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秀娣
(上海大學 文學院,上海 200444)
元人序跋直接引用《詩經(jīng)》的篇、章、句俯拾即是,分為兩種情況:一種是直接用“詩曰”“詩云”“詩不云乎”等方式引出《詩經(jīng)》篇章中的內容,并對其進行簡單的分析,我們姑且稱之為“顯性引《詩》”。其作用不言自明,無論是使得表達更為委婉,還是說理更為有力,都具有直接的作用。另一種是引用《詩經(jīng)》內容但不做任何分析,由于沒有冠以“詩曰”“詩云”“詩不云乎”這些明顯的引詩標識,我們暫且稱之為“隱性引《詩》”。隱性的引詩方式表現(xiàn)出作者對自己和讀者的充分信任,對于增強其作品的可讀性和思想內涵的深度具有積極意義,同時也暗示了《詩經(jīng)》文本內容的統(tǒng)一化,對于同一首詩,學者的觀點趨同。
元人序跋中直接用“詩曰”“詩云”“詩不云乎”“《詩》所謂”“《詩》之《XXX》”等情況出現(xiàn)在210篇序跋文章里。元人或對《詩》句進行解釋闡發(fā),或借《詩》句進行勸誡,或借《詩》句發(fā)表自己的見解,含蓄雋永,文辭款款,令人嘆服。下面分別舉例來說明。
1.對詩句進行解釋和闡發(fā)。此種方式通常先引述《詩經(jīng)》文句,然后進行闡發(fā)。如楊奐《正統(tǒng)八例序》:“《詩》之《皇矣》:‘乃眷西顧,求民之莫’,斯其旨也。商、周之交,紂德爾耳,悠悠上天,不忍孤民之望,亟求所以安之,而其意常在乎文王之所,以潛德言也?!盵1]1冊:130上文化用《詩經(jīng)·大雅·皇矣》的第一章“皇矣上帝,臨下有赫。監(jiān)觀四方,求民之莫”和“上帝耆之,憎其式廓,乃眷西顧,此維與宅”《大雅·皇矣》是周人敘述開國歷史的詩篇之一,該詩敘述了太王、太伯、王季、文王開創(chuàng)周朝的事跡?!睹娦颉吩?“《皇矣》,美周也。天鑒代殷莫若周,周世世修德莫若文王?!盵2]詩序說明該詩是美周,更為強調的是該詩贊美文王,重點在文王身上。與三家詩差別不大。王先謙說:“三家無異義。惟據(jù)魯齊之說皆直言此詩為陳文王之德。”楊奐引用該句后,對第一章的內容做了解釋,意思是商朝朝政混亂,德行消弭,上天不忍心百姓遭受商朝的暴虐,替百姓尋求新的安生之所,周的先輩勤懇忠誠得到上天的眷顧,在文王這一代,成為上帝心目中的理想人選。楊奐并且還對此句做了定性的判斷:以潛德言也。這就說明,世世代代德行的積累最終會由量變達到質變。對該章進行了深入細致的闡說,并沒有越過前人解釋的界限,只是更為具體和詳細。
再如,陳謨《書養(yǎng)蒙劉先生墓志后》:“《詩》曰:‘彼君子兮,不素餐兮?!w不稼不可以得禾,不狩不可得貆,孺子非其力不食,其心蓋出此也。”[3]47冊:282《魏風·伐檀》本是批評統(tǒng)治者不勞而獲。此處陳謨對“不素餐”進行展開,認為要自食其力,不能尸位素餐,并對隱居南陽的徐孺子自力更生,親自養(yǎng)蠶、耕種表示贊賞。
2.借用詩句進行勸誡。如《送何心傳序》:“《詩》云:‘既景乃岡,相其陰陽。’則岡之陰陽,亦有系于相與之便不便者。”[3]41冊:319上文引用《大雅·公劉》的詩句,與本文的何心傳向作者所序的相書正好相關聯(lián),楊維楨批評相地的無稽之談和迷信做法,不主張何心傳拿著該書招搖撞騙,坑騙老百姓。
