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培新
《論語·顏淵》直言:“自古皆有死,民無信不立?!薄墩撜Z·為政》則曰:“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泵献訉⑿庞昧袨椤拔鍌悺敝唬M一步確立了信用的倫理地位。近年來,在黨中央、國務院的要求和推動下,特別是《國務院關于印發(fā)社會信用體系建設規(guī)劃綱要(2014—2020年)的通知》明確要求2020年基本建立社會信用基礎性法律法規(guī)和標準體系之后,各地社會信用立法如火如荼。然而,在此過程中,由于國家層面并無統(tǒng)一的信用立法,相關表述仍然停留于政府文件層面,多數(shù)省市的信用立法仍處于摸索階段。而且,由于國外尚無將公共信用與市場信用一體調(diào)整的立法經(jīng)驗,各地在進行創(chuàng)制性立法時,除了必須對信用信息進行定義之外,還必須確立采集、保存、查詢、運用、信用修復等一系列規(guī)則。在此過程中,務須避免信用法律泛道德化,注重保護個人信息自決權,在立法權限范圍內(nèi)實現(xiàn)聯(lián)動獎懲的價值目標。
信用立法是什么?時下國務院關于信用建設的諸多文件,并沒有對“社會信用”進行界定,這并非因為社會信用是個不言自明的概念,而是因為文件本身只負責指引方向,并不設定具體的權利與義務。文件語言的精確性、規(guī)范性與可操作性較弱。然而,信用立法則以設定權利與義務為己任,務須追求語言的精準與規(guī)范。其中最為緊要的,就是對“信用”進行法律界定。
有觀點認為,社會信用主要指的是金融信用,即一個人或機構(gòu)能夠先行獲得金錢或商品,日后再行付款的限度。在這個意義上,違法行為和個人信用之間并不存在必然聯(lián)系,有些人屢次違法劣跡斑斑,但銀行還款記錄良好,信用仍然優(yōu)良。該觀點甚至進一步認為,政府的很多處罰與信用無關,例如非法燃放煙花爆竹而受處罰、毆打他人被處以治安拘留等,都與信用無關。此種觀點將社會信用等同于金融征信,而且認為違法行為與信用并無瓜葛。這不僅失之偏頗,而且與我國當下信用立法的格局相較,更是云泥之別。
眾所周知,當下我國社會誠信意識和信用水平偏低,履約踐諾、誠實守信的社會氛圍尚未形成,重特大生產(chǎn)安全事故、食品藥品安全事件時有發(fā)生,商業(yè)欺詐、制假售假、偷逃騙稅、虛報冒領、學術不端等現(xiàn)象屢禁不止……故擬通過立法,構(gòu)建一套全面的社會信用制度體系,讓守信者處處受益、失信者寸步難行。這套信用體系,是否應當包括因違法而遭受處罰的信息,答案不言自明。法律是社會的最大公約數(shù),是民眾公共選擇的結(jié)果,也是一份公民應當共同信守的契約。守法是守信者的底線要求。很難設想,一個作奸犯科、踐踏法制的人,會被認定為是誠信之人。守信,既體現(xiàn)為踐守成約的意愿和能力,更體現(xiàn)為遵紀守法的意愿和能力。征信只不過是社會信用體系的一部分,它記載的只是市場主體與金融機構(gòu)之間的信用關系。如果一個人還款記錄良好,但屢屢觸犯法律而受處罰、甚至為一己之私而逃票乘車,在目前銀行征信系統(tǒng)采集的數(shù)據(jù)范圍未作調(diào)整之前,其征信或許相當正面,但其社會信用卻難稱良好。
必須承認,“信用”一詞,在不同的語境下有不同的解釋。在古羅馬,與信用相對應的拉丁語是Fides及Bona Fides。前者有信任、誠實之義,后者則常被譯為“誠實信用”。在英美法系中,信用對應的語詞為credit,《牛津法律大辭典》對此的解釋是“獲得貨物或服務但并不立即支付價金,而是允諾將來償付。”《布萊克法律辭典》的解釋則主要有以下兩種:一是商家或個人貸款或取得貨物的“能力”(ability);二是債權人賦予債務人延期支付的“權利”(right)。毫無疑問,這兩種語詞均將信用解釋為經(jīng)濟活動中借貸或賒銷的權利或能力。
