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海霞
那遙遠且近的往事與故鄉(xiāng)
每年清明,都要回鄉(xiāng)下。掃墓祭祖完畢后,如果時間允許,我會去田野里看看。阡陌縱橫的田間小路上,我不緊不慢地走著,有時會突然停下腳步。
曾經(jīng)那樣深惡痛絕這狹窄、蜿蜒的田埂路,它們彼此癡纏交錯,讓人看不到盡頭。少女時期的我,走在這迷宮一樣的小道上,也曾像失學在家的范合意一樣,茫然而惶惑。
每個人心中都藏有青澀時期的甜蜜與憂傷。而這甜蜜、憂傷,一定有承載它們的角落與方向,比如這田埂路,再比如這棲鳳坡。
在農(nóng)村度過的童年時光,會濃縮成某些個片斷,不經(jīng)意蹦入腦海:帶有清香的狗尾巴草,我將它繞成圈兒戴在手腕上;家里屋后的那棵大杏子樹,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被生生刮倒連根拔起;茶山上,采茶姐姐們俊俏紅潤的臉龐賽過春日最美的花朵……
長大只是一瞬間的事。當記憶的片斷一次次沖擊來襲時,我想我必須讓它以某種方式定格。棲鳳坡如此秀麗恬靜,所以在寫到樂意的死亡和秋朵的離去時,我想哭,因為生命的驟然消逝和那些永遠無法預測的離散。
文中的“我”,是合意,也是我。對于文學,我內(nèi)心充滿虔誠。因為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時間尚短,也因為自身積累的貧乏,我?;炭钟诒磉_的淺顯與蒼白。好在,棲鳳坡有山有水有茶樹,更有靈魂。希望帶有靈魂的文字能稍稍彌補這些缺憾與不足吧。
1
那個云霞滿天的傍晚,我正靠在棲鳳坡那棵最大的槐樹底下,百無聊賴地和海音子胡侃著。我說,等我以后有錢了,就不用大清早的被我奶奶打起床去采茶葉了,我雇一大幫子人幫我采。海音子撇撇嘴:瞧你那點出息!我要有錢了,就不種茶了,我買幢大房子,買幾十套上好的茶具,天天品茶。唉,憑什么呀,做房子的住不起好房子,種茶的喝不上好茶。我說,這就叫“遍身羅綺者,不是養(yǎng)蠶人”。
合意,快看,你哥!我們倆正在說笑打鬧,眼尖的海音子突然睜大了眼睛。她抬起右手,指著山坡下那條土路。在這條棲鳳坡唯一與外界相通的窄小土路上,我的大哥滿意,肩上扛著一大袋行李,大步流星地走著。他腳下生風,臉上帶著笑意,一路風塵仆仆。
你哥還帶個人回來了!海音子比我還興奮,拽著我就往坡下跑。我氣喘吁吁跑到我哥面前,才發(fā)現(xiàn)他身后跟著的是一個女人,一個身材嬌小的女人。
我們倆在廠里認識的。我們不打算在外面打工了。家里有這么多茶園,眼下橘子也豐收了,等著摘了往外運,都需要人……滿意在飯桌上緊張地陳述著他回來的各種原因。
那個女人,對了,滿意叫她秋朵。她低著頭,露出白皙的脖頸。從她進門起,說的話還沒超過三句。
先吃飯吧。奶奶打鼻腔里輕輕“哼”了一聲,威嚴地掃了下飯桌上所有的人。得到允許,大家方才動起筷子。我早餓得前胸貼后背了,心急火燎地扒了一大口白飯,差點沒被噎死。
晚飯過后,媽收拾碗筷,爺爺抽起旱煙,小弟如意打開書包開始寫作業(yè)。我慢騰騰地將大門后的兩大稻籮棉花桃拖到堂屋中央。皖南山區(qū)不比平原地帶,適宜產(chǎn)棉花的地很少,產(chǎn)量不多??删瓦@不多的棉花桃,已經(jīng)讓我深惡痛絕。昏暗的電燈下,我將一團團棉絮從棉桃中扯出,又一團團丟進腳邊的竹篩子里,動作重復、機械、枯燥。這時候,我常常一邊在心里嘆氣,一邊略帶羨慕地看著坐在我身邊永遠游手好閑的二姐樂意。
不過,今天晚上樂意沒有挨在我身邊。打從秋朵進門開始,樂意的眼珠子就死死盯著她。
此刻,樂意就坐在奶奶房門口,眼睛直勾勾朝里面望著。坐在房里開會的是我奶奶,我爸,再就是滿意和秋朵。后來,我媽告訴了我家庭會議的基本內(nèi)容。在奶奶犀利的目光下,滿意詳細、如實講述了他和秋朵認識的經(jīng)過。
滿意幾年來一直在杭州的服裝廠打工,秋朵是去年進廠的,她家在貴州。十八歲時父親去世,家中突遭變故,不得已嫁給離家近百里的一戶人家,丈夫性格暴躁,時常對她拳打腳踢。生了一個女兒后,她實在忍受不了,便偷偷離家外出務工。
天哪,她結(jié)過婚!結(jié)過婚也算了,還有個女兒!我媽告訴我時,臉上滿是失望。
結(jié)過婚,有個丫頭,都不算啥,可竟能狠下心來丟下孩子,還想著跟別的男人回老家過日子,這心都長哪兒去了喲!奶奶滿面黑色端坐在堂屋中央的藤椅上,一雙已昏花的眼睛半瞇著,手里的竹木拐杖重重地敲擊著地面,一下,兩下,直敲得秋朵白皙的脖頸慢慢變成粉紅色,又由粉紅變成通紅。
那晚的家庭會議結(jié)束之后,我奶奶對著棉花堆邊哈欠連天的我吩咐道:合意,你到我房里睡。秋朵,你就和樂意睡張床吧。我狠狠瞪了滿意一眼:明早不到五點,奶奶肯定會用她的三寸金蓮將我跺醒。我和樂意睡一個房時,還可以將門閂上裝聾作啞,怎么著也可以賴到七點鐘的。唉!
2
金秋時節(jié),橘子成熟了,小燈籠似的橘子沉甸甸地掛滿了枝頭。不是我吹牛,咱竹灣村的橘子遠近聞名,皮薄汁多,甜津爽口。站在棲鳳坡上,你放眼一看,綿延數(shù)里的橘園中都是不停搖曳閃爍的金黃??捎卸嗌偃四茏⒁獾竭@份美景呢?大家忙著摘橘子,忙著分揀,忙著往山下運。時間緊迫,早一天運出去,一斤就能多賣兩分錢。
滿意和秋朵的歸來,讓我們家生產(chǎn)效率大大提高。秋朵包攬了洗衣、做飯等家務。剩下時間她都和大哥在橘園里忙碌著,幾天下來,咱家的橘子就全部采摘完畢。我媽和我爸則把全部精力放在了我家那幾畝晚稻的收割上。
當隔壁喜云嬸才從晚稻田里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家生火做飯時,我家飯菜早已擺上桌。滿意媳婦真有用!喜云嬸羨慕地說。
“天曉得哦!”我奶奶很是不屑,“貴州來的,說來就來,說走就走的。不是永久牌的,飛鴿牌的喲!”
