荏苒
眾所周知,諾貝爾文學獎一貫是看不上非虛構(gòu)類文學的,百年來,只有羅素等寥寥幾名作家憑借非虛構(gòu)類作品獲獎。然而2015年,瑞典學院的老學究們史無前例地把這一至高獎項頒給了一名紀實文學寫作者,他們給她的贊譽是:對我們這個時代的苦難和勇氣的紀念。
就這樣,如同一匹黑馬,S.A.阿列克謝耶維奇闖進了人們的視線。
1948年,阿列克謝耶維奇出生在一個普通的蘇聯(lián)家庭,父母都是鄉(xiāng)村教師。她按部就班地讀書、學習,大學就讀于明斯克大學新聞系,畢業(yè)以后順利地成為一名記者,寫通訊,寫散文。在獲得諾貝爾獎之前,因為作品相對小眾以及一些政治原因,甚至連她的名字也一度被翻譯成不同的版本。
我最早接觸的是阿列克謝耶維奇的《我不知道該說什么,關(guān)于死亡還是愛情》,彼時吸引我的是書的名字——死亡,以及愛情,這些詞匯在我們平凡且單一的生活中扮演著神秘的角色,這兩個詞匯湊到一起,給整本書平添了一抹浪漫的色彩。
然而,正如書的腰封上描述的,全書圍繞切爾諾貝利核電站爆炸事件展開,阿列克謝耶維奇將受難者的敘述、書信、日記作為素材,整理到一起,仿佛內(nèi)科手術(shù)醫(yī)生般冷靜而又客觀。沒有尋常報告文學的詳實數(shù)據(jù),也沒有不痛不癢的官方措辭,書名有多浪漫,書里的故事就有多現(xiàn)實。
在書中,我看到孩子們跌跌撞撞地跟著大人逃亡,在門上留下便簽“請不要傷害我們的貓咪,我們還會回來的”;“清理人”冒死在反應(yīng)爐上插上蘇聯(lián)國旗,以示偉大的國家戰(zhàn)勝了核災(zāi);前去救援的消防戰(zhàn)士受到嚴重的核輻射,而他懷孕的妻子在醫(yī)院的病房外,透過隔離玻璃哭喊愛人的名字……
在這看似無序且破碎的敘述里,拼接出切爾諾貝利事件背后,那些消防士兵、醫(yī)生、受難者以及其他所有無辜群眾所經(jīng)受的一切。在閱讀這本書的時候,那種對“殘酷”二字的觸感真實而清晰,怕是要一面流著眼淚釋放情緒,一面才有勇氣讀下去,繼續(xù)了解這世界上陽光照不到的角落。
阿列克謝耶維奇的書非常有特點,整部書讀下來少有她自己的觀點。她原汁原味地整合了當事人對于事件的口述回憶,有些文段夾雜了方言甚至是嗚咽。為了這些敘述,阿列克謝耶維奇滿世界地奔走、查資料,并且造訪那些幸存的人和他們的親屬。畢業(yè)后的三十多年里,她顯然不甘心做一名普普通通的小記者,寫不痛不癢的報道;她始終選擇與虛偽“單挑”,身體力行地給“文以載道”作注腳。
一名散文寫作者從暢銷書大咖里脫穎而出,憑借的大概不僅僅是文字功夫;一名記者的通稿在眾多報道中突顯,憑借的大概也不僅僅是寫實。我始終覺得,阿列克謝耶維奇所做的最重要的事情不是賣弄文字,不是還原歷史,而是挖掘那些埋藏在集體主義和口號之下的個人意志,挖掘那些埋藏在殘酷數(shù)據(jù)下的人性。
這種挖掘在《鋅皮娃娃兵》里體現(xiàn)得更為明顯。
《鋅皮娃娃兵》與《我不知道該說什么,關(guān)于死亡還是愛情》采用的模式相同,記述的是19世紀80年代蘇聯(lián)對阿富汗的戰(zhàn)爭中,士兵、醫(yī)官、妻子、父母、孩子的血淚記憶。這次,阿列克謝耶維奇在序言中說“我不愿意再寫戰(zhàn)爭了”,“大概我在生理與心理的放痛儲備力已經(jīng)用盡了”。
正如村上春樹所說,寫作者的身體里是有毒素的,那些讓讀者感動的故事在寫出來之前,所有的情緒都由寫作者分解和承受。而編著這樣一部充斥著苦難與悲情的書,很難想象阿列克謝耶維奇如何整理敘述者的語音資料——當那些抽泣和嗚咽聲在夜深入靜時回放,不知她是否心生過疲憊或者厭煩。