又楊維楨的《題石伯玉萬戶乃祖雁蕩詩》中:“《詩》曰:‘矢其文德,洽此四國’,招討公以之。又曰:‘毋念爾祖,聿修厥德’,安侯以之?!盵3]42冊:223引用的是《大雅·江漢》最后一章的最后一句話“矢其文德,洽此四國”來贊美石公的美德,引用《大雅·文王》的詩句“毋念爾祖,聿修厥德”來告誡石公的曾孫安泰不花侯要遵從先人的德行,提高個人的修養(yǎng)。再如謝應芳《送劉文可序》中的“《詩》曰:‘靡不有初,鮮克有終’,故君子慎之”[3]43冊:182。劉文可歸鄉(xiāng),作者作序言贈之,告誡其要謹小慎微,防微杜漸。引用《大雅·蕩》的詩句,告訴文可不可以讓自己有私欲,令心靈蒙塵。
3.借用《詩經(jīng)》詩句表達自己的見解。如方桂的《餞郭候詩序》:“《詩》云:‘樂只君子,民之父母?!寡院沃^也?蓋牧民之官,與民好惡之心相近,推其愛民之心如愛子之心,癢疴疾痛,必先知之,此之謂父母?!盵3]47冊:348此處引用《小雅·南山有臺》。方桂所送友人郭太守,是一個廉潔自守、愛民如子,獲得百姓愛戴的地方官。因此方桂以此表達自己對于父母官的認識:與百姓同心,體察百姓的好惡,愛民如子,關心民生疾苦。這里,《詩經(jīng)》章句只是一個引子,而作者表達的重心在于自己對于某件事情的認識和態(tài)度。又胡翰的《送袁知州赴寧都序》:“《詩》不云乎‘四牡騑騑,周道倭遲’,言行役之遠也。又曰‘豈不懷歸,王事靡盬’,言王事不可不固也。雖臣子之孝思根于天性,烏能以私恩廢公義乎?無私恩非孝子也,無公義非忠臣也。權其輕重而行之,故曰:‘不遑將母?!m行之,父母之愛曷已哉!故曰:‘將母來諗’?!盵3]51冊:183作者對《大雅·四牡》的引句進行了解讀,提出私恩和公義同樣重要,在不同情況下,一切從實際出發(fā),經(jīng)過認真的權衡比較再選擇服從回報父母還是國家公義。
元人序跋當中,應用《詩經(jīng)》的手法十分靈活,隱性引《詩》用《詩》隨處可見。隱性引《詩》也可以分為兩類:一是對《詩經(jīng)》的章句的直接化用;二是對《詩經(jīng)》典故、成語的運用,貼切圓融,絲毫看不出刻意為之的痕跡,反映出《詩經(jīng)》已經(jīng)內化成元人文學血液里流淌的一部分。
1.對章句的直接化用。如胡祇遹的《送監(jiān)司之濟南序》,是胡祇遹送彰德路總管達嚕噶齊嘉議去濟南上任而作的序文,文章盛情稱贊達嚕噶齊嘉議在彰德的政績和當?shù)匕傩諏λx開的依依不舍之情。文中的頌詞:“民心懷悲,東望依依,三年來歸,東人得仁,戶戶陽春。愿公回顧,念我西人。祖考松楸,邦人敬修。公無久東,孝思悠悠。”[1]5冊:252很自然地化用《詩經(jīng)》里的詞語和情調。其中“東望依依,三年來歸”很明顯套用《小雅·采薇》“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而“祖考松楸,邦人敬修”和《召南·甘棠》百姓善待召公種植的樹木,不忍傷毀的睹物懷人之情如出一轍。“公無久東,孝思悠悠”里“悠悠”一詞,更是在《詩經(jīng)》里多次出現(xiàn),如《終風》的“終風且霾,惠然肯來。莫往莫來,悠悠我思”,《雄雉》“瞻彼日月,悠悠我思。道之云遠,曷云能來”,《泉水》“思須與漕,我心悠悠”,《載馳》“載馳載驅,歸唁衛(wèi)侯。驅馬悠悠,言至于漕”,《黍離》“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子衿》“青青子衿,悠悠我心”,“青青子佩,悠悠我思”,《鴇羽》“父母何怙。悠悠蒼天,曷其有所”,等等。此文中的“悠悠”正是《詩經(jīng)》多數(shù)篇章里形容思念悠長的“悠悠”。
