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瑜
我最早發(fā)現(xiàn)自己有詞語潔癖,是在很多年前第一次聽一個朋友說起“美金”這個詞的時候。
“我這塊表,是在友誼商店買的,500美金?!彼f。
“美金”這個詞從他嘴里跳出來的時候,我的皮膚上迅速冒出一層雞皮疙瘩。不就是美元嗎?為什么要說“美金”呢?難道一個國家有點錢,連其貨幣的名稱也要“拽”一點嗎?
其實不是憤恨,而是難為情,為這個詞里包含的窮國對富國、窮人對富人的諂媚之意。如果我有福柯那樣上綱上線的本領,沒準兒還能從“美金”這個詞中分析出當今世界的國際階級斗爭局勢。
我還特別厭惡banker這個詞。banker,聽聽這兩個音節(jié),它們組合在一起怎么就這么讓人臉紅呢,簡直跟“胴體”有一拼。其實我對banker這個職業(yè)本身一點意見也沒有,只不過凡是我認識的自稱banker的人,其實都只是在銀行底層打工而已,卻非要把自己說成banker,以至于banker這個詞在我腦子里直接跟“意淫”連在了一起,就像“三里屯酒吧街”在我腦子里直接跟“裝蒜”連在一起。就算有一天我認識了一個真的banker,我也希望他不要用banker這個詞,建議他用“圈錢的”。
跟banker有一拼的,還有“高尚住宅”這個詞。第一次看到這個詞的時候,我不禁驚呼:“啊,難道還有‘卑鄙住宅不成?!”
以前有一個時尚雜志記者非常迫切地追問洪晃:“請問,你們‘上流社會的生活是什么樣的?”還好,洪晃畢竟是洪晃,她說:“什么上流社會,我屬于下流社會!”看來,有錢人也不都像我們所期待的那樣愚不可及。
對“老百姓”“民間”這樣的詞,我也繞道而行。當然不是因為我對“老百姓”“民間”本身有什么意見,而是我發(fā)現(xiàn),但凡笨蛋想給自己的弱智撐腰的時候,就開始稀里嘩啦地倒這樣的詞。有一段時間,一幫詩人寫不出好詩來,突發(fā)奇想,決定用把別人打成“學院派詩人”而自稱“民間派詩人”的方式來治療想象力上的匱乏。不過,話又說回來,不應該再給詩人落井下石了。如今“詩人”這個詞也很潦倒,其落魄程度跟“女博士”“老靈魂”這些詞不相上下。
還有一些詞,它們本身也許是很無辜的,但是由于它們被使用的頻率太高了,被用舊了、用臟了,這樣的詞也招人煩,比如“殘酷青春”,比如“西藏旅游”,比如“杜拉斯”或者“村上春樹”。
哦,對了,還請不要跟我提起“喬姆斯基”。我真的很討厭他,更討厭精神上的狐假虎威。跟“喬姆斯基”一個系列的詞,還有“現(xiàn)代性”“權力裝置”“范式”……誰要拿這些來跟我吹牛,我特想派吳君如去扁他,并且叉著腰罵道:“你學什么不好,學這些東西!”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