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芳

(山西大學 商務(wù)學院,山西 太原 030031)

卡勒德·胡賽尼,美籍阿富汗作家?！蹲凤L箏的人》是他的第一部小說,也是第一部由阿富汗裔作家創(chuàng)作的英文小說。自發(fā)行以來,全球銷量超過2000萬冊,被翻譯成42種語言。小說語言純凈,真摯感人。國內(nèi)學者對這部小說的關(guān)注度很高,多從風箏的象征意義、背叛和救贖、文化身份的認同等角度分析這部文學作品,本文則以弗洛伊德的人格理論為基礎(chǔ),從精神分析角度對小說中的父親這一人物進行探究。弗洛伊德是奧地利著名的心理學家,西方現(xiàn)代精神分析學派創(chuàng)始人,人格發(fā)展論是其精神分析理論的重要組成部分。雖然有少數(shù)學者運用此理論從本我、自我和超我三個層次分析過小說的一號主人公哈桑,但對三號人物父親的關(guān)注較少,僅限于超我部分。筆者擬從本我、自我和超我三個層次全方位地對父親的人格結(jié)構(gòu)進行分析,使一個更為立體且飽滿的父親形象躍然紙上,有助于對小說人物的進一步理解。

一、放蕩不羈的本我

在弗洛伊德的人格理論中,人格是一個整體,包括本我、自我和超我三個部分。本我是與生俱來的,是人出生時人格的唯一成分,人格是在本我的基礎(chǔ)上建立起來的。它無意識,非道德,是本能和欲望的載體,為人的整個心理活動提供能量。本我按照“唯樂原則”行事,它不理會社會道德,外在的行為規(guī)范,它唯一的要求就是內(nèi)在和外在獲得快樂,避免痛苦的存在[1]387。

阿米爾與哈桑的父親,人稱“颶風先生”,身高近2米,強壯有力,擁有高貴的普什圖血統(tǒng)。他經(jīng)營一家地毯出口公司、兩家藥房和一家餐廳,是阿富汗首都喀布爾屈指可數(shù)的巨賈。妻子索菲亞·阿卡拉,阿米爾的母親,人品外貌俱佳,出身高貴,是一位大學教師。這樣優(yōu)秀的父親卻被本我所控制做了一件令人不齒的事情:與仆人阿里的妻子莎娜芭私通,生下兒子哈桑。莎娜芭的美貌使父親在力比多的作用下犯下了終身之錯。弗洛伊德說:“性本能的力比多是使一切有生命的事物聚合在一起的愛的本能。愛的本能從生命產(chǎn)生時便開始起作用了?！盵2]57這種與生俱來的本能讓父親背叛了妻子,背叛了婚姻。“家庭關(guān)系中最重要的倫理關(guān)系就是夫妻關(guān)系,傳統(tǒng)的夫妻倫理關(guān)系應(yīng)該是平等互愛,彼此忠誠,彼此尊重,互相包容。”[3]42然而父親沒有做到這些,他痛恨自己的不忠,痛恨自己的偷盜行為。他告訴阿米爾:“當你殺害一個人,你偷走一條性命,你偷走他妻子身為人婦的權(quán)利,奪走他子女的父親。當你說謊,你偷走別人知道真相的權(quán)利。當你詐騙,你偷走公平的權(quán)利。沒有比偷盜更十惡不赦的事情了?！盵4]18與其說是對兒子的告誡,不如說是對自己的警告,提醒自己以后不能再犯同樣的錯。

父親痛恨偷盜,他眼中的世界非黑即白,然而黑白的劃分全由他自己說了算,甚是自戀。弗洛伊德認為:“自戀性的力比多也是性本能的一種表現(xiàn)形式?！盵2]59被本我自戀性力比多控制的父親對建筑原理一無所知,卻親自設(shè)計了恤孤院的主體建筑;將教師毛拉貶低為“自以為是的猴子”,認為他們除了背經(jīng)書什么都不懂;世界上所有國家中只瞧得上美國、英國、以色列;他甚至討厭阿富汗總統(tǒng)吉米·卡特,管他叫“大牙齒的蠢貨”。自戀要強的父親后來即使逃難到美國，有時也不肯低頭屈就。他罵要看他身份證的便利店老板是“狗雜碎”;拒絕無償喝移民資格審核官提供的熱牛奶和蜂蜜;甚至自己患了肺癌也不讓阿米爾告訴別人,他不需要任何人的憐憫。