再如李冶《七真?zhèn)餍颉酚醒?“于斯時也,不有至人濟之無假之津,返之邃古之宅,則日填月積,積習生常,氓之蚩蚩,將為異物?!盵1]2冊:21“氓之蚩蚩”出自《衛(wèi)風·氓》“氓之蚩蚩,抱布貿絲”。此處用在文中形容老百姓憨厚無知。又王惲《清香詩會序》“今夕何夕,余膏媵馥,沾丐如是,有不可思議者”[1]6冊:189?!敖裣蜗Α背鲎浴短骑L·綢繆》“今夕何夕,見此良人”。用法和《詩經(jīng)·綢繆》一樣,形容時間正好。再如《跋陳同年信學去官本末》“人孰無緇衣巷伯之心,為區(qū)區(qū)一官計而泯其天者,今之世夫豈少哉!”[1]7冊:192朱熹《詩集傳》有“故曰‘好賢如《緇衣》,惡惡如《巷伯》’”之語。此處正是對此句的簡縮,意為人人都是好善惡惡的,但是由于名韁利鎖,很多人違背初心,喪失氣節(jié)。何孟貴《鮮于夫人李氏手帖序》中“歲月云邁,悠悠我思,我須我友,一旦有以枕中故藏歸我伯機者,生前遺墨,手澤如新,鼪鼬藜蕾之墟,聞似人足音以喜,況惹蒿凄愴,若有僾然以見乎其位者,有不一動其心乎?君子是以重嘆”[1]8冊:78?!坝朴莆宜肌被谩督K風》“莫往莫來,悠悠我思”,《雄雉》“瞻彼日月,悠悠我思”等,意思一樣?!皻q月云邁”化用《小宛》“我日斯邁,而月斯征”,都是形容時光如白駒過隙,稍縱即逝,不可復返。而“我須我友”則化用了《匏有苦葉》“招招舟子,人涉卬否。人涉卬否,卬須我友”一章,“卬”即“我”之意。三個小短句天衣無縫地使用了三個《詩經(jīng)》中的語句,手法嫻熟,如行云流水,渾然天成,自然貼切,毫無穿鑿。此外,化用《詩經(jīng)》語句的,還有如家鉉翁《送崔壽之序》“于今政將成,翩彼飛鸮,乃或鳴其不善,亟委而去之,士論共惜”[1]11冊:727。“翩彼飛鸮”出自《泮水》“翩彼飛鸮,集于泮林”。黃公紹《詩集大成序》:“‘彼稷之穗’,方永慨于《王風》;‘何草不黃’,又增傷于變雅。”[1]14冊:35“彼稷之穗”化用《王風·黍離》“彼黍離離,彼稷之穗”之句?!昂尾莶稽S”化用《何草不黃》“何草不黃,何日不行”之句。胡行簡《竹山隱居詩序》“環(huán)其居之竹,則先世手植而勿翦勿伐也”[3]56冊:8,則是化用《召南·甘棠》“勿翦勿伐”。王禮《送沙本中入蜀序》:“死生契闊,感嘆何極。倚門在念,急急遄歸?!盵4]“死生契闊”則是直接化用《邶風·擊鼓》的“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元人序跋里對《詩經(jīng)》章句的化用還有很多,茲不多舉。
