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墩子
戲園位于青衣街,青衣街則位于青衣鎮(zhèn)。街不長,卻貫通著周邊兩個縣,平日里,那些運菜的,賣瓜的,拉石頭的,都要從這里過,街道就顯得熱鬧,尤其一到集日,更是涌滿了來來往往的人。柳玉自打讀了中學后,就常在這條街上溜達,有時他坐在街西頭那家中藥鋪門口的青石上,想一些不著邊際的事情,有時則坐在街東頭的菜市場里,看著大聲砍價的人們,木木地發(fā)呆。考進中學后,他沒有住校,而是在街道附近的民房里租住了下來,他本覺得這次終于離家遠了,有個自由自在的環(huán)境,蠻好的,可母親偏偏也要一同住過來,陪他一塊念書,且說自己平常可以為他洗衣做飯,來減輕他的學習負擔。
母親說這話時,正在自家的庭院里,柳玉用晦暗的眼神瞄了瞄天上的浮云,又將手中捏了很久的竹葉兒扯成了兩截,沒說一句話,就轉(zhuǎn)身出了院門。母親跟出來,看著漸漸走遠的柳玉,低聲喊道,聽見沒?趕明兒我就搬到青衣街上給你陪讀去。柳玉走在窄窄的小路上,不停地伸手去拍打路邊那些長勢很好的野草。他知道,母親做出的決定,是不會輕易改變的,他是母親唯一的孩子,這一點,他比誰都清楚。母親搬來后,他感到極不自在,每次放學后回到房間,見母親正在給他鋪床或做著其他的什么事情,他總覺得怪怪的,反正就是不舒服。時間一久,他就養(yǎng)成了往青衣街上跑的習慣。在街上,他很少和人說話,即便是遇見班上的同學,他也只是將嘴角翹向兩側(cè),露出淺淺的笑容。
某一日,當他串到位于青衣街中央的那座戲園時,他頭次發(fā)現(xiàn)了許多秘密,這些秘密就像一群在他胸口亂撞的蟲子一樣,攪得他在上課的時候,思想總是拋錨。他偷偷將右手在桌子下面伸出并放展,當那根從大拇指一旁斜斜長出的小指頭出現(xiàn)在他視野里的時候,他眼里幾乎快要憋出淚水來。他想起小時候,就因為這根多出的肉疙瘩,常常被伙伴們恥笑為那被玉皇大帝貶到人間來的六指妖怪,很少有人跟他一起玩耍。中學后,他更是極少和別人來往,漸漸地,他的話越來越少,一整天也說不了幾句,甚至有時連他自己也以為他是個啞巴了。中藥鋪里的老先生,嘴里時刻噙著一根長長的竹煙竿,他偶爾走出門來,吐出一口煙,然后盯著坐在青石上的柳玉說,嗨,小啞巴,坐在這里干什么呀?
柳玉轉(zhuǎn)過身,見老先生著一身青袍,頭戴粗布帽,留著山羊胡子,神采奕奕,猶如仙人。柳玉不說話。老先生拔出嘴里的竹煙竿,走上前來,緩緩說,小啞巴,我這鋪子里可有專治啞巴的藥材哩。柳玉心想,這老先生既然連啞巴都能醫(yī)好,那治六指豈不是容易的事情?他立起身,徑直走進中藥鋪,老先生隨后跟了進來。柳玉很少進藥鋪,里面濃郁的藥材味兒給他留下深刻的印象。他將老先生拉到一處角落,看著那滿臉皺紋的老先生說道,我有一病,老先生能否治愈?老先生再次拔出嘴里的竹煙竿,連忙問,什么???柳玉極其羞澀地將右手掌展示在老先生面前,老先生一見,心里吃了一驚,想他這一生以來,閱人無數(shù),長了六根指頭的人也是見了不少,可像眼前這個孩兒長得如此奇怪的他還真是頭一次碰上。
只見那根多出的小指從大拇指根部長出,又朝掌心位置彎了過去,頂部則長了一個肉疙瘩,那肉疙瘩也不大,粉粉的顏色,又有些透明,猛一看,蠻嚇人的。老先生便問,孩兒,你這六指是何時長出來的?柳玉用左手擦了擦鼻翼上的汗珠,然后說,娘胎里帶的,老先生,你看能醫(yī)治好嗎?老先生閉上眼,冷冷地搖頭,說道,沒治了。柳玉又問,真沒辦法了嗎?老先生睜開眼,輕聲輕氣說,辦法倒是有一個。柳玉趕緊問,什么辦法?老先生將身子擰向一側(cè),開著玩笑說道,狠狠心,用刀剁了吧。柳玉一聽,“哇”了一聲,嚇得立即就跑出了藥鋪。青衣街上的人出奇得少,柳玉低頭走著,心里空空的。他猛一轉(zhuǎn)身,朝藥鋪的方向看去,那老先生還在藥鋪門口站著,他幾乎還能看見從老先生嘴里噴出的濃煙。
柳玉沒理老先生,繼續(xù)往前走,快到街中央的時候,他聽到從一側(cè)的巷口處傳來高昂的唱戲聲,調(diào)子拉得長,打在對面的門面房上,便形成嘈雜而巨大的回音。柳玉循聲走進巷子,里面是一塊很大的場地,場地里涌滿了人群,柳玉瘦小,從人群的縫隙間擠到前面,但由于他個子太矮,仍是無法看清前頭的情景。他急得直跺腳,就在這時,他看見西邊那塌陷的土墻上也坐滿了人,于是急慌慌地再次從人縫中鉆過去,硬是在土墻上擠出一方位置。柳玉這才發(fā)現(xiàn),這里竟是一處戲園,人們目光正對的地方,正是戲臺所在。柳玉是頭次進到戲園里來,不免為戲園里能有這么多的觀眾而感到驚奇,他所在的位置盡管是斜對著戲臺,卻仍可以看清戲臺上的表演。