這樣的父親在兒子阿米爾心中是嚴厲的,不可親近的。有時他想坐在父親身邊聽大人講話,卻以大人的時間小孩子不能打擾為由而被父親轟走,在公眾場合和父親頂嘴更是絕不允許的。父親厭惡阿米爾因為摔倒、擦破膝蓋或是看到大片血跡而放聲大哭,甚至對兒子讀書這個愛好也不屑一顧。他厭惡阿米爾的懦弱,總是去控制和批評他。這樣一個本我控制下的父親,自私又自戀,按著自己的意愿安排自己的生活也安排著周圍人的生活,忠實地踐行著唯樂原則。

二、面對生活的自我

弗洛伊德人格理論中的第二層次是自我。它不同于本我,卻從本我中發(fā)展而來,是本我與外部世界的中介。自我有意識,通過后天的學習和對環(huán)境的接觸而形成?！白晕沂潜O(jiān)督與管理構(gòu)成其本身的進程的精神代理。抑制也是由這個自我產(chǎn)生的,自我是通過將思想中的某些趨勢不僅從意識中,還從其他形態(tài)的有效性和活動性中排斥出去來做到這一點的。”[2]179因此，自我所遵循的是“現(xiàn)實原則”。

父親在本我的驅(qū)使下和莎娜芭斯通生下哈桑。但他為了維護自己的形象,到死也未承認哈桑是自己的兒子?？蓱z哈桑雖擁有高貴的普什圖血統(tǒng)卻只能做哈扎拉人阿里的兒子,當自己親哥哥的仆人,過著本不該的卑微生活。正如弗洛伊德所說:“自我會掩飾本我與現(xiàn)實的沖突,并且可能的話,也會掩飾它自己與超我的沖突。它處在本我與現(xiàn)實的中間位置,經(jīng)常會受到誘惑,變成阿諛奉承的機會主義者,還會說謊,就像一個看到了事實,但是為了保住公眾地位而說謊的政客。”[2]223就像政客一般,父親在自我的控制下與現(xiàn)實妥協(xié),不認哈桑,只是悄悄地疼愛他,在任何可能的情況下照顧他。父親雇奶媽為哈桑哺乳,記得哈桑的每一個生日都會送他禮物,甚至從印度請來整形醫(yī)生為哈桑修補兔唇。阿米爾要趕哈桑走,父親堅決地拒絕,“哈桑哪兒都不去,他就在這陪著我們,他屬于這,這里是他的家,我們是他的家人”[4]899。阿米爾誣陷哈桑偷了自己的生日禮金和手表,哈桑自己也承認了,父親卻破天荒原諒了哈桑。當阿里執(zhí)意要帶兒子離開時,父親竟然苦苦哀求,號啕大哭。哈桑還是走了,父親從此再未見過這個兒子,留下了深深的遺憾。

后來阿富汗發(fā)生戰(zhàn)亂,父親帶著阿米爾去了美國。一年半了他仍不適應(yīng):眼睛被交通的煙霧刺痛;空氣中的花粉讓他咳嗽;汽車的噪音使他頭痛。經(jīng)濟的負擔使父親不得不在加油站做助理。每天工作12小時,一周只休息一天。他的臉漸漸變得蒼白而扭曲,指甲開裂,手掌骯臟且布滿了老繭。人的“心理中存在著一種趨向于唯樂原則的強烈傾向,但是這一傾向受到某些外力或環(huán)境因素的抵抗,所以導致最終的結(jié)果并不產(chǎn)生愉快”[2]5。這些不適應(yīng)和不愉快使得父親愈發(fā)懷念阿富汗,懷念那些曾經(jīng)生活在他周圍的人。到阿米爾高中畢業(yè)那一年,父親的胡子已經(jīng)變灰,鬢邊的頭發(fā)也少了。生活的變故已經(jīng)讓父親由一個呼風喚雨的商界精英變成了蝸居底層飽經(jīng)滄桑的老人。就在這一年,阿米爾提出自己大學想選擇文學寫作專業(yè)。父親很震驚,不看好阿米爾的選擇。在他看來,未來的幾年兒子努力拿到學位,畢業(yè)之后很可能找一份像自己這樣卑微的工作,慢慢地等待有一天兒子的文學才華會被人發(fā)現(xiàn)。這樣的生活是父親不愿意看到的,他希望兒子能夠去讀醫(yī)學院或是法學院,做“真正的工作”。但阿米爾已然長大成人,不再是那個懦弱的小男孩。他的執(zhí)著讓父親無可奈何,雖然極不情愿也只能接受兒子的選擇。