千萬不要驚訝我奶奶嘴里蹦出來的這些話。她老人家雖然身材矮小,年逾七旬,還裹著三寸金蓮,但這一點都不妨礙她有一個記憶力、思維力超強的腦子。她老人家統(tǒng)管全局,分派全家各人大小事務,沒人敢輕易忤逆她的意思。
我奶奶的祖上,也算得上殷實之家。這個殷實,不是說有多大富大貴,不過比普通人家多些果園、茶園、田地罷了。尤其是棲鳳坡上的那一大片茶園,有幾十畝。棲鳳坡上產(chǎn)出的茶葉,歷來比山下的茶葉色澤綠、香味醇。依賴這茶園,從出生起,奶奶的日子過得便很滋潤???!這鐲子,不要說竹灣,整個鄉(xiāng)里,都沒人戴!這簪子呀,是點翠的喲!我爹專門請人打的,現(xiàn)在這手藝都沒人會嘍!我奶奶說起這些時神情是慢條斯理的,她用瘦弱、干枯的雙手攏著稀疏、花白的頭發(fā)。她后腦勺發(fā)髻上那根竹灣村著名的點翠發(fā)簪,正在陽光下閃著光芒??磥恚蘖堪娴氖罪?,哪個年代的女人擁有時都是這樣的不可一世。endprint
可我奶奶的爹,卻有一個重重的心結(jié):有了這個閨女之后,我奶奶的母親,他的妻子,再也沒能生下一兒半女。
我的太爺爺,精心打理著茶園、果園,精心養(yǎng)育著唯一的女兒。奶奶六七歲時,他還從山下專程請來一位私塾先生,好吃好喝地供了幾個月,以便教奶奶識文斷字。
奶奶十六七歲時,媒人紛至沓來,太爺爺均搖頭不語。直到有一天,有個跟隨師傅走村串戶彈棉花的后生走入了太爺爺?shù)囊暰€。
他呀,爹媽早不在啦!跟著我好歹有門手藝,人精著呢!師傅一眼看穿了太爺爺?shù)男乃肌?/p>
彈棉花的后生,從此放棄了老本行。他留在了范家,學著打理果園,學采茶、制茶,開始了他兢兢業(yè)業(yè)的入贅生涯。
奶奶一生強勢,對生性懦弱的爺爺呼來喝去。有一回在茶園采茶,我媽告訴我當年的一件事。那還是我大哥滿意剛會走路的時候,一天早上,奶奶拿著幾片茶葉和爺爺起了爭執(zhí)。
“你這個人,做了一輩子,還做出這樣的茶!用力一擠,還能擠出幾兩水來!家里干柴堆了半個院子,你是舍不得柴還是舍不得用勁噻?”奶奶個矮,卻有著不相稱的大嗓門。明明可以心平氣和說的話,她非聲嘶力竭,聽得人心驚肉跳。
此時,我的爺爺正蹲在門口石墩子上抽著旱煙。他晚上炒茶炒到凌晨三點,人很累。炒茶的要求非常高,火候要掌握得恰到好處,炒茶的人還得具備相當?shù)捏w力與耐力。疲憊不堪的爺爺吐出一口煙,不緊不慢道:“是,炒得不好。回頭,你來做一回?!?/p>
這話有點揶揄的味道了。奶奶一口氣卡在喉嚨管里,吐不出、咽不下。她喊我媽,讓我媽將大門后的稻籮拿出來。我媽一手牽著滿意,一手拿著一只空稻籮,還沒到大門口,就被奶奶一把拖了過去。
奶奶將稻籮準確無誤地扣住了爺爺?shù)念^和肩!毫無防備的爺爺一個趔趄,跌倒在地。我的野蠻奶奶,拳頭雨點般地落在爺爺?shù)纳砩?,重重的,狠狠的。我媽看呆了,滿意嚇哭了。
多少年后,我媽跟我說起這事時,還笑得前仰后合:“你奶奶,不是一般人,擱以前,她是要學穆桂英上陣掛帥的!”
奶奶沒機會陣前統(tǒng)兵,但她在我們家那就是說一不二的主帥。在那次家庭會議上,她對秋朵的到來,下達了三點指示:人可以先留下;對外稱是滿意處的對象,沒結(jié)過婚,更沒有過孩子;至于以后和滿意……以后的事以后再說嘛!
三點指示,全家都不折不扣地執(zhí)行。喜云嬸的夸獎,奶奶是相當不屑的:“不過是免費的勞力罷了,要進范家的門,哪那么容易!”
3
滿意的腳扭傷了。在拖拉機上將稻子一袋袋碼好后,滿意從機子上往下一跳,人沒站穩(wěn),崴了腳,不一會兒,腳踝處就腫得像發(fā)粑一樣。秋朵拉著我的手,焦急萬分:“合意,你帶我去山下買幾張膏藥,你哥太疼了!”
我看看堂屋里的鐘,想著海音子昨天說這時辰要過來找我,便很是不情愿。可奶奶發(fā)話了:“合意,你們快點去,快點回?!?/p>
一路上,我倆匆匆趕路。我惱得牙根疼,偏偏秋朵說到一個相當不合時宜的話題:“合意,你應該去讀書,不能待在家里?!?/p>
我停下腳步,用力扯斷路邊一根芭茅。我揮舞著長長的芭茅,徹底爆發(fā)了:“讀書!讀書!你以為我不想?哥還沒結(jié)婚,如意那么小。家里現(xiàn)在最大的收入就是茶園,奶奶還想做房子吶!能供得起幾個人念書?”
秋朵的眼睛里滿是驚恐,她連連擺手:“合意,別,你別生氣了,我就問問?!?/p>
坦白說,秋朵長得挺好看。她皮膚白,五官長得雖不特別突出,但整合在一塊非常協(xié)調(diào),看著舒服。打個比方,就像秋日的清晨,站在棲鳳坡上極目遠眺,你的感覺就是一個詞:神清氣爽。
長得神清氣爽的秋朵此刻臉憋得通紅,表情有些狼狽??粗锒涞臉幼?,我有些不忍。我的情緒慢慢平復下來:“快走吧,奶奶還叫你回去做晚飯呢!”
和秋朵回來時,海音子還在我家里,她正給樂意編辮子,編了好幾條,長長的。樂意樂呵呵地笑著,對著鏡子照來照去。海音子告訴我,她要去鎮(zhèn)上的飯店上班了。
“姨夫弟弟開的,飯店很大,我去不用端盤子,也不用洗碗,我就幫他招呼招呼客人,算算賬什么的?!焙R糇訚M臉興奮。
我心動了:“那里還要人不?我也想去?!?/p>
“要啊,他家生意好得很,忙不過來。不過你奶奶同意嗎?”
我確實被問住了。想了想,我告訴海音子:“我爭取一下,也許她老人家開恩了呢!”
晚飯時,當我剛遮遮掩掩說出海音子去鎮(zhèn)上飯店的事,奶奶三言兩語便將我打發(fā)了:“海音子去就去唄,你在家待著。你跟她不一樣,沒娘的孩子,沒人管沒人教,心野得拿繩子都拴不住的。”
我泄氣了,沮喪得飯都不想吃了。十六歲的我,眼前一片迷茫。難道我就要天天這樣待在家里,秋天摘橘子,春天采茶葉,日復一日?然后,等著媒婆上門,領來一個或高或矮或胖或瘦的陌生人,跟他生兒育女,過一輩子一潭死水的日子?
奶奶的話向來一錘定音。我匆匆扒了幾口飯,正欲回房,卻聽秋朵開口了。
“奶奶說得對,合意還小,再說外面比不得家里,飯店人又雜,確實不放心?!鼻锒涞脑捓锶詩A雜著貴州口音,“讓合意去念書吧。我常看見她捧著本書,她底子好,歇下來的時間也不長,應該還能跟得上的?!?/p>
全家人都很意外。后來我一直在想,終于讓奶奶改變主意、讓我重新背起書包的可能還是秋朵的最后兩句話:“咱家屋前的山坡叫棲鳳坡?聽說當年有鳳凰飛來過。合意聰明伶俐,心氣兒又高,將來考個好大學,那就是金鳳凰!”
