏皆凍死,況彼無衣民!回觀村閭間,十室八九貧。北風利如劍,布絮不蔽身。唯燒蒿棘火,愁坐夜待晨。乃知大寒歲,農(nóng)者尤苦辛。顧我當此日,草堂深掩門。褐裘覆絁被,坐臥有余溫。幸免饑凍苦,又無垅畝勤。念彼深可愧,自問是何人?[2]13
全詩純用白描、語言平易、情真意實。分為兩個部分,前半部分描摹了元和八年冬,天寒地冷、寒風如劍,凜冽刺骨,萬物皆凍、農(nóng)民缺衣少被、村閭十室九貧的凄冷衰敗景象。后半部分寫“我”既無垅畝,又不事農(nóng)桑,但卻衣裘覆被、坐臥皆暖,繼而發(fā)出“念彼深可愧,自問是何人?”的自省。詩人把農(nóng)者生活與“我”的富足相對比,襯托出下層百姓處境的艱難。尤其是“回觀村閭間,十室八九貧。”反映出唐代中后期,藩鎮(zhèn)割據(jù)和外邦入侵下,百姓窮困潦倒、十室九匱的水深火熱生活。再如,白氏的《秦中吟》組詩十首也同樣表現(xiàn)了這種反應時事的特點,像其中的《輕肥》:
意氣驕滿路,鞍馬光照塵。借問何為者,人稱是內(nèi)臣。朱紱皆大夫,紫綬悉將軍??涓败娭醒纾唏R去如云。樽罍溢九醞,水陸羅八珍。果擘洞庭橘,膾切天池鱗。食飽心自若,酒酣氣益振。是歲江南旱,衢州人食人![2]22
詩作前兩句直寫內(nèi)臣意氣滿路、鞍馬光亮可鑒之“驕”,引發(fā)人們好奇“何為者”,報出內(nèi)臣身份。后六句,主要寫“內(nèi)臣”的“奢”,“內(nèi)臣”赴宴,推杯換盞、山珍海味,勾勒出“內(nèi)臣”大腹便便、腦滿腸肥的形象。那么這些“內(nèi)臣”為何如此“驕”“奢”,篇中寫出正是因為他們擔任朝廷中文官武將的重要職責。以上七句,淋漓盡致地暴露了“內(nèi)臣”們驕奢享樂的生活,但作者并不僅限于此,接下來,筆鋒一轉,“是歲江南旱,衢州人食人?!碑斶@些“大夫、將軍”食飽酒酣之際,殊不知在江南衢州,正發(fā)生人食人的慘劇,同樣是旱災發(fā)生時,一奢一饑、一樂一悲,對比強烈、令人扼腕。白氏在《傷唐衢二首》之二:“遂作秦中吟,一吟悲一事?!盵2]11正是作者對當時當?shù)?、所見所聞、所思所感的真實概說,也是作者對上層社會剝削聚斂、驕奢淫逸的揭露以及對勞動人民衣不蔽體、食不果腹的貧困交加處境的再現(xiàn)。白氏在《與元九書》中說:“凡聞仆《賀雨詩》,眾口籍籍,以為非宜矣;聞仆《哭孔戡詩》,眾面脈脈,盡不悅矣;聞《秦中吟》,則權豪貴近者,相目而變色矣;聞《登樂游園》寄足下詩,則執(zhí)政柄者扼腕矣;聞《宿紫閣村》詩,則握軍要者切齒矣!大率如此,不可遍舉?!?由此看出,這種時事創(chuàng)作在當時產(chǎn)生的強烈效果與作用。
白氏在《傷唐衢二首》中言:“是時兵革后,生民正憔悴。但傷民病痛,不識時忌諱。”[2]11白氏不顧當時上層階級的身份威壓,寧愿當一個俗吏,把目光轉向民生疾苦、現(xiàn)實離亂;把“關心民瘼”“救濟人病”作為其詩作的理想與核心。不僅是儒家“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盵6]178以及“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盵6]108思想的繼承,也是《詩經(jīng)》“風雅”精神在白詩中的體現(xiàn)。
清代葉燮在《原詩·外篇》中道:“今觀其集,失口而出者固多,蘇軾謂其‘局于淺切,又不能變風操,故讀之易厭?!盵7]66即討厭白詩太過淺切。袁枚在《續(xù)詩品·滅跡》中則提出完全相反的看法:“白傅改字,不留一字;今讀其詩,平平無異。意深詞淺,思苦言甘;聊聊千年,此妙誰探!”[8]183與蘇軾、葉燮不同,袁枚認為白詩只是言淺,實則意深。白氏在《寄唐生》中道:“非求宮律高,不務文字奇。惟歌生民病,愿得天子知?!逼鋵嵃自娪闷桨谉o奇的語言只是更有利于表達“惟歌生民病,愿得天子知?!钡哪康?。