戲園里很熱鬧,柳玉從土墻上望下去,人群宛若一片黑色綿延的網(wǎng)罩,將戲園牢牢地套了起來。那戲臺足有一米多高,上方是巨大的拱形建筑,中間掛有一塊光彩暗淡的木板,上面題寫有“青衣園”三字。柳玉感到吃驚,他沒想到這樣一條普通的街上竟有一處名字起得如此好聽的戲園。柳玉將身體坐正,又將脖子歪向一側(cè),戲臺上的演員就出現(xiàn)在了柳玉的視線中。柳玉判斷,這是一對戀人的角色,男的公子樣兒,女的則頭戴鳳冠,身著錦衣,瘦小玲瓏樣兒,顯得嬌滴滴的,很是可愛。柳玉離得遠,那女演員的臉看得不甚清楚,他見旁邊的人笑了,他也跟著笑,旁邊的人入神地看戲,他也就裝出認真的樣子,而對那戲臺上究竟在演什么,他絲毫也不清楚,戲詞一句也沒聽明白。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突然出現(xiàn)的一個小插曲,改變了柳玉后來的行徑。那時,柳玉仍在土墻上坐著,他的目光一會兒盯在戲臺上,一會兒又落在旁邊人的臉上,當某次他回轉(zhuǎn)過頭時,戲臺上的女演員恰巧朝前踮起身并做出蘭花指的動作,就是這個在秦腔花旦角色里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動作,一被他看見,就令他像冬季里倒掛在屋檐上的冰棱溜子一樣,滯在了土墻上。他的眼睛死死地盯著臺上的那個女演員,四肢一動不動,很快地,他臉上就冒出了虛汗,脖子上的青筋也跟著暴起來,他似乎像看見了傳說中的鯨魚人,那鯨魚人剛一出現(xiàn),便將他的魂兒勾了過去。直到那個女演員更換到下一個動作時,柳玉的神情才稍稍緩了過來,但他的嘴里仍連續(xù)發(fā)出了幾陣有如鳥鳴一樣咿咿呀呀的聲音。
柳玉完全恢復過來時,已是滿頭大汗,他就像剛剛經(jīng)歷了一場馬拉松比賽一樣,累得氣喘吁吁,他突然覺得自己身處幻覺當中:掛在他頭頂上方的兩個大喇叭發(fā)出的那有些沙啞的聲音,穿過密不透風的人群后,開始貼著地面旋起,接著就在四周的土墻上胡亂碰撞,經(jīng)過多番的合奏和交響之后,就在他的耳邊發(fā)出猶如孩童放炮一樣的轟鳴聲;那站在戲臺上的男演員的右手像撥浪鼓一樣揮動著,他響亮的唱腔剛一出口,便在人群中炸裂開來,驚得人群來來回回地晃動起或瘦或胖的身體,隱隱約約中,他看見眾人都滴下了晶瑩的淚珠來,人們抬起袖口輕輕擦拭著布滿血絲的眼睛。柳玉猛一抬頭,見挨他身邊坐著的那人并未哭泣,而是一臉天真的笑容,且正在使勁地拍動著雙手。endprint
再向戲臺看時,見那女演員已經(jīng)坐在了一邊的椅子上,男演員仍在賣力唱著,那懸在他頭頂?shù)拇罄扰紶栠€會發(fā)出兩聲快要將人耳膜刺裂的鳴響。柳玉有些失落,但前一刻的震驚并未輕易過去,他的心臟仍在猛烈地跳動著。于是他跳下土墻,以極快的速度從人群中穿了出去,徑直沖進了藥鋪里。當他剛邁進藥鋪那已露出豁口的木門檻時,他自己也吃驚為何就跑到了這兒來。藥鋪里的老先生正俯身在柜臺邊,對著賬本打算盤,見柳玉氣喘吁吁地跑進門來,就打趣道,小啞巴,家里著火了嗎?柳玉站在門口,怯弱地說,要是著火才好了。老先生一驚,說道,為什么?柳玉低著頭回答,那樣的話,我娘就可以回家住了。老先生不知柳玉的意思,只是說,你這小子,要是被你娘聽到,非揍死你不可。
老先生說罷,就繼續(xù)對著賬本打起算盤來。柳玉站了好一會兒,才打破了藥鋪里的靜默。老先生,有一事,想請教您一下,不知當不當講?老先生一聽,停下手中的算盤,抬頭看著柳玉說道,怎么?小啞巴,要剁了你的六指嗎?柳玉知道老先生打趣他,就說,我才不剁呢,那不得疼死啦。老先生便說,那你要干什么?柳玉再次低下頭,臉色則微微紅漲了起來,他輕聲輕氣地說,老先生,方才我在青衣園里,見一女演員擺出那般動作來,你知道她是演什么的?柳玉的臉越發(fā)紅起來,他雙手并在身前,已有些發(fā)抖。老先生好奇地問,哪般動作?柳玉的懷里就像鉆了一只小兔子,鬧得他不由自主地慌亂起來。他將頭又朝下彎了彎,接著就快速做出了一個蘭花指的動作。從始至終,他沒敢看一眼對面坐著的老先生。老先生淡淡地看了一眼,甚至覺得有些無聊,他一邊打著算盤,一邊說道,蘭花指,這動作在秦腔里太常見了呀。
