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佾
一
樊小龍是在辛安里長大的少年。
辛安里得名于這座城市的護城河辛安河。
這座城市不大卻干凈,小小的一方被攏在海灣里,水深浪平,就形成了天然的海港。臨海背山的地貌,雪窩似的,夏天和冬天總有大雨大雪,因而辛安河總也不干。
辛安里街道兩邊種了桃花樹,三月的時候,綻開的粉紅色花霧把整條街道占得滿滿的,遠遠看著像到了黃藥師的桃花島。桃花落了,就結(jié)了一顆顆青色的小桃,小桃不好吃,酸酸澀澀的,沒甜味兒,小桃落了,就滾得滿地都是。
樊小龍童年是在他媽廠子的附屬幼兒園里度過的,這個幼兒園就在辛安里盡頭,一個叫慢城發(fā)動機廠的地方,每次下午放學(xué)鈴響起,就有一堆穿著藍色卡其布工作服的女工們揮著白線手套站在門口,等著接小孩放學(xué),在樊小龍童年印象里,他媽身上總是一股刺鼻的機油味,洗也洗不掉。
這股機油味在樊小龍八歲之后就再也沒聞到過了。
因為慢城發(fā)動機廠倒閉了,他媽下崗了。
國有企業(yè)改革的春風(fēng)終于吹到了這座沿海小城,慢城僅有的幾家大型國企都相繼倒閉,慢城發(fā)動機廠的老廠長悄然以十萬元的價格賣掉了這個有兩萬多員工的大廠,然后選了個夜黑風(fēng)高的夜晚帶著全家跑路了。當(dāng)所有工人一覺醒來,對著上鎖的大鐵門,突然意識到,自己下崗了。
慢城的大街上一夜之間多了許多光著膀子剃著馬蛋頭的閑散人員,多是二三十歲的小年輕,一幫人蹲在馬路牙子上抽煙招搖,時不時找個緣由叉?zhèn)€架,成天把日子浪費在牌桌、臺球桌和麻將桌上,到了晚上一堆堆地聚在露天地里,打著赤膊喝酒擼串,或者開著改裝過的破夏利在塵土飛揚的街道飛馳而過,轟鳴的馬達和低音炮伴著放蕩嬉笑的余韻還飄在夜空里揮散不去。
有人說,慢城人的懶是透進骨子里的懶,連土話的音調(diào)里都帶著拖沓綿長的尾音??蛇@也不全怪他們,慢城歷史上經(jīng)歷的兩次開埠通商,都沒能把慢城人從那一方港灣庇佑的舊夢里拖出來,這里太平靜了,慢城人就在這平靜里安穩(wěn)慣了。
有來慢城做小生意的小販看中這里的商機,回去一通招兵買馬,南方人就來了。先是在慢城開了一家又一家的眼鏡店,慢城人才知道原來眼鏡不單單就那一種樣式,光鏡框都能分出七八種材料樣式。接著就是南方商城、南方褲行在慢城一家家開起來,里面賣的衣服都是南方過來的新潮款式,料子劣質(zhì),洗兩水就變了形,但款式卻很吸睛,亮片網(wǎng)紗墜了一身,時髦亮眼,慢城的姑娘們才發(fā)現(xiàn)原來南方衣服的尺碼與北方并不相同,他們的小碼連慢城最瘦的姑娘都套不進去,大家都說,這南方女人到底得瘦成什么樣啊。
不久,南方女人們也過來了,她們也是來做生意的,她們在慢城里發(fā)展出一條街的產(chǎn)業(yè),打著理發(fā)店和足療的招牌,玻璃門上印著理發(fā)美容按摩的字樣,門口一堆小姐陷在艷粉色的沙發(fā)里,蹺著白生生的大腿嗑瓜子,一到晚上小屋里就亮出粉紅色的燈光。慢城的男人們又找到了新的娛樂項目,終日沉浸在這些粉紅色的酒池肉林里面。
有人說,這就是電視里天天說的市場經(jīng)濟,就是它,一榔頭把慢城人的大廠夢給敲碎了。
二
2002年,那年的夏天,慢城下了很大的雨,來自東邊海洋的季風(fēng)裹雜著大量的水汽,侵襲了這座小城,大雨沒日沒夜、沒心沒肺地下,辛安里小街上的居民都瘋傳,再這么下下去,河堤就要塌了。
小街是泥土路,一下雨就成了泥沼地,樊小龍趿拉著拖鞋一步一陷地往外走,他要去領(lǐng)初中畢業(yè)證。
路上碰到初中同學(xué)劉闖,他也騎著車往學(xué)校去,看見樊小龍就停下來,用腿支著車,問樊小龍:“你去哪了?”
“去職專了。”
“終于解放了?!?/p>
“嗯,終于解放了。你去一中了?”
“對啊,擦著邊兒進去的,有的罪遭了?!?/p>
走到初中門口,大門還沒開,大家都站在門口等著,商量好了似的,自動分了組,考上一中的站成一堆,他們比較安靜,一個個臉上佯裝著沉穩(wěn)淡定,像一群待價而沽的老處女,又矜持又做作。去職專的站成一堆,他們臉上洋溢著放浪又淫蕩的笑容,像出了臺的妓女,完全放飛了自我。剩下一群比較尷尬的是那群去藝術(shù)高中的,他們既不像處女那樣矜持做作,又不像妓女那樣淫蕩放浪,他們就像古代青樓賣藝不賣身的那群家伙,一臉的堅貞不屈。
那一年,樊小龍十六歲,沒考上高中,折在了去一中獨木橋的路口上。
這是必然的,樊家不出讀書人。
樊小龍沒考上高中,最失望的不是樊小龍,也不是樊小龍他媽,而是樊小龍他爺,樊老大爺。樊家的大孫子沒有擠進高中,用樊老大爺?shù)脑捳f,這個頭沒有開好,后面幾個孫子相繼都跟高中無緣了,到樊小龍這把樊老大爺最后一點希望的火花也刺啦一聲澆滅了,他不得不承認(rèn)樊家不出讀書人這個事實。
但樊小龍他媽李麗可不這么想,雖說沒考上縣高中,但職業(yè)中專是可以去的,一旦去了職專,樊小龍就是兄弟姐妹們中學(xué)歷最高的了,這點就夠李麗在妯娌里面揚眉吐氣的了,而且去了職業(yè)中專就意味著有考大學(xué)的機會,想到這李麗就覺得自己的寶貝兒子還算給自己爭了光的。
那會慢城一共四個中專類的學(xué)校,慢城第一職業(yè)中專,慢城第二職業(yè)中專,慢城技工學(xué)校以及慢城電大,到了樊小龍那一代正好趕上計劃生育實行得最嚴(yán)格的階段,基本都是獨生子女了,學(xué)校還是那么多,學(xué)生銳減,老師比學(xué)生還多。后來為了統(tǒng)籌教師資源,實際上是招不到生源了,其中三個學(xué)校就湊在一起,開了個會,合并到了一起,名字就叫慢城職業(yè)中專,電大還是電大。
樊小龍的專業(yè)是機電,班主任是個女的,樊小龍覺得她長得特像當(dāng)時熱播的電視劇《孝莊秘史》里面的海蘭珠,皮膚是不正常的蒼白,顴骨高聳,臉頰凹陷,眼睛總是瞪著,眼神里透著神經(jīng)質(zhì)的光,走路悄無聲息的,對什么事都流露出淡淡的厭倦和不耐煩,這個班主任上了兩周的課就再沒出現(xiàn)過,后來換了個教制圖的男老師來當(dāng)班主任。
新來的班主任三十來歲,平常人的長相,因為是臨時上任,似乎沒什么經(jīng)驗,站在臺上局促地搓著手,還是經(jīng)底下一個同學(xué)提醒,才匆忙定了班委和輪值。樊小龍的輪值是在周三,輪值生的任務(wù)就是戴著紅袖章在校園里蹓跶,抓違紀(jì)的,扣班級道德風(fēng),因為分?jǐn)?shù)涉及到班級考評及班主任的獎金,因此各個班都對分?jǐn)?shù)看得極重。endprint
三
職專是個很小的地方,坐落在城市的邊緣,放眼望去周圍全是田野,碧綠碧綠的,卻很乏味,感受不到任何生機和煙火氣,這地方就像是被城市遺落的不毛之地,不開花,沒有果,只有一株株荊棘一樣的刺兒頭。幾排刷黃墻的平房是教室,中間兩個圓形花壇,緊接著一排學(xué)生宿舍和學(xué)生食堂,也是平房,再往后是一個環(huán)形黃土操場,整個學(xué)校就一覽無余。每天困在這一方小天地里,整個人的眼里就剩一片灰蒙蒙的土黃色。
樊小龍喜歡輪值,因為可以不用呆在教室上自習(xí),蹓跶起來才覺得眼球活動起來,人也活了過來。
這天,樊小龍蹓跶到操場上,隱約聽到靠墻的一簇冬青后面有聳動,想著可能是哪對小情侶干柴烈火的,躲在冬青后面“辦事”,畢竟樊小龍聽班里的值日生說過,每天都能從冬青后面清掃出不少安全套、鑰匙環(huán)、硬幣等物體,想到這,樊小龍惡作劇心起,大喊了一聲,誰在后面,教導(dǎo)主任要過來了!
