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戊香
《追風箏的人》是美籍阿富汗作家胡塞尼的處女作,作者以自傳的形式從自己的成長經歷出發(fā),描寫了一個關于家庭與友誼、背叛與救贖的故事。而其中的悲劇人物哈桑給我留下了難以磨滅的深刻印象。
書中的哈桑是該書中主人公“我”——富家少爺阿米爾的仆人。他雖相貌丑陋,卻正義、勇敢、心地善良,且對主人公阿米爾百分百忠誠。然而,他的人生充滿了悲劇色彩。從出生到死亡,他遭受了普什圖人的歧視與欺壓,親生父母的遺棄,惡少阿瑟夫的凌辱,親密小伙伴阿米爾的背叛,最后命喪塔利班組織的槍口下,其悲劇命運令人唏噓不已。卑微的社會地位使他成為種族歧視的替罪羊,阿米爾的背叛是他人生軌跡的轉折點。對命運的盲目認知是其悲劇人生的內在因素。臣服于命運的安排,逆來順受,加速了自身的毀滅,是其悲劇人生的根源所在。
一、卑微的社會地位使他成為種族歧視的替罪羊
《追風箏的人》是以阿富汗為背景創(chuàng)作的。當時的阿富汗存在嚴重的民族矛盾和種族歧視。阿富汗是一個多民族國家。普什圖人是阿富汗第一大民族,約占全國總人口的百分之六十,信奉遜尼派。其民風強悍,是高貴的種族。哈扎拉族為第三大民族,信奉什葉派。哈扎拉人小眼睛、塌鼻子、寬臉盤,是蒙古族后裔。普什圖人認為哈扎拉人沒有阿富汗人的外貌特征,并且宗教信仰不同,從而把他們視為低等民族,是異教徒、異類,等同畜生。哈扎拉人因此屢屢遭到普什圖人的壓迫和剝削。
哈桑的父親阿里是哈扎拉人,因此哈桑自然而然也是低等的哈扎拉人。阿里娶了他聲名狼藉的堂妹沙娜芭。沙娜芭生下哈桑幾天后就拋夫棄子,跟著一群江湖藝人跑了。阿里腿腳有殘疾,而哈桑生下來就是兔唇。父子倆一直遭人嘲笑。低賤的出身,丑陋的相貌,疊加在哈桑身上,讓他抬不起頭,只能卑微地活著。周圍的玩伴總是排擠他,把他叫做“塌鼻子”、“吃老鼠的人”及“載貨蠢驢”。惡棍阿塞夫因為阿米爾和哈?!敖慌笥选?,要給阿米爾一點教訓。阿塞夫認為如果沒有阿米爾和他父親這樣的白癡收容這些哈扎拉人,他們早就被清除了(在他們看來連收留哈扎拉人的人都應該受到教訓。)
即便是最好的小伙伴阿米爾也始終把他看做低等的外族人。當哈桑指出阿米爾作文中的漏洞的時候,阿米爾的反應是“他懂得什么,這個哈扎拉文盲?他一輩子只配在廚房里打雜。他膽敢批評我”?這個被哈桑視為生命全部的好朋友,骨子里卻因為民族與階層的差異而歧視他。阿米爾對待哈桑的方式,折射了當時阿富汗社會對待哈桑的方式。當哈桑成年為了保住主人家的房子返回阿米爾家時,又遭受了種種族歧視的殘酷迫害。塔利班官員們說所有的哈扎拉人都是不值得相信的,殘忍地槍擊了哈桑,更讓人憤怒的是,在法庭上,這些殺人犯們竟然被宣判無罪。對于此,沒有一個人站出來說一句話,原因是“不會有人為了哈扎拉人冒風險”。就這樣,哈桑成了種族迫害的犧牲品、替罪羊,成了整個哈扎拉族悲劇的代表人物。阿富汗的社會風俗將哈桑置于社會的最底層,這種不平等的民族和階級觀念實際上是導致哈桑悲劇生活的一個重要原因。哈桑的悲劇是整個哈扎拉族的縮影,也是阿富汗社會風俗的悲劇。
二、阿米爾的父親面子重于哈桑的人生