從國外立法例看,將誠實信用確立為民商事法律關系的基本原則,實為通例。例如,《法國民法典》第1134條規(guī)定,契約應以善意履行之。我國的法律法規(guī)體系中,也多有將“信用”(或誠實守信)入法的先例。1986年的《民法通則》率先將誠實守信確定為民法的基本原則,1993年的《消費者權益保護法》及《反不正當競爭法》也將誠實守信確立為基本原則。1999年出臺的《合同法》首次以5個條款規(guī)定并細化了誠實信用原則?!逗贤ā凡粌H抽象地要求合同當事人應遵循誠實信用原則(第6條),還擴張了合同義務的外延,即當事人在締約過程中要履行先合同義務,否則應就其在訂立合同過程中違背誠實信用原則的行為向?qū)Ψ匠袚喖s過錯責任(第42條);合同當事人除了履行約定義務,還要根據(jù)誠實信用原則要求履行通知、協(xié)助、保密等合同附隨義務(第92條);當事人在合同的權利義務終止后,仍應履行后合同義務(第60條第2款);此外,立法者還大膽地把誠實信用原則確立為解釋合同條款的法律依據(jù)之一(第125條)。
以上法律規(guī)定的邏輯是,當事人必須按照法律規(guī)定及合同約定履行自己的義務,充分履行即為誠實守信,反之則為違約背信,要承擔相應的法律責任。依此邏輯,我們可以將社會信用界定為具有完全行為能力的自然人、法人和其他組織,在社會活動中履行法定或者約定義務的狀況。而該信用所倚賴的信用信息,是指可用以識別和分析自然人、法人和其他組織履行法定或約定義務狀況的客觀數(shù)據(jù)和資料。
上述概念的要件,可以分解如下:
其一,社會信用主體為具有完全行為能力的自然人、法人和其他組織。不具有完全行為能力的自然人,因心智不全,一般不具備締結(jié)合同的權利能力,行為能力受到諸多限制,責任能力也不健全。另外,社會應為未成年人提供更多的修正錯誤的成長空間,故不宜將其納入法律的調(diào)整范圍。否則,一些中學生將可能因為考試作弊而遭受懲罰,對其身心健康及成長發(fā)育均不利。
其二,社會信用是指履行法定或約定義務的客觀信息,而不是對該狀況的主觀評價。只有在信用需求方按照自己的標準,對該客觀信息進行評價時,才可能得出關于信用的評價結(jié)果,該結(jié)果既可能是信用良好,也可能是信用不良。這也就解釋了為什么有些地方立法設置了中性信息的概念,即把“獲得表彰獎勵,進行慈善捐贈等信息”視為“其他信息”,該信息能否增強信息主體的信用,由市場主體自行判斷。因而,各地在進行信用立法時,宜以歸集信息為導向,而不宜直接做出正面或者負面的評價。
另外,在界定信用信息的范圍時,必須明確放棄考慮動機的考量。有觀點認為,有人愿意履行繳納水電燃氣費用的義務,但囿于財力而無法繳納,不能說其信用不好。但就立法技術而言,因為無法區(qū)分不履行義務是意愿問題還是能力問題,或者說區(qū)分起來難度過大,故立法時無須考慮行為的動機,無須區(qū)分意愿和能力。在履行義務時無論是有心無力,還是有力無心,或者無心亦無力,均屬失信行為,須一體記載,這恰恰印證了信用信息記載的是客觀狀況而不是主觀評價的立場。舉例來說,張三因搬遷住宅而欠繳水費,被有關部門記入信用信息平臺。張三在對外交易時,如果能夠澄清原委,對方或許不會將此情形視為信用不良,從而拒絕與其開展交易。
其三,社會信用的含義大大寬于經(jīng)濟學意義上的信用,后者主要是指行為人遲延給付的權利或能力,在一定意義上與銀行業(yè)所稱的“資信”類同,主要發(fā)生于經(jīng)濟領域。而社會信用則是信用主體履行法定或約定義務的狀況,其范圍涵蓋資信,但遠遠不限于經(jīng)濟領域,大量的社會、文化等領域的違法行為,都可能成為不良信用信息。例如,在上海非法燃放煙花爆竹、乘車逃票、欠繳水電燃氣費用達一定期限均可記入信用信息平臺。
其四,信用的含義與我國已經(jīng)體現(xiàn)在諸多法律中的誠實信用原則亦不相同。
誠實信用原則被稱為民法的帝王原則,在成文法沒有約定或者約定不明的情況下,具有解釋法律和漏洞填補的作用,故該原則在一定意義上承擔著造法功能。而本文所稱的信用,則是在法律明確規(guī)定或者合同明確約定的前提下,當事人履行義務的狀態(tài),它是一種客觀記載和描述,本身并不具有擴張義務的功能。
總之,信用是指主體履行法定或約定義務的狀況,而哪些違法或者違約行為必須納入信用記載的范圍,則取決于立法者的價值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