柳玉頭次聽到蘭花指這個詞,他驚得將頭抬起來,卻恰好撞上了老先生深邃的目光。老先生見柳玉滿臉通紅,整個人抖個不停,仿佛著了魔一樣,他驚訝地說,小啞巴,你這是碰上鬼了?柳玉仍在抖,卻又問,老先生,你知道那女演員演的什么角色?老先生站起來,透過架在鼻梁上那兩個厚厚的鏡片看過來,柳玉還在抖。老先生說,若是做了蘭花指的動作,當是花旦角色呀。柳玉一聽,抖動的程度越發(fā)劇烈,他嘴唇紫得透亮,臉色已變得青一塊、紅一塊。老先生見狀,迎上前來,拉住柳玉的胳膊說,小啞巴,我給你瞧瞧,看你這是犯了舊病還是撞上了新鬼?柳玉卻猛地將胳膊抽了出來,轉(zhuǎn)身就從藥鋪跑了出去,老先生攆出來,用微弱的聲調(diào)喊道,小啞巴,快回來,不剁你的六指,快回來。
回到住處,柳玉將門反鎖了起來。他聽見母親問他干什么去了,但他就是不吱聲。躺在床上,他開始細細地回味起剛才那個女演員的一顰一笑,指頭在空中劃過的那道彎曲而流暢的弧線,那弧線剛一出現(xiàn),就如同兩條曼妙悠揚的旋律一樣,升升降降,伴隨著看戲人群起起伏伏的身影,時而交叉,時而平行地穿插進他的腦海里。嗨,蘭花指,花旦,多好聽的兩個名字。柳玉默聲說。就在這一時刻,他心中生發(fā)出一個讓他自己也感到震驚的念頭,那就是有朝一日他也能像那個女演員一樣登上戲臺,扮演花旦角色,做出那個讓他心里忍不住發(fā)癢的蘭花指的動作。這個念頭剛在他的腦子里閃出,他竟感到害羞起來,心想若是被熟人看見他扮演女性角色,那豈不被人笑話。
柳玉一邊想,一邊學著那個女演員做起蘭花指的動作,就在手指簡單的變換與滑動之中,他尋找到了樂趣。他發(fā)狂般地重復起這個動作,來來回回,越做越感到有意思,越做心里越發(fā)激動起來,他就像短時間內(nèi)遠離了塵世,來到了一片完全屬于自己的凈土,那種原始的快樂情緒從四周一股股地朝著他漫涌過來。柳玉如癡如醉,然而他的六指的出現(xiàn),讓他同時又感到無比惡心,為了能更大限度地沉醉于那久遠的幸福中,他緩緩地閉上眼睛,雙臂、手指卻仍舊在重復著蘭花指的動作,他甚至開始模仿起女演員臉上的表情來,在某次將雙臂彎向一側(cè)后,他又將嘴唇輕輕翹向兩側(cè),眉眼隨著臉部表情的變化,也跟著微微顫動起來。他始終緊閉雙眼,在心里感受整套動作給他帶來的快感。
自從那日以后,柳玉整個人就變了,他除了埋在屋里模仿那套蘭花指的動作外,其余時間,無論刮風下雨,他都往戲園里跑,有時見戲園里沒人,就又跑回來,將自己反鎖在屋里,不言不語,任憑母親在外叫喊。他幾乎忘記了青衣街上的中藥鋪和那位老先生。他逃課成癮,而對這一切,母親一無所知。有一回,柳玉跑進戲園里,戲園里空蕩蕩的,沒有一個人,地上盡是人們看戲時丟下的垃圾,他順著空場地走到戲臺跟前。這是他頭次近距離觀看戲臺,只見戲臺高大非凡,上空是堅固的木梁結(jié)構(gòu),背后懸掛著一面帶有褶皺的巨型褐紅色幕布。他雙手扒住臺面,猛地跳上戲臺,站在中堂,眼觀四方,心中不禁生出一份浩然之氣來。他用大拇指捏住中指,做出蘭花指狀,且將雙手插在口袋里,然后東看看,西瞅瞅,心里甚是舒坦。他再次想象起有朝一日自己登臺扮演花旦時的場景,到那時,戲臺兩邊均坐滿奏樂的、拉琴的和打鼓的,臺下則涌滿黑壓壓的觀眾,他立在臺上,身體微微向前踮起……
柳玉想象了一番,然后轉(zhuǎn)身就掀開了身后的幕布。幕布被掀起時,里面?zhèn)鱽砑饧毜呐暎裰獣岳锩嬗腥?,走進去一看,只見幕布里頭大若房間,左側(cè)的一邊放著一張桌子,桌前一個姑娘正對著鏡子描眉。見柳玉進來,姑娘定定地看著他,說道,你是誰?柳玉緊張得滿臉通紅,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我叫柳玉,在青衣中學上學呢。姑娘又問,那你來這干什么?柳玉將頭歪向一邊,用余光打量了幾眼這個姑娘,方知那姑娘差不多和他一般大小。想到自己喜歡上蘭花指這個動作,柳玉覺得有些害羞,他支支吾吾地又說,我——我——來這——隨便看看,對,就是看看你怎么唱戲哩,你叫什么名字呀?姑娘放下手中的眉筆,上下看了柳玉一陣,說道,我叫小武,跟師傅在此學藝,師傅上午有事所以沒來。
