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manda

逃離老家

小時候，我對母親說，為什么我的外婆不能像別人的外婆一樣，在我們家多住幾天？母親說：“因為你外婆倔呀。”

印象中，外婆總是趕在大清早，摘了最新鮮的蔬菜，步行很久到我家，卻從來不肯停留一晚。借口嘛，很多，一開始說是要回家給小舅舅做飯；后來和小舅舅關(guān)系惡化，變成了要喂家里的雞鴨鵝等；最后，又變成要照顧重病的繼外公。

總之，她不像別人的外婆，會慈愛地將孫輩摟在懷中，再講幾個幼稚的故事哄哄孩子。她總是蹣跚而來，又蹣跚而去，給孫輩留下奔波的身影。

外婆的童年很不幸，8歲時生母過世，還沒從悲傷中走出來，繼母便進了門。她并未詳述過繼母對她的虐待，只說10歲那年她離家出走，從湖南老家跑到了遠在內(nèi)蒙的舅舅家。寄人籬下的日子不好過，為了讓舅舅家收留她，她把他家里大大小小的活都包了，洗衣、做飯、放牧……

外婆回憶說，那時她總是擔(dān)驚受怕，怕有一天會被舅舅送回繼母家。不過，勤快總是有用的，她在舅舅家一呆就是6年。

抽煙的“壞女人”

但16歲時，外婆自己想家了。于是，在一個大霧彌漫的早上，她收拾好行李，跟舅舅打過招呼，就趕回了老家。

到家那天，她在村口徘徊了一個上午。她覺得走了這么多年，無臉見自己的生父。但多年之后再想起，她才知道，她其實是怕見到那個在她母親死后，代替母親位置的繼母。

那天，當(dāng)外婆終于鼓起勇氣敲響了那扇熟悉的大門時，開門的卻是繼母。兩人四目相對，繼母一臉的笑，在見到她的那一剎那，一下子僵在了半空。繼母沒跟外婆說話，連一句“你回來了”也沒說，便轉(zhuǎn)身進了屋。外婆也沒叫她一聲媽，便進了門。

回家沒幾天，外婆就和繼母大吵了一架，原因是外婆在繼母的兒子搗蛋時罵了一句臟話。繼母拿著家里的火鉗追著外婆打，罵外婆是個“沒娘教的野孩子”。外婆哪兒肯認輸，一邊躲一邊罵繼母是“狐貍精”“二手貨”。

后來，這樣的爭吵經(jīng)常在家里上演，直到外婆托人介紹，進了一家縫紉工廠。

因小時候有一頓沒一頓的日子，外婆很小就患上了嚴重的胃病。工廠里那些姐姐告訴她，抽煙能減輕疼痛。她不信，但一想到早已冰冷得不像話的家，以及漫長得不見光日的未來，她便分不清是胃痛還是心痛，于是開始學(xué)著用抽煙來化解痛苦。

這一抽，就再也沒停下來。她總說：“抽煙的時候是我心里最舒暢的時候?！边@樣一來，她成為了那個年代為數(shù)不多的幾位會抽煙的女性，因此被視為“不正經(jīng)的壞女人”?？赏馄挪辉诤?。

執(zhí)意離婚

在那個時代，外婆算是思想比較前衛(wèi)的女性。她一心想要追求自由的愛情，但直到20歲都沒能遇到那個可以自由去愛的人。眼看年齡越來越大，家里又催得緊，她便依人介紹，胡亂地嫁給了外公。

外公和外婆，是兩類人。外公是教書先生，內(nèi)向沉默，相貌平平；外婆是工廠女工，外向活潑，年輕又漂亮。外公和外婆沒什么共同語言，有時候幾個星期都說不上幾句話，能說上話的時候，便是每天外婆叫外公吃飯的時候。外公也不太會體貼人，外婆生氣或受傷了，從來不會表達一丁點的關(guān)心。就連外婆生我媽、舅舅和小姨的時候，他也沒有給她端過一碗湯，一碗水。