上高中,考大學,飛出竹灣。我反復咀嚼著這十個字?;氐椒坷?,我又一次打開桌上幾乎翻爛了的初三下學期語文書。書里面的課文、古詩我都已經(jīng)背得滾瓜爛熟。
我就讀的初中在鄉(xiāng)里,離竹灣村有好幾里路。初二開學后,班里有幾個同學就沒來上課了。去年秋天初三開學時,班里只剩下一半人,女同學更少。終于,在年初開學報名的頭天晚上,奶奶發(fā)話了:“合意,明天別去學校了。茶季就要到了,家里要人手。念也念不出個啥名堂,你要交學費,如意也要交,只能供一個哩!”endprint
我坐在房里,眼淚一滴滴落在新買的軟面抄封面上。初二時,學校流行起汪國真的詩。當那本淡綠色封面的《汪國真詩選》傳閱到我手上時,書都有些破損了。我花了幾個晚上,將詩集的大部分抄了下來。寒假時,我又買了本新的軟面抄,工工整整謄抄了一遍。
寒假結(jié)束,我沒能再去學校,我輟學了,和海音子以及許多竹灣女孩子一樣,連初中畢業(yè)證我都不會有一張。
范合意,你和別人一點區(qū)別都沒有!我心里悲哀地想著。
新學期開學后的一個星期天,同村的一個男同學來到我家,拿給我一本嶄新的語文書,說是語文老師囑咐他送過來的。這本語文書和謄抄的汪國真詩集,陪我度過了半年多渾渾噩噩的日子。
“你若有一個不屈的靈魂,腳下就會有一片堅實的土地。如果你是魚,不要迷戀天空;如果你是鳥,不要癡情海洋?!边@些我默念了無數(shù)遍的詩句,在現(xiàn)實面前,是多么蒼白與不堪一擊。我的靈魂自然不愿屈服,卻不知與誰去抗爭;縱然我是魚,是鳥,我不迷戀天空,不迷戀海洋,卻怕是要終生游弋與盤旋在這巴掌大的棲鳳坡上!
不如此又當如何?十幾年前,我家在竹灣村也算得上日子好過的人家。那時所謂的好過,重要標準是糧滿倉、油滿缸。當時爺爺、奶奶年紀不算老,爸、媽年輕能干,茶園、田地的收入維持一個家的吃喝綽綽有余。
時代終究在變。七八年前,村子里陸續(xù)有人外出務工,而后出去的人越來越多。他們中大多有一份手藝,不是木匠就是瓦匠,再不就是有一手好裁縫活兒。漸漸地,村里有了錄音機、摩托車,有小媳婦的耳朵上戴上了亮閃閃的金耳環(huán)。這些倒沒什么,讓奶奶最受刺激的是房子。一幢幢青磚瓦房爭先恐后立了起來,雪白的墻,厚實的青瓦,光滑平整的水泥地。這一切,讓我家這建于七十年代的老房子黯然失色。當村里第一幢兩層樓拔地而起時,奶奶給全家制訂了一個五年計劃:五年之內(nèi),范家必須要重新建房,而且是樓房!
談何容易?。“帧屓烤Ψ旁诓鑸@和農(nóng)田上,但靠這些收成來做樓房無異于天方夜譚。爸爸前些年感染上慢性肺結(jié)核,這是個富貴病,勞累了便復發(fā),看病的錢可以拉幾車磚了。大哥滿意參加兩年高考都落榜了,書沒念成又過了學手藝的年紀,外出打工也不過是在服裝廠做著檢驗的活兒。我和如意的學費在現(xiàn)在這個家,真算是一筆不小的開支。
我的輟學,真是很自然又理所當然的事兒。
可就是有人敢站出來挑戰(zhàn)奶奶的權(quán)威,為我打抱不平了。這個人,居然是目前來說還和范家無任何關(guān)系的人。
4
快過年了。秋朵和我媽整天在廚房忙碌著,準備著一大家子的吃食。年糕、米餃、豆腐、圓子……從清晨天麻麻亮要忙到晚上點燈。這些食物,要足夠一家人從臘月二十四吃到正月十五。
我偶爾會溜進廚房幫下忙。我很清楚,如果不是秋朵的能干,此刻在廚房里熏一身油煙的只能是我和我媽。還有就是我對秋朵的感激。我重新上學的事,真的有可能了。奶奶看著秋朵炸好的圓子,搖了搖頭:“嫩了點喲!多炸會兒,這樣經(jīng)留,香味足。秋朵啊,合意要是念書去了,家里這兩年你可要吃苦了。灶頭上,田地里,唉!”
秋朵邊炸圓子邊點頭,她系著一條藏青色的圍腰,上面濺滿了油。
大年三十的年夜飯,是一年中最豐盛的,也是氣氛最自在、最輕松的。奶奶板了一年的面孔,只有在這晚才像菊花般地舒展開來。
如意說桌上的糯米圓子最好吃,秋朵一下給他夾了好幾個。九歲的如意將碗里的圓子全部倒在飯桌上,鼓著腮幫子嚷嚷著:“討厭!討厭!你走!我不吃圓子了,我要吃肉,吃肉!”
秋朵一下怔住了。她努力微笑著,淚水卻在眼眶里打著轉(zhuǎn)。
晚飯后,我?guī)е缫夥磐陰状』ㄅ?,想去廚房再弄點吃的。剛到廚房門口,就聽見低低的抽泣聲。我停下腳步,探頭朝里面遠遠張望了一下。我看見秋朵站在灶臺邊,鍋里一大堆碗還沒洗,鍋臺邊也全是碗。她低著頭,用圍腰擦著眼睛,肩膀一聳一聳的。我大哥滿意站在她旁邊,正低聲說著什么。
萬家團圓的時候,秋朵在哭。可如果她不哭,才不正常呢。她說她有母親,有女兒,卻千里迢迢跑到這兒來。真的是因為跟我哥的感情?
我的大哥,是奶奶最為看重的長孫。滿意從小學習成績很好,一口氣念到高中。第一年高考,差五分落榜。在一片惋惜聲中,他信心滿滿再次走進高三教室。第二年高考,離分數(shù)線竟差了二十分。滿意懵了。
心灰意冷的滿意回家后,村里的小學校長很快找上門來。滿意畢竟是竹灣村為數(shù)不多的高中畢業(yè)生。就這樣,他成為了竹灣小學的民辦老師。
滿意很快談戀愛了。對象是鄰村一個電工的女兒。她臉長得圓圓的,眼睛也圓圓的。她來我家玩,親熱地喊著奶奶,并將奶奶頭上的簪子拿到手里仔細瞧著,邊瞧邊嘖嘖贊嘆。奶奶一臉得意,她終于遇到了知己。于是兩人頭靠頭,肩挨肩,親熱地絮絮叨叨,直聊到太陽下山、晚飯上桌。
圓圓臉的離去很是意外。據(jù)說是在田里割稻時突然人事不省,剛被送到鄉(xiāng)衛(wèi)生院門口,就停止了呼吸。
終歸不是我范家的人!奶奶傷心之余,說了一句這樣的話,不知是惋惜還是自我安慰。
滿意花了半年時間才走出失去戀人的陰影。他消瘦了許多,一門心思撲在村學堂里。學校期末考試是全鄉(xiāng)統(tǒng)考,滿意所教的五年級語文奪得全鄉(xiāng)第一名。滿意去鎮(zhèn)教委參加表彰會議,領回了一張燙金字的大紅獎狀,同時也收獲了一份新的感情。
姑娘是另一個鄉(xiāng)的民辦老師,在當?shù)卮逍W教數(shù)學。兩人互相欣賞,感情火熱。來我家?guī)谆睾?,得到全家一致的高度認可。奶奶找了媒人去了姑娘家,幾番你來我往之后,事兒基本定下來了。奶奶精神百倍,拄著竹木拐杖,獨自去棲鳳坡上視察了一遭,回來就讓我爸去找木匠。
茶園北邊的那棵杉樹正好,長了二十多年了,正好派上用場。你找人看看打些什么家具,滿意的事盡快辦了吧!奶奶心情急切,仔細囑咐我爸。
兩個木匠上門了,吃住都在我家里。不到半個月的工夫,一個大衣櫥、一張床、兩個五斗柜就整齊地擺在了滿意的房間里。endprint
萬事俱備,只待佳人。滿意滿懷期待地憧憬著幸福的明天,可意外卻比明天更早地來了。
姑娘寫了一封分手信,托人送到滿意手里。信中寥寥數(shù)語,大意是她思來想去,還是覺得兩個人性格不合適,為了不耽誤滿意,還是盡早分手。信的末尾,這位數(shù)學老師還傷感地留了一句詩:揮揮衣袖吧,不說離愁!