草叢里的聳動驀然停了下來,就在樊小龍以為會從草叢里走出兩個灰溜溜的男女時,卻嚇了一跳,幾個身板健壯,高出樊小龍一個頭的男生走了出來,樊小龍?zhí)ь^看著幾個完全超出預(yù)期的大塊頭鐵塔似的壓迫了過來,一下蒙了,所幸?guī)讉€男生看了看樊小龍大臂上的紅袖章,瞥了樊小龍一眼,并沒有追究就走開了。樊小龍松了一口氣,剛想走開,又被草叢后面走出的兩個人嚇到了,這兩個人身型顯然比剛剛幾個鐵塔要瘦弱得多,凌亂的頭發(fā)和衣服上的草屑讓樊小龍明白過來這兩個倒霉蛋剛剛是被鐵塔們收拾了,但是從還算完整的面皮來看,他們顯然是幸運的,在鐵塔們做完熱身運動,上演全武行之前,樊小龍陰差陽錯地晃悠了過來并且救了他們。
樊小龍瞥了一眼兩人的裝束,就知道這兩個人是焊工班的,這個專業(yè)的學(xué)生有一個特點,即使是三伏暑天,也要把渾身包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高領(lǐng)衣服,褲子和衣袖一律是帶松緊帶的掐袖款,為的是防止使用電焊的時候火星子濺到皮膚上。
兩個男生知道是樊小龍救了他們,心里自然就對樊小龍親近了起來,一個男生從兜里掏出一個卷得皺皺巴巴的煙盒,抖出一支香煙,親熱地遞了過來。樊小龍原本不會抽煙,本能地想拒絕,但是想了想,又接了過來。樊小龍看了眼手中的煙,這是一根褐色濾嘴的軟將軍,兩塊五一包,便宜好抽,班里的男生大都抽這種。接過煙,樊小龍也知道了兩個男生的名字,陳唐和姜宇。
遞煙給樊小龍的是姜宇,他是從鄉(xiāng)下初中上來的,大概是從小干農(nóng)活的原因,小小年紀(jì)就一身精壯的腱子肉,皮膚曬得黝黑,剃了普通的小平頭,粗眉大眼的憨厚模樣。旁邊的陳唐皮膚白白的,長了一張狐貍臉,一說話嘴邊就有個小酒窩若隱若現(xiàn)的,是個小帥哥,身量跟姜宇差不多,但是身材明顯瘦削得多,就是青春期竄個頭的身材,竹竿似的,吃進去的那點飯都用來往上拉伸了,染了一頭栗子黃的頭發(fā),燙了離子燙發(fā)型,頭發(fā)一根根顫抖地挺立著,聳著肩,走幾步就要甩一下劉海,這是時下最流行的造型。
開學(xué)不到三個月,班上一半人都有了相好的,這個相好的跟女朋友還不一樣,相好的就是兩個人看對眼了,互相做個伴,排遣一下寂寞,可以用來滿足生理需求,處膩了就分開,誰也不用負責(zé),也不要求對方專一,一個男生可以同時有好幾個相好的,一個女生也可以同時和幾個男生相好,誰也不能干涉誰。樊小龍也想找個相好的。
樊小龍看不上職專的女生,雖說他自己也是職專的,但他總覺得職專的男生和女生是不一樣的,他覺得職專男生那是充滿江湖氣和男子漢味道的,而職專女生則充斥著傻氣。樊小龍把慢城的女生分為三個檔,第一檔的是電大的女生,那里是慢城各大初中?;ǖ闹饕飨虻兀樀捌辽聿逆鼓?;第二檔是縣一中的女生,她們雖說沒有漂亮的臉蛋,但是她們頭腦聰慧,機靈可愛,她們排第二檔;最后一檔就是職專女生,她們呢,鮮少有漂亮臉蛋,且身材不是瘦得像柴火棍就是胖得蠢笨,腦子還不好使,周身散發(fā)著蠢氣,樊小龍覺得自己應(yīng)該找個電大的相好的。
在手機網(wǎng)絡(luò)還不算普及的年代,大部分人處相好的方式就是寫信來維系,做筆友,每天班長都能從傳達室拿回一摞的厚信封,五顏六色的彩色信封紙,被涂畫得滿滿的。
樊小龍央小喇叭也給自己介紹一位筆友,小喇叭在電大的相好很快就把自己的朋友介紹給了樊小龍,樊小龍從小喇叭處借來了彩色信封和印花信紙,就開始寫信,筆在手里擎了半節(jié)課,也沒憋出完整的一句話,只好撈過小喇叭已經(jīng)寫完的信,聊做參考。
開頭要先問候一下親愛的筆友,中間添油加醋地講一下自己在職專的生活,結(jié)尾要表達一下自己對未來的希冀和暢想,當(dāng)然暢想里面是要把筆友加進去的。在研究完小喇叭的信之后樊小龍就明白了,這寫信的套路就是仗著互相不認(rèn)識胡亂吹牛逼,樊小龍給自己起了個筆名叫絕版龍少,也照著小喇叭信的樣式寫了一封,并在結(jié)尾處表達了自己在廈門大學(xué)和中山大學(xué)之間難以抉擇的煩惱,希望筆友幫自己出個主意。
寫完裝進粉色的信封里,煞有介事地貼上郵票,扔給了小喇叭,讓他幫忙寄出去。
回信很快就來了,女孩的筆名叫小妖精,在信里也親切地問候了絕版龍少,介紹了自己在電大的生活,最后同樣也在結(jié)尾表達了由于自己太過漂亮而招致女同學(xué)嫉妒孤立的煩惱,落款處女孩附贈了一張大頭貼。女孩瘦瘦的,臉也小小的,留著齊劉海,畫著夸張的眼線,穿著小腳褲,在照片里擎著剪刀手?jǐn)[著內(nèi)八腳。樊小龍拿著大頭貼反復(fù)看著,不算丑。
絕版龍少和小妖精開始了書信往來,但是由于雙方都文筆有限,連吹牛都開始乏善可陳,但是小妖精沒有說停止,絕版龍少也只好硬著頭皮繼續(xù),最后發(fā)展到絕版龍少只要看見班長拿著信封走進教室就開始頭疼。
這段無聊而又艱辛的關(guān)系終于以教導(dǎo)主任的出面干涉而宣告結(jié)束,傳達室里每天雪花片一樣飛來的粉色信封終于激怒了教導(dǎo)主任,本就意興闌珊,精疲力盡的少年們都暗暗松了一口氣,這股交筆友的風(fēng)氣滋長得迅速,結(jié)束得也不拖泥帶水。絕版龍少到最后也不知道小妖精的真名到底叫什么,那些粉紅色的信件被絕版龍少帶到操場的冬青后面燃了用來點煙,粉色的信紙在火舌的舔舐下慢慢卷曲,燃盡,連同小妖精大頭貼上的臉一起變成一堆灰燼,風(fēng)一吹就散了。endprint
點完煙樊小龍就和一幫人坐在冬青后面,其實按著樊小龍的想法,他應(yīng)該坐在墻頭上,跟一群人吞云吐霧,看著遠方,這才帥氣,在上職專之前樊小龍就是這么想的,但是到了職專才發(fā)現(xiàn)條件根本不允許,職專的破院墻上插滿了碎玻璃碴子。即使是這樣,依舊有人翻了墻往外跑,墻外面是農(nóng)田,墻根下面是長滿荒草的深溝,以前挖來作灌溉引水的,后來荒廢了,開學(xué)三個月連續(xù)跳了十來個,成功跑出去的就一個,其余的都是被擔(dān)架抬回醫(yī)務(wù)室的,樊小龍親眼看著一個躺在擔(dān)架上的男生,不死心地閉著眼哀嚎,我要出去,我要出去,我受不了了。
后來為了防止學(xué)生往外跳摔斷腿,學(xué)校又在玻璃碴子上面加固了一層鐵絲網(wǎng),課間的時候,樊小龍跟著姜宇蹲在鐵絲網(wǎng)下面抽煙,姜宇看了看鐵絲網(wǎng),說:“我怎么覺著這么憋屈?!狈↓埜ь^看了一眼,說:“是不是覺得跟勞改犯出來放風(fēng)似的?!苯钜慌拇笸龋f:“對對對,我說呢,這場景這么眼熟?!?/p>
四
回顧2000年初的慢城,你會發(fā)現(xiàn)走在街上的女孩子都長著一樣的臉。
這股妖風(fēng)應(yīng)該是從與慢城隔海相望的韓國傳過來的,不論是紅燈區(qū)的小姐還是職專里的學(xué)生妹,甚至是開發(fā)區(qū)滿大街的外地廠妹,無一例外都留著統(tǒng)一的造型,頭發(fā)要削得有層次感,下面拉直,頭頂卻要燙得蓬起來,遠遠看著像一顆顆游動的水母,這個發(fā)型一定要配上齊劉海,斜劉海或者中分是不行的,顯臉大。齊劉海要長,剛好蓋住眼皮,遮半張臉,眼睛要描上黑眼線,眼線筆可以代替眼影來用,描在眼皮上,這樣可以從視覺上放大眼睛,粉底和口紅是可有可無的,這種妝容的要點就是眼線,眼線,以及眼線。一根眼線筆只要三塊錢,就可以打造當(dāng)下最時髦的妝容,這種妝容的高度統(tǒng)一性和強力遮蓋性使街上每個姑娘的臉看起來都差不多。
除了妝容,衣服也很有講究。衣服和褲子是要黑色的,黑色最顯瘦。上半身要有亮鉆或者亮片,下半身是去韓國城統(tǒng)一批發(fā)的掉襠小腳褲,這種褲子不論男女,風(fēng)靡全城,樊小龍曾經(jīng)也跟著陳唐買過一條,很多年后回想起這場時尚盛宴,樊小龍仍舊不明白為什么這種褲子能火爆起來的原因,這種褲子穿上后,褲腰永遠卡在髖骨上,露出半截屁股,當(dāng)然也有保守的露出半截內(nèi)褲。
這個內(nèi)褲男女也是有區(qū)別的,男的內(nèi)褲邊一定要印上CK的字樣,沒有CK的內(nèi)褲邊是不行的,CK簡直就是高檔內(nèi)褲的代名詞,就像我們提起床墊就會想起席夢思一樣。女的有丁字褲,有蕾絲邊,也有光著的,你可以從女的露出的內(nèi)褲邊來判斷她的職業(yè),露出蕾絲邊的,通常是開發(fā)區(qū)廠妹;從屁股縫中間延伸出一條線的,那是丁字褲,這通常是小姐;波點花邊或者光屁股的,通常就是職專妹了。
這褲子穿上,襠部就垂到腿彎處,從理論上說,提供走路功能的部分只有腿彎以下,腿彎以下的部分是收緊的,緊緊貼在小腿上,視覺上看,所有人的身材比例都是七三分,這條褲子迫使走路的人都一個姿勢,聳著肩,小步小步地往前邁,顯得慵懶又頹廢。說起來這種褲子的原理竟然和古人裹小腳有著驚人的相似,都是通過某種外力束縛來滿足某種特定的審美需求。
樊小龍發(fā)誓,在他十六歲的青春期里,回想他曾遇到過的女孩子,全都長著一樣的臉,除了柳嬌。
樊小龍第一次看到柳嬌是在汽車站,他一下子就被吸引住了,柳嬌就是俗話說的那種鶴立雞群的女孩子。
細長秀氣的頸子高高擎著,黑頭繩把一把馬尾束起來,幾綹碎發(fā)別在耳后,露出小巧的耳朵,耳廓白凈,在陽光下透出粉色的光和淺色的血管。穿著寬大的校服,袖子長出很多,手縮在袖子里,走路一甩一甩的。右胸口上方別了一方綠色的校牌,上面有楷體書寫的縣一中名字,高一八班,正中兩個大字,柳嬌,那是女孩的名字。
樊小龍覺得女孩名字里的嬌字特別配女孩。
職專和縣一中休息時間是一樣的,每周五下午五點,所有的住校生都會到汽車站乘坐去鄉(xiāng)下的小巴車回家。樊小龍不用去鄉(xiāng)下,但是他閑著沒事,總是隨著一幫回鄉(xiāng)下的同學(xué)一起在汽車站廝混一陣再回家。
樊小龍就是在車站碰到柳嬌的,彼時他正靠在車站的欄桿上跟著一幫同學(xué)吞云吐霧,樊小龍覺得自己抽煙的動作雖不算熟練,但是那種瀟灑張揚的氣質(zhì)一定很吸引人,配上新燙的玉米粟發(fā)型,尤其是車站里時不時由小巴車帶來的絲縷小風(fēng),吹得玉米粟發(fā)型在風(fēng)中微微戰(zhàn)栗,撲在臉上的劉海帶著薰衣草的發(fā)蠟味,遮住半張臉,神秘又冷酷,比一中那群土鱉時尚多了。