那個時代，大概好多人的婚姻狀態(tài)都是如此，但沒有誰想過要離婚。外婆卻不同，她一直對婚姻不滿，當(dāng)她愛上了隔壁村的一個男人時，也就是現(xiàn)在的繼外公，便執(zhí)意要和外公離婚。

那天，溫文爾雅的外公，人生第一次發(fā)火。鄰里親戚聽說以后，都跑來勸外婆。一屋子的人指指點點，外婆卻兩手一揮：“我和他這婚，必須離?！?/p>

離婚和精神出軌，在那個年代都太“前衛(wèi)”了。外婆頂著輿論壓力嫁給繼外公后，卻并沒有迎來她想要的新生活，甚至比之前的生活更糟。繼外公對待生活毫無進取心，性格懦弱膽小，又極其懶散。外婆每天叉著腰罵他：“一天就知道種那一畝三分地，從來不想怎么賺錢添置點家用！”而繼外公總是笑著賠不是，而后仍然“死性不改”。

外婆發(fā)現(xiàn)，她的激情和脾氣在他面前完全無用。每一次正面交鋒，于她來說，都像是石頭與棉花的碰撞。

幾十年過去后，她在家里越來越不愛說話了。她常常喃喃自語：“活得越來越?jīng)]意思了。”

其實在那幾十年中，她有過那么兩次可以“翻身”的機會。身邊的親戚都勸她回到外公身邊，這樣皆大歡喜的結(jié)局是每個人都愿意看到的。外公不嫌棄外婆愿意和她重歸于好，子女們從此再也不用兩頭跑，外公的退休工資已然翻了幾番，外婆也能就此擺脫貧苦的生活。

但外婆拒絕了。她爭強好勝的性格，不允許她邁出這一步。

想一個人老去

外婆選擇繼續(xù)留在那個黑魆魆的家中。那是繼外公祖?zhèn)鞯睦显鹤樱粋€大門兩進門的院子。前院他們自己居住，后院住了他們瘋瘋癲癲一輩子未婚的弟弟。老院子的墻斑駁得很，下雨天也不知坍塌過幾次！

每當(dāng)我推開外婆家那厚重的大木門，在院子里喊上一聲外婆，她總會從大門正對面的廂房里愉快地應(yīng)上一聲：“哎?！比缓蟪鲩T迎接我們。

外孫們的出現(xiàn)，是她在黑屋里唯一的安慰。

后來，外婆日漸消瘦，身高170cm的她，身板開始佝僂，眼睛也快瞎了。她喝大量的茶，抽很多的煙。我時常抓著她瘦成枯枝的手，撫摸上面的青筋，還有粗糙的老繭，抑制不住心里的難過。外婆總會在這時摸著我的手感嘆道：“你的手肉真多，不像我就剩下一張皮了?！比缓筮€不忘揪一揪那層掛在手上的皺巴巴的皮膚。

外婆79歲那年，繼外公得重病去世了。她一滴淚沒掉，但她不敢再一個人守著那個老院子，于是住在一個幾乎搬空了的商品樓里，養(yǎng)了一只如她一般瘦小的狗和貓。幾個兒女爭相讓她去家里住，她卻守著自己的一間屋，哪也不愿去。她抗?fàn)幜嗽S多年，最終只想一個人靜靜地老去。

她大部分時間都坐在街口曬太陽。患過白內(nèi)障的眼睛，雖不甚清明，但會把兒孫的照片擺出來，戴上老花鏡持續(xù)端詳。那時，她的臉上有種靜謐又安詳?shù)纳駪B(tài)，嘴里總不忘說道：“我四世同堂了，重孫子也見到了，我活夠了呢！”

母親總說，外婆那么要強的一個人，終究還是抵不過命運的安排。這就是心強命不強。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