姑娘說罷就繼續(xù)對著放于桌子上的橢圓形鏡子描起眉來,柳玉則四處轉(zhuǎn)了轉(zhuǎn),他發(fā)現(xiàn)這個幕布背后的屋內(nèi),放滿了各類吹拉彈唱的道具,也有各式各樣的穿戴服飾,色彩靚麗有致,一時間讓他不禁眼花繚亂起來。柳玉蹲下,拿起一件女式服裝,用手摸了摸,那感覺又薄又滑,布料好不精致。姑娘卻轉(zhuǎn)身過來喊,嗨,我說自打你進來,就又翻又看,你究竟想干什么?柳玉被羞了個紅臉,他抬頭看那姑娘,姑娘妝飾已快畫好,顯然正是上次他在戲園內(nèi)所見的花旦角色,臉蛋粉撲撲的,線條色彩搭配均勻,嬌滴滴而不失自然。柳玉心想,這般模樣正是他朝思暮想的容顏,倘若他也能畫上這個妝飾,再配上他長期練習的蘭花指,豈不更像個女人了?柳玉癡呆呆地望著那姑娘,越想心里竟越發(fā)激動起來。endprint
姑娘見柳玉這般呆樣兒,心生怒火,說道,你這小子,不僅又翻又看,還故意裝出一副呆模樣,你要再不說話,我就喊我?guī)煾等チ耍」媚锏恼Z調(diào)很高,將柳玉嚇了個趔趄。但在那一瞬間,柳玉并非心生害怕,而是產(chǎn)生了幾分嫉妒之情,他看著面前這個名叫小武的姑娘,朱唇皓齒眉如黛,粉臉瘦腰聲俱佳,醋意漫起,想自己上輩子或許就是個女人,只恨這般標致的容貌自己怎就不能擁有。于是,柳玉放下手里的女式戲裝,站起身來,怪聲怪氣地說道,誰說這戲園內(nèi),旁人就不可以進來了?我只身前來,也是學了一些技藝,不然我又怎敢擅自出入?姑娘站起走到柳玉跟前,盯著柳玉說,不知你學了哪些技藝?可否展示二三讓我瞧瞧?柳玉和姑娘離得近,更見姑娘臉蛋的標致,那涂在臉上的粉飾真就不多不少,恰到了好處。柳玉妒忌極了,他真想也能給自己畫上這般妝飾。
柳玉說,展示就展示,有什么大不了的。卻突然想起自己的六指來,心里就隱隱有些后悔。姑娘卻繼續(xù)煽風點火,說道,來呀,讓本姑娘也見識見識你的技藝。柳玉閉上眼睛,硬著頭皮快速做出了那個已被他熟練掌握的蘭花指來,他很快又將長有六指的右手插進口袋。他睜開眼睛時,只見姑娘已在他的面前捂住肚子笑彎了腰,柳玉被羞得臉色很難看,他大聲說道,你笑什么?我做得不夠好嗎?不像個花旦嗎?此言一出,那姑娘笑得越發(fā)厲害,眼睛里都笑出了晶瑩的淚花,柳玉的臉上則一坨青,一坨紫。等那姑娘終于笑夠了,說道,你一個男生,為何要擺出蘭花指的動作?要知道,這可是我在戲里要擺的動作。柳玉無話可說,心里卻對自己剛做出的動作感到分外滿意。
柳玉知道姑娘并未看見他的六指,于是在心里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柳玉說,我就喜歡這個動作,礙你什么事兒了?柳玉心里明白,如果當初站在戲臺上表演的那個女演員正是眼前這位姑娘的話,那他的蘭花指其實還是從她的演唱中偷偷學來的,這么說來,姑娘倒是他的師傅了??梢姷竭@姑娘是這般的一副美坯子,柳玉恨不得現(xiàn)在也給自己畫上同樣的妝飾,和她現(xiàn)場比比誰出落得更為標致哩。姑娘說,好好好,你喜歡你就練吧,我可沒有工夫跟你扯嘴皮子了,我出去排練了。說罷,姑娘走到一邊,在木箱里取出一件錦衣長袍穿在身上,然后就掀開幕布到前面的戲臺上去了。柳玉轉(zhuǎn)念一想,趁著這個當兒,何不偷走那姑娘的一件服飾,便蹲在木柜跟前,再三挑揀,將一件粉色服飾夾在懷中,匆匆跑回去了。
見母親并未在住處,柳玉滿心歡喜地躲進自己的屋中,忙將那身偷來的女服換在身上,他對著鏡子左瞧右看,上看下瞧,猛然間,竟真覺得自己像個女人,看看他那清秀的眉眼兒,薄薄的嘴唇,再配上這身粉色的戲裝,真倒是個素雅脫俗的姑娘家哩。那女式戲裝質(zhì)地很光滑,貼在皮膚上,涼嗖嗖的,柳玉緊閉上眼睛,接著又做了一個蘭花指的動作,他整個人完完全全沉醉在了自己的世界中。他將屋里假想成青衣園里的戲臺,先是走上前來,深深地向大家鞠了一躬,然后又返至屋中央,再三醞釀后,便拿出一副唱戲的架勢。默聲哼唱了一段秦腔開頭的曲子之后,他微微將腳向前踮起,跟著收腹、張口,雙臂彎向一側(cè)。柳玉心想,如今這套蘭花指的動作已被他練得熟稔,就差上臺演他一回。