2.對《詩經(jīng)》典故、成語的運用。如元好文《新軒樂府引》:“橫門之下,自有成樂,而長歌之哀,甚于痛哭?!盵1]1冊:311此處化用的是《陳風·衡門》“橫門之下,可以棲遲”,《毛傳》“橫木為門,言淺陋也,棲遲,游息也”。衡門為淺陋之地,棲遲為玩樂放松的狀態(tài),正是隱者自樂的表現(xiàn),與顏回“一簞食,一瓢飲”的忘貧自樂狀態(tài)一致。毛序雖然言明此詩是為“誘僖公也,愿而無立志,故作是詩以誘掖其君也”之作,但對該句的解釋暗含衡門所蘊“隱者安貧自樂”的意味。鄭箋“賢者不以衡門之淺陋則不游息于其下,以喻人君不可以國小則不興治致政化”,其中隱晦地表達了相似觀點,但都沒有突破經(jīng)學的桎梏。朱熹大膽表達此詩的詩旨:“此隱居自樂而無求者之辭。”自朱熹提出貧者自樂的觀點,宋元的諸多解《詩》家紛紛跟從,如宋王質、輔廣,元許謙、朱公遷、劉玉汝、劉瑾、明梁寅、朱善等人。而此處元好問使用的貧者自樂的觀點同樣來自于朱熹。
再如胡祇遹《送張飛卿序》“以聲律詩賦道德途說為文,以撫劍疾視、暴虎馮河為武”[1]5冊:252?!氨┗ⅠT河”原本出自《小雅·小旻》“不敢暴虎,不敢馮河”,意思是不敢赤手空拳去打老虎,不敢不憑借舟楫渡過河水。后來被人反其意而用,脫化成“暴虎馮河”,即敢于徒手搏擊老虎,不依靠舟楫渡過江河?!氨┗ⅠT河”四字成語最早見于《論語·述而》:“子曰:暴虎馮河,死而不悔者,吾不與也。必也臨事而懼,好謀而成者也。”[5]孔子認為赤手空拳打虎,赤腳過江涉河,是十分魯莽的,是不明智的做法,不可取。他與之合作的搭檔需要是一個遇事不慌不忙、冷靜沉著,三思而后行,做事有把握的人?!吨腥A成語熟語辭?!?“[暴虎馮河]暴,空手搏擊;馮,通“憑”??帐执蚧?徒步過河。比喻魯莽蠻干,有勇無謀?!焙o遹用在這里,想要表達文官不能只會舞文弄墨,武將也不能只會拼命蠻干、魯莽無謀。兩者要結合起來,文武雙全,全面發(fā)展,才能真正成為文武兼具、德才兼?zhèn)涞娜瞬?。很明顯,胡祇遹的“暴虎馮河”是使用孔子的觀點,其根本則來自《詩經(jīng)》。
還有王惲的《燕山王氏慶弄璋詩引》[1]6冊:208,文章講述的是史館檢閱王子憲生下兒子,眾人作詩慶祝,王惲寫序,并為嬰兒取名。所以該詩集名稱里使用到“弄璋”?!芭啊币辉~原出《小雅·斯干》“乃生男子,載寢之床,載衣之裳,載弄之璋”,意思是生了男孩,把他放到床上,用大人的圍裙包裹好,再給他一塊璋玉玩耍。古代社會里,把生男孩稱為“弄璋之喜”,把生女孩稱為“弄瓦之喜”。這里同樣使用了《詩經(jīng)》典故。
元代文人的序跋,汲取了《詩經(jīng)》經(jīng)久不息的藝術經(jīng)驗,其接受形式豐富多彩。元人序跋《詩經(jīng)》應用情況十分豐富。如此廣泛全面地引詩和用詩,反映出元人對于《詩經(jīng)》的熟稔和推崇。
[1]李修生.全元文[M].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9.
[2]孔穎達.毛詩正義[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566.
[3]李修生.全元文[M].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2004.
[4]紀昀.文淵閣四庫全書[M].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1220冊:461.
[5]楊伯峻.論語譯注[M].北京:中華書局,2015:6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