滿意沒有離愁,他胸腔中滿是將五臟六腑都要燒成灰燼的怒火。他睜著血紅血紅的眼睛,掄起斧子,一下,又一下。嶄新的家具上很快留下了一道道猙獰的裂口,長長的,深不可測。沒人去拉滿意,沒人敢上前去。連我那一生剛強、果敢的奶奶,此刻兩條腿也不住地打著哆嗦。
滿意辭掉民辦老師的差事,跟隨一個高中同學去了杭州打工。
再也不想回竹灣了!這是滿意走之前丟下的話??稍谕馄慈甓?,滿意還是回來了,還不打算再出去了。他是為了秋朵。
海音子在門外大聲喊著我的名字。每年都如此,大年三十晚上,吃過年夜飯,海音子必來我家鬧騰一會兒。
我來到大門口時被海音子的模樣嚇了一跳。三個多月沒見,她幾乎變了個人,燙了頭發(fā),大大的波浪,襯得她的小臉更像巴掌似的,要命的是頭發(fā)好像幾天都沒梳,我用手隨便一捋,好幾縷頭發(fā)都打結(jié)在一塊。
我皺著眉頭:“難看死了。我家小黑幾個月大時,就喜歡往稻草堆里鉆,你還記得不?鉆出來后,全身的毛就跟你這頭發(fā)一樣?!?/p>
海音子將頭發(fā)往后一甩:“不能梳,梳順了就沒有那種凌亂美了?!彼焐贤康眉t艷艷的,穿著一件咖啡色緊身皮衣,身上濃烈的香水味沖得我一連打了七八個噴嚏。
海音子有些掃興,起身回去了。臨走我問她什么時候再回來,她睜大眼睛白了我一眼:“你說呢?茶季唄!飯店再忙我也得回。你信不信,要是采茶時我不回家,我爸會去把飯店的瓦給掀了!”
正月十五這天,天空中紛紛揚揚飄起了雪花。到傍晚時分,竹灣村已是銀裝素裹。我站在大門口,望著眼前白茫芒一片的棲鳳坡,心情好到極點。綠水本無愁,因風皺面而已;青山本無憂,不過是為雪白頭!正月天下的雪,很快會融化殆盡,春天就要來了。我對自己說:“范合意,你不要整個春天,收獲一縷春風便足夠了?!?/p>
第二天清晨五點多鐘,我已經(jīng)洗漱完畢。昨晚,在吃完湯圓后,奶奶將我叫到她身邊。她從衣襟里掏出手帕包,一層層打開后,露出一卷卷成小筒子似的錢,都是十元、五元的。
三百塊,一學期的學費、住宿費,應該夠了。鎮(zhèn)里的高中,要是你能考上,咱就念!奶奶將還帶著體溫的手帕包放到我手上。
重新邁入初三課堂,我有種劫后重生的感覺。
5
上了一個多月的課后,學校放了十天假。這十天假,是春茶假。不僅是咱們鄉(xiāng)的學校,就是附近幾個鄉(xiāng)的中小學都要放假,這是歷年來不成文的規(guī)定。作為以茶葉為主要種植業(yè)的皖南山區(qū),茶葉采摘、制作的清明、谷雨前后,就是平原地帶的農(nóng)業(yè)“雙搶”時節(jié)。
平日里茶園的施肥、灌溉、去雜草的工作,都是由男人們完成,我家是爺爺和我爸。待到第一波新茶嫩綠吐翠時,聲勢浩大的采茶序幕便拉開了。上至六七十歲的奶奶,下至比茶樹略高點的女娃娃,便統(tǒng)統(tǒng)腰系茶簍,浩浩蕩蕩奔赴茶園,開始了緊張、勞累的采茶工作。
竹灣村的茶葉素來名氣很大,剛上市的新茶嫩綠可人,香味沁人心脾。而棲鳳坡的茶葉更勝一籌,它色澤均勻,茶香更加濃郁襲人。開水泡過的茶葉,在水中自由舒展,且起且落。揭開茶蓋,茶水清透,抿一口,唇齒留香。
棲鳳坡的茶葉如此出類拔萃,當然跟竹灣村的地形地貌有直接關(guān)系。竹灣村分為上村和下村。下村海拔五百多米,上村則是位于海拔八百多米的棲鳳坡。說是山坡,其實就是座山頭了。棲鳳坡呈半圓形,茶園占了一半的面積,剩下的還有幾家橘園和一整片的竹林。
三十多戶人家散落在棲鳳坡的周圍。我家大門對著棲鳳坡的南面,這也是棲鳳坡上我家茶園的位置。
為何叫棲鳳坡?在這個問題上,竹灣村的男女老少口氣驚人一致:鳳凰飛過的地方嘛!好像他們都親眼看見一樣。
“我當然見過!”奶奶說得斬釘截鐵、活靈活現(xiàn),“那是在我八歲那年吧,春天的一個早上,我的奶奶帶我去下村河里洗衣裳,奶奶剛將洗衣板插進河里,我們就聽見有人大叫:‘看哪!快看!我正在水邊玩,猛一抬頭,天啊!就見對面山坡的茶樹上停著一只我從未見過的鳥兒,尾巴長長的,全身彩色羽毛,在陽光下一直發(fā)光。它停了好一會兒后,才慢慢打開翅膀,展開尾巴。飛走的時候,嘴里還發(fā)出叫聲,那聲音,真響亮,真好聽喲……”
棲鳳坡土壤肥沃,雨水充沛,上接日月之精華,下承地氣之靈秀,便是神仙也眷戀,引來了只五彩鳳凰,并不稀奇。
棲鳳坡的茶葉,它從生長、孕育開始,便吸收著上天賜予的玉露瓊漿。站在竹灣下村村口,除了晴朗干燥的天氣,一般上午九點多鐘時,看到的棲鳳坡上都是云霧飄渺、水氣繚繞。長勢旺盛的棵棵茶樹,此時就是一團一團的青翠,在氤氳云霧里飄動、游走,若隱若現(xiàn)。這哪里是茶園,分明是九天之上的仙家園林。
仙家園林應該無需打理,凡間的茶園卻從清晨開始便喧囂熱鬧起來。
去往茶園的路上,我媽走在最前面,后面依次是我、樂意、秋朵。
來到茶園,我媽進行任務分派,她帶著樂意,我?guī)е锒洌瑥淖钸吷系膬膳挪铇溟_始采摘。我本來想做個示范給秋朵,不想她兩只手上下翻飛,已在茶樹上舞動起來。我自嘲地笑了一下,秋朵來自貴州啊,那里也是盛產(chǎn)好茶的地方。
這是個明媚的春日。天上的白云一層又一層,緩慢而悠然地移動,藍藍的天觸手可及。一望無際的茶園,綠浪翻滾,波瀾壯闊,采茶人穿梭其中,歡歌笑語飄散在清香四溢的茶海里。
我支棱起耳朵,天!我聽見秋朵在唱歌!她的聲音很小,是用貴州方言在唱。我轉(zhuǎn)過頭對秋朵說:“好聽著呢!大點聲!”