夜里睡覺的時候,柳玉連衣服都沒舍得脫,他不時地用左手撫摸他的那根六指,在昏暗的燈光和朦朧的夜色下,那根六指顯得很是透亮,猶如一根粉色的螢火棒昂挺在他的面前,時而閃爍出耀眼的光芒,時而在鏡子里透射出深沉的暗影。他突然想起小武的面孔,且越想越發(fā)迷離起來,一時間,他昏昏沉沉,竟分不清鏡子里呈現(xiàn)出的面容究竟是他還是小武。第二日清早他就跑出屋子,那會兒母親正在燒飯,抬眼看時,見一個身穿傳統(tǒng)女服的人影奔了出去,她嚇得倒吸了一口涼氣,驚道,莫不是屋里鉆了女鬼?她忙將柳玉的屋門推開,見里面空空如也,于是忙攆出去,朝著青衣街上喊,野驢日下的,是不是你?大清早的,你野驢日下的跑哪里去?昨天你老師已找我談了話,說你好些天沒去學校,野驢日下的,回來!正在街上擺攤的人們紛紛將腦袋扭轉(zhuǎn)過來,盯著柳玉母親看了片刻,就又忙自己手頭的事情了。母親站在冷風中,心里無限凄清,想她當初為了能減輕柳玉的學習負擔,專門租住在這小鎮(zhèn)上,一心一意照看他的飲食起居,不想他現(xiàn)在竟成了這個樣子,連人影兒都抓不住。驀地,她眼里涌出兩股熱淚來。
說那時,柳玉從住處跑出來后,沒歇沒停,徑直奔到了青衣園里的戲臺上。由于他來得太早,那名叫小武的姑娘還沒來排練,柳玉站在戲臺中央癡癡地發(fā)呆,他想象著臺下人山人海的場面。約摸一個鐘頭后,那姑娘和一名中年男人從側(cè)門走了進來,拉開幕布后,姑娘見柳玉身穿她的戲服在場,大聲對著身后的男人說,師傅,就是他,他偷了我的戲服!柳玉聞聲轉(zhuǎn)身,中年男人走過來,說道,小武說你偷了她的戲服?可有此事?柳玉見狀,猜想此人定是小武的師傅,便連忙跪倒在地,對著男人一連重重地磕了三個響頭,男人忙扶柳玉,口中道,你這孩兒,這是干什么?柳玉跪在地上說,我雖看秦腔少,但上次來青衣園看后,就過目不能忘記,一直念念在心,想著自己有朝一日也能立在這戲臺上表演一回,師傅若不收我,我就跪在這地上不起來,還望師傅能夠成全。
一旁的姑娘咯咯地笑出了聲,男人一邊躬身拉著柳玉,一邊轉(zhuǎn)身說,小武,你笑什么?姑娘說,師傅,不是我笑,昨日他給我表演了一番,他專門學女人的蘭花指呢。柳玉忙將頭抬起,辯解道,我學的是花旦!男人笑了,說道,你這孩兒,有啥話先站起來好好說。柳玉含淚說道,請師傅收下我,我只希望有朝一日能登臺表演一回。男人說,好好好,答應(yīng)你,你先起來。柳玉猛地站起身,女式戲服飄然若浪。男人上下看了看柳玉,盯著他的臉說道,你這孩兒,雖是男兒身,卻生得紅唇皓齒,眉目清秀,穿上這一身女裝,倒還真像個女人。柳玉臉上立即堆滿火云,他為男人的夸贊感到激動。姑娘卻說道,師傅,他是個賊,怎么能跟著我們學戲?男人說,這孩兒模樣生得不錯,適合演花旦,留下看看吧。
柳玉就留在了戲團里,當然,他還不能上場,現(xiàn)在也只是臨時做點雜務(wù)。師傅對他說,你先好好看,好好聽,看多了,聽夠了,耳朵就慣熟了,學起來就能快一些。柳玉感激得連連點頭。然而每逢集日,戲園唱大戲時,卻見小武連續(xù)演出,自己不能夠登臺,柳玉心里的嫉妒就日益濃重起來,他跑前跑后,只能干些抬箱子等之類的活計,他心有不甘。當他立在一側(cè)偷偷觀望戲臺上正在表演的小武時,他無數(shù)次地幻想那化了戲裝且立在臺上的能夠是他,他恨恨地看著,有幾次真想沖上前去將小武推到一邊,然后自己站在那里當著眾人表演上一段。時間久了,柳玉見登臺越發(fā)沒有盼頭,于是就暗暗在心中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盤。endprint
青衣鎮(zhèn)的人都知道,每年的農(nóng)歷九月二十六日,青衣街上就會舉行盛大的集會。賣吃食的,賣服裝玩具的,賣農(nóng)用品的,各類商販都會將貨攤擺進青衣街上,幾乎所有青衣鎮(zhèn)里的男女老少,都會在這一日來到青衣街上,吃吃喝喝,買買轉(zhuǎn)轉(zhuǎn),好不熱鬧。到那一日,整個青衣街就會被堵得水泄不通,到處都是人,到處都是商販,人們熙熙攘攘,來往不休,這是青衣鎮(zhèn)一年四季當中最為熱鬧隆重的一天。除了賣東西的,還有耍雜技的,唱戲的。而唱大戲,對于青衣鎮(zhèn)上的人來說,就只有青衣街上的青衣園了。眼看就要到過會的這一天,青衣園里的戲班子每天雷打不動地進行排練,柳玉呢,卻只能在其間跑個龍?zhí)祝粩嘣谛闹兄\劃著那個計謀,每回見小武化好戲裝后排練,他立在一邊,心里真不是個滋味。