其實在一群學(xué)生里可以很輕易地分辨出一中的學(xué)生和職專的學(xué)生,一中的學(xué)生打扮得相對保守土氣一些,他們通常不怎么說話,每個人在等車的間隙,都在低頭看手中的小卡片,口中念念有詞。樊小龍偷瞄過那些卡片,有的寫滿英語單詞,有些記著數(shù)學(xué)公式,柳嬌手里也有一個小卡片,但樊小龍注意到,柳嬌的注意力很少集中在卡片上,總是偷偷四下張望,就在柳嬌的四下張望之下,眼神不可避免地與樊小龍耿直的目光相遇了,樊小龍沒有移開,柳嬌也沒有移開,兩個人都固執(zhí)地看著對方。盯了一會,是柳嬌先投降了,她笑著把嘴巴湊到站在旁邊的一個打扮土氣的四眼妹耳邊,手掌彎成半月形撐在嘴巴和四眼妹耳朵中間,防止聲音擴散出去,一股小女孩的嬌俏姿態(tài),不知道柳嬌說了句什么,四眼妹抬起頭朝樊小龍的方向望了過來,柳嬌也抬頭望了過來,眼睛里是盈盈的笑意,樊小龍覺得有戲。
但沒等樊小龍采取下一步動作,一輛小巴車就停在了柳嬌站的站牌前,柳嬌把手重新縮回袖子里,挎著四眼妹的手上了車,馬尾一甩一甩的,沒再看樊小龍一眼。樊小龍下定決心,下周五還要來汽車站。
下個周五很快又來了,職專的時間總是過得很快。
樊小龍到汽車站的時候,柳嬌已經(jīng)站在站牌下了,手里依舊拿著小卡片,眼神卻到處掃著,似乎在尋找著什么,顯得心神不定的。樊小龍想著怎么能引起柳嬌的注意,今天柳嬌身邊沒有那個四眼妹,樊小龍考慮再三,抬腳走向柳嬌,裝作不經(jīng)意地擦著柳嬌的胳膊走過。感受到有人輕輕撞了自己,柳嬌抬頭看了一眼,樊小龍微側(cè)著頭,用眼睛的余光看著柳嬌,觀察她的反應(yīng)。柳嬌抬頭見是樊小龍,抿嘴笑了笑,然后又低了頭,樊小龍甚至覺得他看見了柳嬌臉上的紅暈。endprint
樊小龍今天依舊靠在上次的欄桿上。自從樊小龍來了之后,柳嬌再沒有四處張望,而是一直低垂著頭,偶爾抬頭用眼光瞥一下樊小龍的方向。樊小龍覺得心里有股暗暗的得意和甜蜜在滋生,這是以前從未有過的,樊小龍終于明白了那些雜志里描述初戀時候的種種美好是不帶一點夸張和修飾成分的,他感覺到自己年輕的心臟開始熱烈地在胸腔中撞擊起來,因為力道太兇猛,他甚至感覺到陣陣疼痛,但是這種疼痛恰到好處,這種疼痛里是夾雜著輕快地愉悅的。
樊小龍在欄桿上靠了一會,就有更多的職專男生聚了過來,一群人嘰嘰喳喳的互相推搡,大聲地開著玩笑,引得路人紛紛側(cè)目,樊小龍覺得自己應(yīng)該做點什么,搶一些風(fēng)頭。
他伸手把不遠處的王彪招呼過來,王彪腦子不好用,天生的,他的身世在村里傳得沸沸揚揚,上了學(xué),同村同學(xué)又把他的家史傳得滿學(xué)校都是,一直到他上職專,全城的人都知道了他家那點破事,據(jù)說他腦子不好使是因為他是近親結(jié)婚的產(chǎn)物,他父母是親兄妹,沒人看見過他父母什么樣,他是被養(yǎng)在他爺家的。
王彪腦子不好使,卻和氣,對誰都笑臉盈盈的,這會聽見樊小龍叫他,就顛顛地跑過來,問樊小龍有什么事。樊小龍手一伸,說,來支煙。王彪手往兜里一摸,說,啊,今天沒有帶。樊小龍裝作生氣的樣子用臂彎擒住王彪的脖子,拿膝蓋搗他的肚子,樊小龍瘦,他擒著王彪跳起來幾乎是掛在王彪身上,王彪拼命地躲閃,欄桿上圍的一群人都在起哄,爆發(fā)出巨大的嬉笑聲和起哄聲,柳嬌老遠地聽見嬉笑聲,轉(zhuǎn)頭看了過來,樊小龍就更賣力地表演,他覺得自己今天算是出了大風(fēng)頭,像個英雄似的。
表演完了,樊小龍就點了根煙,靠在欄桿上。有風(fēng)吹來,他瞇著眼,任由劉海撲在臉上。他想此刻的自己一定像個孤獨的浪子,如果再有一把吉他就好了,雖然他不會彈,但是背在身上就很襯他的氣質(zhì),他經(jīng)常在電影院門口看到有男孩背著吉他悶頭走,造型很酷。樊小龍記得胡同鄰居劉峰也有一把,回頭要跟他借過來,下次背著來,柳嬌還不得迷死自己。
有職專的男生湊過來,跟樊小龍說,那邊有個妞兒剛剛一直看著你,是不是對你有意思。樊小龍順著男生的目光看過去,他說的是柳嬌,樊小龍得意地忘了形,連其他人都看得出來柳嬌喜歡自己。他跟周圍幾個男生說,我看上那個妞兒了。幾個男生順著樊小龍的眼神望過去,就開始起哄,柳嬌被男生們突如其來的起哄嚇了一跳,趕緊把身體背過去,幾個男生見柳嬌害羞了,就更加不罷休,有幾個膽大的更扯著嗓子,在喊嫂子好。樊小龍聽了,就覺得特有面子,他覺得柳嬌肯定也覺得有面子,這么多人喊嫂子呢。
一個穿球服的一中男生過來了,塊頭很大,籃球隊的,他走到柳嬌面前,先是瞥了欄桿這邊一眼,才低頭跟柳嬌說話,他的聲音沉穩(wěn)有力,中氣很足,隔了很遠都聽得清楚,他問柳嬌:“你認(rèn)識那邊那群人?”柳嬌瞥了瞥樊小龍,故意扯了嗓子回答:“不認(rèn)識,我怎么會認(rèn)識職專的人?!?/p>
這劇情發(fā)展得有點出乎樊小龍的意料,按照車站門口小書店里那些印刷得五顏六色的青春雜志上的故事情節(jié)來看,像柳嬌這種一中好女孩是很容易愛上職專壞男孩的,事實證明,在前不久的幾分鐘,劇情確實是這樣發(fā)展的,到底哪個環(huán)節(jié)出了問題,樊小龍也沒搞清楚,但是柳嬌的那句話還是刺到了樊小龍,她說的是,我怎么會認(rèn)識職專的人,而不是我怎么會認(rèn)識他,女孩把職專兩個字咬得特別重,透著不屑和鄙夷,這兩個字跟女孩身上的校服格格不入。
樊小龍的臉噌地紅了,他察覺到周圍出現(xiàn)短暫的安靜,這安靜讓樊小龍既羞憤又不安,他像被人當(dāng)場扇了一耳光,這耳光清脆響亮。那幾個起哄的男生轉(zhuǎn)眼又湊到旁邊一堆人里去了,但樊小龍總覺得他們在嘲笑他的事,他裝著無所謂地晃悠過去,聽見他們在談?wù)搫e的事情,但他還是不放心,他湊過去想挑起話題,看看他們對這件事的看法。那女的簡直有病,他說,幾個人停下來有些奇怪地看著樊小龍,他們似乎忘了剛剛的事情,樊小龍又提醒他們,就是剛剛站在那的那個女的。終于有人明白他說的話,也跟著罵了一句,對,有病。但樊小龍還覺得不夠,又接著說,好像長得也一般,有人回說,不知道,沒仔細看,樊小龍期待著男生們能激起熱烈的討論,最好能把聲勢造起來,好壓過這令人壓抑的局面,可男生們似乎都沒什么興趣再鬧了,樊小龍訕訕地在那里站了一會,覺得沒勁,就一個人往回走。
走到河堤上,樊小龍找了個緩坡躺了下來,河堤上長滿了草,躺在上面軟綿綿的,遠處一輪夕陽攤在河面上,余暈拉得老長,河水都映成了淡金色。
他又想起柳嬌看他的眼神,像在看一個低劣的物種,樊小龍突然想起去初中領(lǐng)畢業(yè)證那天的場景,那天站在門口的人,那些被他形容是老處女一樣又矜持又做作的一群人,其實柳嬌跟她們是一樣的,她只是比她們好看一點而已,其實從那一天起他們的界線已經(jīng)劃分出來了,不僅有了界線,還有了高低貴賤之分,只是他沒察覺到而已。
這個發(fā)現(xiàn)讓樊小龍深受打擊,刨去做嬰兒那三年,在樊小龍少得可憐的十三年人生經(jīng)驗里面,他從沒懷疑過這個世界的公平和正義,也從沒懷疑過自己還和所有人一樣漫步在同一條起跑線上,而柳嬌的一個眼神卻讓他赫然發(fā)現(xiàn)自己拐進了一條雜草荒蕪的小道,他抬頭望向遠處,卻只看到其他人狂奔而去的背影。
一只腳停在樊小龍旁邊。
他轉(zhuǎn)頭就看見了姜宇,姜宇在樊小龍旁邊蹲了下來,一張臉就在樊小龍視野里突然放大,他說,你在這干嗎,走吧,陪我去趟小學(xué)。樊小龍才想起來原本答應(yīng)姜宇陪他去找小學(xué)生要錢,他給忘了。
樊小龍轉(zhuǎn)了個身說,不去。姜宇說,走吧,你在這躺著也沒事。樊小龍突然就覺得煩躁,說了不去,就是不去。姜宇覺得他莫名其妙的,罵了句有病吧你,就轉(zhuǎn)身走了,走了兩步看見樊小龍還躺在那,就又走回去,用腳尖踢踢樊小龍的肩膀,哎,你怎么了?樊小龍說,沒怎么了,就是不高興。姜宇說,懶得管你,就轉(zhuǎn)身要走。樊小龍又叫住姜宇說,哎,你等會。姜宇轉(zhuǎn)過頭問,又干嗎?樊小龍說,你那有不錯的姑娘嗎,介紹一個給我。姜宇看看樊小龍,說,思春了嗎,這么暴躁。樊小龍說,你管我,到底有沒有。姜宇說,你要什么樣的,高的矮的胖的瘦的。樊小龍說,隨便。姜宇說,隨便是什么玩意兒。樊小龍說,你有完沒完。姜宇說,好好好,你說隨便的。endprint
五
上次在河邊,姜宇說要給樊小龍介紹的女孩子,名字叫周美麗。
八十年代那會家長給小孩起名字特別喜歡用美麗這倆字,王美麗啊姜美麗啊劉美麗啊,就像六十年代那會的人起名喜歡用建國、建軍、國慶是一樣的,這里面都包含著父母強烈的期待和愿望。愿望是什么,就是基本不可能成真的東西,所以,一般名字里有美麗兩個字的女孩子,長得都挺差強人意的。當(dāng)然,關(guān)于這一點,樊小龍也是之后才總結(jié)出來的。
傍晚吃過晚飯,樊小龍站在學(xué)校小賣部門口等姜宇和陳唐,老遠就看到兩個人晃悠過來,三個人靠在商店門口的墻根處吃辣條,一包辣條見底,就見姜宇下巴一揚,嘴朝外撇了撇,樊小龍?zhí)ь^一看,就看到不遠處走過來一個異常豐滿的女生,白白胖胖的,穿著一件格子襯衫緊緊地繃在身上,把胸部顯著地突顯出來,波濤洶涌得可怕,好像隨時都要沖破扣子的束縛決堤而出。女孩走近了,就看清了臉,發(fā)面饅頭一樣的大臉,描著黢黑的眼線,涂著血盆大口,讓本來就挺大的五官顯得更大了,留著齊劉海,做了拉直緊緊貼在額頭上,遮了一半臉,后面的披肩發(fā)做了離子燙,松松地蓬著,顯得頭更大了。
姜宇沖女孩吹了聲口哨,女孩轉(zhuǎn)過頭看見了墻角的三個人,先是和姜宇打了聲招呼,問了句,你在這干嗎呢。姜宇回答,沒事,瞎玩兒呢,說完又指了指旁邊的樊小龍,我兄弟,樊小龍,機電班的。女孩轉(zhuǎn)頭看了眼樊小龍,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然后扭頭進了小賣部。見女孩進了小賣部,姜宇轉(zhuǎn)頭用胳膊肘碰了碰樊小龍,怎么樣,她就是周美麗。樊小龍聽完整個臉都垮了下來,陳唐還在一邊起哄,你可真有福氣。姜宇說,找個相好的你還挑三揀四的,又不是讓你娶她,毛病。樊小龍想想也對,就閉了嘴。
樊小龍和周美麗約在周五放學(xué)在汽車站門口見,車站門口是城里小旅館的聚集地,也是鄉(xiāng)下學(xué)生回家的中轉(zhuǎn)站,很多要回家的學(xué)生都在車站的小旅館跟相好的膩歪一陣才坐最后一班車回家。樊小龍從沒進去過,但是他聽同學(xué)說過,這里雖然衛(wèi)生沒法保證,但是好在價格便宜,且不用查身份證,最重要的是,里面像蜂巢一下四通八達,不用擔(dān)心被突擊檢查的老師堵住。
周美麗如約而來,樊小龍想了想,沒有立刻拉著周美麗去小旅館,而是轉(zhuǎn)了個彎去了電影院門口的冷飲店,雖然樊小龍并沒有打算把周美麗當(dāng)做女朋友,但是他覺得把目的表現(xiàn)得這么明顯和直接還是不太好,搞得跟地下賣淫似的。兩個人自上次在小賣部匆匆見了一面之后,這是第二次見面,樊小龍不免有些緊張,自顧自走在前面,周美麗走在后面,兩個人就這么一前一后地走,走了一會,樊小龍覺得有些尷尬,于是放慢了腳步,等著周美麗跟上來,兩個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各自班級的事情,走到了冷飲店。