秋朵的臉紅紅的,不知是不好意思還是太陽曬的。她清了清嗓子,一曲清亮婉轉(zhuǎn)的采茶歌在藍天白云下飄蕩:endprint
三月三,采茶忙,阿妹采茶思情郎,
左手摘,右手采,萬千嫩芽妹來摘。
竹簍圓,茶葉青,巧手采得滿園春,
云兒走,江水流,妹愿與哥到白頭。
蜜蜂“嗡嗡”飛來又飛走,春日溫暖的陽光到了正午時分也有幾分熱辣了,我的手心里開始淌汗,雙腿也變得沉重起來。
樂意早已跑到竹林邊歇息去了。我媽將樂意的茶簍隨便翻了翻,搖了搖頭:“還是老樣子,該采的不采,不該采的全捋下來了?!?/p>
中飯在茶園里吃的。昨晚秋朵就將菜全部炒好,又蒸了饅頭。奶奶在家將飯菜熱了一遍,打發(fā)滿意和如意送過來。
稍事休息后,忙碌的采茶又開始了。
下午三點多鐘,看看日頭,我媽說不能采了。我長長舒了口氣,站了一天,我早就腰酸腿疼了。
在回去的路上,碰到村里采茶歸來的幾隊人馬。人群中有幾張生面孔。應該是村里人請來幫忙的自家親戚。每年的茶季,新茶采摘的那些天,家家忙得跟打仗似的。這時候,人多力量大的優(yōu)勢就顯現(xiàn)了出來。往年我媽也請過娘家親戚茶季時過來幫忙,今年有秋朵,媽就沒請了。現(xiàn)在看來,秋朵確實是個熟練的采茶工。
幾天過去了,我家第一批明前茶也采得差不多了。剩下的茶葉,再根據(jù)天氣和節(jié)氣分批采。
難得天氣不錯,曬青后的茶葉柔軟碧綠。接下來,該是炒青了。
廚房的兩口鐵鍋都用上了,我媽和秋朵將幾大竹篩子茶葉端到廚房。灶里的火旺上來了,我爸先倒入一竹篩茶葉。他用兩根長竹筷反復翻動著,隨著水分的蒸發(fā),茶葉很快變得柔軟而細小。
秋朵站在灶臺邊專心看著。鍋里的熱氣上來后,我的臉都感覺到發(fā)燙。我偷偷溜出廚房。
來到堂屋,奶奶正和人拉家常。兩個女人,一個是隔壁的喜云嬸,還有一個不是竹灣的,但看著有點面熟。我正準備回房,喜云嬸的話卻讓我放慢了腳步。
放心吧,老嬸子,這家人好著呢,樂意過去不會吃苦。不曉得做事也不要緊,看看家就行了。這是我?guī)资甑睦辖忝?,她的話我信,這個媒我敢保的……
我震驚不已,一陣風地跑到廚房。我拉住我媽的胳膊:“不好了,奶奶要把樂意許人了!”
我媽還沒說話,我爸已將手里的竹筷“啪”地往鍋臺上一摔。正在灶下塞火的爺爺急了:“焦了焦了!”
6
喜云嬸保的這樁媒,是她早年結(jié)的干姊妹找她的。這位干姊妹年輕時嫁到山外面鄰鎮(zhèn)的一個村子,每年茶季時會來喜云嬸家小住。干姊妹村子里有戶人家,兒子尚未娶親。小伙子壯壯實實,就是有一點小小的缺陷。什么缺陷?按干姊妹的話來說,就是走路有點踮腳。
拉家常就拉家常唄,干嘛要扯進我二姐!我蹲在簸箕前,邊搓茶邊咬牙切齒。我的二姐,她永遠只是個天真懵懂的孩子,又如何嫁去一個陌生的地方,面對一群陌生的人?
奶奶對樂意婚事的態(tài)度不像以前那般堅決與抵觸了。前兩年,偶爾有媒人試探著上門給樂意做媒,都被奶奶一口回絕:“我家樂意年紀小,嫁人還早呢!”
這兩年,我爸的肺結(jié)核一直沒能痊愈,人越來越消瘦。奶奶在過了七十歲以后,身上的“零部件”也時不時鬧起小罷工。奶奶一生都在殫精竭慮,在身體不再硬朗的時候,她自是夜不能寐,連做夢的時候都在謀劃著這個家該何去何從。
當年我爸和我媽結(jié)婚后,很快有了第一個孩子。念過幾個月私塾的奶奶,給她的長孫起了一個相當能表達她態(tài)度和心情的名字:滿意。四年后,我的二姐出生了。二姐出生后幾天便會笑,滿月后更是白白胖胖。本來極重男輕女的奶奶,看著襁褓中每天樂呵呵的二姐,也忍不住咧嘴笑了:“就叫樂意吧?!?/p>
樂意從小鬼靈精怪,極聰明。我爸抱著五歲的她去鄉(xiāng)里看黃梅戲電影《女駙馬》,回來后她在門口大聲唱著“誰料黃榜中狀元”,手舞足蹈的,還一點兒都不走音。
樂意六歲時,我出生了,奶奶給我取名合意。在奶奶看來,若像樂意般聰明伶俐,就算又是個女孩,也合她老人家的意思。
也就是這一年,發(fā)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那是一個普通的秋日,吃過中飯后,我媽、我爸和爺爺去了橘園,滿意上學,奶奶在家看著搖籃里的我。樂意和幾個小伙伴一直在門口玩,后來幾個孩子又上了棲鳳坡。就在全家準備吃晚飯時,發(fā)現(xiàn)樂意不見了。
奶奶滿村子叫樂意的名字,都不見回音。幾個在一塊玩耍的孩子都說在棲鳳坡上玩一會兒就下來了,然后各自回家的。
幾個孩子,大的也不過七歲,說話顛三倒四。所有的人都在懷疑,孩子們肯定沒留意,樂意應該還在坡上。
天很快就全黑了。村子里每家都派了人上棲鳳坡,大家有的提馬燈,有的打手電。橘園里,竹林里,雜草叢里,全部都找遍了。已經(jīng)十一點多了,搜山一無所獲,有人開始低聲說起村里那口不大的水塘。
奶奶再一次顯現(xiàn)了她非凡的判斷力和分析力。她堅定地說:“不會,我對樂意說過,水塘邊不能去,說一遍她就能記住。”
奶奶又挨家挨戶去幾個孩子家里。孩子們被大人從熱被窩里提溜出來,個個哼哼唧唧的。終于,問到最后一家,那個孩子一邊揉眼睛,一邊帶著哭腔喊著:“回家了,就是回家了,你們干嘛不相信我?我看到樂意往她家后院子去了……”
后院子,后院子。從我家堂屋后墻開的一個小門,可以直接去后院子。再就是家里大門左側(cè),有一條小路也可以到后院子,可一般情況下院子門是鎖上的,我們都是從堂屋進出后院的。
大家從小路來到后院外,什么也沒有。順著小路繼續(xù)往前,就沒有人家了,只有兩間廢棄的隊屋。
這兩間隊屋,以前是生產(chǎn)隊用來開會、記賬的地方。隨著一九七八年生產(chǎn)隊的解散,隊屋就上鎖了。廢棄了一年多后,去年村里有兩三家合伙買了條耕牛,就討了隊屋的鑰匙用來放草料。
我爸和我媽驚恐地望著一百多米開外的隊屋。搜尋的人中有人拍了下大腿:“不好!我四點多鐘開門拉草料的……”
隊屋門被打開時,半邊門被我二姐的腳給擋住了。她倒在門后邊,全身發(fā)燙。奶奶一遍遍叫著她的名字,她迷迷糊糊睜開眼睛,卻不能應答。endprint
樂意的高燒持續(xù)了一天一夜。奶奶在村口的土地廟前跪了整整三個時辰后,被我爸強行拉回了家。我媽守在樂意床前一刻不敢合眼,人消瘦了好幾斤,也徹底地斷了我的口糧。搖籃中的我,從此每天的食物就是裝在奶瓶中稀薄的米湯。
喝米湯長大的我,并不覺得委屈。真正不幸的是樂意,她的高燒退了,人也醒了,卻對發(fā)生的事一無所知,心智永遠停留在了六歲。
十六年來,樂意像個瓷娃娃,一家人竭盡所能保護著她,生怕她一出門被別人碰碎了。再難我也養(yǎng)著她!這是奶奶說過的話。
“再難我也養(yǎng),可哪天我不在了呢?樹大分杈,兒大分家?!蹦棠棠抗馔A粼谖野帜樕希澳阋灿欣系臅r候。樂意得找個人,要是能生個一兒半女的,哪怕再嫌她,看在孩子份上,餓了也總該捧碗飯給她。”
沒人說話。按我家一直以來的慣例,這件事就算定下了。不知為什么,我不由自主抬頭看了下秋朵。
秋朵正在甩掉滿意拉她的手。她走到樂意旁邊,將她的頭攬在懷里:“樂意不能嫁人,她嫁過去不會有好日子過的。咱家不差她一口吃的,我?guī)?,我?guī)е恍袉幔俊?/p>
秋朵這次的頂撞與冒犯,沒有像上次那么走運了。奶奶喊著滿意的名字,大聲呵斥著:“把你領回來的人帶走。懂不懂規(guī)矩?帶走!”