小武,我想唱戲。柳玉悶悶不樂地對小武說。小武卻翻來白眼說,師傅都說好多次了,你現(xiàn)在沒有資格登臺,先好好練習你的蘭花指吧。說罷,小武就笑起來。柳玉一來嫉妒小武長得妖嬈,二來更為自己不能登臺而懷恨在心,他說,好你個小武,竟敢取笑于我,我再說一遍,我學的是花旦!我學的是花旦!花旦!小武咧嘴笑著說,花旦,花旦,那你以后就叫柳花旦吧。柳玉被羞得滿臉通紅,憤憤說道,有你好果子吃,你等著,小武,有你好果子吃。小武當然沒有把柳玉的話放在心上。柳玉則已謀劃了多時,他默默等著那一天,想到自己將立在全鎮(zhèn)人民的面前,將自己在戲中那嬌柔妖艷的形象展現(xiàn)給全鎮(zhèn)人民,他不由得激動起來,夜里連覺都沒睡好,一連做了好些奇怪的夢。
有一個夢是這樣的:他夢見自己站在戲臺上,全鎮(zhèn)人民都站在臺子下面,靜靜地等待著他精彩的表演,他先是一連幾個空翻,又是走了圈連環(huán)步子,惹得臺下掌聲如雷,站定后,他屏住呼吸,放聲唱了起來,又是蘭花指,又是擺弄雙臂,整套動作行云流水,博得了眾人的喝彩。正在這時,天邊飄來一大片白云,他駐足而望,臺下眾人也全都將頭抬起。只見云中漸漸顯出一個人形來,那人面若桃花,身坐金蓮,說道,唱戲者可是柳玉?柳玉聞聲,立即跪倒下來,說道,回觀音菩薩,正是孩兒柳玉。那云上之人又說,剛才我在宮廷漫步,趕巧看了你的表演,甚覺精彩,現(xiàn)邀請你上天庭專為玉皇大帝表演一場,可好?柳玉聽罷,驚得雙眼發(fā)呆,臺下眾人見狀,忙指著柳玉說,你這小戲子,還不快快應(yīng)了菩薩。柳玉又連磕幾個響頭,之后就說,承蒙菩薩厚愛,我當前往之。說畢就往云朵上走,卻不想一頭栽在床下,扭疼了脖子。
醒過來后,柳玉才知剛才全是一場夢,現(xiàn)在距離青衣鎮(zhèn)九月二十六日集會僅僅剩下了三天時間。三日里,柳玉默不作聲地幫著大家打點一切雜務(wù),毫無一聲怨言。小武化好戲裝,走到柳玉跟前,說道,快過會了,你的蘭花指練得怎么樣了?小武知道柳玉不能登臺,只是仍將柳玉偷她戲服一事銘記在心,順道譏諷譏諷他罷了。柳玉沒說一句話,走下臺子,將一堆樂器抱了上來。直到過會頭一日的傍晚時分,柳玉才松活了下來,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又默默看著天邊的紅云說,望觀音菩薩保佑,讓我明日順順當當將戲唱下來,好日后到天上給玉皇大帝唱去。說罷,柳玉就跑到幕布后邊找到化妝師,偷偷問道,小師傅,你可知小武明日過會時扮演的什么角色?化妝師說,《花亭相會》中的張梅英。柳玉抓了抓頭,說道,小師傅,你知道我來戲班子這么長的時間,跑前跑后,從無怨言,我就想有一日也能扮個女性角色,而現(xiàn)在,我的唱功尚不熟練,不能登臺,眼看明日就要過一年一度的集會,你能否滿足我的請求,圓了我的夢想?;瘖y師說,什么請求?柳玉說,小師傅只要給我化上張梅英的裝束就行?;瘖y師笑著說道,你這孩兒,這還不簡單,你快快坐下,我現(xiàn)在就給你化上。
化妝師給柳玉化妝的時候,柳玉看著面前的鏡子,激動得心跳如雷,他看得認真,瞧得仔細,隨著裝束的濃艷,鏡子里的柳玉,愈發(fā)顯出女人的模樣來,柳玉在心中想,這輩子要是永遠能做個女演員該多美,只可惜無法改變自己的男兒身。那化妝師邊化邊說,你這孩兒,之前還沒留意,如今一化,活脫脫一個女人呀,是個花旦苗子。柳玉聽得激動,忙說,應(yīng)謝謝小師傅的不嫌,幫我化上這個裝束?;煤?,沒人再能認出這位花旦演員就是這些天鞍前馬后的柳玉來,連剛剛進來的小武都吃了一驚,她看著面前這個嫩生生的花旦演員,還以為是師傅從省城請來的著名秦腔演員呢。柳玉帶著張梅英的裝束,小跑回了住處,關(guān)起門來,一夜未睡,他坐在木床上,靜靜地等待著明日集會的到來。
母親在屋外破口大罵,你個野驢日下的,我供你念書,你整天在外廝混,如今竟連課都不上了,你個野驢日下的,我看你是要活活氣死你的娘親,氣死了我,我看以后誰人去管你!母親罵到半夜,見柳玉躲在屋內(nèi)一言不發(fā),也就懷著憤怒睡去了。柳玉端端地坐著,一動不動,生怕涂壞了自己的裝束。次日一早,柳玉又飛奔到了青衣園里,園內(nèi)已滿是擺好各類貨物的貨郎,柳玉心想,他等這一日等得好不辛苦,忙沖進戲臺背后。師傅和小武也早已到場。小武見到柳玉,悄聲問師傅,師傅,這位可是你從省城請來的演員?師傅冷笑地說,睜大你的眼睛,那是柳玉,你不認得?小武大驚,言說,好你個柳玉,今日你又不登臺,化這般裝束要為哪般?柳玉笑著說,我過過做女人的癮還不行么?