生活是一部教科書,豐富了父親的自我?！霸谧晕业淖晕冶４娴谋灸艿挠绊懴?現(xiàn)實原則代替了唯樂原則?，F(xiàn)實原則并不是要放棄最終獲得愉快的目的,而是要求和實行暫緩這種滿足,要放棄許多實現(xiàn)這種滿足的可能性,暫時容忍不愉快的存在,以此作為通向愉快的漫長而曲折的道路上的一個步驟。”[2]5這條路走得雖然艱辛雖然無奈,但堅韌不拔的父親堅持了下來。1984年,父親賣掉自己的別克買了一輛破舊的大眾巴士,收購了一些諸如舊縫紉機、木制的網(wǎng)球拍的二手貨裝在車上。每逢周日的清晨,父親會在跳蚤市場租個攤位,加點微薄的利潤把這些東西賣出去以補貼家用。父親喜歡在跳蚤市場擺攤,那里有他的熟人:原來的外交官、失業(yè)的外科醫(yī)生和大學教授。大家在美國這個陌生的國度里相互慰藉著,勇敢地面對生活。本我在這一階段被深深地壓抑下來,自我在與現(xiàn)實的較量與妥協(xié)中找到了合適的位置。

三、執(zhí)著勇敢的超我

“超我,是個體在成長的過程中,通過內(nèi)化道德規(guī)范,內(nèi)化社會及文化環(huán)境的價值觀而形成。其機能主要在監(jiān)督權(quán)力和管束自己的行為。超我大部分也是無意識的,它要求的是自我按照社會可接受的方式滿足本我,它遵循的是‘道德原則’?！盵1]395超我是自我的理想狀態(tài),在人格結(jié)構(gòu)中居于管制地位的最高部分。

在人格結(jié)構(gòu)的三大構(gòu)成里,超我在父親身上表現(xiàn)得十分活躍。宰牲節(jié)是伊斯蘭教的傳統(tǒng)節(jié)日,在這一天人們要把肉分成三份送給家人、朋友和窮人,而父親年年都會把所有的肉分給窮人。朋友開餐廳需要錢父親毫不猶豫地借給;朋友蓋房子父親伸手援助;就連一面之緣的陌生人，父親都幫忙找工作。為了阿富汗的孤兒,父親自費籌建了恤孤院。整個工程耗時三年,所有工程師、電工、管道工和建筑工人的費用都由父親獨立承擔。這樣樂善好施的事情不勝枚舉,人們真心感謝父親所做的一切,為他幫忙都分文不收。

在離開喀布爾逃往美國的途中,父親和阿米爾乘坐的車輛被俄國士兵攔下。雖然已經(jīng)給了一大筆錢,但俄國士兵看中了一位阿富汗婦女,如不答應(yīng)就不放行。婦人的丈夫苦苦哀求卻無果而終。這時,父親挺身而出和俄國兵理論,告誡他即使在戰(zhàn)爭時期人們?nèi)匀恍枰呱械那椴佟寣柿诵靥?父親毫不畏懼。生死關(guān)頭,父親堅持了自己的良心。在這場自我和超我的博弈中,超我獲勝。父親堅定的態(tài)度和浩然的正氣感動了俄國兵的長官,他讓手下向父親道歉,揮手放行了“我們”的車輛,死神與父親擦肩而過。逃亡的道路雖然不順利,但“我們”終于抵達了阿富汗邊境,即將去往一個完全陌生的國度。在阿富汗境內(nèi)的最后一個晚上,父親清空自己的煙盒,抓一把故鄉(xiāng)的泥土放了進去。他親吻著這土,把它放進上衣口袋緊貼著自己的心臟。父親深深地愛著自己的祖國,痛恨俄國的無恥侵略。即便到了美國,這份仇恨依然無法釋懷。當?shù)弥獮樽约嚎床〉拇蠓蚴嵌韲y(tǒng)時,父親怒不可遏,寧可病死也不接受他的治療,赤子之心讓讀者為之動容。