滿意皺著眉過來拉秋朵。秋朵掙脫了,她接下來的舉動更讓全家大吃一驚。她快步走到奶奶面前,“撲通”一聲跪了下來:“樂意嫁過去能過得好么?平原地方,田多、地多,樂意還只是個孩子,什么都不會……”
奶奶站起身。她腰彎得像一張弓,舉起竹木拐杖向秋朵劈頭蓋臉打了下去:“不要以為你給合意掏了幾百塊錢學費,就能在范家做主了。我早說過,貴州的女人,要不得,要不得!”
我大腦“嗡”的一下,整個人瞬間呆掉了。
7
春茶假很快結(jié)束了。這兩天,秋朵一直沉默不語,更加賣力地干活。返校頭一天,我想跟她說點什么,想想還是算了吧。她的恩情,我自然記得,將來有能力我一定會加倍回報的。
海音子也要走了,不過她不回鎮(zhèn)上飯店了,她要去上海。
“好好念書啊,合意,等你考到上海的大學,我在黃浦江邊等著你!”海音子深情地和我來了個擁抱。
5月底時,學校放了三天假,我從學校回家拿換洗衣服。假期的最后一天,是樂意訂婚的日子。
家里備了幾桌酒席,我也第一次看見了我的準姐夫。當他站起來敬酒時,我看見他走路一跛一跛的。
7月份參加完中考回到竹灣,我已看不到樂意。樂意是五月初五出嫁的。
男方家里催得急,再說他家現(xiàn)成的家具早就備下了,也不要我們備什么嫁妝。我媽跟我解釋,語氣里帶有不滿。
雖有不滿,奶奶的苦衷我們也能理解。以前打定主意不讓樂意嫁人,一切好說;一旦應允了媒人,訂了婚,樂意又是這樣子,婚期就由不得我家了。拖到年底,端午、中秋、春節(jié),光看節(jié)的東西就是一筆開支了。
7月底,中考成績揭曉。我以優(yōu)異的成績考入鎮(zhèn)里的高中,成為竹灣村第一個女高中生。
秋朵高興壞了,她拿著我的成績單一個勁地笑。我也笑,卻很不是滋味。她來我家快一年了,和滿意的事至今沒個下文,奶奶也從不表態(tài)。
8月底,滿意帶我去鎮(zhèn)里高中報到,這也是他待了四年的地方。
手續(xù)辦好后,滿意準備離開。在學校大門口,我們爭了起來。
你和秋朵什么時候結(jié)婚?
什么結(jié)婚?結(jié)什么婚?
你怕奶奶是吧?國慶節(jié)放假我回去說。
瞎操心。她的事你不知道,也許她還要回貴州的。
回貴州你帶她回來干什么?以后你是去貴州,還是等她過兩年走了,你打一輩子光棍?
滿意瞪了我一眼,朝大門外走去。
高中生活格外緊張,每天活動地點除了教室就是宿舍。我的神經(jīng)繃得緊緊的。我別無退路,不想回竹灣,我就要拼了命地學。
幾個月一晃而過。寒假來了。我回到家時,驚喜地看到樂意在家里。從她出嫁后,我就沒再見過她。我媽倒是和秋朵去過一回樂意的婆家。那次她倆帶了很多橘子,又裝了兩袋子茶葉。
唉,難過喲!我媽說起那次山外之行,心疼得捂住胸口。她們倆剛上樂意婆家門口的斜坡,就遠遠看見樂意坐在一個大木盆前洗衣服。走上前去,樂意一點都未察覺,她笨拙地往一件大褂子上打著肥皂,肥皂沫都糊到了臉上。我媽哽咽地喊著樂意的名字。樂意抬起頭,咧了咧嘴,“嗚嗚”哭了起來。
樂意婆婆從廚房出來,看見我媽和秋朵,不冷不熱地打了聲招呼。
坐在門前樹底下,我媽和樂意婆婆開始了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親家之家的談話。
“親家母,你多擔待點兒啊,樂意養(yǎng)得慣?!?/p>
“我媳婦我不擔待咋辦呢?不過樂意真是什么事都做不來,洗件衣裳都得半天。你看我這田地里,家里家外的,忙得滴溜溜轉(zhuǎn),樂意進門啥都幫不上。這哪是媳婦啊,是祖奶奶呢!”
我媽有些惱了。她壓壓心頭的火氣:“當初我們也跟媒人說了,我家樂意不會干活。媒人傳你這邊的話,不要會做事,只要看看門就好。”
樂意婆婆翻了翻眼睛,板著臉道:“我兒子要不是腿腳有些不好,怎攤到娶這么個媳婦?當初我是說看看門就好,可大門一開,咱得張嘴要飯吃不是?你看看!”樂意婆婆將我媽扯到堂屋門口,“這半屋子的棉花,她竟連剝花都不會,好的、孬的全放在一塊。燒飯吧,她要不讓你咸死,要不讓你辣死?!?/p>
樂意婆婆越說越有氣,最后完全口無遮攔了:“我想著,范家奶奶這么有用的人,孫女兒就是有毛病,調(diào)教一下怕也差不了多少,誰知就是廢人一個。早知這樣,找她來我家看門,還不如我養(yǎng)條狗呢,能看門還吃不了這么多!”
我媽回來后氣得兩天都吃不下飯。奶奶早看出了端倪,卻一句話都不曾問過我媽。
樂意這次回家小住,是因為她懷孕了。我看到樂意以前白白胖胖的臉變黃了,還長了許多的斑點。endprint
晚上吃過飯后我和樂意在燈下玩抓沙包的游戲,樂意擼起袖子,當一個高高拋起的沙包終于被她接住,她“呵呵”地笑了。我沒笑,我一把抓過樂意的手,將她的毛衣袖卷得高高的。燈光下,樂意手臂上青一塊、紫一塊的痕跡刺痛了我的眼睛。我掀開毛衣查看,背上也有青的,還有兩處像是煙頭燙過的疤痕。
命里注定喲!熬著吧,等孩子生下來,興許能熬出頭來。奶奶老淚縱橫。
我媽抱著樂意,哭得死去活來。
8
棲鳳坡上的茶葉又到了采摘的季節(jié)。我沒能回去。高中學習緊張,學校也沒所謂的春茶假。學校一個月放兩天假,我回竹灣村一趟都是來去匆匆。拿點換洗的衣服,拿幾瓶裝在罐頭瓶里的腌菜。唯一在家的晚上,我都吃完飯便直接回房看書。
我恨自己的自私。堂屋地上,堆滿了加工完的茶葉,有散的,也有按斤兩簡易包裝好的。今年是幾個人上山采的茶,我媽有沒有請人幫忙,今年的行情是不是比去年好些……這些問題我想問又不敢問??粗覌尅M意、秋朵忙碌而疲憊的身影,聽著我爸頻繁的咳嗽,我覺得自己現(xiàn)在躲在教室里念書簡直是一種罪過。
學校是7月初放的暑假。我回家時,我媽告訴我樂意生了個男孩,快滿月了。我媽臉上沒有半點喜悅,她幽幽嘆了口氣:“這一家子,差人上門報個喜有那么難么?我還是聽你喜云嬸說的?!?/p>
幾天后是孩子滿月的日子。一大早,我媽就在門口張望著。按我們當?shù)仫L俗,孩子滿月這天是要父母抱著上外婆家的。
我媽頭天夜里一直擔心樂意不能回來。九點多時,我在房里聽見我媽驚喜地叫著:“回來了!回來了!”
我的姐夫帶著樂意回來了。我媽狐疑地看著兩人:“孩子呢?孩子怎么沒抱回來?”
我的姐夫一瘸一拐進屋后,一屁股坐進我奶奶專用的藤椅里:“媽、媽,孩、孩子太小,抱、抱出門不、不方便?!?/p>
原來我這位姐夫,不只是腿有毛病,還是個結(jié)巴。
我媽臉上的表情僵住了。
而我姐夫接下來的話讓我媽更意想不到:“樂意回、回來住一段、段日子,家、家里忙,她、她又做、做不了事?;仡^我、我再、再來接她?!?/p>
我媽驚詫地問:“那孩子得喂奶呀!”