小武大笑之余,又盯著柳玉上下打量了一番,不看倒不知,一細看卻令她大吃了一驚,心想道,這柳玉盡管長得秀氣了些,可畢竟是個男兒身,而如今這樣一化,竟真襯得個女人模樣,更與那戲中的張梅英相似了幾分。她轉(zhuǎn)念想到,若師傅認可了柳玉的形象,日后替換他演戲中角色可該如何?就有意冷了聲調(diào),說道,你個柳玉,化得這般清澈動人,趁著師傅在場,你現(xiàn)場倒是演上一段呀。柳玉未聽出小武的弦外之音,卻在那個當頭,只是覺得小武要比他更為標致一番,妒忌的潮水不斷從胸口涌出,他跟著說道,聽說你今日要表演張梅英的角色,不知準備得怎樣了?小武挺起鼓鼓的胸脯,滿臉自信地說道,這場折子戲,我練下也有數(shù)百遍了,就是閉上眼睛都能演個頭道來。柳玉想笑,但見師傅立在一邊,他還是忍住了,心里一連冷笑了幾聲。
話說等到上午時分,青衣園內(nèi)已涌滿了從四面八方而來的人群,放眼望去,真?zhèn)€黑壓壓的一片,柳玉掀開幕布的一個角兒,看到臺下熙熙攘攘的人群,突然就想到了自己日前剛做下的怪夢,他想或許今日若能在這臺上唱上一次,說不定真就被觀音菩薩給召喚去了。他仍在等待著,等待著戲曲的開始,等待著小武的登臺。不久,秦腔大戲就在青衣街上的青衣園里轟轟烈烈地拉開了大幕,先是一段經(jīng)典的《三滴血》,接著又是一段《周仁回府》,再是一段《火焰駒》……一直挨到上午十點多,才輪到了《花亭相會》,柳玉好不激動,他站在戲臺背后,觀望著,觀望著,終于開始了,男演員已經(jīng)出場,小武立在幕布背后靜靜地等待出場,這時,柳玉趕緊走到小武跟前,對小武說道,小武,小武,師傅讓我喊你,說要告訴你幾句話兒。小武轉(zhuǎn)身,眼里盡是迷惑,說道,我馬上就要上場了,師傅這會兒叫我干什么?柳玉裝出一副焦急樣兒說,師傅說十萬火急,你快去看看。endprint
小武剛一出去,柳玉猛然沖上了戲臺。沖上臺后,柳玉站在男演員的一邊,臺下則人山人海,連兩邊的土墻上都擠滿了人,場面甚是壯觀。柳玉見狀,一股熱血猛然涌上大腦,瞬間一片空白。其實,這些天來,他只顧盯著戲班子里的女演員看,看她們的裝束、眉眼、走姿,一句唱詞都沒學下,更別說是折子戲《花亭相會》了。說那時,小武慌慌張張跑下去,見了師傅,問道,師傅,柳玉說你叫我?我馬上就要登臺了!師傅一臉驚訝,回說,他哪個耳朵聽見我叫你了?快快登臺唱你的戲去!小武趕到戲臺上,拉開幕布一看,頓時兩眼發(fā)了呆,只見化妝好的柳玉已經(jīng)站在了戲臺中央,她當然不能再上去,不然勢必要鬧了笑話。小武輕聲喊,柳玉,你快快下來。小武急得額上都冒出了汗。
柳玉沒有理會。只是靜靜地立著,等那扮演戲中人物高文舉的男演員將自己的臺詞唱完之后,見一旁的張梅英竟不接下句,慌得忙用衣袖扇了柳玉一把。那會兒,在場所有的觀眾都看得入迷,等待著張梅英在花亭下哭訴心中哀怨。柳玉被當時的場景完全給鎮(zhèn)住了,之前他哪里見過臺下站有這么多的觀眾,猛然間,他還以為自己似在夢里,他抬起頭來,等待著觀音菩薩的降臨,以邀請他前往天庭專門為玉皇大帝表演。男演員急得亂了陣腳,忙上前用手臂推了柳玉一把,柳玉清醒過來,想到他今日還要在這萬千觀眾面前表演一場,于是趕忙閉上雙眼,踮起身子,極其熟練地做了一個蘭花指的動作,做完之后,他并無其他準備,又一連做了幾個蘭花指,這時,臺下爆發(fā)出了雷鳴般的笑聲。