樊小龍還是第一次這么正式地跟女孩子約會,雖然有些緊張,但是好在對面并不是自己喜歡的女孩,所以并沒有刻意表現(xiàn)什么,他照著自己的喜好點了一杯珍珠奶茶,一碗水果沙拉,還有一方奶油蛋糕。服務(wù)員麻利地把飲品端了上來,奶油蛋糕是用瓷碟子裝著的,兩指寬的一小方,抹了薄薄一層粗糲的劣質(zhì)奶油,頂上一顆櫻桃看起來蔫蔫的,像撒了氣的皮球,癟了。樊小龍把奶茶拿了過來,把水果沙拉推到了周美麗面前,奶油蛋糕放在了中間。
周美麗接過水果沙拉,吃了兩口,就用叉子漫不經(jīng)心地叉著水果,插進去,又拔出來。樊小龍喝了口奶茶,膩膩的奶茶粉味兒讓他覺得有點反胃,喝不下去了,也像周美麗一樣,用吸管戳著杯底的珍珠,兩個人都沒有動桌子中間的奶油蛋糕。
“這家店的口味還行,我聽班上的同學(xué)推薦的,”樊小龍說。
“嗯,還行,我也聽人說過?!敝苊利惢氐?。
“這塊蛋糕你吃了吧?!?/p>
“不吃了,有點膩。”
“我也不太吃得下了?!?/p>
“那咱走吧?!?/p>
“好?!?/p>
走出冷飲店,樊小龍突然覺得之前找相好的熱切心情冷淡了下來,也不是說看不上周美麗,樊小龍覺得現(xiàn)在就是一個天仙站在自己面前也提不起興趣。這種突如而來的失落和冷靜總是在樊小龍試圖改變某種現(xiàn)狀的時候突然竄出來,讓他想往后縮。樊小龍搞不清這種失落和冷靜是源于過度的緊張還是對未知的恐懼,他在跳出一些固有的習(xí)慣和規(guī)范的時候,又會產(chǎn)生一種莫名的留戀和不舍,這種矛盾讓走在周美麗身邊的樊小龍覺得自己的腿像灌了鉛水,遠遠的已經(jīng)看到汽車站候車廳的大招牌了,樊小龍心里的那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失落和厭倦也開始達到頂峰。
他轉(zhuǎn)頭看著周美麗,他今天還沒有仔細看過她,她對于他來說還是一個完全陌生的人,她今天是刻意打扮過的,穿了件黑色雞心領(lǐng)的緊身莫代爾T恤,黑色顯瘦的緣故,把她的腰身凸顯了出來,胸部也更顯碩大。頭發(fā)遮住了一半臉,只看得見小小的一方側(cè)臉,因為化了妝,看不太清五官,但是皮膚是細嫩的,這點從她脖頸耳后露出的白皙皮膚上可以看得出來,這種白皙讓她的胖變得干凈而具誘惑力。
注意到樊小龍在看她,周美麗也微微側(cè)頭,眼神里透著稚嫩的麻木,兩個人向前走著,不斷有放學(xué)的學(xué)生擦著兩個人走過,有步履匆匆的一臉風(fēng)塵的旅人,也有操著土話吆喝買賣的生意人,各種嘈雜擦著耳朵過去,樊小龍感覺自己像被罩進了一個透明的玻璃罩,稍有動作都被無限放大,他甚至覺得每個路過的人都在用眼覷著自己,似乎每個人都看透了他的心思,那些眼神像針一樣,一針針刺在樊小龍的臉上,耳朵上,身上,手上……
一個穿著校服的女孩背著書包面無表情地路過,樊小龍立馬想到了柳嬌,想到今天是周五,樊小龍想著她一定會碰到他的,說不定她現(xiàn)在正在某個角落里覷著他,冷笑著,想到這,樊小龍的頭埋得更低了,他又想起柳嬌那天的眼神,驕傲里帶著厭倦,那一個眼神就讓他明白了他和她的距離,她果然是聰明的女孩,一個眼神都可以殺人于無形。但是他立馬又把頭抬了起來,他不能讓她知道他內(nèi)心的虛,他不能讓她有勝利的感覺,她不是想打敗他嗎,他偏不,他晃了晃因為緊張而僵硬的脖頸,把一直揣在兜里的手也拿了出來,裝作滿不在乎的樣子走起來。
樊小龍帶著周美麗走進了旅館,把早就準(zhǔn)備好的幾乎要揉爛的二十元拿出來,頗有氣勢地拍在柜臺上,對著柜臺里那個正嗑瓜子的服務(wù)員說,開一間鐘點房。服務(wù)員抬頭看了樊小龍一眼,又掃了周美麗一眼,動作稍有停頓,這一停頓就讓樊小龍泄了氣,眼神就慌亂起來,還按在臺子上的手開始微微發(fā)抖,服務(wù)員從樊小龍手下抽出二十元,對著日光燈照了照,然后扭頭從身后的木架子上拿下一串鑰匙,丟在柜臺上,說了句,二樓左轉(zhuǎn)第二間。說完沒再看樊小龍,繼續(xù)低頭嗑著瓜子。樊小龍搶過鑰匙,逃似的拉著周美麗離開了。endprint
小房間沒有窗戶,進門就有股潮濕發(fā)霉的氣味,還混雜著難聞的煙草味和汗酸味,房間里的布置很簡單,正中一個雙人床,上面鋪著洗得發(fā)黃的印花床單,墻角放了一張寫字臺,上面擺了一臺老式的電視機,日光燈照得房間里的每個物件都刺眼,連帶房間里的兩個人都顯得尷尬無措。樊小龍轉(zhuǎn)過身把日光燈關(guān)掉,房間頓時陷入沉寂的黑暗之中,黑暗是一層保護色,把所有的羞恥和不堪都按壓下去,反而把情欲和誘惑撩撥得滋長起來。
樊小龍在黑暗中摸索著,先是周美麗的手,細嫩滑膩,緊接著是她的胳膊,她的胸口,一切都變得順?biāo)炱饋?,像是無師自通一般。黑暗中,樊小龍隱約聞到一股好聞的甜香味,這是樊小龍第一次與女孩如此親密的接觸,這股好聞的甜香味刺激得樊小龍開始沒來由地燥熱起來,只有用盡全力把女孩揉進身體里才能把這股燥熱轉(zhuǎn)移出去,女孩柔軟溫?zé)岬纳眢w寬厚得像無邊的海,讓樊小龍不顧一切地想要溺死在里面。
樊小龍到家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透了,家里一個人沒有。他媽出去打麻將了,在桌上留了個紙條,說是鍋里留了飯。樊小龍看了一眼飯,覺得沒食欲,就一頭扎進了被子里。他覺得身體里空蕩蕩的,但是卻沒有饑餓感,這種空洞好像填不滿似的讓他難受,迫切地需要有什么實物糅進身體里。樊小龍把房間里的燈關(guān)掉,使自己重新陷入到黑暗之中,這黑暗又讓他想起了周美麗,確切地說是周美麗的身體,他對她的臉還是不熟識的,但是他卻熟識她的身體,細膩肉感,他在她面前顯得瘦小而懦弱,他伏在她身上,就像浮在一塊柔軟的舢板上,那種滿足和安心令他戰(zhàn)栗,樊小龍伏在被子里,把身體弓成蝦狀,這姿勢讓他感覺稍稍舒適起來,他終于沉睡過去。
樊小龍再見到周美麗是在食堂門口,周美麗正挎著一個女生的胳膊往食堂這邊走,樊小龍遠遠看到了就有點慌張,他不知道該擺出什么表情來面對周美麗,是裝做不認(rèn)識還是該嬉皮笑臉假裝輕松地迎上去,樊小龍還沒有想好,倒是身邊的幾個男生開始互相擠眉弄眼。
“唉,唉,注意,鍋媽來了。”
“你激動什么,小心鍋媽拿胸悶死你?!?/p>
“我聽說前幾天廚師班一個男的把鍋媽睡了?!?/p>
“誰口味這么重?”
“不知道,你看鍋媽臉色就知道這幾天滋潤得不錯?!?/p>
幾個男生低聲竊語地說著話,把樊小龍聽糊涂了。
他問:“你們說誰呢?!?/p>
一個男生回答:“周美麗唄,你不認(rèn)識啊,一雙大胸聞名天下,江湖人稱鍋媽?!?/p>
樊小龍聽完,臉色驀地紅了,幾個男生的話狠狠地戳中了樊小龍的小心思,他甚至覺得幾個人知道了他和周美麗的事,故意促狹他呢,但是轉(zhuǎn)念一想,周美麗應(yīng)該不會自己到處說,所以稍稍放下心來極力偽裝,生怕被幾個男生看出破綻。
周美麗路過的時候,幾個男生起哄地喊著,鍋媽,鍋媽。
這是一個對女性極具侮辱性的,讓人十分難堪的外號。周美麗像是習(xí)慣了,裝作沒事一樣,甚至臉上還帶著些討好的笑容。周美麗身邊的女生忍不住捂著嘴偷著笑,樊小龍從那個女生的眼神里看出了絲絲的得意和譏諷,他突然覺得沒來由地生氣起來,他生氣是因為周美麗不生氣,她為什么不生氣呢,他覺得她要是生氣就好了,她如果生氣了,他可以為她教訓(xùn)那群男生,誰讓他們不懂得尊重她,即使他們懷疑他的動機,他也豁出去了,這不是什么丟人的行為??墒撬龥]有生氣,這樣他有什么理由替她出頭呢,他們會說他狗拿耗子多管閑事,人家周美麗自己都沒生氣,你瞎操什么心。現(xiàn)在他只能混在一群男生里尷尬地隨他們一起笑,他突然怨恨起來,怨周美麗,這個愚鈍而又蠢笨的女人。
周美麗看見樊小龍,就用眼睛盯著樊小龍看,樊小龍注意到了,趕緊把眼神挪開了,周美麗的眼神又緊跟著追了過來,兩個人的眼神在空中你追我趕了幾個來回,最后周美麗是在廁所門口堵住樊小龍的,她把樊小龍叫到教室后面。
她問樊小龍:“你怎么回事?”
樊小龍:“什么怎么回事?”
周美麗:“為什么突然不理我了?”
樊小龍:“我為什么要理你。”
周美麗盯著樊小龍的臉看了半天,然后丟下一句:“樊小龍,你真不是個東西?!本娃D(zhuǎn)頭走了。
樊小龍站在原地,覺得自己的臉像燒起來一樣滾燙。
他又想起那天下午,車站旁的小旅館,沒有窗戶的小房間,混雜著煙草味和霉斑味的空氣里,潮濕腐爛的溫床上,撩撥得情欲像要開出花來。周美麗柔軟而溫暖的腰肢,包裹著他,撫慰著他,他伏在她的身上,像伏在一塊柔軟的舢板上。
她又有什么錯呢,她什么錯都沒有,他就像她說的那樣,真不是個東西。
六
那之后樊小龍到底領(lǐng)過多少女孩去過那個小旅館,樊小龍自己都記不清了,她們千篇一律,大多數(shù)樊小龍連名字都不知道,只以專業(yè)區(qū)分她們。他不喜歡汽修專業(yè)的女孩,她們身上總有一股難聞的機油味兒,一聞到這味道,就讓樊小龍想起他媽,瞬間沒了興致。他也不喜歡旅游班的,雖然她們大多條順盤亮,聲音婉轉(zhuǎn)嬌嗔,但她們身上都是濃烈的劣質(zhì)香水味兒,并且她們很不好約,需要人捧著,前期需要為她們買很多早餐汽水才能入得她們的法眼。樊小龍最喜歡的就是面點班的姑娘,她們嬌憨可愛,身上總有股麥芽發(fā)酵的甜香味兒,并且每次完事之后,她們都會從包里掏出課上制作的奇形怪狀的面點來給樊小龍充饑。
那些都是失敗的作品,可以帶回家去。不同于那些已經(jīng)擺在櫥窗里的精致漂亮的小點心,這些失敗的作品通常只是一團丑陋得沒有形狀可言的面團,它們靜靜地伏在桌子上,蜷縮著,無聲地與樊小龍對視,盯得久了,樊小龍覺得它們很像是柔若無骨的夭折嬰孩,凈白的面皮下,掩藏著嬰孩未能順利出世的無聲幽怨。
這些白凈的面團開始頻繁地出現(xiàn)在樊小龍面前,尤其是在他與女孩做愛的時候,那些蜷伏在桌角上的面團就長出細白的小手,它們緊緊地攀附在桌沿上,盯著樊小龍的一舉一動,這讓他感到很掃興。眼前的陌生女孩發(fā)出小獸般細弱飄忽的呻吟,她的四肢蜷伏在床上,背上突起的蝴蝶骨隨著動作翻飛起來,尖刀一樣的骨頭把薄薄的皮膚崩成脆弱透明的顏色,樊小龍感覺到一種恐懼,他害怕那把尖刀最終會割裂薄膜,從里面爬出無數(shù)長著小手的白凈面團,鼻尖里都是霉菌發(fā)酵的咸濕氣息混雜著煙草的辛辣味道,女孩年輕的身體在日光燈下發(fā)著幽幽的白光,她身下大紅色的印花床單伸展出的枝椏藤蔓把她包裹,她像是從那花朵里擠出來的妖物,拉著他一步步向那腐敗的溫床而去。endprint
他沒來由的有些恐慌,低低地咒罵了一聲,傻逼。
女孩說,你說什么?