對待周圍的人,樂善好施。對待祖國,一片赤誠。對兒子阿米爾,父親愛得深沉。他不擅長表達自己的感情,對阿米爾一直很嚴厲,把父愛藏在了嚴厲之下。阿富汗戰(zhàn)亂,父親為了阿米爾的前途決定去往美國。故土難離,但為了兒子也毅然離開,這是父親送給阿米爾的最后一份禮物。抵美后,父親在加油站工作,十分辛苦。然而每次阿米爾走進加油站時,父親都會強忍辛苦露出微笑,不想讓兒子為自己擔心而背上心理包袱。超我的“良心”打敗了本我的“唯樂”,自我面對著負重不堪的生活依然努力堅持。日子雖然過得捉襟見肘,但阿米爾考上大學時父親毅然給他買了輛車。雖然車很舊,需要烤漆,需要更換避震器,但父親已然為兒子拼盡全力。在跳蚤市場上,阿米爾對塔赫里將軍的千金索拉雅一見鐘情,父親帶著孱弱的身體向塔赫里將軍提親——最后一次盡自己為人父的責任。雙方會面時,父親的呼吸開始變得不暢,額頭上的汗珠也不停地向外滲,他身體太虛弱了。當他看到阿米爾正望向這邊時卻努力地擠出笑容,就像每次兒子去加油站看望自己那樣。為了籌備阿米爾的婚禮,父親幾乎花完了自己畢生的積蓄——租阿富汗特色的宴會廳,請樂隊,買婚戒和婚禮禮服。訂婚當晚,父親終于堅持不住倒了下去,他咬住自己的舌頭不叫出聲來,嘴里的泡沫都成了紅色。堅強的意志、強大的超我也沒能攔住父親死亡的腳步,父親走了,走得那么安靜,走得那么倔強。葬禮上,哀悼的人排著隊來看父親,感謝他生前所給予的幫助,送他走完最后一程。超我在人格結(jié)構(gòu)中的凸顯使父親的形象高大而偉岸,散發(fā)著人性的光輝。

父親走了,帶著自己一生的故事走了。他年輕時為本我所左右鑄下大錯,造成哈桑一生的悲劇,也給自己留下終身遺憾。在遭遇逆境時,他的自我接受“現(xiàn)實原則”的指導,忍辱負重,為兒子阿米爾撐起了一片天。在對待朋友時他能兩肋插刀,對祖國亦是一腔熱忱,強大的超我將他鍛造成一個赤誠的硬漢。這樣的人物形象并不完美,卻豐富而生動。金無足赤,人無完人?！蹲凤L箏的人》中的父親是這樣,我們每個人亦是這樣。哪怕一生都達不到超我的境界,我們也要努力在生活中平衡自我和本我的關(guān)系,滿懷真誠地活出強大的自我。

[1]車文博.弗洛伊德主義原著選集[M].沈陽:遼寧人民出版社,1988.

[2]西格蒙德·弗洛伊德．自我與本我[M].涂家瑜,李詩曼,李佼嬌,譯.北京:臺海出版社,2016.

[3]顧世群.試析伊斯蘭教倫理體系的行上結(jié)構(gòu)[J].東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6(7):40-42.

[4]卡德勒·胡賽尼.追風箏的人[M].李繼宏,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

[5]梁雅嫻.對《追風箏的人》中父子的人格三結(jié)構(gòu)分析[D].石家莊:河北師范大學,2014:1-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