笑聲很快就在空中形成一股巨大的力量,先是彈在對面的房屋上,又從房屋上彈到戲臺上,柳玉被笑聲震得睜開了雙眼。那時間,他突然看見了自己那丑陋的六指仍伸在空中,他一陣惡心,忙將六指收回,之后就站在戲臺上大聲喊叫了幾聲,那幾聲,撕心裂肺,比起剛才的笑聲,完全是有過之而無不及。戲臺下面一陣唏噓,人群開始騷動起來,有人大笑,有人則破口大罵。小武沖進來,大聲喊道,柳玉,你在干什么?!只見柳玉眼睛里滿是淚水,眼球里布滿紅色的血絲,他又大喊了一聲就直接從戲臺上跳了下去,硬是在人群中擠出一條縫隙,跑出了青衣園。他邊跑邊哭,邊跑邊叫,人們?nèi)哭D(zhuǎn)過身來,眼看著這個剛才還在戲臺上準備唱戲的女人跑了出去。是的,沒有一個人認為那是一個男人。
青衣街上也是人山人海,扮演張梅英的柳玉奔跑在大街上,引得眾人皆駐足觀看。柳玉沖進了中藥鋪里,剛一進去,他就將門關(guān)了起來。他失聲痛哭起來,老先生正在為人抓藥,見一個女戲子跑進來,驚了一跳,說道,你這是?柳玉用雙手擦了一把眼睛,臉上的裝束已被他涂抹得化了開來,他哭著說,我是柳玉,柳玉。老先生又問,柳玉是誰?柳玉立即將長有六指的右手伸在老先生的面前,老先生一看,說道,原來是小啞巴。剁了!剁了!柳玉邊哭邊喊。老先生嚇得一臉蒼白,忙說,啥?你這孩兒,究竟是怎么了?柳玉徑直拿起木柜上面放著的鐵桿小戥子,并將尖細的那一頭戳在自己的脖子上,大聲哭著喊,老先生,今日你若不剁了我的六指,我就自盡在你面前!
老先生嚇得膝蓋一軟,身體顫了一下。他說,你這孩兒,千萬別想不開,究竟是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你告訴爺爺!柳玉只是哭,他將戥子死死地戳在脖子上,由于用力過猛,脖子上的皮膚已被他戳破,老先生見狀,趕緊說,你這孩兒,快快放下戥子,出了人命我可背不起,剁就剁,我這一輩子又不是沒剁過,剁的六指比你見過的都多!柳玉仍在哭,他一臉瘋癲樣子,烏青的嘴唇仍在抖動著,他再次喊,快給我剁了!柳玉邊說邊使力狠戳自己的脖子,脖子上已流下血來。老先生慌忙進屋拿出菜刀,走到柳玉跟前,可他仍是下不了手,他繼續(xù)勸說道,你先放下戥子,爺爺再給你剁也不遲!鼻涕和眼淚同時從柳玉的臉上流下來,由于裝束已化,柳玉的臉看起來很是滑稽。柳玉連哭帶喊,老先生,我求你了,快給我剁了!老先生徑直拉起柳玉的右手,且把柳玉的那根六指橫放在了木桌上。
小啞巴,當真要剁?
剁!剁!快給我剁了!
小啞巴,你可想好了。
剁!剁!快給我剁了!
啪——菜刀在空中畫出筆直的線條之后,又與木柜撞擊出悶悶的鳴音。
與此同時,一聲聲撕心裂肺的哭叫聲從藥鋪里遠遠地傳了出去。
木柜上,頓時一片血肉模糊,那根飛將出去的指頭還在隱隱地動彈著。
小啞巴。
小啞巴?
小啞巴?!
只見柳玉的右臂滯在空中,像一截風干的蓮藕。老先生心里焦急,忙從抽屜里取出一卷白布,說道,小啞巴,快讓我給你包扎住傷口。柳玉并不說話。老先生看了他一眼,接著便將他的手臂強拉下來,卻見柳玉猛然將手臂一甩,數(shù)滴黏稠的血液就如同射出的子彈一樣彈落在空中,絢爛的樣兒,宛若一朵朵盛開不久的桃花,綻放在了青衣街這年秋季里最熱鬧的一天中的上午時分。
從此后,柳玉就完完全全地變了。他不再看戲,不再逃課,也不再出門坐在藥鋪門口的那塊青石上。老先生見了他,有時還會問,小啞巴,怎么現(xiàn)在不來我這里了?不認得爺爺了?柳玉只是呆呆地看他,不言不語,他開始發(fā)奮讀起書來,后來就被保送進了縣里的重點高中,三年后,他成為了青衣鎮(zhèn)上第一個考上北京大學的人。藥鋪里的老先生,還一直守在藥鋪里,他逢人便說,嗨,你們知道不知道,我可是那個小啞巴的救命恩人哩。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