最典型的表現(xiàn)白氏這種特點的是他的《新樂府》五十首。其在《新樂府》總序中明確地表達了這種思想傾向:“其辭質而徑,欲見之者易諭也。其言直而切,欲聞之者深誡也……總而言之,為君、為臣、為民、為物、為事而作,不為文而作也”[2]35在白氏看來,為了使“見之者”和“聞之者”能夠方便從詩歌中得到警戒,其辭與言就要質樸平易、明白曉暢。這種直白陳述的手法在《新樂府》五十首中隨處可見,如《杜棱叟》:
杜陵叟,杜陵居,歲種薄田一頃余。三月無雨旱風起,麥苗不秀多黃死。九月降霜秋早寒,禾穗未熟皆青乾。長吏明知不申破,急斂暴征求考課。典桑賣地納官租,明年衣食將何如?剝我身上帛,奪我口中粟。虐人害物即豺狼,何必鉤爪鋸牙食人肉?不知何人奏皇帝,帝心惻隱知人弊。白麻紙上書德音,京畿盡放今年稅。昨日里胥方到門,手持尺牒牓鄉(xiāng)村。十家租稅九家畢,虛受吾君蠲免恩。[2]49
全詩語言通俗易懂,思想內(nèi)容簡單明了。前三句以直白的口吻敘述了杜陵叟家中僅有一頃余的薄田,又趕上三月旱災和九月早寒,因此麥苗多死、禾穗不熟的悲慘處境。接下來四句寫官吏明知民困,卻不管不顧地強征暴斂。對此,詩人難以自控,以第三人稱激憤地寫下“剝我身上帛,奪我口中粟。虐人害物即豺狼,何必鉤爪鋸牙食人肉?”直言道出官吏的強取豪奪,矛頭直指“虐人害物”的長吏。后半部分即是寫出皇帝下詔免除租稅的情況。全詩以鋪敘的方式,娓娓道來,直接地抨擊了封建統(tǒng)治者,毫不隱晦,正切中白氏所說的“辭質而徑”“言直而切”,從側面也可看出白氏言人不敢言的直諫精神。再如《新豐折臂翁》:
“新豐老翁八十八,頭鬢眉須皆似雪。玄孫扶向店前行,左臂憑肩右臂折。問翁臂折來幾年,兼問致折何因緣。云貫屬新豐縣,生逢圣代無征戰(zhàn)。慣聽梨園歌管聲,不識旗槍與弓箭。無何天寶大征兵,戶有三丁點一丁。點得驅將何處去,五月萬里云南行。聞道云南有瀘水,椒花落時瘴煙起。大軍徒涉水如湯,未過十人二三死。村南村北哭聲哀,兒別爺娘夫別妻。皆云前后征蠻者,千萬人行無一回。是時翁年二十四,兵部牒中有名字。夜深不敢使人知,偷將大石捶折臂。張弓簸旗俱不堪,從茲始免征云南。骨碎筋傷非不苦,且圖揀退歸鄉(xiāng)土。此臂折來六十年,一肢雖廢一身全。至今風雨陰寒夜,直到天明痛不眠。[4]309
全詩既無奇字怪詞,也無故弄玄虛,連平常在詩中最常見的含蓄藝術手法都沒有。如話家常般講述了當時所見。全詩分為三個部分,第一部分直白地刻畫了一個須發(fā)盡白、顫顫巍巍的折臂老翁形象,第二部分借老翁之口,以第一人稱身份激奮地道出天寶年間,云南叛亂,朝廷征兵,骨肉離別,老少奔赴戰(zhàn)場,百無一還的殘酷事實,最后以“老人言,君聽取?!敝苯影l(fā)表議論,告誡皇帝要減少邊功,體諒民情。平直的語言既鋪寫出戰(zhàn)爭的殘酷畫面,又蘊含著作者強烈的諷諫精神。
白詩中這種平鋪直敘的手法有許多,如直接描繪后宮女子悲慘境地的《上陽白發(fā)人》:“玄宗末歲初選入,入時十六今六十。同時采擇百余人,零落年深殘此身。”又如直白反應下層人民生活困苦的《賣炭翁》:“可憐身上衣正單,心憂炭賤愿天寒?!薄≡凇栋资祥L慶集序》中道:“而樂天《秦中吟》《賀雨》《諷喻》等篇,時人罕能知者。然而二十年間,禁省、觀寺、郵侯墻壁之上無不書,王公、妾婦、牛童、馬走之口無不道,至于繕寫模勒,衡賣于市井,或持之以交酒茗者,處處皆是。”白詩能在市井小巷、各類人群中流傳,從某種方面來說,其樸實平易,明白淺切的語言功不可沒。這種詩歌創(chuàng)作特點在《詩經(jīng)》中的表現(xiàn)即是通常所說的具有鋪陳之意的“賦”,如其中的《國風·七月》前三節(jié):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一之日觱發(fā),二之日栗烈。無衣無褐,何以卒歲?三之日于在耜,四之日舉趾。同我婦子,馌彼南畝,田畯至喜。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春日載陽,有鳴倉庚。女執(zhí)懿筐,遵彼微行。愛求柔桑,春日遲遲。采蘩祁祁,女心傷悲,殆及公子同歸。