阿米爾的父親是喀布爾一位深受尊敬的商人。他身材高大、相貌英俊、聰明睿智,白手起家,最終成為喀布爾最富有的人之一,并且娶了一位美麗的貴族小姐(阿米爾的母親)。更重要的是他樂善好施,四處做慈善,還捐錢修建了一家孤兒院。1979年蘇聯(lián)入侵阿富汗,之后占領了喀布爾,在阿米爾和父親逃離阿富汗的途中,與他們同在一輛卡車的一位阿富汗婦女被一名俄國士兵看中,并說這是放他們通過檢查站的代價。阿米爾的父親義憤填膺,他不能容忍俄國士兵的齷齪勾當,勇敢地站了出來,大聲斥責士兵,保護那名可憐女子。盡管當時槍頂在他的胸口,可阿米爾的父親寧愿吃槍子也決不退縮,因為他本身就代表著正義。表面看上去,阿米爾的父親從地位、財富、道德上都是一位完人,但誰能想到,一個像他這樣的正人君子居然與自己仆人的妻子通奸,令人不齒。諷刺的是,他曾義正言辭地教導阿米爾:“當你說謊,你偷走了別人知道真相的權利?!笨墒撬垓_了阿里,欺騙了哈桑,欺騙了阿米爾。為了維護名譽和形象,他選擇了隱瞞,不敢與哈桑相認,因為如果這么做的話,他苦苦維持的形象就會崩塌,不再是那位受人尊敬的紳士。
除了沒有勇氣承認這個私生子外,阿米爾父親對哈桑還是心懷愧疚的。為了減輕自己的罪惡感,他平時對哈桑疼愛有加。從不忘記哈桑的生日,從不嫌他長得丑陋,眼神里時不時流露出對小仆人哈桑的贊許,甚至還為哈桑請名醫(yī)縫補好了兔唇。對自己正牌的兒子阿米爾卻略顯冷落。所有這一切,在正牌兒子阿米爾眼里,哈桑是跟自己爭奪父愛的敵人,所以處處針對他,并設計把哈桑趕出了家門。
哈桑的悲劇其實是可以避免的。因為他是阿米爾父親與莎娜芭的私生子,有著高貴的普什圖人血統(tǒng)。假如阿米爾的父親能勇敢地承認哈桑是他的兒子,那么哈桑至少能享有與阿米爾同等的待遇:住在豪華舒適的大房子里,而不是窩在破舊的小屋;他可以上學讀書,而不是成為一個被人嘲笑的文盲;他可以有很多玩具,而不是接受阿米爾的施舍,更不會遭受羞辱;在蘇聯(lián)占領喀布爾之后,哈??梢院退麄円黄痣x開去美國,而不是留在戰(zhàn)亂的阿富汗,最終為了保護阿米爾家的房子死于非命。因此,阿米爾父親的人格面具是導致哈桑悲劇的原因之一。
三、阿米爾的背叛是哈桑人生的轉折點
阿米爾是哈桑小時候唯一的伙伴,也是哈桑最尊敬的人。阿米爾曾說童年對他來說就是與哈桑度過的無盡夏天。阿米爾表面上把哈桑當做朋友,他的確做了許多讓哈桑感動的事。曾在石榴樹的樹干上刻下一行字:“阿米爾和哈桑,喀布爾的蘇丹(蘇丹是某些伊斯蘭國家統(tǒng)治者的稱號)”,把哈桑和他放到了平等位置。他也曾抱著哈桑說:“你是王子,哈桑。你是王子,我愛你。”他還許諾要給哈桑買一臺彩色電視機,在那個年代的阿富汗,這是一般人想都不敢想的。種種舉動,天真的哈桑全都相信了。
然而,阿米爾從未將哈桑當做真正的朋友,打從心眼里瞧不起哈桑。當阿塞夫質問阿米爾怎么可以與哈扎拉人交朋友時,阿米爾心里的聲音是:“哈桑并非是我的朋友?!焙推渌笥岩黄鹜娴臅r候他從不叫上哈桑。
如果說阿瑟夫先對哈桑造成了身體上的傷害的話,那么阿米爾則接著對哈桑造成了心理上的傷害。在遭阿瑟夫凌辱前,阿米爾經常用哈桑不認識的詞嘲笑他是笨蛋。哈桑遭凌辱的時候,懦弱的阿米爾躲在巷子角落里,袖手旁觀,最后轉身跑開了。阿米爾為自己逃走找了兩個理由:其一:為了拿到風箏,贏得爸爸的愛,必須犧牲哈桑;其二,哈桑只是個哈扎拉人,身份卑微,地位低下,就算犧牲也沒什么大不了。爸爸每每問起阿米爾為什么哈桑會受傷的時候,他都會糊弄過去。他不想爸爸知道哈桑是為了自己而受傷的。因此,阿米爾隱瞞了阿瑟夫強暴哈桑的事,假裝那個陰郁的下午他什么都沒有看見。
阿米爾對哈桑的冷淡態(tài)度傷透了哈桑的心,他不明白為何受到阿米爾少爺?shù)睦浔┝Υ?。他付出了自己的童年時光照顧阿米爾,把阿米爾奉作全世界,但忽然之間一切聯(lián)系都斷了。生活中如此突如其來的巨大變化像一場災難,把哈桑變成了一個沉默寡言的人。大房子里再也沒有笑聲傳出來,和阿米爾少爺一起玩耍的日子一去不返,連同哈桑的快樂也被帶走了。