樊小龍說,我說,我是個傻逼。
七
職專的最后一年,三年級已經(jīng)全部停課,下到工廠里去實習(xí),因為實習(xí)崗位有限,要分批進行,一部分人到工廠實習(xí),另一部分就在學(xué)校呆著上自習(xí)。大約是因為快畢業(yè)的關(guān)系,也可能是夏天要臨近了,每個人的肚子里都開始憋了一股子熱想要發(fā)泄出來,好像不瘋狂一把,就沒法順利畢業(yè)似的,少年們一個個像走了火的炮仗,一點摩擦就著了,每天都有人掛彩,校長室里每天被叫來的家長像逛菜市場一樣來來往往,到后來任班主任再怎么打電話家長也不來了,隨你吧,我們也管不了,他只要不鬧出人命來就行。少年們更囂張起來,有女教師去教室蹓跶,就被男學(xué)生掀了裙子。女教師是剛畢業(yè)分配來的,自己也還是個孩子,哭哭啼啼的回了辦公室,要求調(diào)崗。教導(dǎo)主任沒辦法,只好把幾個男生較多的班的班主任全換成了男教師。女教師一律不敢穿裙子,執(zhí)勤的時候也不敢下講臺蹓跶,只敢站在講臺上做個樣子,蒙混過去。臨近下課,放學(xué)的時間,所有的教師必須到崗,守在教室、廁所、食堂門口,一個不留神就有推搡和大打出手的。每天都有教室門、玻璃、安全指示燈和消火栓報修。放學(xué)的時候,一群人像沖出河堤的洪流,橫沖直闖。周五的時候全聚集在汽車站,三三兩兩勾肩搭背地靠在車站的欄桿上,更多的沖進車站旁的小旅館里,大家似乎有無窮無盡的精力需要去發(fā)泄,都變得近乎瘋狂地肆無忌憚。
那天剛下晚自習(xí),樊小龍去廁所抽完煙正獨自往回走,碰上一個男生,在擦肩而過的時候男生突然對樊小龍說了句,你這什么褲子,早過時了。樊小龍轉(zhuǎn)頭看了眼男生,發(fā)現(xiàn)并不是熟識的,就回了句,關(guān)你屁事,他媽的。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就開始推搡起來,漸漸的身邊的人越圍越多,男生們?nèi)呵榧ぐ?,開始吶喊助威,樊小龍本不想把沖突擴大,但是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兩個人也已經(jīng)紅了眼,收不了手了。樊小龍估量了一下對方的塊頭,跟自己差不多,應(yīng)該不會吃太大的虧,只好硬著頭皮上了,拳頭開始互相招呼,搞不清是誰先倒下的,總之兩個人最后都滾在地上扭成一團,在打架方面樊小龍并不是高手,但是他還是拼盡全力,一拳一拳,拳拳不落空地砸在對方身上,那種舒暢和淋漓讓樊小龍甚至在內(nèi)心產(chǎn)生一種欲罷不能的情緒,想讓這場爭斗再長一點,再長一點。對方也不示弱,樊小龍只覺得鼻子一陣酸楚,緊接著鼻頭一熱,鼻血流了下來。直打到精疲力竭,兩個人都癱倒在地上,圍觀的眾人見熱鬧結(jié)束了,也就各自散開了。兩個人默默無聲地在地上躺了許久,男生先起身了,拍了拍身上的塵土,走開了。樊小龍一個人攤在地上,感受到渾身的骨骼都伸展開來,每個毛孔都向外散發(fā)著舒暢,無比的舒暢,他終于明白為什么其他人都執(zhí)著于打架來發(fā)泄身體里的那股燥熱,這是會上癮的。
這股躁動因為一件事的發(fā)生而戛然而止。
出事那天是個周二,樊小龍正坐在教室里看漫畫書,同桌睡著了,均勻的呼吸聲襯得午后時光尤其靜謐。這股靜謐猝不及防地就被一陣由遠及近響起的鳴笛聲打破了,聲音似乎是向著學(xué)校而來,所有的人都趴在窗臺往外看,但是因為視線有限,并沒有看到什么。有人說鳴笛的是警車,有人說不對,這明明是消防車,有人說怎么可能,這明明是救護車的聲音,你們這群文盲。少年們爭論著,每個人的小臉都因為興奮而漲得通紅。
很快,鳴笛聲又由近及遠地消失了。
終于挨到下課,就聽見隔壁教室的學(xué)生都開始涌向食堂東面的平房,那邊是機床專業(yè)的實習(xí)廠房。不一會就聽前去打探消息的小喇叭回來嚷嚷,不好了,機床那邊出事了,有人被絞進機器里了。原本哄亂的教室里突然變得安靜起來,一群小伙子雖然平時打架斗毆,常見血的,但是第一次知道這種事,還是被震懾住了,大家都開始打聽具體的細節(jié),但是整個學(xué)校都亂哄哄的,誰都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反正就知道有個人被卷進機器里了,至于是誰,到底怎么卷進去的,到底傷到什么程度,誰也不知道。
確切的消息是第二天姜宇告訴樊小龍的,晚飯的時候,樊小龍剛走到食堂門口就看到姜宇和陳唐兩個人從食堂拐出來,姜宇招呼了樊小龍一聲,三個人就一起往操場的冬青后面走,站定了,姜宇掏出三根煙來分發(fā)了,然后朝地上吐了口唾沫,說:“操,出事的是周美麗?!?/p>
樊小龍愣了一會才反應(yīng)過來姜宇說的是昨天的事,周美麗這個名字像是從很遙遠的地方飄了過來,那個和自己有過肌膚之親的女孩子,樊小龍想了半天才模糊想起她的臉。
“怎么回事啊昨天?”陳唐問道。
姜宇:“說是違規(guī)操作,沒有戴安全帽,散著頭發(fā),操作的時候沒留意,頭發(fā)就卷進機器里了,連帶整個頭皮都給扯下來了?!?/p>
陳唐聽完,狠狠地抽了口煙,說:“她是傻逼嗎,學(xué)了三年,不知道戴安全帽?”
姜宇:“說是前天頭發(fā)剛做了拉直,容易變形,就沒扎?!?/p>
后面姜宇和陳唐在說什么,樊小龍一句話都沒聽見,他只記得姜宇說的那句話,整個頭皮都給扯下來了。這句話在樊小龍的腦子里不斷地重復(fù),他感覺到自己擎煙的手指開始微微發(fā)抖,頭皮感到陣陣寒意和微麻。他記得周美麗的頭發(fā),繁茂濃密,有一股好聞的水蜜桃味,他記得她的一雙眼睛,睫毛很長,動物一樣毛茸茸水盈盈,總是透過厚厚的劉海簾望著人,她喜歡把臉埋進厚厚的頭發(fā)里,那像是她的偽裝,像是她的盔甲,但是現(xiàn)在她什么都沒有了。
樊小龍只記得最后走的時候,姜宇和陳唐在商量周末去醫(yī)院看周美麗的事情,姜宇問樊小龍去不去,樊小龍機械地點了點頭,但隨后又慌忙搖了搖頭,就落荒而逃。
晚上睡覺的時候,樊小龍總也睡不踏實,腦海里總是重復(fù)姜宇的那句話,整個頭皮都給扯下來了。快天亮的時候樊小龍做了一個夢,夢里他和周美麗都站在第二次見面的汽車站門口,周美麗一頭黑色長發(fā),仍舊是長長的劉海,蓋住眼皮,動物一樣毛茸茸的眼睛隔著發(fā)簾向外瞄著,老遠的看見樊小龍走過來,就沖樊小龍招手,讓樊小龍過來,她湊到樊小龍耳邊說,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別人都不知道。樊小龍問什么秘密,周美麗說,你靠近點,我小點聲告訴你,別讓別人聽見了。樊小龍就又靠近了些,他看見周美麗慢慢地把雙手伸進額頭里,在撕扯著什么,面部的表情變得扭曲起來,撕扯之下,劉海慢慢地從頭上掀開,漏出青色的頭皮,血點迅速地滲出,覆蓋住整個頭皮,整個腦袋瞬間變成了血球,周美麗動物一樣的眼睛在下面閃爍著得意又陰鷙的光,她笑著說,我只告訴你一個人啊。endprint
樊小龍驚叫著從夢中醒來,胸口劇烈地跳動,他驚慌地看看周圍,宿舍里的同伴們還在一片酣甜的夢中,上鋪在磨著牙,隔壁床的小喇叭仍舊把呼嚕打得震天,不知道誰在喃喃地說著夢話。經(jīng)過一夜呼吸發(fā)酵的腳臭味和安寧恬靜的人氣讓樊小龍漸漸從驚慌中醒過神來,外面微亮的晨光已經(jīng)透了進來,橘黃色的朝陽打在鋁合金的窗沿上,又折射出去,路燈的電線上,有麻雀在嘰嘰喳喳,樊小龍在這曦光中靜靜坐著,突然產(chǎn)生一種對死亡的畏懼。晨光細弱,墻角黑洞洞的,像是潛伏著什么怪物,正在虎視眈眈伺機出動,那是一種死亡的氣息,密實濃烈,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周美麗的事很快就傳遍了學(xué)校,眾人的躁動像是突然被潑了一盆冷水,迅速地被抽離出去。每個人都變得安靜下來,之前體內(nèi)那股沒來由的燥熱也漸漸平息,有經(jīng)驗的老教師們精神都放松了下來,他們知道,這股子熱和燥已經(jīng)熬過去了,現(xiàn)在,這些少年們安靜下來了,就像待嫁的大姑娘,之前跳脫的稚氣和不安分退掉了,終于可以靜下心來出嫁了。
樊小龍在他十九歲那年終于卷著鋪蓋卷走出了職專的大門。
臨走前,樊小龍一個人在校園里轉(zhuǎn)悠,它還像樊小龍來時一樣,入目一片黃土色,刷黃墻的小平房,刷綠漆的窗沿,前三排平房是教室,后墻根栽了參天的杉樹,夏天的時候很陰涼,有知了扯著嗓子嚎,樹下停了一排各種型號的拖拉機,那是用來做實習(xí)用的,車斗上生了一層綠苔蘚,夏天的晚上,樊小龍經(jīng)常和同學(xué)坐在上面乘涼,再往后是兩個大花壇,夏天的時候月季開得繁茂,大朵大朵的,像蓮蓬頭似的。后面一排平房是食堂和宿舍,做飯的那個大爺今天沒有做飯,搬了個小馬扎坐在門口,看著人來人往的學(xué)生搬行李。后面是黃土操場,去年的時候中間用紅磚鋪了一塊籃球場,磕一下生疼?;@球架上的籃網(wǎng)總是被調(diào)皮的學(xué)生扯掉,后勤老師索性不再換新的,就留光溜溜的籃圈在架上。操場四周栽了冬青,樊小龍走到冬青后面找了塊石頭坐下,點了一支煙抽起來。冬青后面被打掃干凈了,沒有一個垃圾袋、安全套和煙頭,干凈得就像樊小龍三年前剛來這里時一樣,在這里他認(rèn)識了姜宇和陳唐,他想起了周美麗,想起了很多人,甚至想起了那個有抑郁癥的,只出現(xiàn)了兩周的女班主任,所有的事都像過電影一般一一在腦海閃過。
三年前,他們興沖沖地來了,滿以為是他們占領(lǐng)了她,帶著勝利的快意,他們在她里面耀武揚威,肆意妄為。三年后,他才驚訝地發(fā)現(xiàn),原來他們對于她來說,不過是連名字都沒有的過客,她仍舊站在那里,巋然不動。冬青后的那段院墻上,刻著許多畢業(yè)快樂,到此一游的簽名,歌詞,表白,年代交錯,深淺不一,層層覆蓋,像是一塊塊沒有墓碑的墓志銘,這里到底埋葬著什么?是青春,是愛情,是一種他們還未曾擁有過就已經(jīng)消失殆盡的一種叫理想的東西。樊小龍從地上撿了塊磚角,抬起手也想寫點什么,手在空中擎了半天,還是放下了。
他想此刻他與她算是和解了,連同過去的自己。一別兩寬才是最好的告別,他摩挲著那段圍墻,輕輕地說了聲,再見,像是在告別心愛的姑娘。
八
樊小龍和姜宇被分到了一個廠,那是一家大型臺企電子加工廠,生產(chǎn)汽車零件和精密儀器電子配件。陳唐不愿意去,他說,多沒勁,從一個牢房進了另外一個,我才不去。陳唐他媽給了他兩萬塊錢,讓他自己做點小買賣,陳唐跑到市場開始了海鮮販賣。
樊小龍還是做數(shù)控機床,這個活沒什么技術(shù)含量,全自動化流水線操作,樊小龍每天的工作就是把零件搬上操作臺,然后看著操作顯示屏發(fā)呆。操作間里很嘈雜,每個人都在低頭干自己的活,樊小龍悶了就去門口抽支煙。日子過得太慢了,熬得人沒了脾氣,每天機械化的工作,下班,回宿舍睡覺,偶爾姜宇會來找樊小龍,兩個人抽會煙,無言地發(fā)呆。
周末的時候有休班,姜宇約著樊小龍一起去市場找陳唐玩。慢城是沿海小城市,海產(chǎn)資源豐富,東面一個海島,島上的居民多從事海產(chǎn)養(yǎng)殖,扇貝、牡蠣、竹節(jié)蝦、海參都有養(yǎng)殖,也有漁民出海打撈深水魚。海島距離城里有十公里的距離,有跑運輸?shù)呢溩訉iT到海島上收了魚蝦,用保鮮車連著海水一起拉到市場上轉(zhuǎn)賣給小販。海鮮最講究的是鮮活,剛死去的蝦要比活蝦折價一半多。海船一般在夜里兩三點靠岸,然后裝箱運輸,到市場時剛好五點,天剛蒙蒙亮,等在市場的小販就開始出價搶貨,新鮮價低的貨要抓緊時機去搶。姜宇和樊小龍親眼見識了小販們一擁而上堵在保鮮車前面搶貨的場景,異常慘烈。陳唐就混雜在這群小販當(dāng)中,一個月下來,陳唐已經(jīng)被磨礪得粗魯野蠻了許多,睡眠不足讓他的臉顯得憔悴和邋遢,每天穿著膠鞋浸在海水里,圍裙上粘著蝦殼魚鱗,渾身一股腥臭味,為了提神,煙癮變得極重,張嘴一口黃牙,聲音嘶啞。樊小龍怎么也沒法把眼前這個邋遢小販與之前那個白凈愛美,笑起來有酒窩的小帥哥聯(lián)系在一起。
姜宇來找樊小龍的時候,樊小龍剛把一個零件搬上操作臺。
姜宇沖進廠房對樊小龍喊:“快走,陳唐那邊出了點事,喊人呢?!?/p>
操作間的嘈雜讓樊小龍沒聽清姜宇的話,他大聲問:“?。磕阏f什么?”