“我媽用、用米糊糊喂、喂他,長、長得可好、好著呢?!?/p>
我的姐夫把話說完,看也不看樂意一眼,就直接出門了。
看著生完孩子后臉又瘦又黃的女兒,我媽抹去眼淚,急忙奔去廚房煮糖打蛋去了。很明顯,在我二姐完成傳宗接代的任務后,便被夫家丟抹布一般遺棄了。
我可憐的二姐,在陽光熾熱的夏日,一個人坐在我家門前的大樹下,一坐就是半天。她眼睛直勾勾地望著下山的路。村里三九媳婦抱著兒子去下村,經(jīng)過我家門口時,呆坐在樹下的樂意眼神泛出一絲光彩。她吃力地張開雙臂,伸向那只有幾個月大的孩子。三九媳婦嚇了一跳,抱著孩子匆匆離開。
樂意日夜思念著的,是從她體內(nèi)分離出去的那團骨肉。她再傻,她也是個母親?。?/p>
等到8月底開學,也沒有人來接樂意。奶奶將樂意從樹底下牽回家,拍拍她的手背,輕輕地說:“咱們哪也不去,哪也不去?!?/p>
開學幾天后的一個中午,我在學校食堂打飯,竹灣下村的一個男孩子正好站在我身邊。他看著我有些驚訝:“你沒回家?”
我說才開學,要到月底才回去呢。
他神情古怪,吞吞吐吐說道:“你還是回去看看吧。你二姐,她好像出事了?!?/p>
我手里的瓷缸“當啷”一聲砸在水泥地上。
我發(fā)瘋一般沖出食堂,又一口氣沖到學校大門口。我站在學校門口,汗水、淚水一起往下淌。9月驕陽下,我渾身顫抖著,頭腦一陣陣暈眩。我扶著大門口的水泥柱子,站了好長時間才知道此時我應該去車站。
太陽下山之前,我終于趕回了棲鳳坡。在我家的后院里,我的二姐樂意,靜靜地躺在門板上。
樂意死了。她死在婆家門口的水塘里。
昨天上午,秋朵起床后發(fā)現(xiàn)樂意不見了。秋朵一般起床很早,五點鐘不到。和十幾年前那次走失不同,家人房前屋后查看一遍,馬上得出判斷,樂意很可能下山去了。我爸、我媽、滿意還有秋朵,四個人匆匆忙忙下了山,坐上了去往樂意婆家的客車。
可終究遲了一步。
樂意下了山,應該是憑著僅有的一點記憶坐上了客車。當她耗盡力氣來到婆家門前時,她笑了。
早上的天氣還算涼爽,小小的竹木搖籃里,那個令二姐魂牽夢縈的小人兒正香甜地睡著,他嘴角微微動了一下,像是在笑。他在笑么?他知道他糊里糊涂了十幾年的母親,終于一路跌跌撞撞來到了他的面前?
她抱起孩子。孩子醒了,發(fā)出啼哭聲。
孩子的奶奶從廚房里跑了出來。樂意抱著孩子,順著門口的斜坡往下跑,邊跑邊回頭張望。
“她跑到水塘邊時,看到她婆婆要攆上來了,抱著孩子就往塘里跳??!唉,跳的時候眼睛都沒眨一下?!碑敃r正在塘邊洗菜的大嬸紅著眼睛告訴我媽。
當天夜里,我爸和我媽趕回棲鳳坡后,跪倒在村里幾位德高望重的長輩面前。按祖制,已出嫁的女兒歿了以后是不能葬在娘家祖墳的。
村里資格最老、威望最高的長生爺扶起我爸:“按理兒祖宗的規(guī)矩不能破,不過這丫頭可憐吶!快點把人弄回來,就葬在棲鳳坡最西邊的那塊洼地里吧,遠是遠了點,再遠也在咱的坡上不是?”
樂意的死,對我家是個沉痛的打擊。樂意下葬時,我媽跳進墓穴里,趴在棺木上嘶啞地喊叫著樂意的名字,一聲聲,悲愴、絕望。她拼盡全力拍打著棺木,“嘭嘭”聲驚起了棲鳳坡上所有的生靈,卻無法喚醒我死去的二姐。
第一鍬黃土落在了棺木上,緊接著第二鍬,第三鍬。站在我身邊的秋朵猛然拉住我的手臂。她的手冰冷的,讓我想起前一晚守夜時,灑在后院地上的慘白月光,冰涼如水。她的手越攥越緊,大拇指的指甲幾欲掐進我的肉里。
奶奶很少出大門了。她整日坐在房里,夕陽的余暉透過木窗格,短暫地停留在她枯樹皮般溝壑縱橫的臉上。幾日來不停地流眼淚,讓她的眼睛都難以睜開。endprint
我爸的病越發(fā)嚴重了,我媽連日來水米不進。
在學校里,我精神恍惚。班主任老師了解情況后開導我:“堅強起來,一切都會好的?!?/p>
然而,一切并沒有朝好的方向發(fā)展,反而越來越糟。上課時,我被村里來的人喊出了教室,他焦急地說:“你爸不行了,快回去吧!”
我爸自從樂意死后,病情加重,開始吐血。在鄉(xiāng)里衛(wèi)生院治了兩天,轉(zhuǎn)往鎮(zhèn)醫(yī)院。剛剛,氣若游絲的他已經(jīng)被村里找來的車拉出醫(yī)院,準備送回棲鳳坡。
昏黃的燈光下,我爸的臉蠟黃蠟黃的,如同堆在一旁的黃表紙。他全身瘦得只剩下一張骨架,手背上的青筋鼓鼓地突出著,如同一條條蚯蚓。
我爸的眼睛停留在滿意和秋朵身上。他們倆雙雙跪在我爸床邊。
“靠你們了,靠你們了?!蔽野殖粤Φ卣f完這兩句話后眼神便死死盯著房頂。
爺爺一直坐在房門口抽著旱煙。奶奶蹣跚著來到我爸床頭邊,她抓住我爸的一只手,輕輕摩挲著。她的眼淚已經(jīng)哭干了。
我爸的眼睛慢慢合上,好一會兒,才又費力地睜開。他喊著奶奶,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媽,我看見樂意了?!?/p>
“樂意她,就是餓死在家里,也比死在冰冷的水塘里強……”我爸的氣息越來越微弱,直至完全消失。
我爸這個一生都在母親面前恭恭敬敬、唯命是從的孝子,在生命油盡燈枯的時候,到底還是做了最后的反抗。
我爸的后事辦完后,也到了我返校的日子。
秋朵往我的書包里裝菜瓶。她頭發(fā)凌亂,肩膀瘦削。她穿著兩年前剛來我家時的那身衣裳,如今這件藍花褂子肥大得直在身上晃蕩。
我輕輕拿掉她頭上的一根草屑,剛想和她說點什么,如意跑進了廚房,來到秋朵身邊仰起小臉:“姐,我餓?!鼻锒渚吻傅馗┫律恚骸昂煤煤?,我這就來炒飯給你吃?!?/p>
收拾好簡單的東西,我?guī)缀躅^也不回地下山了。我怕我一回頭,那個搖搖欲墜的家會轟然坍塌。
下一次返家時,奶奶告訴我:“合意啊,你哥和秋朵要辦喜事了,就下月呢,你算算日子,看能不能請兩天假回來?!?/p>
我驚詫,卻無半點喜悅。奶奶到底接納了秋朵,卻是在這種情形下。按風俗,家里至親長輩去世,子女要不在逝者未滿七時成婚,要不然就得等三年以后。奶奶顯然等不及三年了。
我以為秋朵會高興,至少心里會。不明不白等了這么久,終于可以名正言順了。
秋朵再一次反抗了。她平靜地告訴奶奶:“家里這個情況,我和滿意現(xiàn)在結(jié)婚真不是時候。再等等吧,等合意考上大學再說?!?/p>
想了想,她又補充道:“這兩年,我和滿意盡量多攢點錢,到時把房子修繕一下?!?/p>
奶奶沉默半晌,無奈地點點頭。