一個渴望父愛的小男孩是沒有過錯的,一個不敢與魔鬼一般的敵人對峙的小男孩是沒有過錯的。當他眼睜睜看著哈桑被強暴時,他也曾想站出來保護哈桑,但當想到要得到風箏就要付出代價后,他退卻了。如果因為救哈桑而失去了那只風箏,他就失去了贏回父愛的機會。另外,救哈桑還意味著會被阿瑟夫狠狠揍一頓。最后,對勝利的欲望和對阿瑟夫的恐懼使阿米爾不得不像以往一樣選擇逃避。然而,對哈桑的愧疚讓他失眠了,犯罪感日夜襲擾著他。一次他讓哈桑用一塊石榴打他,減輕他的負罪感。他罵哈桑懦夫,更像是在罵自己。他知道自己已經非常后悔只把哈桑當做一個卑賤的哈扎拉人,但身為一個不成熟的普什圖男孩,他沒有其他辦法。阿米爾實在是太矛盾了,一方面,他認為哈桑只是一個天生卑賤的哈扎拉仆人,有責任去犧牲自己,滿足自己的主人,另一方面,他又對哈桑的犧牲深感內疚。由于不堪這種心理折磨,最終,他做出了一個卑劣的決定,設計誣陷哈桑偷了他的手表與生日禮金,把哈桑趕出了家門,同時把哈桑推進了悲劇的深淵。
四、對命運的盲目認知和哈桑的善良天性是他悲劇人生的最重要原因
《追風箏的人》中哈桑的悲慘人生是由其對命運的盲目認知造成的。而哈桑善良的天性使他可悲地接受了命運的這一安排。
哈桑從出生開始就接受了自己身為低賤的哈扎拉下等人的身份。哈桑會發(fā)的第一個音就是“阿米爾”;盡管天性聰明,但作為下等人的哈桑被剝奪了受教育權,《追風箏的人》里曾提到:“注定要成為文盲——畢竟,仆人要讀書識字干嘛呢?”從這句話不難體會哈桑對自我身份根深蒂固的認同。在和主人公阿米爾的關系上,他也把自己置于從屬和下等的位置,不惜舍棄自己,處處為主人考慮。哈桑在整篇說中沒有絲毫表現(xiàn)出對不平等現(xiàn)實的反抗意識,也從來沒有試圖改變自己的處境。哈桑悲劇人生最深刻的原因,其實還是他對自我身份的那種深入骨髓的認同。除了民族與階層的不平等對哈桑的自我認同起到了一定的促進作用外,哈桑信奉的伊斯蘭教,真主阿拉更對哈桑的自我認同之路指明了方向。真主阿拉要求自己的信徒擁有慈愛、忍耐、真誠等優(yōu)良品行。這些品行在哈桑身上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面對阿瑟夫的暴行,他選擇犧牲自己滿足主人的愿望;面對阿米爾的栽贓,他和養(yǎng)父阿里選擇了承受和出走,以保全自私的少爺;在塔利班統(tǒng)治時期,放棄自己相對安全和穩(wěn)定的生活,依然返回他們曾經一起長大的地方,為阿米爾家守護院子,并拒絕住進“主人”的房間,最終付出了生命的代價;即使在成年后給阿米爾的信中,仍然稱呼其為少爺。伊斯蘭教義學家認為:順從是從信仰的內悟、表白與實踐諸方面體現(xiàn)的一項基本要求,是敬畏真主在實際行動上的體現(xiàn),不能有絲毫的猶豫和動搖。哈桑把阿米爾看成了自己的真主,即使遭受心目中的真主阿米爾的一再背叛與迫害,但仍然選擇了順從,并沒有絲毫的猶豫和動搖。作為一名虔誠的穆斯林教徒,哈桑這種對自己仆人身份的認同正是他悲劇生活的最重要原因。
哀其不幸,怒其不爭。他死了,悲劇終于結束了。然而更多像哈桑一樣的阿富汗人在重復哈桑的人生。縱使他們有著純潔高貴的品性,卻仍然逃脫不了家庭、時代、環(huán)境這巨大的魔爪。胡塞尼以緩慢而沉靜的筆調成功塑造了哈桑這一悲劇形象,更從這一悲劇形象折射出飽受戰(zhàn)爭之苦的阿富汗民族真實的精神狀態(tài)。作者創(chuàng)作這部小說更主要的目的,不在故事本身,而是期望更多人關注滿目瘡痍的阿富汗社會,關注處于底層的阿富汗人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