姜宇又湊到樊小龍耳朵邊喊:“陳唐!出事了!喊人呢!”
樊小龍看了眼操作臺上的零件說:“等我先搞完這一個?!?/p>
姜宇拉了一把樊小龍說:“都什么時候了,你還管這個?!?/p>
說完拉著樊小龍就跑。
兩個人在廠子門口打了輛車直奔海鮮市場,樊小龍的工作服還沒來得及換下,他轉(zhuǎn)頭看了眼姜宇,他也穿著工作服,這一身深藍色的工作服在海鮮市場里十分扎眼。兩個人沖進市場的時候里面已經(jīng)一片混亂,地上潑了一地的海水,魚蝦也撒了一地,幾個人躺在地上掙扎呼喊,更多的人舉著木棍和保鮮車上的鋼條,還有揮舞著魚刀的,一群人混在一起互相廝打。
樊小龍也分不清哪幫人是陳唐這邊的,他和姜宇到處搜尋陳唐,終于在一個保鮮車后面找到了躺在地上被幾個人圍攻的陳唐。陳唐抱著頭躺在地上渾身是血,身體蜷縮著拱起,不斷有棍棒落在他的身上腿上,身下的污水混雜著血水流出去把水泥地都染紅了。樊小龍一看這個場面就紅了眼,他轉(zhuǎn)頭端起一盆盛著魷魚的水盆,對著一群人就潑了過去,盆里的魷魚掛了幾個人一身,海水辣眼睛,幾個人的動作都稍有停頓。躺在地上的陳唐已經(jīng)沒了任何反應(yīng),倒下去的水把陳唐身下的血水又沖出去老遠,陳唐的頭發(fā)軟趴趴地黏在地上,像是沒了生命力的水草,無助地隨水飄搖。endprint
樊小龍覺得眼前一個藍影閃過,就看見姜宇拿著一個鋼管沖了上去,那種不要命的架勢樊小龍還是第一次見。大概是受了姜宇和場面的影響,樊小龍覺得整個身體里的血液都沸騰起來,他從地上撿起一段折斷的鋼管,就跟著姜宇一起沖了上去,鋼管打在肉身上會有一股鈍力的反彈,樊小龍打了一會就覺得手開始發(fā)酸,到后來已經(jīng)是無意識的機械地不斷抬起鋼管,又落下。也有棍棒鋼管鐵條落在樊小龍的身上,但是他已經(jīng)顧不得了,疼痛傳達到大腦的信號已經(jīng)越來越遲鈍,直到一把魚刀落在樊小龍的手臂上剜出一道血口子,樊小龍手中的鋼管才脫手飛了出去。
那之后的事情,樊小龍已經(jīng)記不得了,他只記得自己隱約聽到警車鳴笛的聲音由遠及近呼嘯而來,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氣,之后意識就模糊,人也昏了過去。
樊小龍再次醒來是躺在醫(yī)院走廊的病床上,周圍很嘈雜,有護士的聲音,也有此起彼伏的呻吟聲,樊小龍動了動手臂,發(fā)現(xiàn)上面已經(jīng)包扎好了,渾身的骨頭像被拆過了一樣,尖銳的痛感從四肢直達腦部,痛得樊小龍齜牙裂嘴。他抬頭四處尋找熟識的人,老遠就瞧見電梯里出來一個人,穿著深藍的工作服,腦袋上圍了一圈白紗布,頂上打了個結(jié),腦袋腫得跟皮球似的,跟身子一點都不搭。樊小龍盯著工作服,覺得特別眼熟,還在想廠子里這么快就得到消息,派人來看自己了?待那人走近了樊小龍才認(rèn)出是負了傷的姜宇,樊小龍剛想開口嘲笑他的造型,就發(fā)覺姜宇的表情不對,本來就黑的臉透著紅,眼睛鼓漲,嘴巴緊抿,這一套表情使他的臉看起來很扭曲,樊小龍張了張口,沒問出來。姜宇走到樊小龍床前,哇地一聲哭了出來,“陳唐的腿,廢了,嗚嗚嗚”,原本努力壓制的五官像是束了口的麻袋被豁了一刀,鼻涕眼淚一道傾瀉下來。
樊小龍被姜宇的哭嚇蒙了,他第一次看到姜宇哭,確切地說他第一次看到一個成年男人這樣哭,他的五官都皺在一起,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喉嚨里發(fā)出低沉的嗚咽聲,樊小龍覺得他哭得像個孩子,這種傷心感染到了樊小龍,他也隨著姜宇一起放聲大哭起來,兩個人在醫(yī)院嘈雜的走廊里一起酣暢淋漓地哭了一場,哭到后面樊小龍甚至忘記自己是為什么哭了,只是覺得很痛快,一個月來阻塞在胸口的壓抑和沉悶終于找到了傾瀉口,悉數(shù)倒了出來。
警察來做筆錄的時候,樊小龍有點緊張,他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是有獨立行為能力的成年人了,所作所為要自己負責(zé),已經(jīng)沒有學(xué)校擋在前面做保護傘了。樊小龍想起以前在學(xué)校的時候打架斗毆完都要被教導(dǎo)主任叫進辦公室,那個總是穿著立領(lǐng)Polo衫,挺著啤酒肚,說起話來唾沫橫飛的中年人先是把打架的人罵得狗血噴頭,轉(zhuǎn)過身來又想著怎么保全這些不懂事的壞小孩們。樊小龍有點想念那個暴躁的中年人,畢業(yè)的時候他的腰桿不再挺直,略有些佝僂,五十不到的年紀(jì),兩鬢已經(jīng)雪白,不變的是嗓門依舊很高,依舊喜歡穿Polo領(lǐng)的T恤,把衣角全部扎進褲腰帶里,腰帶已經(jīng)被磨得起了毛邊,上面還是掛著那串鑰匙,走起路來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仨?,老遠都聽得到。臨走的時候樊小龍?zhí)貏e想買個錢包送給教導(dǎo)主任,告訴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人把鑰匙別在腰帶上了,真土。但是想了想還是算了,他還不習(xí)慣這種煽情的場面。
雖然知道那個暴躁的中年人不會再出現(xiàn)在醫(yī)院里袒護自己了,但樊小龍還是習(xí)慣性地往拐角處望了望。事情的前因后果樊小龍和姜宇是在醫(yī)院走廊里聽另一幫人說的。陳唐仗著自己是本地人,總是欺壓排擠外地的小販,被欺壓的小販原本還忍著,但是能孤身一人跑到外地市場跟本地人搶生意的小販本身就不是省油的燈,都是要錢不要命的狠角色。小販被欺壓得狠了就集結(jié)了一群勞改犯、社會閑散人員殺進了市場。本來陳唐服個軟這事也就過了,小販自己也不想在外地惹麻煩,但陳唐仗著自己是本地人,認(rèn)識的人多,想要趁機在市場樹個威信,硬是和小販杠上了。陳唐找來的人都是剛出校門的小青年,在學(xué)校吆五喝六的,威風(fēng)得很,進了社會到底是二十來歲的小年輕,嬌生慣養(yǎng)的,一進市場看見一群五大三粗、描龍畫鳳的光頭,立馬被嚇得沒了氣勢。
事情最后的處理結(jié)果是雙方達成和解,樊小龍在醫(yī)院住了一周,回廠的時候才知道自己和姜宇由于聚眾斗毆,曠工時間太長,被廠里雙雙開除了。樊小龍到會計處領(lǐng)了自己的1200塊工錢就回了家。
九
姜宇來找樊小龍的時候,樊小龍已經(jīng)在床上躺了十來天,屋子里一直拉著窗簾,空氣里一股發(fā)酵的酸臭味。姜宇走進屋子一把把窗簾扯開,樊小龍感覺眼球像是被一道光劍劃過,一陣刺痛,眼前就一片全白。他低下頭把臉埋進手掌中,慢慢適應(yīng)著窗外的光線,外面已經(jīng)是下午五點,辰光細弱,一輪圓月輕巧地躍上山頭,樊小龍看了一眼桌上的臺歷,今天是十五,月亮又圓了。
姜宇皺了皺鼻子說:“你身上都餿了,趕緊去洗洗,咱倆出去吃點飯,有事跟你說?!?/p>
樊小龍說:“什么事?”
姜宇:“你先起來,你躺著我怎么跟你說?!?/p>
樊小龍:“咱倆去哪?”