棲鳳坡上的草木凋零后又煥發(fā)出生機,茶園里萬棵茶樹又到了嫩芽吐翠的時候。
季節(jié)交替輪回,時光周而復始。在我爸和樂意去世近兩年后,我終于艱難地完成了我的高中學業(yè)。
7月的考場上,我的衣服被汗水濕透。那是無法描述的暑熱,悶得連蟬兒都提不起精神鳴叫。教室屋頂上兩臺吊扇開到了最大檔,扇出的風仍是火熱的。熱,熱得人心煩意亂,熱得連周圍翻卷子的聲音都顯得無比聒噪。
我將水杯里的半瓶水順著額頭澆到臉上。監(jiān)考老師看看我,張了張嘴卻什么也沒說。
大學的錄取通知書送到時,竹灣村引起了不小的轟動。我不僅考取了大學,還是上海一所重點大學。這讓我奶奶佝僂了多年的腰抻直了許多,也讓這個死氣沉沉的家輕松、喜氣了不少。
秋朵一直抿著嘴在笑。她其實笑起來特別好看,臉頰上還有兩個淺淺的酒窩。一切真的好起來了。我在心里默默想著。
可事情又都發(fā)生得那么毫無征兆。秋朵走了。走得很突然,沒有跟任何人打招呼。她床上的被子疊得整整齊齊,如同她在家時一樣。
奶奶跳著腳讓滿意趕快去追。滿意搖搖頭:“讓她走吧,她遲早要走的?!?/p>
在秋朵睡的枕頭下,放著一封信和一沓錢。錢用橡皮筋扎得緊緊的,整整三千元。滿意將信看完,沉默良久后遞給我。我將信展開,驚訝地發(fā)現(xiàn)秋朵的字竟寫得如此娟秀流利。
9
請原諒我的不辭而別。我想我該走了。
滿意,謝謝你五年來不曾追問我的過去??涩F(xiàn)在,到了我必須要告訴你全部事實的時候了。
我的家在貴州黔東南州的農(nóng)村,那里有很多煤礦。我的父親是我們那一帶最早借錢買貨車跑運輸?shù)?。變故發(fā)生在我上高二那年。父親出事了,車子在運輸途中墜入山崖,車毀人亡。當時在貨車駕駛室里還有一個七十多歲的老人,他也死了。老人的家位于幾十里外的一個村莊,有人說看到他清早去了集鎮(zhèn)。父親的好心腸給我們家?guī)砹穗p重災難。貨車欠款尚未還清,老人家屬找上門來提出的賠償更是天文數(shù)字。那時,我的哥哥剛新婚不久,小弟還在讀初中。
那天從學?;丶遥瑒傔M院門,我就看見了一大幫人。透過吵鬧、叫囂的人群,我看到了含淚跪在地上的母親。我沖上前去,一把拽起母親。
我的出現(xiàn),讓這家人換了個主意。他們提出另一種賠償方式,我嫁過去,嫁給死者三十多歲尚未成婚的小兒子,他們家對老人的死不再追究。
十八歲以前的我,從沒想到有一天,我會成為這個家支撐下去的唯一希望。我將書包收進柜子,從此告別了學堂。新婚第三天,我丈夫便對我大打出手,只因為當他剛坐上飯桌時,我盛的飯還沒端到他的手上。
結(jié)婚四年,我生下兩個女兒。后來,我又懷孕了。在我懷孕五個月時聽到風聲,鄉(xiāng)里正在抓超生戶。我們只好將大女兒偷偷送到我媽那里,帶著小女兒躲到了離家很遠的山上。山上有一處棚子,是一個外地看山人住的,他叫老葛。老葛好心地將棚子分了一半給我們暫住。想起那個雨夜,我至今心如刀剜。那天傍晚,我的小女兒發(fā)起高燒,越來越厲害。我要下山,我的丈夫死活不肯。后半夜女兒開始在我懷里抽搐,天漸亮時停止了呼吸。
清晨,我呆坐在簡易的木床上,看著女兒被他父親包裹著抱出了窩棚。老葛站在窩棚外,笨拙地安慰我:“想開點兒吧。肚子里還有孩子呢?!眅ndprint
我的丈夫抽著煙再次走進窩棚時,我看見的是一張平靜的、若無其事的面孔。我沖上去,踢他、咬他,他一把扯住我頭發(fā):“要是早點生出兒子,老子能窩在這兒受罪!真不該信你那個哥和他老婆的鬼主意!老子本來就應該找你們家要一筆錢去外面逍遙快活去!”我身子一軟,癱在木床上??吹剿C棚外走,我拿起床邊切菜板上的刀,拼盡全力朝他砍去。他轉(zhuǎn)身奪下刀,雙手死死地掐住了我的脖子。我掙扎著,漸漸失去了意識。當我醒來時,我的丈夫趴在地上,后腦上血跡已凝固,老葛呆坐在一旁。
老葛被抓走了。我流產(chǎn)了,大出血,醫(yī)生說我再不能生育了。
老葛被關(guān)押的地方很偏僻。我在看守所門口跪了兩天,終于見到了他。我們見面只有五分鐘。從看守所出來后,我一直想著老葛在五分鐘時間里僅說的那兩句話:“對不住了??上Я诉@娃,她那么喜歡吃我用瓦罐煮的糊糊?!?/p>
女兒從沒吃過老葛煮的糊糊呀!我上山來到快要倒的窩棚里,一番搜尋后,在老葛床下邊一個不起眼的漆黑瓦罐里摸到了一個硬硬的紙包,里面是三千元錢。老葛孤身一人,這應該是他多年來的全部積蓄。又過了幾個月,我輾轉(zhuǎn)得知老葛被判處無期徒刑的消息。
婆家不能回,娘家我也待不下去。嫂子整天冷言冷語,母親出門都是低著頭。畢竟因為我,一個男人死了,還有一個男人被關(guān)進了監(jiān)獄。
我打算離開。將女兒托付給母親之后,我在她滿是痛悔淚水的眼光中離去。
滿意,感謝上蒼讓我遇到你,更感謝你將我?guī)У竭@里。在美麗寧靜的棲鳳坡,我有了一個可以遮風擋雨的地方。四年來,我棲身于此,不用遭人白眼,不用擔驚受怕。我也曾想過留在棲鳳坡,可是我不能那么自私,就這么剝奪你為人父的權(quán)利。
三千元錢留下來,給合意上大學用。滿意,明年茶季過后,如果收成好就將老房子翻新修繕一下吧。
合意,你像極了十八歲以前的我。只可惜,我終究沒能力阻止樂意成為十八歲以后的我。
10
我背著行囊,來到人潮涌動的外灘。海音子失信了,她沒有到黃浦江邊來接我。
她的繼母不耐煩地告訴我:“幾年都沒回來了,竹灣人不都曉得么?我哪有她地址,不知道跟誰跑了?!?/p>
下村有從上海打工回來的,說是看到過海音子:“哎呀呀,在酒吧里陪兩個男人喝酒,紅酒,大口大口地……”
外灘的風撩起我的長發(fā)。我斜倚在欄桿上,望著燈光琉璃的江面,想起那年在棲鳳坡的那個傍晚,海音子天真歡快地描述著她的理想:我要買大房子,我要買幾十套茶具,我天天喝茶。我戲謔道:一杯為品,二杯為解渴,三杯是驢飲水。她張牙舞爪地撲上來,兩個十六歲的少女在槐樹下笑著扭打成一團。
若干年后,當我終于在一個陌生城市的角落安頓下來,精心泡好一杯棲鳳茶,慢慢啜飲的時候,我會想起棲鳳坡上那個人們口口相傳卻無從考證的傳說。我相信這是真的。我打開電腦,一個字一個字地敲打描繪著,絲毫不吝筆墨:春暖花開時節(jié),棲鳳坡上有鳳來儀。百鳥之王,不負盛名。體態(tài)高貴,全身五彩斑斕,飛向高空后直入云端,其鳴叫更是響徹九霄……
責任編輯 夏 群endprint