曾在網(wǎng)上看到過阿列克謝耶維奇的照片,這位女作家的身材健壯,對著鏡頭微笑,她的眼睛里有一種溫柔的慈悲,那大概是看盡血淚滄桑之后的悲憫。
所以她還是寫了,她以博大的胸懷擁抱這人世間,把不為人知的一面展現(xiàn)給世人,一支筆寫透如同棋子般的小人物們?nèi)绾卧趹?zhàn)爭中被利用,被丟棄,被忘卻。
然而,這份真實和博愛卻為她招來了麻煩。
她對于戰(zhàn)爭的態(tài)度遭到了一些士兵的反對,她的觀點在某種程度上沖擊了一些人的價值觀。他們認為她散播謠言,他們寫信辱罵她,甚至有人將她告上法庭;另一方面,因為真相在某種程度上撼動了當局的權(quán)威,她被迫在政治法庭接受審判,后因國際人權(quán)觀察組織的抗議而終止。此外,她還曾被指控為中情局工作,電話遭到竊聽,不能公開露面,《鋅皮娃娃兵》也一度被列為禁書。
盡管如此,阿列克謝耶維奇仍然筆耕不輟。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之后,阿列克謝耶維奇的新作《二手時間》在豆瓣2016年讀書關(guān)注榜上高屆榜首?!抖謺r間》仍然是訪談類的紀實文學作品,依然關(guān)注人性,這次記述的是1991年到2012年這二十多年間,在痛苦的社會轉(zhuǎn)型中,俄羅斯普通人的生活。
這位作家擁有一顆最細膩的心,卻有著最堅定的執(zhí)行力和最強悍的神經(jīng),誓死將人權(quán)捍衛(wèi)到底。有人認為阿列克謝耶維奇沒有信仰,但我認為她才是最有信仰的人——執(zhí)筆喚醒沉睡的人。而在看遍苦難之后,她依然對生活飽含熱情,對人性充滿希望。
在閱讀這些文字后,我想我生命中的很多詞匯都需要被重新定義,比如分別,比如痛苦。我們出生在一個和平且繁盛的時代,戰(zhàn)爭和災(zāi)難都是從教科書從電視劇里看到的。而描述這類問題的文字大多籠統(tǒng)、抽象,比如說“切爾諾貝利是廣袤的無人區(qū)”,體現(xiàn)這類場面的劇情恢弘而夸大。大家嬉笑著談?wù)搼?zhàn)爭,吐槽“手撕鬼子”,對災(zāi)難的模糊認識就像我當初讀到《我不知道該說什么,關(guān)于死亡還是愛情》這本書的書名時,以為那是英雄的榮耀,是浪漫主義的注腳。
只有阿列克謝耶維奇是犀利、坦誠且溫柔的,她以筆戳開歷史書上薄薄的一頁紙,撕下電視劇的偽裝,力道豐沛,把數(shù)據(jù)背后的血淚和哭喊展現(xiàn)在世人面前,仿佛一個心懷悲憫的牧師,握著我的手觸摸這個世界的另一面。這時候我才驚覺什么是現(xiàn)實,什么是真正的殘酷。與之相比,我們遇到的困難是如此渺小,我們聲聲叫嚷的悲傷是如此矯情。
正如莎士比亞所言:“人世間的悲痛有百種反映。”阿列克謝耶維奇的文字注定不會讓人捧腹大笑,它們不適合在疲憊的時候聊作消遣。她所做的是挑破人世間化膿的傷口和痛,卻洗滌了,凈化了,治愈了。
阿列克謝耶維奇獲得諾貝爾獎對于非虛構(gòu)文學來講是一個巨大的勝利,可是我相信,對于她自己而言,她更希望這世間不必再用鏟子對抗原子,不必再用愛情對抗死亡,沒有戰(zhàn)爭,沒有災(zāi)難,沒有血淚,一切都溫柔美好,不必再用文字去悲憫。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