姜宇:“順風(fēng)面館吧,想吃他家的面?!?/p>
樊小龍:“行,你在這等著,我先去洗澡?!?/p>
走出家門的時候,天色已經(jīng)徹底暗了下來,月亮掛在頭頂明晃晃的,樊小龍趿拉著拖鞋,頭發(fā)兩個月沒剪,軟塌塌地耷拉在耳邊,有洗發(fā)水的清新味道。兩個人沿著樊小龍家前面的河堤往外走。
九月的天,暑氣已不再熱烈,河堤上有風(fēng)吹過來,冰涼潮濕帶著河腥味,樊小龍猛吸了幾口氣,鼻腔里被新鮮的空氣充滿,激得他連打幾個噴嚏,原本昏昏漲漲的腦袋總算清明過來。
兩人在河堤邊的馬路攔了輛摩的直奔面館,面館里人聲鼎沸,內(nèi)場已經(jīng)坐滿了,只剩路邊幾個臨時加的桌椅空著,姜宇挑了個靠路燈的桌子坐下,點了兩碗牛肉拉面,又要了二十塊錢的肉串和兩杯冰散啤。面和烤串都要現(xiàn)做,老板先把散啤端了上來,樊小龍喝了口啤酒,清涼濃香的液體像只手,拽著樊小龍空無一物的胃絞著勁的疼,剛剛喝下去的啤酒在胃里翻江倒海地向上涌,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兩天沒有進食了,那股餓來得迅速猛烈,激得他額角都冒出汗來。老板把面端了上來,樊小龍狼吐虎咽地吃了下去,最后一口面湯下肚,那股由內(nèi)而發(fā)的幸福感和滿足感激得他差點落下淚來。endprint
姜宇面前的面沒有動,他點了支煙坐在對面看著樊小龍吃,眼神在昏黃色的路燈下朦朧又迷離。樊小龍吃完面抬起頭,伸手朝姜宇要煙,姜宇從煙盒里抽出煙,對上自己嘴上的煙頭,不一會另一支煙也亮起了紅色的光點,他把煙遞給樊小龍。
樊小龍叼在嘴上,抽了一口才開口說:“陳唐怎么樣了,你去醫(yī)院看過他沒有?!?/p>
姜宇:“去了一次,在門口轉(zhuǎn)悠了一下,沒進去,我不知道說什么?!?/p>
兩個人又陷入了沉默,過了一會,姜宇又說:“我早就知道陳唐這性格,不改改早晚出事?!?/p>
樊小龍一直想問,腿廢了是什么意思,還能走嗎,他張了張嘴,還是把這句話咽進了肚子里。
樊小龍:“你找我要說什么事啊?”
姜宇:“其實也沒什么大事,你今后什么打算啊,總不能老在家躺著吧?!?/p>
樊小龍:“看看吧,我也不知道,再找個廠子干活。你呢?”
姜宇:“我要去當(dāng)兵了,小龍?!?/p>
樊小龍猛地抬起頭,對面的姜宇坐在路燈下,昏黃的燈光灑在他的臉上,繚繞的煙霧使他的臉看起來虛虛實實的,不太真切,但是樊小龍知道姜宇沒開玩笑,他知道姜宇開玩笑的時候一定憋不到一分鐘就會哈哈大笑,他笑點特別低,這次姜宇沒笑,一直都沒笑,他沉默著抽著煙。
樊小龍問姜宇:“去哪?”
姜宇答道:“甘肅?!?/p>
“什么時候走?”
“后天的火車?!?/p>
“什么時候回來?!?/p>
“不知道,看發(fā)展吧?!?/p>
“嗯?!?/p>
“你跟陳唐,你們倆好好的,我回來的時候要是看不到你們倆好好的,我一定饒不了你們。”姜宇說這句話的時候再也繃不住了,最后幾個字已經(jīng)帶了顫抖的哭腔,他開始大口大口地喘著氣,肩膀抖得厲害。
樊小龍也覺得繃不住了,他把煙頭一扔,指著姜宇罵,怎么難聽怎么罵:“滾,你趕緊滾?!?/p>
姜宇任由著樊小龍指著自己鼻子口不擇言地罵,直等到樊小龍罵得沒了詞,只剩下嗚咽聲,才沖上前去一把抱住樊小龍的肩膀,樊小龍起先還想掙扎,姜宇的力道卻大得很,胳臂像鐵鉗般鉗制住樊小龍,兩個人就這樣別扭地較著勁,姜宇帶著哭腔喊道:“小龍,你別動,讓我好好抱抱你吧?!狈↓埻蝗痪桶c軟了,剛剛的盛氣凌人早就不見了,他靠在姜宇肩上,他的肩很寬,已經(jīng)長成男人該有的樣子,他的側(cè)臉很好看,眉骨突出,鼻梁高挺,嘴唇方正,臉部有棱有角的,堅毅,有男人味,這個身體穿上軍裝不知道是什么樣的,一定很帥,會迷倒很多小姑娘,這是他認(rèn)識了三年的兄弟,如今他就要走了。
樊小龍把臉埋進姜宇的肩膀里,悶悶地說:“你后天幾點的火車,我去送你吧?!?/p>
“好,下午三點,我等你?!?/p>
樊小龍在火車站買了張站臺票,一直把姜宇送上火車。這站是始發(fā)站,時間充裕,樊小龍幫姜宇把行李提上火車安頓好,兩個人就下了火車,站在站臺上說話,無非是一些好好照顧自己之類的話。站臺第一遍響鈴的時候,樊小龍催促姜宇趕緊上車,姜宇說,不著急,再呆會。樊小龍看姜宇的眼神總是往站臺口飄就問:“陳唐知道你要走嗎?”
姜宇說:“我去醫(yī)院的時候他在睡覺,我就托他媽轉(zhuǎn)告他了。不過他應(yīng)該不會來了,你回頭幫我轉(zhuǎn)告他,就說,就說我會想他的?!?/p>
樊小龍:“好,我知道。”
站臺第二遍響鈴,姜宇拍了拍樊小龍的肩膀,轉(zhuǎn)身就進了車廂。樊小龍站在站臺上點了支煙,準(zhǔn)備看著車啟程就回去。站臺上風(fēng)大,打火機點不著,樊小龍就把外套的領(lǐng)子立了起來,整個人縮在衣服里點煙,煙沒點著,就聽見一陣急促的敲擊聲由遠及近地響起,那是木頭敲擊地面的聲響,樊小龍突然就意識到這是什么聲音,擎煙的手劇烈地抖動,他不敢拉下衣領(lǐng),怕看到那個人,但是他又十分激動,那個人還是來了。
是陳唐,他一只手拄著拐杖,這拐杖他用著還不習(xí)慣,走起路來很不穩(wěn),好像隨時都要摔倒,拄拐的那一側(cè)腿還在,腳也還在,只是無力地拖在地上,陳唐還沒有看到樊小龍,他著急地往前奔走,因為太費力,整個臉都漲得通紅,十分狼狽。樊小龍反應(yīng)過來一把扔了手上的煙,他顧不上去跟陳唐打招呼,一步?jīng)_上火車,拖起姜宇就往車下跑,兩個人下車的時候正好碰到陳唐尋了過來,樊小龍跑得太急,直接撞在了陳唐身上,連帶著姜宇,三個人一起倒在地上,坐在地上的三個人互相看了看就開始又哭又笑。
第三遍響鈴,姜宇上了車,火車發(fā)出一聲悠長的嗚咽,輪子開始規(guī)律地撞擊鐵軌,啟程了。
樊小龍和陳唐坐在站臺的石凳上,一起看著向遠方無限綿延的鐵軌和青山,衰草連著天際,黑色的枝丫張牙舞爪地向上延伸,像虔誠的教徒般仰頭向天空發(fā)出吶喊,枝頭掛的黑洞洞的烏鴉窩像是俯視眾生的眼,無聲地看著這一切,空氣里彌漫著蕭瑟的氣味,一直到看不見車尾了,兩人仍舊坐在石凳上沒有動。最后陳唐攬住樊小龍的肩膀,使勁緊了緊,樊小龍才反應(yīng)過來,他靠在陳唐肩頭,聞著從他身上散發(fā)出的消毒水味兒,這味道讓樊小龍心口悶悶的,樊小龍想原來這就是離別的滋味,這種感覺就像有人在你心口上猛地打上了那么一拳,你知道你疼,但是你哭不出來。
十
樊小龍在家躺了兩天之后,覺得自己不能再這樣了,他得給自己找個糊口的營生。胡同里有個賣饅頭的店面要轉(zhuǎn)讓出去,店面不大,租金也便宜,樊小龍湊了五千塊就盤了過來,干什么樊小龍還沒想好,白天的時候就空著手到處去轉(zhuǎn)悠,看看做什么賺錢。累了就去商店買點水和面包,蹲在馬路牙子邊吃。
這時候樊小龍總會想起陳唐和姜宇,他想要是他倆還在,現(xiàn)在肯定跟著自己一左一右的蹲在旁邊,一邊罵罵咧咧,一邊跟著一起啃面包火腿呢,那時候三個人干嗎都是一起,有好事就想著對方,有壞事也拉幫結(jié)伙地叫上,給對方壯膽,長氣勢。那時候總覺得日子過不完,時間過不完,人也永遠不會散,可這才過了短短一個月,就剩樊小龍一個人了,他總覺得心里空落落的。隔壁一家音像店的喇叭在放什么歌,他蹲在馬路邊上聽著歌,啃著面包,眼淚就把嗓子哽住了。endprint
這天樊小龍晃悠了很久才找到一家商店,已經(jīng)錯過了飯點,商店里的人寥寥無幾,樊小龍進了商店蹲在一排貨架下面挑火腿腸。一個中年人不一會也進來了,他沒進來挑東西,直接趴在賣煙的柜臺上,把兩包牛皮紙包的東西推給商店老板,老板迅速接了過去,蹲在柜臺底下拆包裝,拆完了兩個人就點了支煙開始竊竊私語,不一會老板就從兜里拿出幾張紅鈔票塞給了中年男人,中年男人拿著錢就走了,老板轉(zhuǎn)身把剛剛拆開的東西拿出來,擺在了身后的架子上,樊小龍一看,是兩條芙蓉王。樊小龍突然就明白了兩個人剛剛是在干什么。
回去的路上樊小龍邊啃著手里的面包邊想,這生意利潤挺大的啊。
樊小龍把盤來的小店面打掃了一遍,柜臺是現(xiàn)成的,之前饅頭店的老板沒抬走,都留給了樊小龍,不銹鋼的面案子沒什么用,樊小龍轉(zhuǎn)手賣給了胡同里收廢品的大爺,又找木匠打了兩張帶玻璃門的柜子,上面安了鎖,柜子特意刷了暗紅釉的漆,顯得高檔古樸。門口面店的招牌撤了,換上高檔煙酒茗茶的招牌,又找人做了個燈箱擺在胡同口顯眼的地方,一到晚上就亮起來。收拾完店面,剩下的就是進貨了。樊小龍先去了趟批發(fā)市場,挑著便宜煙一樣進了幾條,還有各式的啤酒飲料,煙拆開了一盒一盒擺在柜臺里,接著又去胡同里收廢品的老大爺那里收了一堆名煙名酒的包裝盒子,什么貴要什么,什么中華、南京、牡丹、芙蓉王、萬寶路,什么劍南春、五糧液、古井貢酒,統(tǒng)統(tǒng)要了過來,里面塞進舊報紙撐起來,開口用雙面膠封好了,擺在身后的玻璃柜里面,玻璃門一關(guān),在外面看起來跟真的一樣。張羅完這一切總共才花了兩千塊不到,走進店里看起來滿當(dāng)當(dāng)?shù)摹?/p>
樊小龍?zhí)袅藗€周末,在門口放了兩掛大地紅,算是正式開張了。
最開始就是附近路過的居民買盒煙買瓶啤酒飲料什么的,利潤不大,但是好在小店的租金不高,也可維持。漸漸的也有了熟客,說得上話了,樊小龍就透露一下,說自己這里收好煙好酒,有關(guān)系的話可以介紹過來,樊小龍一般壓著市場價的一半收上來,再按著市場價賣出去,中間賺個差價,輕輕松松就是一半貨價,利潤很大。慢慢的,市場就打開了,已經(jīng)有人主動上門問樊小龍收不收貨了。
初開始干,很多門道摸得不熟,也吃過一些虧。比如有次晚上,一個小青年拿了兩條云煙過來,說是要出手,樊小龍看了看塑封沒問題,就按著市場價三分之一的價給了,打算慢慢往上還價,沒想到小青年干脆地答應(yīng)了,一點沒加價,樊小龍暗喜賺著了,趕緊把錢給付了。第二天白天一摸煙盒才發(fā)現(xiàn)不對,點膠雜亂,一看就是人工刷上去的,樊小龍立馬知道自己收著假煙了。吃一塹長一智,樊小龍沒事就跑去網(wǎng)吧下載一些鑒定煙酒真假方法的資料,打印出來,閑著就坐在店里研究,時間長了就摸著了門道。
十一
這天晚上,樊小龍坐在店里看店,來了位女顧客,樊小龍一抬頭就被鎮(zhèn)住了,這是樊小龍見過的最好看的女人,精致得像個瓷人兒,白玉一樣的臉,玲瓏有致的身材,穿了件白色皮草,顯得小臉貴氣又高雅,下身穿了皮裙絲襪,配了過膝的高筒靴,像電視里的韓國女明星。女人一開口,樊小龍覺得自己整個身體都酥了,是那種清清凌凌的泉水一樣的聲音,流過心底,讓整個人都舒坦起來。
女人手里拿了個棉紡布袋,里面鼓鼓囊囊,看形狀像是煙,女人見店里沒人,就放心把袋子里的東西拿出來放在柜臺上,三條利群,五條日本煙,樊小龍把煙拿過來仔細看了看,裝封點膠都完好,燙金準(zhǔn)確,套色均勻,是真貨。但是日本煙樊小龍是不收的,日本煙在國內(nèi)沒什么市場,大家都抽不慣。
樊小龍?zhí)ь^看了一眼女人,說:“這三條利群我算你每條三百八,怎么樣?!迸丝雌饋聿皇呛芏校X得價格還不錯,就一口答應(yīng)了。
見女人答應(yīng)了,樊小龍就轉(zhuǎn)身開單給錢,女人看樊小龍沒有動幾條日本煙,就問:“那這幾條呢?”