七月流火,八月萑葦。蠶月條桑,取彼斧斨,以伐遠揚,猗彼女桑。七月鳴鵙,八月載績。載玄載黃,我朱孔陽,為公子裳。[9]406
全詩共分為八章,具體敘述了周人的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和日常生活。這里節(jié)選的前三節(jié),即是從七月天氣轉寒開始寫起,涉及到婦女縫寒衣、修鋤犁、耕種、修剪桑樹枝、采摘桑葉以及割蘆葦一系列的生產(chǎn)活動。時間、事件一一對應,語言樸實無華,毫不板滯。
這種平直敷陳的作文方式,既是白氏用于描摹現(xiàn)實生活面貌的一種手段,同時也體現(xiàn)了白氏對《詩經(jīng)》鋪陳直敘藝術手法的借鑒與傳承。
結語
綜上所述,白居易作為封建士大夫,其濃烈的尊《詩》重教復古觀念,系時系事的現(xiàn)實主義詩歌特點以及平白直敘的創(chuàng)作寫法,正是對先秦《詩經(jīng)》思想、內(nèi)容、手法的繼承與延續(xù)。正如陳寅恪在《元白詩箋證稿》中所說的:“質而言之,乃一部唐代詩經(jīng),誠韓昌黎所謂‘作唐一經(jīng)’者?!盵10]124因此,探究白式濃郁的《詩經(jīng)》情節(jié),對認識白居易的思想、創(chuàng)作具有重要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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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aiJuyi’sObsessionforTheBookofSongs
CUI Ping
(Faculty of Arts, Shaanxi University of Technology, Hanzhong 723000,Shannxi,China)
Abstract:Bai Juyi’s theories and poems reflect the inheritance and continuity ofTheBookofSongs, which mainly manifest in the following three aspects: respect forTheBookofSongsand emphasis on education; content of realistic poems about the things at that time; and straight-forward writing technique. All these also embody the origin of Bai Juyi’s theories and ideas in his poetic creation from another side.
Keywords:Bai Juyi; respect forTheBookofSongsand emphasis on education; Realism; writing technique
【中圖分類號】I222.7
A
1672-4860(2018)03-0057-5
2017-12-01
崔 萍(1992-),女,河南駐馬店人,碩士在讀。研究方向:先秦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