樊小龍指了指煙上的日本字說:“你看這上面的字,日本字,這煙是日本煙,我這兒是不收的?!?/p>
“都是一樣的煙,怎么還區(qū)別對待?”
樊小龍看女人不懂行,就想逗逗她:“這女人還有高低肥瘦的,也不見男人都想上啊,肯定是挑自己喜歡的上啊?!?/p>
女人被樊小龍猝不及防的諢話鎮(zhèn)住了,頓時小臉緋紅,又氣又急,又不好發(fā)作。
樊小龍見女人是真的急了,就不打算逗她了,想了想說:“我這真不收日本煙,我看你真著急出手,我也想交你這個朋友,這樣吧,你先把煙放我這,我?guī)湍阗u,我這客流量也大。賣得出去我就把錢給你,賣不出去,我就把煙還給你,你看怎么樣?!?/p>
女人聽樊小龍說得挺真誠,臉色就緩了過來,還朝樊小龍丟了個笑容,這個笑容把樊小龍迷得七葷八素的。
樊小龍假裝正經(jīng)地問女人要聯(lián)系方式,說是等煙賣出去了,聯(lián)系她,順便交個朋友,以后女人還有貨要拿過來,他給高價。女人接過樊小龍遞過來的紙筆,寫下了自己的名字和手機號,樊小龍一看,女人叫林曉貞,樊小龍覺得這名字真好聽。待女人走了,樊小龍就把剛剛的紙條貼在鼻子上聞了聞,紙上還殘留了林曉貞身上的香水味,很好聞,有股特別的味兒。
晚上睡覺的時候樊小龍就做了春夢,夢里樊小龍跟一個身材玲瓏的女人在翻云覆雨,顛鸞倒鳳。醒來的時候天已經(jīng)蒙蒙亮了,樊小龍感覺下體一股潮濕的黏膩,很不舒服,卻又懶得起,他把身體擺成大字形攤開在床上,眼睛盯著天花板。夢里的女人他沒看清臉,但是他知道那是林曉貞,伸手撈過床頭柜上那張記著林曉貞電話的紙條,放在鼻子下面聞一聞,還是能隱約聞到特別的香水味,紙條上林曉貞三個字排列得整齊均勻,有股神奇的吸引力。
那一夜之后樊小龍就特別想林曉貞,即使不能像夢里那樣,但是能看看她的臉,樊小龍就覺得很滿足了,于是他就每天盼著林曉貞能過來,雖然他已經(jīng)有了她的聯(lián)系方式,但貿(mào)然打電話過去,也不太好,還容易惹得她反感。冷靜下來的時候,樊小龍也會好奇林曉貞到底是干什么的,看她的打扮也不像是學(xué)生或者普通人家的女兒,更不像是小姐。那身白貂看著就不是便宜貨,起碼都得一萬起跳,這可不是普通人家的女人能消費得起的,想了半天樊小龍覺得林曉貞不是當(dāng)官家的女兒就是當(dāng)官家的二奶。endprint
樊小龍把幾條日本煙拆開了擺在柜臺最顯眼的地方,逢來了人就推薦,尤其是看見打扮時髦的小青年來就一頓忽悠。他指著煙盒上的日本藝伎照片說,看見沒有,外國進口煙,費了好大的勁才走私過來的,拿出去多有面兒。這一招還真好使,不到一周就賣出去兩條半。周末的時候樊小龍想著終于找著理由給林曉貞打電話了,他拿出已經(jīng)在手里反復(fù)揉捏了一周的紙條,鄭重地拿起電話順著手機號撥了出去,那邊響起了漫長的彩鈴聲,就在樊小龍以為那邊不會接了,想要掛斷的時候,彩鈴終于停了,傳來林曉貞熟悉的聲音,像是剛睡醒似的,帶著慵懶和迷糊,樊小龍一下子有點緊張,忘了怎么介紹自己,最后磕磕巴巴地說自己是煙酒茗茶店的,林曉貞立馬就反應(yīng)了過來:“噢噢,是小樊呀,怎么了?”“你的煙賣出去兩條,我想著問一下你是現(xiàn)在抽空過來拿,還是等著全賣出去了一起結(jié)算?!彪娫捘穷^有短暫的停頓,像是在考慮,接著林曉貞說:“我晚上過去一趟吧,手里還有點貨,拿給你看看?!?/p>
掛了電話樊小龍就覺得魂不守舍的,他有點興奮和緊張,晚上林曉貞來了,自己該說什么好,怎么跟她拉近關(guān)系,這一切都讓樊小龍激動得安靜不下來。距離晚上還早,這段時間太難熬了,他先是拿拖把把地拖了一遍,又拿抹布把柜臺和柜子里里外外擦了個干凈,奇怪平時覺得很費力的活今天干起來就格外順手,不到半個小時就干完了。樊小龍又閑了下來,這個閑讓他很煩躁,很空虛。
傍晚的時候樊小龍把門鎖上,跑回家洗了個澡,換了身干凈衣服,才匆忙跑回店里。林曉貞來得比樊小龍想的要早,天剛剛擦黑林曉貞就來了,她今天沒有穿那身白皮草,換了身黑色長款呢子大衣,中間束腰的款式,襯得林曉貞身段更加高挑纖瘦。樊小龍把煙錢給了林曉貞,林曉貞手里捏著錢,笑著對樊小龍說:“行啊,小樊,挺能干的啊?!狈↓埍涣謺载懸恍γ缘瞄W花了眼,立馬緊張地磕巴起來:“沒沒沒,我我我也是盡力幫朋友個忙,你你你以后常來就行?!?/p>
林曉貞聽樊小龍都磕巴了,就沒往下繼續(xù)說,也沒著急走,找了個沙發(fā)坐了下來,從兜里掏出一盒煙,抽出一支問樊小龍:“你要嗎?”樊小龍慌忙搖了搖頭,完了覺得不對,又趕緊說,我這有,我抽自己的。林曉貞自顧自地把煙叼在嘴上,拿出打火機點燃了,樊小龍看了一眼林曉貞的打火機,不是便宜貨。林曉貞的手指白皙修長,她手里的煙是女士煙,細長的一根,在她的手里顯得很好看,樊小龍就這么出神地望著林曉貞抽煙。抽了一半林曉貞就把煙掐了,她站起身問樊小龍:“你吃飯了嗎?”
樊小龍一聽這話,趕緊接茬:“還沒呢,一直忙著,沒時間吃。你吃了嗎,要不我請你吃飯吧?!?/p>
林曉貞聽完,笑了笑說:“怎么能讓你請我,你今天幫我賺了這么多錢我不得好好犒勞犒勞你呀,走吧,請你吃頓好的,以后我還用得著你呢?!?/p>
樊小龍一聽,也懶得推辭了,顛顛地鎖了門,跟著林曉貞就出門了。
走到胡同口,樊小龍才發(fā)現(xiàn)林曉貞是開著車來的,一輛酒紅色的桑塔納停在路邊。
林曉貞開車,樊小龍坐在副駕駛。
樊小龍問:“曉貞姐,你多大?”
林曉貞說:“你看著我像多大?”
樊小龍:“二十三四?”
林曉貞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你可真抬舉我,我今年都二十八了。”
樊小龍:“你看著真年輕?!?/p>
林曉貞:“是嗎,呵呵?!?/p>
樊小龍:“曉貞姐,你是做什么的啊,這么有錢?!?/p>
林曉貞:“我沒什么事,平時就在家打打麻將養(yǎng)養(yǎng)狗?!?/p>
樊小龍:“那你爸爸肯定很有錢?!?/p>
林曉貞;“對,他是挺有錢的,還挺疼我的。”
林曉貞帶著樊小龍停在一家西餐廳跟前,這家西餐廳在小城里開了能有一年多,樊小龍從來沒去過,他聽人說過,里面的主食就是面包、意面、牛排什么的,份量特小,價格還特高,只有冤大頭才來,不過今天林曉貞請客,自己可不算冤大頭。
西餐廳布置得很高檔,巴洛克式的立柱拱門,窗上是彩色玻璃,桌椅都是繁復(fù)的雕花款式,有穿著統(tǒng)一服裝打著領(lǐng)結(jié)的服務(wù)生引著人往里走,直走到一處靠窗的座位才停下。兩人落座,又有服務(wù)員端著熱毛巾上來,供人擦手,毛巾溫?zé)?,擦完手上還留著好聞的香味兒。樊小龍第一次體會到作為有錢人那種高人一等的優(yōu)越感,這讓他覺得又新奇又緊張。
林曉貞詢問了樊小龍的口味,各式各樣的小點心都點了些,說是讓樊小龍都嘗嘗,樊小龍覺得林曉貞特別體貼,從心里就對林曉貞產(chǎn)生一種感激和依賴的情緒。吃完飯,林曉貞問樊小龍著不著急回去,要不要去兜兜風(fēng),樊小龍正意猶未盡的,趕緊順勢說好。
兩個人開著車一路兜到海邊,華燈千盞,沿著海岸線一路綿延,樊小龍喝了點紅酒,坐在車?yán)镉悬c燥熱,就把窗戶開了個小縫,海風(fēng)涌進來,吹亂了林曉貞的頭發(fā),她今天也喝了點紅酒,瓷白的臉染上了一抹艷麗的緋紅,暖黃色的路燈光打在她的臉上,眉眼說不出的溫柔好看,樊小龍的內(nèi)心又升騰出一種久違的悸動,這種悸動是純潔的,不帶一點色情味道的,他想要一把抱住林曉貞,不做任何事,只要抱著她就好。
回程的時候,已經(jīng)是夜里十點多了,小城的夜生活早已結(jié)束,整個城市都開始陷入沉睡之中,只有一輛暗紅色桑塔納奔馳在路上,車?yán)锏膬蓚€人一言不發(fā)。樊小龍拿眼偷偷覷著林曉貞,她在專心開著車,眼睛直視前方,臉上的紅暈已經(jīng)褪去,又恢復(fù)瓷白的面龐,像是戴了層面具,看不出情緒。樊小龍想,她一定是因為剛才自己魯莽的行為生氣了,他十分后悔,后悔自己的沖動,這只是他們的第二次見面,自己的行為簡直就是對她的不尊重,可是他就是沒有控制住自己,是誰說的,喝紅酒不會醉的,他剛剛可不就醉了?
樊小龍正低頭暗自懊悔,卻發(fā)現(xiàn)車子停了下來,這么快就到了?樊小龍朝窗外看了一眼,車停在一個院子里,院子里的燈已經(jīng)熄了,看不清有多大,周圍零散停著幾輛車,桑塔納發(fā)動機的聲音在靜謐空曠的院子里顯得格外突兀。樊小龍轉(zhuǎn)頭看了眼林曉貞,用眼神問她,是不是開錯地方了。林曉貞沒有說話,熄了火,解開安全帶就下去了,樊小龍只好也跟著下了車。下了車樊小龍才發(fā)現(xiàn)右后方連鎖酒店的大招牌,后來怎么走進去的,樊小龍已經(jīng)記不清了,他只覺得自己的腳好像踩在云朵上,輕飄飄的,軟綿綿的。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